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一百四十四

一切又恢复平静，我把女人孩子安顿好，一个人拿支长枪，带着小强上到游艇最高处的观景台，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基德留下一辆车停在门外，闪烁的警灯间歇地映红对面的树叶和草地。

苏静娥端着壶和茶叶慢慢上来，小心地放好所有东西，又从壶里倒出一杯茶放到我面前。

“谢谢！”我收好枪，“静娥，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要去追，小偷见只有一个人，可能会伤害你。”

“不会的，先生，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还是要小心，按我说的做。”我知道她的意思，这个国家的小偷从来不会暴力反抗，一旦被抓住，认打认罚。我曾经在街上看到一个贼被三个人按在地上，另一个人高高举着足有两米长的粗木棍，照着腿狠狠地往下砸，敲击皮肉的声音和惨叫让人不寒而栗。

“是，谢谢您！先生，我明白您刚才让我跟在后面的原因，谢谢您！”

“嗯，不客气。”我点点头，“钱没有人重要。恩耶马的工资应该不比其它地方的清洁工低啊，怎么还偷东西？这个国家以前穷，偷东西还算有点……不得已的原因，现在已经好多了，你看街上跑的车，越来越多，好车也越来越多，为什么还这样?”

“……我不知道，先生，但是恩耶马的工资比较高的，他的时间不长，刚来时非常兴奋，跟其他人说想不到能拿这么多钱……”

楼梯上想起脚步声，影倩崔茜走上来。

“当家的，孩子们睡着了？”我问。

“什么啊？”影倩瞪我一眼，“静娥，下次再遇到贼，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大声喊就行，可不要去追，照先生的话做，知道吗？”

“是，夫人，谢谢夫人！”

影倩点点头，端起桌上的茶杯坐到我身边，轻轻抿了一口，扭身递给另一侧的崔茜，“正好喝，就是泡得浓些。”

“我让他们再送些杯子来。”苏静娥拿起对讲机退到一边。

“还有你，”影倩又对我说，“让小强跟着我们，让静娥躲到身后，都很好，可你自己也不能不要命，你才是这里当家的，有个闪失怎么办？”

“我没事，谁敢和我……我手里有枪。”

“贼都是有预谋、有准备的，你事先又不知道。再说，人比钱重要……”

“哈哈！”我笑起来，“夫人和我所见略同……”

“少贫嘴！”影倩拍一下我的手，“别人的命比钱重要，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哦，是是……”我坐直身体，“你这一说，想到个事，到处都在宣扬‘见义勇为’。现在看来，似乎不妥，做坏事的人经常……大部分情况下都有准备。以无准备对有准备，的确很危险，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有能力就……解决，没能力马上报警，让警察处理。”崔茜插话。

“哎，对了，”我转身对着小丫头，“给我说说，美国人会怎么做？”

“美国也有那个……见义勇为的，但警察常常提醒大家，如果自己做不到，就报警，我很小时在学校就有这样的活动……呃……是上课。”

“呵呵！你现在也不大。”我点头，“明白你的意思：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帮助别人，不行就报警。”

“就是这个道理！”影倩赞同，“我记得小时候国内的报纸还有一次讨论。说有个人不会游泳，救人淹死了，为这事提出很多不同的观点。”

“有这事吗？我好像不记得。国内好象都是赞扬的，没见过有谁反对。”我摸摸下巴，“现在想来，这样不对，很多事不是毫无准备的普通百姓能处理得了的。”

“你说我‘圣人条款’，你也一样，别总是不考虑自己。保护好苏静娥和我们还有小强就行了，不要去追小偷，对吗？”影倩认真地盯着我。

“我就是这么想的，小强保护着你们，我去追小偷。狗可不知道穷寇莫追，万一打起来，它也可能受伤。”我拍拍扭头看着我们的小强。

佣人们送来杯子，还带来一些零食和饮料，在中间的桌子上摆好。我让苏静娥也坐下，倒上一杯茶，又拿起碟蛋糕送到她面前，“美丽勇敢的苏静娥女士，谢谢你今天的作为，请喝茶，吃蛋糕，但下次请不要冒险。”

