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天堂树

作者:小放  于 2008-11-21 22:00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故事会|通用分类:其它日志|已有3评论

一条公路把山劈成两半,这偏僻的小镇依山傍路,就坐落在山坳里、公路边。这个布局应该是很繁荣的,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街边已经破旧的维多利亚独立小屋见证了这段兴衰。来往的车辆都流到两英里开外的州际高速公路上去了,贯穿小镇的公路更显得格外安静。汤姆把自己有些肥胖的身体堆在门前维多利亚式走廊的摇椅上打磕睡。小镇单调的退休生活特别让汤姆嗜睡,偶然有车过,汤姆才松松地睁下眼睛,看着汽车的尾流把稀稀拉拉的几株蒲公英上的花球吹散。在飞舞的花絮还没有像灰尘那样落到地面前,汤姆又闭上了眼睛,在闷热中享受着日光浴。跟废弃的房屋和屋后荒凉的石山相比,酣睡的汤姆至少给他的小屋增了一份人气,至少还有蒲公英。

 

但小镇尽头景象一扫萧条的阴霾,就像沙漠中的一块绿洲,总能让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加油或歇歇脚的人吃上一惊:哟,这里能长草就不错了,居然还有一片小树林。更想不到被树林包围着的是一家相当规模的中餐馆。树林是椿树林,餐馆是陶徳贵的餐馆。

 

陶德贵,个子不高,精瘦却精干,双目炯炯有神,和蔼中有一份威严,一看就是一个老兵。海外华人创造了一碟广泛流行且影响深远的菜肴,叫佐公鸡,其英文名字就是“陶将军鸡”。当地人就管德贵叫陶将军,想吃中国菜了,就想起了佐公鸡,想起了佐公鸡,就想起来陶将军,于是方圆几十英里的人就奔德贵的餐馆来,看到了绿荫的地方,就到了。

 

德贵说,餐馆在萧条中屹立不到,得益于代表了几代华人的佐公鸡,更得益于在乱石丛中长出来的椿树林。

 

德贵餐馆开张的时候,还没有这片椿树林。他问园艺公司,在这几乎只有石头缝的地方能种什么树?那个头上顶了一小圆帽的大胡子犹太人说,那就种天堂树吧,这种树是从天堂带来的,什么贫瘠的地方都能生长。德贵一听到这个吉利的名字就几乎决定了要种天堂树。

 

大胡子给德贵看树苗的时候,德贵一眼就愣住了,不敢相信。这不是咱村里的椿树吗,离开家乡后就没有再看到过。德贵奔过去,用手摸了又摸,用鼻子嗅了再嗅,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你说的是这种树?你说这是从天堂来的?”

 

“是呀,中国在好几百年的时间里一直是西方的天堂呀。是传教士从那里带来的。”大胡子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说,完全没有察觉到德贵的泪水已经在眼里打转了。

 

久违了的椿树,德贵一看到它就想起家乡漫山遍野的椿树,还有桂花。

 

桂花是村里张木匠的女娃娃,比德贵小两岁,本来两小无猜。那年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副官的哥哥回来,要把德贵带到部队混口饭吃。德贵问能吃到椿叶炒鸡蛋么,哥说他走过的地方还没有看过椿树呢,那东西只有乡下人吃,城里人不吃。哥说城里人吃肉,那肥肉咬到嘴里,油可以喷到嘴外面,半年都是香的。德贵问能捎肉到村里来么?哥说当然可以。

 

德贵拼命往椿树林里跑,桂花在那里等他一起去捡山核桃。德贵想告诉桂花,他可以吃上肥肉了,他还要把肥肉捎回来给桂花。德贵冲进树林里的时候,桂花正蹲在坡下方便,听到一阵急急惶惶的声音,桂花以为是野猪,吓得一下就站了起来。德贵看到惊恐得还没有提起裤子的桂花,一时目瞪口呆。桂花看来的是德贵,羞得哭了:“你让我今后怎么嫁人?”德贵的脸也红了,第一次看到女人下体的德贵一下子觉得长大了很多,觉得成了男人:“桂花,我一定娶你。”。桂花还是哭:“你可说话算数?”“我不娶你,天打五雷轰”,德贵拍着胸脯发了毒誓,“我还要给你盖个大房子让你住,周围都种上这样的椿树”。

 

从此,德贵有了份承诺,多了份牵挂。爹说过既然长个鸡巴,就要有个男人样,哥说过,男人就要两肋插刀,永不反悔。德贵忽然明白了哥要带他闯荡的含义,也明白了爹要他做真男人的期待。想到桂花的屁股,想到对桂花的承诺,德贵挺了挺胸,那是一个真正男人的尊严。

 

