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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野夫《江上的母亲》
听到“野夫”这个名字,脑海里顿时浮现马东篱悲怆的《天净沙》: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一介“野夫”,必定是一个有着悲情,苍凉,断肠,。。。历尽浩劫余生,尘满面,鬓如霜的冷面硬汉。
及至读了野夫的《江上的母亲》,才真正体味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整整10年了,身寄北国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江失踪的母亲,至今仍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下……”
野夫的母亲,一个本来可以是国军将领的千金小姐,却随着母亲被遗弃愤而与生父断交,却在新中国时期无法抹掉胸口那个“历史不清白”的红字。
野夫,本是体制内的执法者,却在1989年那个夏天脱下警服。不久就理所当然地穿上囚衣:
“1983年外婆辞世,85年父母离休,87年父亲患癌,89年我辞去警职,随后入狱,母亲又开始了她的忧患余生。父亲总想等到儿子重见天日,因此而不得不承受每年动一至二次手术的巨大痛苦。他身上的器官被一点点割去,祇有那求生的意志仍在顽强茁生。真正苦的更是母亲,她不断拖着她的衰朽残年,陪父亲去省城求医。父亲在病床上辗转,60多岁的母亲却在病床下铺一张席子陪护着艰难的日日夜夜。祇要稍能走动,母亲就要扶著父亲来探监,三人每每在铁门话
别的悲惨画面,连狱警往往也感动含泪。每一次挥手仿佛就是永诀,两个为共和国效命一生的佝偻老人,却不得不在最后的日子里,因我而去不断面对高墙电网的屈辱。”
父亲等不及儿子出狱就撒手尘寰。丧父之痛化为一树椒花:
“那时父亲刚刚离去半年,他在楼顶奇迹般地种植的一棵花椒树,正盛开着无数只眼睛——如死不瞑目的悬望。”
命运多厄飘零半生的母亲,不忍成为儿女的负累,竟留下遗书,悄然投江:
“母亲平静地写道——我知道我病了,我梦见我的母亲在叫我,我把你们的父亲送走了,又把平儿等回来了,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我要找你们父亲去了……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们也找不到的。你们三姊妹要互相帮助,父母没能力给你们留下什么,我再不走还要拖累你们……”
还有什么比“子欲孝而亲不在”更令人抱恨终天?
“整个国家没有一个救助机构可为我们分忧,我的母亲就这样走失在她的祖国。”
这个决绝的女人,带着弗吉妮亚沃尔芙的悲壮,永远地消失在滚滚长江东逝水中:
“她一生的刚烈决绝,一生对我们的挚爱,在那个艰难勉强的时刻,她绝对会选择尊严而从容的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来唤起我重新上路,来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
文章的结尾,那一字一句如声声杜鹃啼血,隐隐约约从野夫那一颗疤痂累累的心脏汨汨渗出:
“一个68岁的老人,在经历了她坎坷备尽的生涯后,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长江。那时水冷如刀,朝阳似血,真难以想像我柔肠寸断的老母,是怎样一步几回头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忧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爱撒满那生生不息的浩荡之水,然后再将自己的苍老骨肉委为鱼食,这需要怎样一种勇毅和慈悲啊。她艰难的一跃轰然划破默默秋江,那惨烈的涟漪却至今荡漾在我的心头。
1995年的冬天,我为母亲砌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塚,边上同时安埋下外婆的骨殖和父亲的灰烬,然后我只身踏上了漫游的不归路。
1996年我责编了第一本书稿《垮掉的一代》,看到金斯堡纪念他母亲的长诗《祈祷》,他不断回旋的一个主题就是他母亲最后的遗书
——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读到此时,我在北京紫竹院初春的月夜下大放悲声,仿佛沉积了一个世纪的泪水陡然奔泻,我似乎也看见了我母亲在阳光下为我留下的那把钥匙……”
掩卷,关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