昨天，炒了很久的被川普总统解密了的努尼斯《备忘录》公布了。笔者今次先不谈这个文件，先再接着（49）说几个故事，然后再谈《备忘录》。
一、穆勒们
上文介绍的马哥利斯是美国司法界的奇人。以他的经验、资历、能力，他只要愿意离开司法部，全美国最好的律师所由他任选，想去哪里去哪里；如果他要组织自己的律师所，全美最好的律师都会上门找他合作。他可以一夕之间把个人的收入翻上几十倍，但是他选择了在司法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工作了51年，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了法治。有同事问他到底休过几次假，他自己能够回忆起来的大概也只有两次。
在司法部为马哥利斯举行的工作50周年纪念会上，马哥利斯在致谢辞里说，美国司法部不仅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律师所，还是工作最有挑战性的律师所，能在这里服务是他的荣誉。科米在纪念会上说马哥利斯是美国的司法大水库的“守护者，七天不停地巡守着它”；马哥利斯去世后又评价他“代表了司法部”；马哥利斯在国会说“百分之六十的人在司法部工作”，等等；都显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许任何人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法治信念，以及愿意为这个信念献身的精神。
二十五年前的1993年克林顿总统期间，在首都附近的Fort Marcy 国家公园发生了一起枪击案，子弹是从死者的口中射入的，死者是白宫的法律顾问福斯特（Vince Foster）。事情发生时，离司法部指定独立检察官调查克林顿的白水门还有一年，但是关于克林顿经济腐败的传闻早已纷纷扬扬，白宫的法律顾问此时枪击致死，立刻引发各种猜测，尽管迹象很像是自杀。白宫的紧张自不必说，一面说要配合调查，尽快弄清真相；一面又害怕有不利的证据流出去会引起不利白宫的解释，因为即便福斯特是自杀，但如果是受到来自上司的压力而自杀也是白宫洗脱不了的污点。
司法部照例把调查这种棘手的案子交给老资格的律师，马哥利斯接受了任命到白宫取证。白宫幕僚长想尽办法限制马哥利斯的取证范围，设置障碍。执法有执法的权力，行政有行政的特权，大家可以引用法律来规范双方的互动。不过行政权力永远可以使用的一招而同时却是执法权力永远必须避免的就是政治动员。行政权力是政治权力，它可以用各种方式鼓动自己的支持者来使用各种手法来对付任何对手，包括司法部的律师和调查员，从说情利诱到抹黑攻击，所以当执法者遇到行政权力而不是普通民众时，执法常常就成了头痛的事，执法人员受到的考验才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马哥利斯品质。这种品质不同于政治忠诚，它忠诚的对象此时是抽象的，中立的。如果执法的对象是政治左派，右派们便欢欣鼓舞；反过来左派们便欢欣鼓舞。但是马哥利斯们所保持的其实是“孤独的独立”，因为他们深知，任何反对或支持他们的政治狂，过了一天都可能会调换位置来攻击司法独立。只有他们所忠于的法治，也就是“司法女神”精神才是永存不变的。
马哥利斯离开白宫后给总统大管家去信说，如果我的调查是如此进行的话，我只要坐在办公室，等着看你给我送来的材料就完事了！白宫后来只能完全配合。马哥利斯得出的结论是福斯特死于开枪自杀。此案前后由不同的机构进行了五次调查，结论都是福斯特死于忧郁症导致的开枪自杀。尽管如此，关于此案的“阴谋论”的说法仍在流行，人是政治动物。
任何权力，包括执法权力，离开了监督都会走向腐败。任职FBI 局长长达48年的胡佛，到了后来也因为手里掌握了长期积累的调查资料，包括收集政治人物的性丑闻，成了人见人怕的特权象征，以至于杜鲁门总统在当任期间有段评论胡佛的话：“所有的国会众议员和参议员都怕他。”
国会后来通过立法改革了FBI 的管理，除了严格了对于FBI的监督，1976年起还规定局长的任期通常不超过十年。过去40多年里，除了穆勒曾经任职达12年，其他各任局长没有超过十年的。
2013年，穆勒因为任期了12年必须离职，所以有前一文里笔者介绍的司法部为其离职开的纪念会。那时司法部的副部长是科米，后来被奥巴马任命为FBI局长，所以当年司法部也为他辞去副部长开过践行纪念会，前面介绍过的罗森伯格照例是纪念会的主持人。马哥利斯参加了纪念会，但是会议没有安排他发言。这倒不是因为马哥利斯与科米不熟，而是主持人恐怕他一向不羁的性格会使他口无遮拦。
