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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orse66  于 2009-4-16 21:12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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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小说是作家王鸿听了我们家族真实的传奇故事后,根据故事内容改编而成的,关于这个真实的传奇故事可以看一下散文《童年的回忆》中的记述。而我只是想通过这篇王鸿写的小说,使我们家的这个故事广为传播

2001

        无处复仇(约2.2万字)

    鸿

 

 

对于沙粒般渺小的个体而言,一个家族的仇恨往往比一个国家或朝代延续得更为绵远些。当岁月之河将旧年代冲刷得几乎不留痕迹,当新史撰成,尘埃落定,再大的国恨仅余叹息,家仇还在某一特定人群的心底深埋,渗透他们的灵魂与血液,伴随和影响着几代人的一生。

  我是在十岁那年的中秋节认识家仇的。此后,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都笼罩着家仇的浓重阴影,直到十六岁那年我考上师范而逃一般离开外婆的老屋。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外婆讲述家仇时脸上那种古怪的表情,不激愤,不张扬,更谈不上咬牙切齿,却有一丝莫名的森冷在她薄而微翘的唇边闪烁。那个月光如水的中秋夜,我紧紧地抓住外婆瘦若枯枝的手,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小小的心里灌满铅一样的沉重。

 

外婆至今还珍藏着一张早已泛黄的旧报纸,用油布细细地裹着,把它压在床头那只大衣柜的深处。大衣柜是外婆当年的陪嫁物,五十几年过去了,上面的朱红油漆早已黯淡斑驳,可柜子依旧笃实坚固,庞然踞于外婆雕花眠床的左侧,与房间里的其他摆设显得极不协调,顽固得一如外婆那谁也无法承受的犟脾气。

在童年的记忆里,外婆从不让人碰那只大衣柜。她自己也不常动里面的东西。往往是每年外公的生忌日,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小心翼翼地摊开那张裹着油布的旧报纸,长时间地阅读其中的某一片段。往往这时候,一向面容慈祥的外婆脸色变得异常阴郁,眉宇间仿佛被打上一个无形的结。有一回我从紧闭的门缝往里窥视时,发现外婆正背着身子低声读那张旧报纸。她的声调古怪而阴冷,时而缓慢时而疾速,最后竟然抽搐着肩膀低低哭了。

也许从这一天开始,我对外婆床头的大衣柜产生了莫大兴趣。尤其是藏在里头的那张神秘的旧报纸,吸附其上的是怎样的一个片段,能让外婆关起门来阅读乃至伤心落泪?两天后,也就是中秋节的那天傍晚,我趁外婆在厨房做饭时溜进她的房间,并从她的枕头套里摸到那把长满绿锈的铜钥匙。

我踮起脚跟,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大衣柜。翻出里头的东西时,我不由得呆住了。

我不单找到那张用油布裹着的旧报纸。我还从外婆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式衣物中,翻出一把旧竹笛和一件破烂不堪的灰色长衫。长衫上开着许多口子,还布满大片大片颜色发黑的痕迹。我将它摊开,一股夹杂着陈年霉味的古怪气味扑面袭来,呛得我一阵发晕。我赶紧把长衫往衣堆里一塞,摊开旧报纸看了起来。

这张名叫《闽都日报》的旧报纸上尽是些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刚瞅一眼就让我头昏脑胀。可一想这上面有段让外婆那么伤心的文字,我还是硬着头皮读下去。头版左上方的两行粗黑大字在瞬间吸引住我的视线:

 

    昔日好友見利忘義      興化商人埋屍店內

 

凭着小学四年级的阅读水平,我约略明白里头说的是一桩杀人案。死者是位名叫余德麟的兴化人,因为带了很多金子的缘故,被他的两个好朋友杀死,埋在客店的床底下。

“慧慧——”这时,从厨房那边传来外婆的叫唤声。

我心头一惊,急忙将报纸往柜里一塞,手忙脚乱的就去拉箱盖。只听“啪”的一声,那只沉重的大箱盖狠狠地砸在柜身上,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声响。外婆闻声赶来,只往大衣柜瞧一眼,脸色便刷的白了。我唬得大气也不敢出,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脑子里一片空白。外婆一步步向床头走去,打开衣柜,把里头被我翻乱了的所有物件逐一整理好,又轻轻地把柜子合上,重新上了锁。然后,她走到门后取下一把鸡毛掸子,把我叫到跟前,厉声喝道:“把手伸出来!”

我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并让它们在外婆面前尽量伸直。从外婆刚才骤变的表情里,我已意识到自己犯下一个怎样严重的过错。我罪大恶极无可饶恕。我只能听由天命甚至连一丝小小的侥幸都不该自心头闪过。可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在刹那间冒出来。

外婆的鸡毛掸子最终没有落下。相反,她将手里的东西往后一丢,把我紧紧地搂在胸前。

外婆在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时,幽幽说了一句:

“慧慧,那个被埋在床底下的余德麟,就是你没见过面的外公。”

这个月光洒满庭院的中秋夜,在当年坐等外公回来的石桌旁,外婆第一次向我讲起那段被岁月掩埋了三十多年的家仇。

 

