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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篇的《邻里漫记》里写了西邻Jeannette之后,一直没有马上写其他邻居的冲动,但心中早已有了要写以后四五篇的计划。按照原先的设想,下一篇要写Jeannette的丈夫Bill,接着写东邻Ted。Ted是街坊中不可思议的一位,我因此打算在写他之时以不可思议的笔法开头,让他在怪异的氛围中出场。没想到,昨晚发生了一件事,令我今天起床后整个下午都没法不去猜想,揣测这位邻居还会暗中作出什么行动。也没想到,这件事使我提前去写Ted,而又不肯为他构思特异的开头。
动笔前,我已在饭桌前坐了几个钟头,心不在焉地看书,喝茶。抬眼望窗外,只见一架小型飞机在空中慢慢向东飞行,飞近松鸡山(Grouse Mountain)侧岭轮廓线,似乎要飘过山峰,却折向西面,越飞越低,像一支白粉笔在灰蓝色的山腰上慢慢画着,但没留下一丝痕迹。过了一会儿,飞机不见了,我就看马路。路面有深灰色,有浅灰色,有浅灰色,有深灰色……我的视线落在前园的花木和石头上。花叶上有白斑点,石头上也有白斑点,彷佛有人用白粉笔乱画了些抽象画。马路上终于开来一辆汽车,可是又开往另一头,只留下一片寂静。远远传来几声犬吠,又留下一片寂静。
警察怎么还不来?
接电话的人说警察会来。那就快来吧,不然,我不知道要在俯视马路的厨房北窗前守候多久。不想看书了,续写《邻里漫记》吧。先不写Bill,我就写Ted。
“Ted!”我猛然打开前门,大喝:“What are you doing?”
门口旁的泛光灯投下强光,罩着一个惊慌的身影。那人突然转身向东奔跑,跑到黑暗之中。他一直低着头,头上套着连衣帽,但我在泛光灯亮起后走到客厅窗前,一眼就认出那个高大的身影就是我的东邻。当时是后半夜二时左右,Ted在向我的花木泼某种液体!“是他毒杀我的花木!”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像看到了白粉笔写在黑板上的答案,两个冬天以来令我百思不解的怪结骤然自解。
二零零四年夏季迁居后,我把以草坪为主的前院和荒芜的后院改造为有特色的小园。前园后园之中,杂石棋布,新栽的灌木和多年生草本生机勃勃,而几棵原有的小树经过修剪,变得与整个庭园风格一致。突然,死神降临小园,从去年春季开始令树木慢慢枯死,令草花慢慢枯死。去年秋季补种的花木,也在今春开始枯萎了。我细看自己的拇指。亲友和旧同事向来说我有“绿拇指”,我虽然觉得那是过誉,但说什么也不会自认拇指比别人黑,怎么会种什么死什么!我拿过枯萎枝叶给园艺专家看,他们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但一致表示不会是病害,因为病毒不会毫不选择地侵袭所有的植物。西邻夫妇和另一些邻居都认为有人下毒,我听了很不高兴,我不喜欢把人心看得那么阴暗。他们说世上有的人心理变态,我说不能乱怀疑,除非看到证据。
证据,我已看到了。一个六呎高的健硕身影,我已看了两年多,罩着连衣帽我就认不出了吗?泛光灯下,Ted低头东逃,奔入黑暗。我不敢追出去,因为不知道他拿着什么化学物,而且自知无力捉拿这名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军上尉。回到厨房,我站在对着东邻前门的窗口前面,要看看Ted手上拿的是什么器具。三四分钟过去了,我没看到他开门。难道不是他?我想,现在没法证实,天亮再去查看。
一觉睡到上午十一时半,天已大亮,我一起床就先走到客厅窗前向外张望,看到阳光洒满前园北半部,看到花叶杂石白迹斑斑。饭后拿了照相机出去“搜集证据”,发现整个园子的花木都被泼了白色的液体。液体浸过的土壤出现了过去两个冬天我在园中多次见过的那种痕迹。我火了,把照相机放回家中,就去东邻门前按铃。按了几次门铃,敲了几次门,Ted就是不理睬。
这时,西邻正在后园修剪树木,我走过去,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了Bill和Jeannette。Jeannette看了我的前园,说可惜我没看到下毒者的脸。我说那人肯定走进了Ted的后院,因为一串越来越疏的白圆点已指明他逃走的路向。Ted的后院侧门平日上了锁,但今天敞开了。我在Jeannette的鼓励下进去查看白圆点,结果看到,最后一个白圆点就在通往Ted家厨房后门的楼梯前。那白圆点颜色很淡,但在红色水泥地上还是十分显眼。我回家拿出无线电话和温哥华区的电话簿,在Jeannette替我找到市警的非紧急电话号码之后报了警。警方说会派人来。