苏静娥慌忙站起来，连声说谢谢是不客气，逗得大家都笑。

“应当感谢你。”影倩抬手让站着的苏静娥坐下，扭头看看一组在沙滩上巡视的人，“得想办法加强安全，不能总是靠增加人手。”

“对对！”崔茜立刻附和，“用超市的监控系统，那种摄像头，配上录像机，指定人员二十四小时值班。”

“那得要很多磁带吧？”我问。

“用那种长时间的磁带，可以反复使用，我在电视台看到过。”影倩提出解决办法。

“好，这事我来做。”我点头说，“全院都不能有死角，还要包括墙外的道路，东方饭店和新庄园都要有。对了，卫星电视已经订好了，你们猜猜是哪的产品？”

“不知道。”崔茜摇摇头。

“是中国的产品，天线的牌子教中卫，接收机也是中国产品，他们在南边邻国有办事处，李同力找到的，过几天就到货安装。直径两米的C波段天线，接收能力强，不怕下大雨。”我骄傲地昂起头。

“哦，你辛苦了！”影倩崔茜点点头。

“不客气！”我有些失望，本以为她们会惊讶中国产品已经能远远地出口到这里，但几个女人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那个，我订了两套。一套收中国节目，一套收美国节目，让崔西也能看到家乡的电视。”

“考虑得真周到，谢谢你！亲爱的。”崔茜好看地笑，“还有挖港池的事……我觉得你没有安全感。”

“不是……说得也对！我希望大家都安全，这里太开阔，湖面上一点遮蔽都没有。”

“我知道，亲爱的，”崔茜按住我的手，“我是担心你会焦虑，这样不好。”

“嗯，谢谢！”我把两个女人的手都握在掌心，“在身边看着你们，我就有安全感，很放心……其实和你们在一起，我也会得到安全感。”

谈话一下子顿住，周围也寂静，连湖水都变得镜面一样。苏静娥悄悄低下头，显得有些不自在。

“刚才……”影倩打破沉默，嗓音有些沙哑，“上来的时候，迷路了，……在，走进驾驶室里，没找到楼梯，只听见你在讲话……”

“是啊！我第一次也走错了。”我赶紧跟上，“在驾驶室转了一圈，又到外面转一圈，才找到楼梯，还是要好好看看说明书，在走廊的岔口和房门上贴上一些路线图。静娥，请你办这件事。”

“好的，先生。”苏静娥抬起头。

基德返回，恩耶马当然没有抓到，家里只有母亲和妹妹。我也没多问，让他放走下属，赶紧去洗澡换衣服，上来和我们一起坐。

两个人告辞下去，上面又恢复沉默，三人靠坐在一起，静静地看着湖面。

“你们不冷吧？”过了片刻，我打破沉默，“这么美好的夜景，应该有一首歌，轻轻哼唱。”

“那你唱啊……”影倩的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

“嗯……半个月亮爬上来，咿啦啦，爬上来。照着我的姑娘梳妆台，嗯嗯嗯，梳妆台。嗯嗯嗯……”我忘记了歌词，但又不愿让歌声在这美丽而安详的夜色中停顿，就顺着旋律继续哼唱。影倩也不要歌词，和着我的声音轻轻地伴随，两个女人都默默地靠到我身旁。

基德和苏静娥回来，我指指桌上的糕点饮料让他随意，低头开始和崔茜一起擦枪。糕点都比较小，基德也确实有点饿了，连吃三个，伸手拿第四个时被静娥制止。

“让他吃，忙了一晚上，肯定很累。”影倩说。

“静娥，”我对苏静娥摆摆手，“让他随意。要不要让厨房再做点饭？”