1948年农历八月十二日上午,那位叫余德麟的中年人从台江码头上岸时,脸上也许浮现过一丝隐秘的笑意。因为一到福州,他一直悬着的心顿时踏实了许多。他十三岁就在福州的一家豆腐店当学徒,直到二十二岁那年娶了史桂芬后去台湾谋生。这座飘满虾油味的老城对他而言,那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已经是位地地道道的有钱人了。但上得岸来,他并没有叫挑夫,而是左右手各提一只藤箱,踏着青石板一步步走离码头。走到较为宽阔的江滨路,他才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台江客栈去。一路上,只要车子稍微颠簸一下,他便下意识地扶了扶腿边的两只藤箱。当然,只有他清楚这两只藤箱的份量,一个装着他这些年在台湾苦心经营的全部积蓄,一个装着准备带回闽中老家的几样水果,其中有孩子们爱吃的苹果,有女人史桂芬最爱吃的香蕉。

台江客栈黄掌柜的笑容永远都那么和气灿烂,你车子还没停稳,他就像见了老朋友似的快步迎上来。一边用响亮的福州话和你打招呼,一边伸手为你提东西。——恰好是左边的那只藤箱。余德麟心头一凛,来不及细想便一手按住黄掌柜的手,说不了不了,我自己来。黄掌柜兴许已感觉到藤箱的份量,赶紧缩回那只已触到箱柄的手,不禁有些讪然地笑了。

黄掌柜照例为余德麟安排了靠东边的那间大厢房。大约有十余年了吧,他总在中秋节前几天从台湾坐船到马尾,在这儿住上一两天,会一会朋友、谈一谈生意,然后中秋节那天赶回乡下去。在流水般南来北往的住客里,这位兴化商人候鸟一样的行程,总有那么点耐人寻味。在黄掌柜的印象中,他似乎不是个健谈的人,入夜后也不像其他生意人爱往江滨一带溜达,只是一个人长时间坐着看书,清癯俊秀的脸容透着几分书生气。他最活络的时候是从他的两位把兄弟到来后开始的。他们照例要叫菜喝酒,饮到半酣之际还要和上几曲。他从藤箱里掏出一根横笛,两位把兄弟一个操起板胡一个端起三弦,从《风入松》到《梁州序》,从《江头金桂》到《驻云飞》,吹拉弹三样配合得天衣无缝余音绕梁。耍得晚了,三人便解衣同床而卧,还真有点桃园三结义的味儿。

余德麟在客栈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几张票子,让店里的小伙计去请他的两位把兄弟:陈乌多和杨天散。

陈、杨二人跟余德麟是邻村,小时候一起念过几年私塾,长大后又都来福州谋生,意气相投,一来二往,就磕头拜了把子。余德麟去台湾发财以后,他们仍在福州卖糯米糕,因为嗜赌,辛苦一年下来手头剩不了几个子儿,对当年差不多出身的余德麟自然只有艳羡的份。余德麟为人厚道仁义,每次从台湾回来,都要路过福州看看他们,离他们住处不远的台江客栈便成了他的落脚点。余德麟这一回之所以这般急切要见他们,其实另有他的想法。从省城福州到他家乡还有近三百里路,眼下并不太平,剪径的匪盗此伏彼出,即便再好的身手,谁也难以预料路上将要发生的事情。倘若两位把兄弟肯陪他上路,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余德麟的功夫在四乡八里是出了名的,一根祖传松木扁担舞起来滴水不漏,据说七、八个汉子都休想靠近他。陈乌多和杨天散论年龄都比余德麟略大,可一直尊余德麟做大哥,其实心里服的还是他那根松木扁担。这几年余德麟发了,不像以前卖豆腐时天天扛着一根扁担,人也稍稍有些发胖,但从那双细长眼里透出的光,还是让人感到一丝无法触摸的威严。他们知道,改穿了长衫的余德麟,腰间除了钞票之外,还藏着一样比松木扁担更厉害的东西——手枪。余德麟也许从未真正用过那把黑黝黝的手枪。拥有枪以后,他似乎没有因此拥有更厚实的安全感。他在决定结束长年的漂泊时,一定憧憬过富足安宁的田园生活,娇妻在侧,儿女绕膝,该是何等的光景。但这乍想起来触手可及的一切,对于只身在外的余德麟而言,好象仍有点山重水复行程漫漫。

据黄掌柜回忆,八月十二这天晚上,余德麟为招待两位把兄弟,叫了很多的菜,猜拳喝酒,一直闹到深夜。不过让他奇怪的是, 这回他们并不像往常那样和上几曲。那天晚上他约摸半夜时分才睡去的。一觉醒来已是下半夜两点多,起来小解恰好碰到陈乌多和杨天散掩上门出来。余德麟的房间黑着,门口的走廊上囚着一角清冷的月光。黄掌柜说两位今晚不在这儿挤铺了?德麟呢?陈乌多说余大哥他喝醉了,让他一个人躺得舒坦些,我们就赶回去睡了。大家是老熟人,黄掌柜就不再问,睡眼惺忪间,为他们开了店门。等他们闪身出去后,黄掌柜这才注意到走在前头的杨天散肩上背着一包东西,而陈乌多却是空着手走的。——他们忘了带走各自的乐器。黄掌柜在关门时想喊他们回来,可转眼间,两人已披着月色走远了。

第二天早上,店里的小伙计照例过来叫余德麟吃饭,敲了半晌房门不见动静。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余德麟的人影。昨夜的酒桌上杯盘狼藉,靠窗的一把木椅上躺着陈乌多的板胡和杨天散的三弦。余德麟的一只藤箱在地上敞开着,里头堆满他从台湾带回的水果。

余德麟神秘地失踪了。

 

这位名叫余德麟的中年人便是我外公。他自上岸到于台江客栈神秘地失踪,头尾还不到一天时间。关于这一天内发生的种种,因为当事人的消逝而变得迷雾重重。前面这段有点不厌其烦的描述文字,一半来自外婆那个不知讲过多少遍的家仇故事,另一半则源于我个人的主观臆测。它和真实情况有多少距离,或许只有我那蒙难半个多世纪的外公知道。

