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培程:云卷云舒一一清华笔记(三)

作者:Brigade  于 2018-12-15 08:35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转文|通用分类:文史杂谈

第一章 十、彭德怀和箩筐抬来的罗端卿

“文革”中的清华园,实在是热闹非凡。大礼堂周围是中心区,礼堂前面左右两条路旁全是用席棚搭起来的大字报墙。这大字报区晚间灯火通明,人是里三层,外三层,中国的重要政治动向在清华大学的大字报墙上时刻都会有所反映。

清华大学的大礼堂,虽然只有一千多个座位,在“文化大革命”中,已成了世人瞩目的政治活动中心。天天晚上,各种批斗会、辩论会、报告会在大礼堂里举行,而且礼堂大门洞开,随便进出。礼堂前的大喇叭天天播放着里面发生的一切:长篇的发言、声嘶力竭的叫喊、口号声、争辩声…这些都通过高音喇叭充塞在清华园的上空。

一天晚饭后,我和几个同学正在看大字报,礼堂前的喇叭又响了,说今晚七点半,在大礼堂批斗军队“黑帮分子”彭德怀和罗瑞卿,希望同学们踊跃参加。

在庐山会议上敢于上书毛泽东,敢于为百姓鼓而言的彭德怀在人们心目有很好的印象和神秘感。都很想一睹真颜,看看这位元帅长的怎么样?于是随着人流我和几个同学也进入了礼堂,找一地方坐下。一会儿广播响了:

“把‘三反’分子彭德怀押上来”!

台下人头攒动,都往台上看,几个红卫兵押着彭德怀上台来了!彭矮胖身材,穿一件黑色中山装,下身是黑色裤子,身体壮实,腰板挺直,很具军人气质。印象深的是彭的嘴唇有点厚,胸前挂了块“三反分子彭德怀”的打了红叉的木牌子。他稳健地站在礼堂台上的左侧。喇叭又响了:

“把三反分子罗瑞卿押上来”!

只见个红卫兵抬着一只大箩筐上来了,这是什么?分馒头吗?这箩筐里装的是什么?大家正在惊奇疑惑之中,一个红卫兵双手从箩筐里一提,揪出一个人头来,又一提,拉出半个人身体来,原来箩筐里装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原公安部部长、声名赫赫的大将罗瑞卿!这时他双腿已经断了,所以用箩筐抬来批斗。筐里的脑袋动了,罗瑞卿扬起了头,他脸色安详,目光灼灼四射,带着微笑,正面环视一周礼堂下黑压压的人群。此神态象是将军在检阅列队的士兵!

接下去是批判发言,无非是乱喊乱叫、诬陷造谣一套、没有人会去专心听这些内容。一个半小时后,批斗会结束了,会议主持人责令彭德怀、罗瑞卿两人三天内交出书面检查材料。这时箩筐里的罗瑞卿说话了,由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主持人将话筒拿到罗面前,原来罗瑞卿说的是这么一句话:

“三天内写不出来!”

会场内全听到了这句话,引起一片大笑。会议主持人相当尴尬,于是一片口号声:

“罗瑞卿不老实”!“打倒三反分子罗瑞卿”!

同学们很佩服躺在箩筐里罗瑞卿的大无畏精神。中国古圣人孔子有句名言: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罗在告诉大家,他志不可夺。

一片乱喊的打倒声有什么用呢?罗瑞卿不是已躺在箩筐里了嘛,双腿都已断了,但屈服了吗?显然没有!

批斗会草草收场了,两个红卫兵将箩筐抬了下去。罗瑞卿灼灼的眼神,微笑的神态、不能交出检查的回答。彭德怀坦然处之,无动于衷的神气,元帅和大将不屈服的情景给清华学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次批斗会使我有幸见到了彭德怀元帅,在共产党人中,彭德怀是很得人心的,在全党头脑发热,大搞‘大跃进’、‘公社化’、吃食堂、放卫星的岁月里,他敢于上书毛泽东,为受苦的百姓鼓而言。中囯古代史学家司马迁有句名言:

“千人之喏喏,不如一士之谔谔。”

其意思是说一千个唯唯喏喏的人,不如一个直言敢谏的人可贵!