“不用，谢夫。”基德赶紧站起来回答，“来以前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再和你们说一遍，”我压压手让他坐下，“像现在这种场合，不必那么拘谨，你们就是我的家人，懂吗？”

“是是！”夫妻俩一起点头，基德笑着又拿起一块。

“哎，这就对了！”我点头赞许。

“先生，我知道您的好意。主要是您看他现在胖得……”苏静娥皱着眉头解释。

“是啊，刚结婚的时候身材多好，这两年体重增加太快了，要注意健康。”影倩关切地说，我们都跟着点头，“你也是！”她又突然转向我，“跟他一样，明显胖出来很多，也要注意！你妈上次打电话来我接的，阿姨特别提到你的体重，说看照片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哦哦，是是，一定注意。”我赶紧坐直变成另一个样子，引得苏静娥和基德表情怪异地赶忙低头。影倩转头看看两个人，没再说话，只是不自然地笑笑。

“谢夫，这里要加强警戒。我这边也加强巡逻，但不好进大门，里面还得安排人巡视。”沉默片刻之后，基德提出建议。

“嗯，对，刚才我们还在商量像超市那样安装监控系统。”我点头。

“那太好了……我听说约翰逊他们计划在市区安装这样的系统，有需要您可以问问他。”提到约翰逊之前，基德咬咬嘴唇，稍稍停顿一下。

“你们……”我想起约翰逊和他们的关系，忍不住还是问出来，“不能放弃……还能做朋友吗？”

“谢夫，我们和他不是一类人，谢谢您的关心。”

“哦，只是建议，大家一起经历过生死战斗……你们自己看着办，只是建议。”我觉得不好再多说，而且迪恩和约翰逊一伙我也不喜欢。

“谢谢谢夫！如果没什么事，我去看看门外的同事。”基德站起来。

“哦，好！”我点点头，又指着桌上的糕点，“给他们也带些茶点过去，替我说声谢谢。”

“好的！”基德看看面无表情的苏静娥，忍不住要笑。

“我也去，我带人给他们送过去。”苏静娥突然站起来，话音未落影倩就忍不住笑了。

“对对对，看着他，不许偷吃！”我点指着基德。

苏静娥和基德下船，我看看他们的背影，忍不住赞叹说：“黑人身体素质就是好！只要营养能跟上。看看美国的黑人体育明星，还有卡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这两年多时间，个子长高，力量、敏捷性的变化让人吃惊，一抬腿就蹿出去好远。”

“是啊，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堪，以前你多棒，现在眼看着就跑不动了。”影倩又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呵呵，对对，谢谢你们！”我赶紧点头承认，“刚才追小偷时一阵猛跑，嗓子眼发甜，气喘吁吁。还是要多游泳锻炼。”

“对……”提到游泳，本已开口的影倩突然不说话了，转身去拿杯子，崔茜没心没肺，立刻跟着说以后每天都一起。

我笑着点点头，伸手把活塞拿起来凑到眼前看看，然后放回垫布上，“刚才我想起一个美国歌曲，应该教《500 miles》，小丫头知道吗？”

“……没印象，你唱。”

“我记不住歌词，是这样的。”我想了一下，哼唱起曲调。

“这个我听过，你喜欢这样的歌？”

“是，很好听。”

“我给你找找，让朋友寄过来……再买个激光唱机。”

“激光唱机我先问问，出国前看到回去的同事买过一套日本健伍的音响，效果很好。”

“这里能买到，我在商店里看到过……好象在斯特林的超市附近，记不清了。”影倩接话。

“好，我有时间去逛逛。”

“带着我一起。”崔茜拉住我，“我也要吃冰淇淋。”

“哎！”我赶紧示意她闭嘴，可已经来不及了，被影倩狠狠地扫了一眼。

“阿姨……”苏茜突然穿着睡衣，赤脚出现在楼梯上，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哎，你怎么醒了？”影倩赶紧过去拉她上来。