 

在村里人眼里,1948年中秋节前的史桂芬无疑是位好命女人。这位私塾先生的女儿因为父亲的偏爱,不但未曾下地干活,还偷偷地从《三字经》、《百家姓》背到了《幼学》、《琼林》,成为周围几个村庄公认的“女秀才”。十八岁那年她嫁给溪东的余家,又碰上余德麟这位能干敦厚的好男人。余德麟原先家境清贫,分家时只分到两间旧瓦房。婚后第二年春天,他就跟外乡人搭船往台湾闯荡去了。在日据时代,台湾尚未得到大规模开发,从南部高雄到北部鸡笼(今基隆),到处一片萧条,外省人在岛上谋生之难可想而知。余德麟硬是凭着一身力气一副胆识,从拉人力车、卖水果到开豆腐店,一步步闯出自己的路。他的腰包一天天的鼓起来,但他并不贪恋生意,每年中秋节前都要赶回家去。与妻儿度过几个月闲适的家居时光,第二年开春天气转暖,他又再度挂帆东去。

余德麟去台湾谋生的第十个年头,他决定把旧瓦房拆掉,在村头靠溪边的开阔地带盖一座五间厢大屋。临行那天晚上,他将计划告诉史桂芬。史桂芬听了并不当真,说盖这么一大座新屋,那得花上多少银元?余德麟笑了,笑得有些自得和神秘。他说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咱在台湾到底赚了多少钱。史桂芬说你有多少钱我还不知晓,爽快点说吧。余德麟还是笑了笑,自个儿把嘴巴凑到女人耳朵旁,小声地说了个数字。史桂芬一听顿时傻了眼。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日衣着随便生活俭朴的丈夫,经过十年来的惨淡经营,竟在海那边的岛上拥有一笔令人咋舌的巨额财产。她问余德麟这两年你做的是啥生意,怎么会赚这么多。余德麟瞅着她又笑了,说傻瓜这还用问吗?单单靠卖豆腐,哪赚得了这么多。史桂芬就问那你到底做啥生意。余德麟摇摇头说,明天你就张罗盖新屋吧,今年中秋我回来住新屋时,自然会告诉你。而且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走台湾了。

是啊,再也不用走台湾了。要是赚够了钱,谁还喜欢离乡背井飘洋过海的日子呢。余德麟知足得太晚些。在决定结束岛上经商生涯的这一年,他刚刚三十五岁,而他知书达理风姿绰约的女人史桂芬,才三十一岁。他们膝下共有三女二男,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

余德麟临行前还说,新屋的院子里要砌上一张石桌,等他中秋回来,一家子就围着石桌一边赏月一边吃团圆饭。那时节村头溪里的螃蟹正肥,要吩咐隔壁的三叔公多捉几只,蒸熟后摆上一壶陈年糯米酒,那才叫神仙过的日子呢。余德麟爱吃螃蟹,他总说每年中秋节前几天,秋风乍起,田里和溪里的螃蟹已养足力气,个个膏满肉肥,成群结队地往海边爬,他小时候经常一回就捉上一大篓,吃得全家人都嘴油唇黄呢。

1948年中秋节来临的步履似乎比往年慢上许多。打八月初三晚,史桂芬就开始长久地凝望空中的新月了。从一线暗红的细钩,到弯弯的铜镰,到缺了口子的薄饼,再到浑圆明亮的大玉盘,那是一个怎样艰辛漫长的过程。也就这不到半月的时间里,曾经可望不可及的五间厢大厦已然告竣,去年秋天和丈夫一道手植的雏菊也开成满庭的金黄和玉白,上个月还呀呀学语的小女儿也会清晰地叫“爸爸”了……

中秋这天晚上,她特意在院里的石桌上备了一盘螃蟹和一壶陈年糯米酒。可直等到月过柳梢、桌上的螃蟹都凉了,门口还是不见他的身影。

父亲的回来固然盼望已久,但桌上的螃蟹毕竟让人垂涎三尺。孩子们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史桂芬叹了一口气,只好让孩子们先吃。但见风卷残云,不一会儿,一大盘螃蟹仅剩三只。余德麟仍然没有回来。孩子们吃饱后,在院子里踏着月光嘻嘻哈哈闹上一通,慢慢的一个个困了,嚷着要回房睡觉。史桂芬起身把孩子们安顿好,又回到院里的石桌前坐下,独自一人等余德麟。

劳碌了一整天,可她一点也不觉得饿,就这样痴痴地坐着。月亮已升至中天,明晃晃的,把院子照得如同白昼。史桂芬想着丈夫临行前说的话,眼泪便热热的淌将下来。她千百遍地推测着余德麟迟归的缘由,又千百遍地将之一一推翻。她是如此执拗地相信她的丈夫:相信他一定会如期归来,看看这宽敞气派的新屋和满院盛开的菊花,从此长相厮守直到终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渐渐多起的钱有丝隐隐的恐惧。想象中黄金的光芒总是让她有些眩晕,有些茫然和无措,它将给这个令人羡慕的家庭带来的似乎不是更大的幸福,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压力和忧虑。

“阿芬——”

正胡思乱想间,她猛然听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那声音低沉而凄凉,像来自院外的树梢,又像来自遥远的溪岸。当她仔细再听时,分明是丈夫余德麟的声音!