可惜,毛泽东将善于“喏喏”的林彪选为了接班人,而不喜欢彭德怀的“谔谔”。並对彭治以了重罪。“文革”中彭德怀,罗瑞卿等受尽磨难,在清华大学挨批斗,那只是一幕而已。

第一章 十一、京城探险

一九六六年夏日, 北京进入到了“破四旧”的高潮中,各种暴力现象十分普遍。在清华大学校园里,时有发生伤害人体的暴虐行为。同学中也众说纷纭,说北京城里已不得了,好多人给打死了,好多老店招牌都给砸了。我突发奇想,想骑自行车进城去转一圈,来个“京城探险”,亲自目睹一下现状才眼见为实。于是我换了一件破衣服,骑车进城去了。出校门不久,在五道口铁路边上就看到了令人心悸的场面:

一个十五、六岁的端庄少女,穿花长裙,白色半袖上衣,脖子被套着一根很粗的麻绳,哭的泪人一般,麻绳的另一端是一群年青的小伙子在拉着她走,女孩不肯走,背后另有一些人在推她,女孩的两手紧紧地抓着脖子上的绳套,害怕拉的太紧了会把她勒死。一路哭着推推拉拉过去。

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不可能是走资派,也不可能是反革命,从她端庄美丽的脸上可以看出,这是个善良的姑娘。她犯了什么罪?要这样脖子上套根粗绳来拉着走?拉到哪里去?在那个年代,手臂上套个红袖章就可以成为“执法者”。整个城市的民警和公安好象突然消失了似的,对于无法无天的事件沒有人管,沒有人阻止。人群裹着泥尘往西而去,小女孩背往后仰着苦苦挣扎着不肯走,双手紧紧抓着脖子上的绳套,“放了我!放了我!”少女惨烈的叫声一阵阵传来…

我还没有从震惊中回醒过来,突然我的车前似乎有一卧地的物体,我本能地将自行车猛地一拐,原来马路的道牙边躺着一个人!差一点碰上了他。从他花白头发看是个老汉,其背上大块的血茄使衣服与肉体已结成了板状,从僵硬的姿态看,他己经死了,且死前受过暴打。我不敢在尸体旁停车,骑过二十米路后问一个卖冰棍的小男孩:“那边路上躺着的老头是死人吗?”“死了两天啦!”小男孩不屑地翻了我一眼。

我骑车往城里赶,见到一个大一些的公交车站上有一群红卫兵,他们手上有拿大剪子的,有拿斧子的,身后竖着一块写有大字的木板,上面写着:

“尖头皮鞋格凿不论!烫发、长辫格剪不论!”

他们虎视耽耽地审视着每一个上、下车的人。正好有一辆公交车靠站了,下来几个乘客,其中一个年轻妇女,竟光着脚下车来,她一边下车一边举着自己一双凉皮鞋向红卫兵解释:“这是一双很土的凉鞋,没事吧?”红卫兵不耐烦地挥挥手。她才匆忙穿上凉鞋,落荒而逃。

我骑车基本在西城区一带转,那边有不少胡同。骑车至西城区福绥境一带,一座大楼下又发现一具尸体,有人用砖头把他的头给盖上了,只露出下半身。从地上一片血迹看,是上面楼上跳下来死的。西城区昔日安静的胡同里,时有抄家的人群一群群走过,哭声、叫声、彼起此伏。西四一带街上,正在摘老字号商店的招牌,有些老字号的招牌估计上百年都没有人碰过它。

骑车经过西城大玉皇阁一带,一个院里躺着一个老太,从僵硬的姿势看,又是一具尸体。我问了边上一位老伯:“这个老太怎么啦?”老伯回答:“死啦,被打死的,是个居委会主任。也沒人来拉走,发臭啦!”

我匆匆骑车回校,几个小时的实地考察后我明白,这座建都几百年的古城,正蒙受着明朝建都以来从未经受过的浩劫!校园里所传说的“每天晚上可以收几卡车尸体去火葬场火化”的说法不是在乱说。

在“文化大革命”中,北京首都倒底有多少人被暴力打死或自杀身亡?这已成了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机密。从我骑车逛街的短短几个小时里就碰上三具尸体来看,这不会是一个小数目。一九六六年,那是一个载入人类罪恶史的血腥年份!