窗外,一辆警车进入我的视野,停在Jeannette屋前。我连忙走向门口,在门铃声刚响起之时拉开前门,迎入一男一女两名警察。我简述昨晚的情况后,女警问我同东邻关系如何,我说还好。是的,Ted很少跟街坊说话,但常与我交谈,而且常替我铲雪。前几天,他还叫我进屋,问我要不要他家中的破旧椅子和破旧电视机。我虽不会要那些东西,但口里心里都感谢他。我告诉警察,Ted以前从没对我表露恶意,我现在发现他原来早就在暗中作出针对我的行动,顿时感到不安,担心他还会作出更激烈的行动。警察说,虽然那串白圆点是证据,但估计很难控告他。“你要我们为你干点什么?”男警问我。我说:“希望你们叫他从此不得踏入我家的范围。”两位警察表示会去跟他说说。
我把警察送到前园之中,他们就穿过园子,横跨我家与东邻的界线,走上Ted的门阶。警察按了门铃,门没开,他们就站在那里观察那所房子。
“温哥华找不出第二所这样的房子,”Ted有一次对我说。我闻言莞尔。Jeannette多次对我说,她常看到结伴而行的人止步笑指Ted的房子。Ted的房子在四十多年前建成,外型毫不起眼,他当年花一万三千元买下那崭新的住宅,就用红油把它刷成“温哥华找不出第二所”的房子:红围墙、红地面、红门阶、红大门、红外墙,再加上红屋顶、红窗帘、红地毯。
血红的大门终于打开,警察进去了。我站在自己的前园里,要等警察出来后向他们询问调查结果。警察还没出来,对前的街坊Karen出来了,她一边走向停在屋前的汽车,一边高声向我问好。听我说今天不太好,她就问:“病了吗?”我说没有。她转脸注视着停在Jeannette屋前的警车,口中问道:“出什么事了?”我走过去,把昨晚的事告诉她,她瞪大双眼:“他为什么这样做?”我说我也感到莫名其妙。Karen脸上失去惊讶的表情,说那个男人本来就是怪人,接着描述她有一天看到的情况。
这一回,轮到我瞪大了双眼:“什么?他从他家前面的草地上爬到Jeannette家前面的草地上?然后再爬回去?早上五点钟?”
我们那一边地势较高,前院与市府地皮交界之处都有护土墙,Ted摸黑在墙根草地上一百呎一百呎的来回爬,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但愿他不会把我们的房子当成敌军的堡垒!Ted对我说过,他曾驾德军轰炸机去炸苏联和英国。但是,Bill告诉我说,Ted曾声称以前专为德国纳粹党秘密杀人。Bill还说,这人年轻时十分暴躁,有一次拿出斧头把浇园软管砍成几段,因为软管猛然喷水,像蛇一样摆动,他抓了几下,无法把“蛇”抓住。另一次,Bill和Jeanette望出窗外,看到Ted持斧狠砍铝梯,把不知怎样得罪了他的梯子砍成一堆废金属。
我正在和Karen交谈,突然发现两位警察已在我的园子里,于是说声再见,就跑到警察面前,问他们查出什么情况。警察告诉我,在Ted家中,他们只说昨晚有人在我的园子里,并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们说,Ted声称什么都不知道,还表示他和我的关系很好。我问,Ted有没有承认他深夜在我的园子里。女警答道,他们没质问他,因为希望他能保持对我的友好态度。“以后在深夜看到他在你的园子里,”她说:“打九一一。”
“打紧急电话?”
“打紧急电话。”
警察走后,Jeannette从她家的窗口里伸出头,跟我说话。我走到窗下,抬头和她说了几句,Ted就穿过我的前园,气冲冲地向走过来。“你说我昨晚在你的前院里,”他大叫:“你有什么证据?”
“谁告诉你是我说你在我的园子里?”我反问。
“警察!”
我记得警察说过,他们只是说昨晚有人在我的园子里,所以去问他听到什么动静没有。他可能是由于听到我昨夜大喝一声“Ted”,因此心虚,估计我已向警察说出他的名字。
“你跟我来,”Ted没越过我家和Jeannette家之间的界线,在三四呎以外对我叫道:“跟我去看看!”
我听见Jeannette说,别跟他去。我盯住Ted的脸。他目露凶光,腮帮子有两条肌肉起伏了几下。我知道他像往常一样在咬牙,但现在并不怕他,因为我在白天可以看清楚他的一举一动。“你要我看什么?”我向他走过去。
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把我带到他的邻居杨先生的前园里。“看,”他指着一丛还没发芽的落叶灌木,“这是死的。为什么?”接着,他去推开杨先生后院的侧门,要我进去看被乌鸦弄得一塌胡涂的枯草。我不肯进去。虽然杨先生是我的朋友,但我不习惯擅闯私人空间。“Ted,”我说:“我不管别人的花草为什么枯死,我不准你把有毒的东西倒在我的园子里。”
“你有什么证据?我说你昨晚在我的院子里!”