“德麟!” 史桂芬心头一阵狂跳,风一般冲出了院门。

院子外边月白风凉,放眼望去,门前的溪面上升腾着一层浓浓的雾,四下里连半个人影也没有。一阵尖锐的蛐蛐声在脚踝旁的草丛里骤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史桂芬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想,该不会把吹过柳梢的风声听成德麟的声音了,于是掉头往院里走。脚刚踏上门口的石阶,冷不防一双大手从背后抱住她。史桂芬一惊,猛地回头,竟是自己的丈夫。史桂芬又惊又喜,捶着他的胸膛说死鬼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余德麟不答话,却把她箍得更紧了。史桂芬被箍得快喘不过气,刚说你放手呀我们回家吧,突然感觉自己手臂上一片粘乎乎的,用手一擦,居然是滴滚烫滚烫的血。她顿时害怕起来,一边说德麟你怎么啦,一边定睛往丈夫身上瞧去。这一瞧,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余德麟从头到脚血迹斑斑,浑身都是利器划过的伤痕……

史桂芬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十二岁的大儿子闻声从房里赶出,扳住母亲的肩膀连声喊道:“妈!妈你怎么了!”史桂芬睁开眼,才知道是南柯一梦。周围万籁俱寂,中秋夜的月亮已移到西边的天空,清冷得如同一片圆形的薄铁。史桂芬定了定神,搁在石桌上的双臂一片冰凉,伸手一摸,竟是湿漉漉的一层露水。

她搂住身旁一脸惊恐的儿子,像是大病初愈的人,用极微弱的声音说:

“明儿一早,我就和你大舅去福州。”

 

史桂芬和她大哥坐着马车赶到福州时,已是八月十七日的清晨。从家乡到省城将近三百里路,他们仅仅用了一天一夜,把两匹拉车的马累得差点趴在地上。

余德麟已整整失踪五天。客栈的黄掌柜起先以为他早起办事去了,并没把事情估计得太严重,心想也许傍晚他就回来。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是不见余德麟的身影,他这才慌了,赶紧向当地警署报了案。警署的人傍晚才来,草草地看了下房间,问了些余德麟平日的情况,就拍拍屁股走了。余德麟失踪的事就这样被搁下来。黄掌柜怕出事脱不了干系,偷偷派店里的小伙计去找那两位把兄弟问讯,没想到陈、杨两人也在这一天内失踪了。问他们房主,才知道他们从八月十二那天走后,压根儿就没回来过。黄掌柜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肯定出了事。就在他一筹莫展时,余德麟的女人找上门来了。

史桂芬跌跌撞撞奔进余德麟住过的房间。刚往里一瞧,眼泪就扑簌簌的下来了。她看见那只敞开的藤箱里,装的正是自己和孩子们爱吃的几样台湾水果,有一部分已经腐烂,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呛人的气味。史桂芬定定地扫视一遍四周的物件,突然抓住大哥的手,咬牙切齿地说:“哥,咱找他们两个去!”

史桂芬和她大哥重新套上马车,真的找陈乌多和杨天散去了。他们首先找到两人的住处,希望能打听到半点蛛丝马迹。那房主说这两个赌鬼昨天还有人找他们讨债呢。妈的突然发财走人,连破铺卷也不要了,他们还欠我两个月房租咧。

史桂芬和她大哥赶着马车几乎跑遍了整个福州城,只找得口干舌躁脚酸腿软,但人海茫茫,哪有他俩的踪迹。掌灯时分,他们无奈何又回到台江客栈。

史桂芬发疯似的在房间里兜圈子。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有着一副好身手的余德麟,说好中秋节要回来和她团聚的余德麟,就这般没声没影地消失了。正当她急得团团转时,黄掌柜和小伙计进来了。史桂芬一见黄掌柜,突然气打不到一处,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前胸,大声嚷道:“你赔我丈夫,他哪儿去了,你告诉我他到底哪儿去了……”

黄掌柜猝不及防,一边挣扎一边后退,不巧脚被椅子绊一下,一趔趄就仰面摔下去,屁股恰好砸在眠床前的踏凳上,把偌大一张踏凳砸得偏离原来的位置。小伙计急忙上前去扶。把掌柜扶起时,他惊奇地叫起来:“咦,我的小铁铲怎么跑到这儿?”

大家仔细一瞧,原来踏凳下搁着一把三尺多长的小铁铲。小伙计俯腰拾起小铁铲,口里嘟囔道:“这倒奇了,那天我在门口的花坛锄草锄到一半,掌柜的唤我有事,就扔下铲子走了。办完事回来,咦,铲子不见了。这几天我到处找它,没想它跑到余老板的床底来了。”

原本有些歇斯底里的史桂芬心头猛一激棱。她一把夺过小伙计手里的小铁铲,急急地冲她大哥喊:“快,快搬开这张床!”

大家七手八脚搬开那张眠床,可下面什么也没有。台江客栈地势低洼,又加上毗临江边,床底下湿漉漉的,木质地板上长着一层绿幽幽的苔藓。史桂芬并不死心,索性蹲下身来仔细察看。她用手按了按地板,居然有些松动。史桂芬的心陡然一凉,操起小铁铲就撬起地板。黄掌柜本想说这怎么可能呢,但一想史桂芬刚才那副样子,他马上打消仅存的一丝侥幸,冲着愣在一旁的伙计喊:还不快多拿几把家伙来!