第一章 十二、黄报青教授之死

清华大学土木建筑系学生中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土建系教师队伍中有三位才子,一位是黄报青,另一位是李道增,还有一位是谁?想不起来了。说他们年富力强,业务上都是实干家。黄报青是土木建筑系民用建筑教研组负责人,五十年代初毕业于清华,是才华橫溢的少壮派,系总支委员。黄报青教授与我还有些巧遇。一九六五年“四清”运动时,我们一起在北京郊区延庆县花盆公社参加“四清”。黄报青是整个公社的“四清”工作队负责人,这个职务叫“片长”。“四清”时有一段时间,我从S 村调到公社,与黄报青教授同住过一个房间,同睡过一张土炕,与黄先生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当时是黄先生,梁思成的研究生袁镔,再加上我,我们三人住一间房。

黄报青先生对工作是相当负责的,生活也极其简朴,效率惊人,口才一流,几件小事印象颇深:

一次要赶一个油印文件,第二天开大会必须发下去。那个年代没有复印机,要先刻出蜡纸来再油印。己是晚上八点钟了,尚要连夜刻出六大张蜡纸来。我与袁镔都面面相觑,都不敢接这个任务。素有才子之称的袁镔研究生也说这是来不及的。黄先生袖子一卷说:“我来”!片长亲自动手,我看他刻蜡纸的速度确是惊人!左手揑一支烟,右手如同记笔记,流水行云一般刻蜡纸,一支铁笔发出一片“沙、沙”声。就这样,抽烟不停,刻字不停。不到夜里十一点,他一气呵成,竟刻出六大张蜡纸来!对我讲:

“开印吧!”

我看他额头上汗水在发光,一副淡黄色塑料眼镜架在鼻尖上,镜片后闪着聪慧祥和的眼神。

另一件事也印象颇深:晚上睡觉了,我们同睡一个炕,我与他两只枕头是挨着的。他外衣脱掉后,里面是一件贴身的衬衣,这衬衣破的也绝了,从衣领处直到最下端边线上有一条直通大口!白乎乎的后背肉全露出来了。我用手摸摸他后背肉说:

“黄老师,这衣服穿与不穿有什么区别呀?”

黄先生说:“有区别的,袖子、领子还在嘛!”

的确,白天你看吧,他中山装领子里露出白衬衣的领子,没有这衬衣领子,别人就会认为是穿空壳衣服了。谁会料到这是一件破成什么样的衬衣呀!

一次去下面一个生产队,黄先生叫我一起去。我看他下炕穿袜穿鞋,他随便抓了两只袜子,一只是紫红色的,一只是蓝色的,就开始往脚上套。我赶紧制止他,说:

“不行!不行!两只袜子颜色完全不一样,人家会笑话的”。

黄先生说:

“沒事的,穿在鞋里看不见的,暖和就行。搞“四清”嘛,没有那么讲究,不少农民冬天还穿不上袜子呢!”

就这样,他穿着一只红,一只蓝的袜子就出门了。

黄报青先生口才相当好,他烟也抽的够厉害的,只要烟揑上手,便思路泉涌,效率惊人!

有一次要开公社“四清”工作队全体会议,会前一小时,他拆开一包香烟的外壳,在巴掌大的烟壳纸上,密密地写了几个提纲。开会了,台下是上百人的全公社“四清”工作队队员,有清华大学的,有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有北京铁道学院的。黄报青先生作了一个半小时的报告,讲的有条有理,举了不少事例,政策交待的一清二楚,语言生动风趣,台下都在作笔记。谁也发现不了,他的讲稿只是桌面上的这只烟盒壳。年富力强,极具才气的黄报青教授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九六六年会成为他灾难之年!一九六八年初罪恶的“文化大革命”会夺去他宝贵的生命!我也没有想到,一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竟有如此千军不能夺志的铁骨硬风!黄先生的行径震惊了整个北京教育界。

一九六六年夏,在“四清”一线的全体师生紧急回校来参加“文化大革命”。校园里已是贴满了大字报,清华大学党委已被打成“黑党委”,清华的校领导,系领导已被掛牌游街和批斗,说他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黄报青先生不接受这个结论,也不接受校、系两级领导被批斗游街的行为。他认为清华大学是全国重点高校,为国家培养了大批骨干人才,清华大学的教育、科研为国家建设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这样的高校被打成是“黑高校”,那么全国的“红”高校是哪一所?说出其名来?他不接受毛泽东提出的全国教育界在走一条“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这个结论性批评。