德贵的部队的仗越来越难打,人越打越少,后来就只有逃跑的份了。先跑到了海南,又跑到了台湾,后来又跑到了美国,这才算安定了。再后来,德贵就开了这家餐馆,有个这片椿树林。

 

德贵不分昼夜没有假期地干了近四十年,椿数也不分昼夜没有假期地繁衍了近四十年。德贵打造了一天堂。

 

德贵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到椿树林里坐坐。他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是他大老远运来的,德贵说坐在上面有坐在村里的感觉。在那里,德贵还是喜欢旱烟,还是喜欢对开的大褂和那上面用布条扎成的钮扣。华人移民大凡都带着出国时中国社会的烙印,把当时的生活习惯和思想方式顽强地保存下来,他们就像化石,无不折射着当时的中国。现在出国的中国人,那怕是德贵的同龄人,带着的也多是现代中国的痕迹。稍微知道中国历史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德贵的身上的保留的中国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几十年了,德贵没有什么变化。跟着大鼻子白皮肤的人变?德贵觉得别扭,那种脱胎换骨连根拔的变化,他接受不了;跟着中国人与时俱进?德贵没有那个环境。生活在国外的德贵没有了进化的环境,定格在那里了。德贵也不想变,尤其对桂花的承诺不能变,哪还是男人吗?总觉得桂花就在这个椿树林里,他喜欢坐到树林里跟桂花唠磕。

 

德贵回国找过桂花。桂花早就不在村里了,是他爹带她走的,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有人说张木匠续过弦,桂花也嫁了人,德贵不信,张木匠穷得连饭都吃不饱,不会给桂花找后妈的。德贵更不信桂花会嫁人,桂花的屁股他都看过了,怎么可能会嫁给别人呢?也有人说,张木匠带着桂花出村,是沿着河往上走的,两天后从河上漂下来一具女人的尸体,有人认得是桂花。德贵宁愿相信后一种说法,但也不确定。德贵到椿树林里他们拉钩的地方,看桂花留下什么东西没有,但椿树都已经砍了。

 

只有坐在德贵自己的椿树林里跟桂花唠嗑,才像回到了从前,桂花的屁股老在他面前晃,心生一种悲壮的怜爱,有内疚有遗憾。德贵常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到石板下面摸一摸,似乎桂花留给他的东西,就藏在石板下。这时德贵会自言自语地责备几句:“该死的,不打招呼就走了”,就像说给老伴听的。

 

椿树林成了德贵的寄托,他把桂花寄托在那里了。

 

汤姆在门前的摇椅上睡够了,伸完几个懒腰,拿了份今天的报纸去德贵那里聊天。从德贵开始,汤姆对中国的人和中国的事都有种莫名的崇拜,连那些椿树,也令汤姆赞叹。前面的高速公路建成后,政府沿着公路栽了好几茬树,都受不了那贫瘠的土壤和汽车尾气的污染。只有从德贵这里吹过去的椿树种,寸土也能生根,浊气也能生长,默不作声却格外顽强,贫瘠的土地慢慢变得富饶起来。汤姆有时候觉得那些椿树神奇得像德贵,有时候觉得德贵神奇得像椿树。

 

德贵打开汤姆带来的报纸,报纸上画了一棵大树,德贵认得那正是椿树,脸上露出自豪的微笑。他带上老光眼镜,读那很有篇幅的文章:

 

Tree-of-heaven (Ailanthus altissima), originated from communist China, is an introduced weed tree which is a common problem in many areas of the United States. It has long been established in some urban and agricultural areas, and increasingly invades our forests, displacing more desirable native trees… An individual tree can produce as many as 300,000 seeds per year…must be controlled and eliminated… (天堂树,又叫椿树,源自共产主义中国,系外来树种,已成为公害。在美国许多城市和农业区都有生长,有增无减地侵占我们的森林,取代我们的原生树种……,一棵成年树每年可传播30万粒树种……,必须控制和铲除……)

 

文章还采访了生态保护专家,介绍了机械铲除、化学毒杀等方法,州政府还拨款作了规划。汤姆对德贵说:“这不公平,没有这些树,高速公路边现在还是光秃秃的,……”

 

德贵没有听清楚汤姆在说些什么,脑子里只是杂乱地交映着村里的椿树、河边的青石阶、天堂里的桂花、沉默而顽强的天堂树、孤零零的餐馆、专家的狰狞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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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

2 回复 散落的雪 2008-11-21 23:22
情系天堂树哦,好文!
3 回复 水影儿 2008-11-22 01:34
小放讲的故事很有嚼头。让我想起了陈九兄的“纽约春迟”。祝周末快乐!
2 回复 绿水潭 2008-11-22 06:51
记忆无法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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