三个男人操起家伙刚动几下,史桂芬就断然止住他们。——在掀开第二块地板时,她已明显感到下面泥土的疏松。不知为什么,就在这瞬间,一股巨大的疼痛像蛇蝎般钻进她的心脏,折磨得她胸口发闷、四肢冰凉。她像一只受伤的母狮咆哮起来:“走开!谁叫你们动手了?你们谁也别碰这地方,你们都给我出去,出去!出去!”史桂芬又喊又搡,把连她大哥在内的三个男人都推出门外,啪的一声上了闩。

终于,在这间余德麟前几天还住过的屋子里,只剩下史桂芬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她在重新走向那个不祥之所时,表情无助而悲怆,仿佛一位正被押往刑场的蒙冤死囚,仍在灵魂深处作一次徒劳的祈祷。她是多么不情愿再次走回那里,然而她别无选择,一如即将被献上祭坛的羔羊,等到冰冷的刀刃划开它的躯体,才能证实上苍安排给自己的真正命运。

她缓缓跪在那片已被挖开一个小坑的湿土上,一阵来自地底的阴冷透过她的裤管和膝盖,浸透了她的骨髓。她俯下身子,用双手拼命地刨起来。她死劲地刨啊挖啊,眼泪像断珠一样掉在被翻开的泥土里,不一会儿,便把双手挖得鲜血淋漓。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仍然埋头发狠地挖着刨着。突然,她那双近乎痉挛的手停住了。史桂芬挖到一只弯曲得好象鸟爪的手。一只冰冷似铁的男人的手。

史桂芬只往那只手瞧一眼,喉咙里“啊”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人就一头栽在自己挖开的土坑里。

 

外婆关于家仇的叙述把我生硬地推出童年时代。

我必须而且正在成为一位不苟言笑的小大人。我已不再轻松,我小小的心里,被埋下一粒叫做仇恨的种子,它坚硬、冰冷而又硕大,在外婆一遍遍催促下迅速地生根、发芽。

余德麟、史桂芬、陈乌多、杨天散,他们围绕台湾金子演绎的一出悲剧,于极短时间内占据我的整个心灵,压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恶梦,金子的光芒让人眼花缭乱,强盗手中明晃晃的刀光更令我不寒而栗。有段时间,我甚至害怕看到外婆的脸,因为一看到她的脸,我就飞快地联想起三十多年前那位叫史桂芬的苦命女人,想起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幸福与期待,在一夜间全变成永无绝期的仇恨与伤悲,我的心便犹如被钢针穿透般疼痛起来。

我考上师范后才逐渐明白,我的舅舅、姨姨们之所以都那样刻苦优秀并最终一个个远走高飞,兴许与我上面所说的这种疼痛有很大关系。勿庸置疑,外婆肯定曾千百次地向他们说起家仇,并怀着莫大期望把复仇的宿愿寄托在他们身上。为父报仇的念头,如一副血迹斑斑的枷牢牢套在余家儿女的肩上。可是,在父亲遇害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他们甭说复仇,甚至连仇家的影子都不曾碰上。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只能无奈地选择逃避,尽管这样的逃避足以让他们痛疚一生。他们当中,后来大舅成为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二舅成为上海一家建筑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大姨成为西安一个国营大厂的副厂长,小姨则于八十年代初的考研热潮中去了美国,据说现已拥有一笔数额不菲的财产。只有我母亲混得最差,到现在还是闽北一个国营农场的工人。“文革”期间,因为父亲的“黑五类”身份,一家人被折腾得愁云惨淡、生计维艰,为保证两个哥哥足够的营养,母亲只好把刚满六岁的我送到乡下的外婆家。

索居已久的外婆因我到来喜出望外。那年她其实还不到六十岁,但长期的煎熬与操劳使她过早变成一位形容憔悴的老人。她几乎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直到那么一天,我被笼罩于家仇的浓重阴影下而将它视为莫大的负担。

出于对几个儿女的普遍失望,外婆只好把复仇的最后一丝希望转移到我身上。我将去师范报到的前一天晚上,在替我打点行装时,外婆突然神色凝重地对我说:“慧慧,你去县城念书,可别忘了帮外婆打听仇家的下落。要记住,害死你外公的那个人叫杨天散,他的右边少了一只胳膊……”还没等外婆说完,我就急急地打断她:“外婆,你自己咋就忘了?害死外公的是两个人,另一个叫陈乌多!”外婆的脸上掠过一丝诡谲的笑意。她把我拉到身旁,贴着我的耳根神秘地说:“我怎么会忘呢。那个陈乌多,早在解放那年春天,就被我雇人给杀了!”说到这儿,外婆神采飞扬,还情不自禁地挥动一下右手,仿佛体验到手刃仇人的痛快。不过很快的,她的眼神又黯淡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惜呀可惜,当时只砍掉杨天散的一只胳膊。三十来年了,我一直在暗暗找他,可连他的人影都没找到。老天有眼,千万别让他自个儿死了。”

“你为什么不希望他死?”我不解。

外婆的口气突然转冷:“我不是不希望他死,而是要他最终死在我的面前,把他撕成肉片去喂野狗!”