黃报青先生用实际行动来宣扬自己的政见。土木建筑系总支书记刘小石被批斗游街,本来没有揪黄报青去游街,可是他自觉地站到刘小石等“黑帮”队伍中去一起游街。胡健,刘冰等校领导在被罚扫地,黄报青拿起条帚跟着去“自觉扫地”!他用言论和行动来抗议“文革”风暴,来支持原校系领导,他是清华大学第一位公开站出来反对“文革”运动的教授!第一位公开站出来不同意毛泽东关于整个教育界在走一条“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论断。

黄报青教授的作为极大地激怒了造反派,也震惊了“文革”当权者。这不是在公开对抗毛主席对教育界的批判吗?不是在公开对抗“文化大革命”吗?

于是铺天盖地大字报贴了出来,称黄报青为“清华大学第一保皇党”。黄受到了血腥的殴打,押其单独一人游街,在游斗中极左派们一次次要压服黄报青,问他:

“清华大学党委是不是黑党委?”

黄回答:“从目前公布的材料看,没有可称之为‘黑党委’的证据。”

又问他:“蒋南翔(高教部部长,清华大学校长)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黄答:“不是。没有材料可以证明他走资本主义道路。”

于是,“打倒清华最顽固保皇派!”口号声四起,极左派们非要打服黄报青不可,就这样,黄报青教授受到了清华大学干部中最残酷的拷打!打的满地乱滾。打毕,问他同样的问题,黄报青宁死不屈!仍是同样回答。

于是皮带乱下,又一阵血腥暴打。这样折磨他好几天,打的已不成人样了。我在学校图书馆外面路上看到过黄报青教授的惨景:赤裸裸光着上身,脊背上和前胸用墨汁打了大叉,脸上背上全是乌青和血痕,腰部有大面积紫红色伤痕,血与短裤结成大块血痂。一群人押着他在游街,惨不忍睹!血腥的暴打使黄报青教授内脏大出血了!学校把他弄到医院去抢救,一开始医院还不肯救治“黑帮”。

隔了两个月左右,在清华土木建筑系大门口的大字报墙上,贴出了一张黄报青先生的声明大字报,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我己出院了,体罚与拷打不能改变我的观点,我的政治见解和立场与原来一样,没有改变。”

这短短的几句“声明”震惊了清华大学,震惊了上层“文革”发动者们!围观者无数,自从清华大学建校以来,受到这么血腥拷打的教授,黄报青是第一人!如此硬骨浩气,不能移志,不畏强暴的教授,黄报青也是第一人!

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受到清华教授不惜洒鲜血抛头颅的反抗!黄先生的表现除了他政见正确之外,更体现了中国有骨气的知识分子“不可夺志”的高贵品质。中华民族有志之士维护自己的信仰与意志是有传统的,几千年前的“诗经”中已有记载: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其意思是说,我的心不是石头,不能任人转动。我的心不是草席,不能任人卷折。

“文革”发动了全国亿万学生起来造反,首先矛头直指本地本校的教育领导机构,其核心理由是毛泽东论断中国教育界走的是一条“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

从小学一年级到大学毕业,其年龄段共占有一个人生命的十七个年头,在册的大学、中学、小学学生总人数和相配备的教师队伍,中国教育系统的师生员工总人数有几亿人之众,如果中国教育系统走的是一条“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试问:领着几亿中国人民去走的一条路线,不是“执政者”领着,谁还能为之?谁还敢为之?中国不是多元化的联邦制国体,中国是一党执政的国家。让几亿中国人民去走一条方向完全错误的“资产阶级的道路”,请问共和国的当政者,你们是在其位不谋其政了吗?是放弃领导不尽其职了吗?所以对中国教育界教育路线的全盘否定的提法不仅打击了大多数,也否定了执政党共产党的领导,也否定了当政者自己。

一九六七年“五一”劳动节,我在清华大学照澜院路上,碰到了黄报青教授,他穿着一件笔挺的米黄色中山装,带着他的女儿,一个十一、二岁的美丽文静的小姑娘。黄先生缓步慢行,可能内伤仍在。但他挺胸直视,气度不凡。我看先生重伤后仍是英气不减,真是敬佩不已。先生看见了我,昔日同炕而睡的学生,向我慈爱友好地微笑,我们互相轻轻的点头示意,我赶紧向他悄悄说了一句:

“先生要保重”。

说毕我就匆匆离开了,我知道,先生周围会有便衣。谁知,这一别竟

会是与先生的永别!