“你跟我来,”这一次,由我领着他走了。走上他的前院,我带他穿过他屋旁的甬道,穿过他后院的侧门,一路上指着红色水泥地上的白圆点,说,那就是证据。来到他的后门楼梯前,我指着最后一个白圆点:“你怎么说?”
“我不说这些,”他又绕回原来的话题:“他们的树也死了,为什么?”听到他气势汹汹的质问,我感到悲哀。什么逻辑!他以为指出别人几棵花木也枯死,就能证明我满园的花木不是被毒死的,就能证明他昨夜没来我的前园泼白色液体。这时,Ted的房客Irene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向她简述一下,就对Ted说:“这次我原谅你,以后你不能走进我家的范围。”
他一听大怒,伸出手指猛戳我的手臂一下,“我不原谅你!”
“别碰我!”我大叫:“你再碰我一下,我就控告你!”
“我不碰你,”他狠狠地说:“我要把你吊死在树上!”
我真的发火了:“你再说这样的话,我立刻报警!”
“你有什么证据?”
“她就是证人,”我指指Irene。
“好了好了,”Irene对Ted说:“进屋吧。好了,好了,大家是好邻居嘛。”
Ted不走。“我一辈子不原谅你!”他右手一伸一屈地指着我,断裂的红衣袖剧烈地摆动。
我的火气已消失,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十分滑稽。第一次见到Ted,我就觉得此人特别,他不但住红房子,而且穿红裤子、红外套、红背心、红衬衣、红汗衫。他那件红衬衣天天穿,我看到他穿了两年多,衣袖半断多时,照样天天穿。他穿出来的衣服不多,但家藏的金钱多得用不完,锁在他以前带我去看过的大保险箱里。昨天午后,他告诉我,他以前共有三所房子,后来卖掉两所。他信不过银行,所以把现钞和黄金都放在卧室的大保险箱里,声称死后要把所有的钱财带入双层棺材,带往另一个星球,绝不留给任何机构或任何人。
Ted没有亲人。他说他有一个同胞在德国当步兵时死于战场,而他的房客曾当着他的面告诉我说,Ted有一次去轰炸敌军,返航后才知道自己的亲人全部被美军飞机炸死了。我问是不是真的,Ted不开口,神色如常,腮帮子两道肌肉忽隐忽现。据Ted说,他没结过婚。“女人会离婚,”他露出自以为精明的笑容,“离婚男人会被分走一半家产。”他还说,加拿大女人吸烟,喝酒,她们要当家作主,男人结了婚就会当奴隶。
“你小心点!”Ted的音量更大了。这一次,我知道他不是叫我小心别当女人的奴隶。我又听到他说:“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看着他猛烈摆动的半断红袖,我心里说,难道他一辈子不换洗衣服?突然,我感到,他那身在两年多以来常出现于我眼前的红色衣服,似乎包着一个被战争扭曲的灵魂,一个我永远无法接近的灵魂。“Ted,你听着,”我盯着他的眼睛说:“别想恐吓我,别想踏入我的园子,别想跟我说话。”
话一说完,我转身就走,心中暗道,警察说得对,我以后要小心戒备。
天黑后,我继续写Ted,却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监听屋外动静,思绪不时被一些声响打断。以前想过,将来写他要写得轻松有趣,想不到现在写得那么沉重,一件事就把一个人从不可思议变成不可不防。黑夜怪影在我心中一时挥之不去,但愿有一天在重读这些文字时可以把事件当成别人的虚构,不用再提防我的东邻。
2007·4·11,午夜后。
___后记___
事后两年之内,我的前园只有几棵半死不活的小灌木在撑门面,此外连野草也不生长。街坊因此估计Ted用的是他以前在铁路公司工作时拿到的强力除莠剂。化学物品威力奇大,雨露霜雪威力更大,而拈花惹草威力最大,我对花木之爱也许感动了亲友以及邻里熟人,所以多年来不断有花草树木从他们的庭园之中长到我的庭园之中。那些花木加上购自园艺店的花木,现在已使园内夏天飞来粉蝶,秋天飞下红叶。
Ted再也不敢擅自越界。西邻Jeannette告诉我,有一次,我家里没人,她叫Ted替她拿走暂时放在我家后园的木头,Ted初时不肯。他说:“我不可以进去。”Jeannette答道:“我看着,你就可以。”结果,Ted走入我的后园,把我和Jeannette丈夫合力抬进去的好几根枕木都拿出去了。“他拿起一根枕木,” Jeannette向我描述,“就像拿起一支牙签!”
据我所知,东邻此后不入杂石园,只是身影有时进入我的视野。我初时对他视而不见,后来在与他视线接触之时打个招呼,心里还是防着他。现在,我防无可防——Ted已突然消失,不知所终。
晓临
2012·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