外婆的话让我毛骨悚然。荧光灯下,她苍白瘦削的脸庞,宛若一块被仇恨凝固的化石。

这天晚上,在我认识家仇已经六年后,外婆又向我披露了一段关于家仇的往事。这段往事因鲜为人知且叙述得过于简略,无形间被披上一层冷峻而神秘的色彩,使我恍如阅读一则迭宕起伏的古代传奇笔记。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

外公遇害以后,外婆昼夜都在盼着复仇,但又束手无策。后来经人指点,在邻县的一座山里探访到一位专门替人复仇的杀手(此类人在旧文学作品里往往被描述成侠客或义士)。此人据说身手不凡但要价高得吓人,而且偏爱黄金。外婆报仇心切,几乎动用了全部家产,才凑足杀手想要的那笔黄金。杀手拿到预付的一半定金后就出发了,临行前说等杀了人再回来讨另一半数。半年以后,也就是1949年的夏天,杀手满脸风尘地回来了,他为外婆带回陈乌多的一只耳朵和杨天散的一只手。杀手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只结果了陈乌多,到底还是让杨天散给跑了,只砍下他的一只胳膊。杀手极讲义气,因任务只完成一半,便不好意思向外婆讨另一半数的黄金,丢下带回的东西就匆匆走了。后来,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我问外婆再后来呢,外婆却说:“再后来,就解放了。”

 

我一直深信一个人的极端性格是和他(她)的命运紧密相联的。比如外婆。

听母亲和村里人说,解放前(准确说是1948年中秋节前)的外婆是个性子极好的女人,知书达理,温文娴淑。然而自从外公遇害之后,她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她变得暴躁易怒,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骂孩子,事后又心痛得一个人悄然落泪。若干年过去,随着儿女们渐次长大和离去,她又一天天变得沉默起来。直到那么一天,连最小的女儿也离她远去,人们才发现,当年的史桂芬已经是位孤老婆子,一脸皱纹,表情阴郁,守着空荡荡的老宅犹如守着一座荒凉的古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婆差不多被村里人忽略了。那座日渐破敝的老屋,也因主人的怪脾气极少有人过来敲门。只有邮差手里拿着汇款单高呼“史桂芬”时,人们才恍然想起,老太婆又有哪位子女给她寄钱了。

再多的钱也难以抚慰外婆那颗粗糙空落的心。她期望的不是钱,而是复仇心愿的最终实现与儿女在侧的温暖。可现实总是一次次不无残酷地提醒她:你已经无处复仇。这个家族已经没人能够担当得起复仇的使命。你的执拗只会将儿女们一个个地从自己身边推走,推远。然而外婆始终不明白这一点。她的这种执拗,后来也成为我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使我在和她度过相依为命的十年岁月后,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

 

外婆这种形影相吊的生活大约持续了十年时间。这十年中,我的舅、姨们也多次想把她接到各自所在的大城市去,可外婆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老房子住习惯了,哪儿也不想去,再说这屋里供着德麟的灵牌,她就是死了,也要和灵牌在一块。——她一直深信外公的灵魂从未离她远去,而是像空气般浮荡在老屋的每个角落,虽无形迹却随时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她和他阴阳暌隔又唇齿相依。

尽管外婆如此固执地依恋着外公遗下的老屋,但房子毕竟随时光流逝走向衰败。1996年夏天,一场由台风带来的特大暴雨中,老屋颓然倾覆。好心的邻居强行把外婆拖出来时,发现她怀里还死死抱着余德麟的灵牌。

几个月后,远在美国的小姨给外婆寄来一笔为数不少的外汇,为她在镇上繁华地段买了一幢新开发的商品房。房子一共三层,装修得宽敞明亮。村里人都说史桂芬这下享福了,但外婆搬进去住后,脸上却找不到一丝笑容。房子实在太大了,她一个人住上一些时日,心里空得人都快要病了。亲友们建议她把下面两层租出去,一来收点房租,二来也热闹些。外婆摇摇头说不行不行。人家问她这是为啥,她压低了声音说:“这房子要是住了外人,他(指外公)就不回来看我了。”

话虽这么说,可不到一个月,外婆的新房子就接纳了一个外人。这个外人,就是才七岁的黑蛋。

 

黑蛋的出现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轻易融化外婆心底那块积压多年的冰。她的身体和脾气出人意料地变好了,不但腰板挺直,那张时常阴云密布的脸也重新浮现出慈祥的笑容。这一切,仅仅因为她身边有了个黑蛋。

外婆常说,她把黑蛋从垃圾堆里捡回来时,黑蛋简直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狗。那个下着细雨的冬天傍晚,外婆刚从乡下回来,路过街道的拐角时,她听到一阵类似小狗叫的微弱声音。循声寻去,发现街旁的垃圾堆里蠕动着一个小乞丐模样的小孩,光着膀子,骨瘦如柴,看样子快不行了。外婆心头一抖,顾不得垃圾堆里散发出的阵阵恶臭,急忙俯身将他抱起来。这一抱可把外婆给吓坏了,怀里这位黑炭似的小男孩,双目紧闭、嘴唇发紫,浑身烫得简直像块烙铁!外婆颤声念了一句佛祖保佑,抱着小男孩直奔镇卫生院去。

小男孩第二天清晨才苏醒过来。镇上的医生说,这小孩得了很严重的肺炎,要是再拖上半个钟头,可能就没命了。我们这儿技术条件有限,还是尽快送县医院吧。于是外婆当即把小男孩送到县医院。

一个星期后,在医院的治疗和外婆的精心照料下,小男孩的情况渐渐好转。但身子过于虚弱,仍然下不了地,只能靠着病床坐一坐。外婆问他话,他除了名字,什么也不肯说,眼睛里闪动着一丝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戒备。外婆看他犟,也不去难为他,只是用小刀削了苹果一小块一小块地喂他。日子一天天过去,慢慢的,黑蛋和外婆的话多了起来。后来,居然还亲昵地叫她“奶奶”,把独居十多年的外婆高兴得直掉眼泪。