进一步的迫害在逼近先生,据传,黄报青先生被认为“精神有病”而送去某处“治疗”。老百姓一听说“精神有病”,就会汗毛倒竖!因为在极左的“四人帮”年代,把好人打成“精神病人”是常用的政治迫害手法。

果然,黄报青先生“治疗”回来后,天天头痛欲裂,不能入眠,只能喝大量的白酒才能入睡一会儿。几个月的折磨,终于痛不欲生,在一九六八年初一个冬日,黄报青先生跳楼自尽了。从表面行为看称之为“自尽”,实质是政治迫害头痛欲裂致死。

清华大学失去了一位优秀的教授,人民共和国失去了一位浩气如虹的伟人,母亲祖国失去了一位忠诚的儿子!

清华大学的“水木清华”小山上有一座“闻亭”,那是为了纪念倒在国民党枪口下的闻一多教授的。依此类比,被打成血肉模糊的黄报青教授的事迹,清华大学应命名一座“报青大楼”来纪念先生才慰众望!时下大学内建筑物多以损款者命名,多了财气,少了精神。我期盼着,在我有生之年,我可以将一束鲜花放在清华大学“报青大楼”的门厅前,我可以将头重重地叩在“报青大楼”的台阶上,向先生的亡灵致以泣泪的问候!

第一章 十三、清华附中锅炉房的臭味

清华大学北墙,音乐教室边上有一个不大又不起眼的便门,这便是清华北校门。出北校门有一条水泥路直通清华附中。我下午体育锻练时常喜欢跑长跑,从北门跑出去,经过清华附中,再沿马路跑到北京体育学院门口,再从体院沿原路返回来。

常喜欢跑这条路线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清华附中周围有一片稻田,稻叶碧绿可爱,常有蛙声阵阵。这使我想起浙东的故乡,常能勾起梦一般的回忆和无限的乡恋。

记得我少年时代在浙东海滨农村,中午吃午饭时,最喜欢搬只方凳当桌子,人坐在古宅大门的石门栏上,盆里装的是我喜欢吃的菜:金黄的雪里蕻咸菜,小黄鱼干、乌贼干,酸冬瓜。一边吃饭,一边看眼前(才三米距离!)碧绿的稻田,听蛙声一片,迎阵阵海风,不远处牛车盘(一种牛拉的木制园型水车)吱呀作响,时有蝉声一阵长呜…,故乡的田园风光、故乡绿绿的稻叶,几十年来象梦一般徊游在我的脑际。所以在北国之地,竟有清华附中周围的这片碧绿稻田,使我喜爱之极!因此常想经过它旁边,经过就是享受,看见就是快乐。

那是“文革”中一个夏日的下午,北京尚在炎热之中,清华附中周围的稻田已是绿油油一片了。清华北门通附中的这条水泥路路旁是附中的锅炉房,一支烟筒高高耸立着。夏天不需要供暖,所以锅炉房静悄悄的少有人影。

有那么几天,我跑步经过附中锅炉房时,总有一股难闻的臭味,我以为可能是有人将死狗死猫抛在稻田里了,憋着气跑过去算了,也没有多想。一天下午,我又跑步经过清华附中,只见锅炉房周围有一大堆人,其中有几个穿白大褂的男护士,是医院的人还是火葬场的人也弄不清楚,一个老头在大声说话:

“我们上年纪的人是有经验的,这臭味不是一般的臭,周围也没发现死狗烂猫,早已有人怀疑这根大烟筒了!果然,有人跳在里面了!不知有多少天了,人已烂成一滩绿水了,爬满了一堆虫蛆,白骨都已露出来了!”

原来跳烟筒的是清华附中的一位老师,校里还以为他逃回老家去了,其实他早已跳在烟筒里了。大凡能在清华附中当一位老师,还是有点才能的,他走这条绝路肯定与其在“文革”运动中受迫害有关,有其巨大的悲痛和人生中难以排解的难关。

以后我虽然还跑步,还经过这片稻田,但心已变的沉沉的了,这绿绿的稻叶与我故乡的稻叶已是不一样的了,这稻叶里已渗进了清华大学附中某位老师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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