“我睡不着。”

“哦，阿姨抱着你，一会就睡着了。”影倩抱起苏茜就要下楼，小女孩却不愿意，非要待在这里，崔茜怕着凉，赶快下去拿来一块披巾盖在她身上。

苏茜安静地躺在影倩怀里，睁着眼睛随着影倩的转身四处看。过了一会，小声怯怯地问：“阿姨，这条船能开到中国去找妈妈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低下头盯着地面，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能……但要等到苏茜长大以后……长大以后……”影倩的声音温柔而颤抖，断续犹豫着不知如何说下去，“长大以后啊……就可以开飞机，很快就到中国找到妈妈了。”

“嗯……”苏茜点点头，“我一定快快长大。”

我心里涌出一股恨意，把孩子扔在这么远的地方，这个女人，于心何忍啊！

苏茜渐渐睡去，我伸手想接过来让影倩歇歇。她轻轻摇摇头，转身抱着孩子慢慢走下楼梯，崔茜赶紧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放轻脚步跟下去。

“这俩孩子真可怜！”大约二十分钟后，两个女人回到身边，我把装好的枪放在一边，忍不住感慨。虽然已没有苏茜在，但还是不由得压低声音。

“嗯……”影倩顺顺头发没说话。

崔茜沉默片刻，把工具收起来，“姐姐，立强，我先下去休息了。你们也别太晚，院里这么多人值班，没事的。”

“哦，”我点点头，“就是个小偷，我马上让他们都休息，用不着这么害怕，你去吧。”

崔茜下楼，我把身边的影倩搂过来，她顺势靠上我的肩头。

“冷不冷？”我问。

影倩轻轻摇摇头，并不说话，只是逐个摩挲我的每根手指。

“我以前非常……讨厌嫁给外国人的女孩，……觉得是因为钱。自从知道你的事以后，感觉自己错了，可是苏茜的妈妈，女儿这么可怜，我实在有些气不过。”

“嗯，”影倩和我十指相扣，“你是个善良的人。”

“那你不再怪我了？”

“早就不怪了……当时真气死了，你太武断了，嫁到国外的女人，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是啊是啊！”我心里一阵痛，不由得搂紧她，“不能太武断，我从你这里得到了一个重大的教训，还好来得及补救。”

“两个人……大家在一起，总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影倩把另一只手也放在我手上。

“嗯，后来我在书上看到，说事情除了真假以外，还有一种状态是不确定，突然开窍了。”

“……什么？”影倩坐起来看着我。

“这么讲，以前苏茜的妈妈是为了钱嫁到这里，很不合适……想有钱，好象也不是坏事。这样说吧，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有钱，我觉得不合适，但肯定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比如你，表面上是为了钱，实际上是为父亲治病，所以事情有真假和不确定……这样说似乎也不对。哎呀！乱了，让我再仔细想想……”

“你的意思是，有些事情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因为不了解情况，所以是不确定的。”

“嗯，对！是这个意思。看一件事，不能只是分成真和假，黑和白，对与错，还可能是不确定或灰色的。不爱，并不意味着就恨，还有……不爱不恨。”

“嗯，还有又爱又恨！”她俏皮地一笑，扭身坐到我腿上，又靠回怀里。

“你对我是又爱又恨吧？”我小心地问。

“是，恨死你了！”

“我怎么没感觉到？”

“因为你傻……因为我更愿意选择表现爱。”

“哈哈，这话说得好！”我本想击掌，但是抱着她够不着，只能一只手拍拍大腿。

“你的油手！别抹到我身上。”

“不会不会，我擦过了。”

“那怎么能擦干净，下去洗洗，很晚了。对了，明天带崔茜去买些东西，整天忙来忙去，抽时间陪她逛逛街。”

“好的，明天一定找时间去……后天你有时间吗？”

“干吗？”影倩扭头看着我，脸上已有藏不住的笑意。

“废话，你说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