黑蛋足足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花去外婆上万块钱不说,还把外婆累得自己都快趴下了。可外婆一点也不在乎,倒像捡了块宝似的将黑蛋接回家去。在回家的车上,黑蛋这才向外婆坦露自己的身世。原来,黑蛋打懂事起就没了爹娘,由捡破烂的爷爷带着四处流浪。爷爷爱喝酒赌钱,有一回跟一个江西的乞丐头赌,输到最后连黑蛋也押上了。黑蛋自从跟了乞丐头后,就再也没吃过一顿饱饭。乞丐头每天都规定他必须讨到一定数目的钱,完不成任务除了不让吃不让睡外,还要罚跪挨打。皮肉经常受苦,慢慢的就不觉得有多疼,可肚子经不起天天饿,他只好常往垃圾堆里刨东西吃。打今年秋天起,他就开始生病了,乞丐头不但不给药吃,还天天逼他上街讨钱去。拖到冬天,他再也撑不住了,趴在街上乞讨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有时连一分钱也讨不到。乞丐头见他没用,就一脚踹开他不管了。黑蛋说:“他手下像我这样的小乞丐有十几个,死了一个半个,他再向人贩子买就是了。”

黑蛋说这话时口气相当淡漠老成,令人无法置信他是个才七岁的孩子。外婆心疼得没办法,泪水一个劲儿往外冒,把整个手背都濡湿了。她又一次将黑蛋紧紧地搂在怀里。

 

像当年对待我一样,外婆把全部的爱都给了黑蛋。黑蛋喜欢啥玩具就给他买啥玩具,爱吃啥东西就为他买啥东西,到后来简直是在惯他了。我在电话里不无嫉妒地对外婆说:“你别把黑蛋给宠坏了,以前我在你老人家身边时,你好象都没那么宠我嘛。”外婆急忙辩解说:“慧慧,黑蛋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只是心疼他,让他吃好穿好一点,走出去也不会被其他孩子欺负。”为进一步充实自己对黑蛋好的理由,外婆还向我列举黑蛋的种种良好表现,比如能自己系鞋带,自己叠被子等等。外婆还说你要是不信,什么时候来乡下看看就知道了。我说最近不行,等秋天来了再去吧。

我说不行不是因为自己忙,而是我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奇怪的是,在我即将成为母亲的这段日子里,我开始不可救药地思念我的外婆,而且程度大大超过对我身居闽北的母亲的思念。

秋天来了以后,当上母亲的我终于去了趟外婆的新居。在我去的前几天,外婆已到镇上正式办理领养手续,还把黑蛋送进一家幼儿园。因年龄偏大,幼儿园原本不肯接收,外婆好说歹说,差点给园长跪下了,人家这才勉强收下黑蛋,顺便收了她一千块钱。

外婆的心情似乎从未这么好过,带着我上上下下地参观她的新居,神采飞扬,兴奋得像个孩子。她的话儿特别多,当然十有八九都关于黑蛋。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和外婆正坐着说话,底层的铁门被急促地敲响了。外婆蓦地站起身,喜滋滋地对我说黑蛋回来啦,急忙下楼开门去。

回来的果然是黑蛋。眼前的黑蛋浓眉大眼、脸色红润,健壮得像只小猎豹。外婆把他打扮得跟城里的孩子没啥两样:儿童运动装、名牌球鞋,背着个印有奥特曼图案的双挎书包。

黑蛋一进屋就嚷:“奶奶,我肚子饿了。”外婆摸一下他的头发,忙不迭口地说:“好好,奶奶这就做饭去,你先吃个苹果吧。”在替黑蛋解下书包时,外婆突然盯着他的后颈叫起来:“黑蛋,你又和谁打架了?”我凑过去一看,只见黑蛋脑后的脖颈上,被谁抓出两道约十厘米长的血痕。黑蛋并不答话,脖子像乌龟一缩,飞似的跑上楼去了。跑到二楼的楼梯口,他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动作滑稽得像猴子。

外婆摇摇头,有些无奈地对我说:“这孩子原先在外头野惯了,现在也是个混世魔王。”我说外婆您还是别太宠他了,现在孩子小无所谓,稍微长大些,惹的祸就不是您老能承受的了。外婆说那是那是,有时我也想对他严一点,可一想他没爹没娘的,心里头不知咋的就软了。说到这儿,外婆的神情突然凝重起来,眼里就有了水雾。我怕又触动外婆心底的伤心事,急忙岔开话题说:“明天刚好是重阳节,我们去栖云寺爬爬山怎样?”

外婆眼中一亮,颇有感慨地说:“好些年没上栖云寺烧香了。咱把黑蛋也带去,让他在佛祖面前磕一磕头,保佑这孩子一辈子都顺顺当当的……”

 

栖云寺在镇子北边的青云山上。山不高,但山势陡峭,一条石径曲折蜿蜒,爬上去得花个把钟头。山上寺古而多松柏,遂有“古寺苍松”之称。近两年来,县里将青云山列为旅游开发项目,多次邀请专家论证,大做广告宣传,居然在省内吹出不大不小的名气,前来旅游的人数大幅增加。我和外婆上山时,往日的石径已不复存在,取代的是一条宽约五米的水泥盘山公路。由于上栖云寺烧香的人络绎不绝,公路两旁几步就一个卖香火的地摊,喋喋不休的摊主吵得人头皮发麻。外婆是个软心肠,经不起人家几句话,就伸手往兜里掏钱。我赶紧拉住外婆的胳膊说,买香火越往山顶越便宜,咱到上头买也不迟嘛。外婆这才加快了脚步,可再快也快不过黑蛋,我们说话间,他已泥鳅般穿过人群,跑到前头更热闹的地方去了。

时逢金秋,天高气爽,可我们上得山来,还是出了一身汗。走到栖云寺门口,随便问一家香火摊主,价钱果然差了将近一半。摊主是位衣衫褴褛、长得像瘦猴似的老头,正弓腰低头整理地上的东西。他的背驼得厉害,几乎整个身子都歪了。