马哥利斯在自己的服务50周年纪念会上把这段经历说了出来，告诉来宾，他那天出席科米离任纪念会前恰好看到一则报道，知道这是纪念会的好材料，于是把它带到了会上。纪念会开了一阵后，他请求发言。主持人罗森伯格说，下面那位做做好事，给马哥利斯点好吃的堵上他的嘴。马哥利斯坚持要发言，最后他站起来读他带来的报纸上登载的一篇文章。
马哥利斯选择了文章里的一段话，作者说，他认为服务美国司法部的律师们的最好榜样是穆勒。马哥利斯然后说，这文章的作者是洛森斯坦，也就是现任司法部副部长的那位洛森斯坦。科米听了以为马哥利斯故意编了故事来调侃他，把报纸要了过去看了，发现果不其然，禁不住大喊，“我再不要理他了。”（He is dead to me.）科米的话引得全场大笑。
马哥利斯旧话重提，大家对着坐在下面穿着一身滑稽套装开涮马哥利斯的科米又是一阵大笑。
洛森斯坦也是常年服务司法部的著名检察官，这些职业执法人都是十分看重自己的职业操守，相互尊重，惺惺相惜，当然也看重自己敬重的同行的评价。读者看了这个故事，对于洛森斯坦指定穆勒担任俄国门调查的特别检察官想必有更深的理解。
大名鼎鼎的穆勒担任特别检察官后唯一发表的公开演说是在一所不起眼的叫作“塔波学院”（Tabor Academy ）的私立预科学校（见下图左）的毕业典礼上。该校是寄宿学校，有150年的历史，但规模不大，只收500多学生，（下图右，学生宿舍）。
塔波学院的特点是其海洋生物学的教学与研究很有特色。穆勒到此演说，当然不是谈生物学，为的是向学生和大众传递下面的观点。穆勒说，“最终，真正重要的不仅是我们所做的目标（what）是什么，还包括我们用的手段（how）是什么。”“如人们所说，如果你有了诚实，别的都不重要；如果你没有了诚实，别的都不重要。FBI的精神是忠诚、勇敢、诚实。对于服务于FBI的人们来说，毫不妥协的诚实是FBI的个人与组织的核心精神。”“我今天说的我们学到的教训不仅对你们重要，对整个社会都重要。我们必须永远不失去诚实。”
穆勒引用的那句“如人们所说”来自名叫辛普森（Alan Simpson）的人。此人曾任国会共和党参议员18年，“如果你有了诚实，别的都不重要；如果你没了诚实，别的都不重要。”（If you have integrity, nothing else matters. If you don’t have integrity, nothing else matters.）这两句话是辛普森曾经说过的十分睿智的但却看似矛盾的话。他说的两个“别的都不重要”里，第一个是说，如果有了诚实，“没有的也会有，有的会更好，起到应有的作用”；第二个则正好相反，说的是，如果失去了诚实，“已经拥有的也会失去，或者发挥不了该有的效力”。
辛普森还说过一句过去共和党人喜欢引用的话： 通往失去自由之路不是一个陡峭滑坡，一滑到底无可挽回；而是一条层层台阶的漫长之路，每下一台阶前美国人民及其领袖们都须首先予以了容忍。（原文：“There is no slippery slope toward loss of liberty, only a long staircase where each step down must first be tolerated by the American people and their leaders.”）（简略介绍读者可参见维基）现任FBI局长的克里斯-瑞与司法部的渊源又是什么？此人今年51岁，1997年到2005年在司法部工作，2003年-2005年任职司法部长助理，在当时担任副部长的科米手下工作。瑞在2005年离开政府，同年得到过司法部给职员的最高奖，就是以美国司法部首任部长伦道夫命名的《伦道夫奖》。
瑞局长日前已经以FBI的名义发表过声明，说《备忘录》存在着严重误导，对国家安全有重大损害。昨天星期五在《备忘录》公布后，瑞局长给全体FBI员工写信（见下图），其中说道到，
1、动嘴不值钱，你们的所作所为才有真的价值。我们以自己的工作来说话，一次一个案子；一次一份情报；一次一个决定。
2、我们对重要的工作全神贯注，尽管做起来不易，因为我们相信FBI。相信FBI所代表的，相信这个机构对人民意味着什么。这些不会变。
3、所以我要求你们继续你们的重要的工作；你们是优秀的人，保持你们的优秀。记住：保持沉着，猛劲干。
这回，接任科米的FBI瑞局长又被逼到与川普总统唱反调的位置上去了。
说了几个新老故事后，下面接着说《备忘录》。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