外婆在摊子上拣了两束香和一副贡银。我问老头多少钱,老头仍然低着头,说一共四块,香两块,贡银两块。我刚要往坤包里掏钱,外婆已把钱递过去,还关切地问他:“四块钱够不够?”那老头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伸出左手来接钱。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右边的衣袖原来是空的。

在看清老头脸部的刹那,外婆的表情僵住了。她双眼发直地盯着面前这位瘦猴似的独臂老头,递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老头浑浊的眼睛霎时掠过一丝惊恐的光,手一哆嗦,几张薄薄的纸币差点掉在地上。他有些慌乱地把钱塞进腰里,然后别过脸,颤声招呼起其他香客来。外婆怔怔地盯着他那只空荡荡的衣袖,脸色铁青。我摇了摇外婆的手,问她怎么了。外婆这才把目光收回来,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提着香袋和我离开了。

才走出七八步,外婆忍不住又回过头去。我顺着外婆的视线一瞧,正好碰上摆摊老头那充满惶惑的目光。老头的肩膀一抖,整个人仿佛登时缩小了许多,慌忙低下头去。外婆于是掉头又走,我诧异地追上她问:“你认识这老头?”外婆脚步并不停下,咬着牙低声说:“岂止认识,他就是杀死你外公的另一个凶手杨天散!”我心头一凛,问外婆你能肯定?外婆默默地点点头,说:“那位杀手到底没骗我,他右边的胳膊确实没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不单是我,就是几十年来天天叨念着报仇的外婆,也是如此茫然不知所措。这样的境地里,停下脚步倒成了一件残酷的事,因为一停下,就容不得你思考,你必须在瞬间与这段冻结了将近半个世纪的血海深仇对视,并作出应有的抉择。

我和外婆心事重重地踏上栖云寺山门的台阶时,黑蛋出现了。他像皮球似的从台阶上头直蹦下来,转眼来到我们面前。黑蛋脚未停稳,就扑进外婆的怀里嚷道:“你们太慢了,我都到里面逛了一圈,你们才走到这里!”黑蛋的出现使外婆的脸色缓和不少。她擦了擦黑蛋汗涔涔的前额,柔声说:“奶奶老了,怎么能跟黑蛋赛跑呢?奶奶刚才买了一束香,等会儿要到寺里拜佛,保佑黑蛋聪明花早点开呢。”黑蛋听了,不好意思地朝我一伸舌头,就去抢外婆手里的香袋。外婆把香袋给他,说小心别折了。黑蛋从里头掏出一根,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说真香,在哪儿买的?外婆说就在这门口呗。黑蛋又问门口哪儿呀?外婆被缠得没法子,只好往老头的摊子一指。这一指不打紧,没想到黑蛋像着了魔似的将香袋一甩,人就朝老头的方向直奔过去。在黑蛋跃下台阶的刹那,我无比清晰地听到从他口里弹出两个字:

“爷爷——”

外婆猛地一震,身子就摇晃起来,我赶紧扶住她坐在台阶上。她的手僵硬冰凉,伴随着一阵阵颤栗。

摆摊老头显然听到黑蛋的叫声,他蓦地抬起头来。我无法描绘他看到黑蛋(或者说是黑蛋跟我们在一起)时那种古怪的表情,只见他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呈畸型状张开,紧张与意外使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黑蛋几乎是贴着地面冲向老头的,摊子上的东西被他踩得四处乱飞。黑蛋一把抱住老头的腿,凄凄的叫声“爷爷”,接着便是昏天暗地的号啕大哭。老头慌了,一手把黑蛋推开,急忙收拾摊上的东西。黑蛋不让,再次抱住他的腿,哭得更厉害了,口里含混不清地喊:“你不要我了,爷爷,你不要我了,爷爷——”

黑蛋的哭声宛若尖锐的铁器,划破栖云寺门口喧闹的帷幕。不一会儿,看热闹的人就围成一圈。外婆再也忍不住了。她颤巍巍地站起,推开我搀扶的手,一步步向老头的摊子走去。

老头那只还在收拾东西的手忽然停住了。外婆拉起满脸泪痕的黑蛋,细细打量一下眼前这位表情惊恐的独臂老头,吃吃地冷笑起来:“你逃了几十年,到最后连自己的孙子都不敢认了!”

老头犹如当场挨了一棒跌坐在地,左手紧紧捂住前胸,脸色变得死灰。黑蛋摇着他的肩膀喊:“怎么了爷爷?”他却猛地推开黑蛋,踉踉跄跄的挤出人群,跑了。我和外婆尚未回过神,没想黑蛋也爬起来,死命追他爷爷去了。

外婆怔怔地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一道山崖挡住她的视线。一阵山风吹过,吹起地上散开的金箔纸,又纷纷扬扬洒往满是苍松的山谷。远远望去,活像下起大雪似的。

 

与杨天散猝然相遇,也许是外婆生命中除外公遇害外,最为痛苦的一个事件。它简直是把沉甸甸的铁锤,将外婆累积了近五十年的复仇宿愿,像古老的瓷器轻易敲碎。

从山上回来,外婆几乎整个人都垮了。她斜斜地躺在那张旧式雕花眠床上,长时间一言不发,深凹的眼眶里一次次盛满浑浊的泪水。我默默坐在她床边,心底翻来覆去想了许多安慰的话,但一句也说不出来。

天已经黑了。我把晚饭端到外婆床前,她只瞟一眼,微微地摇了摇头。我说外婆您吃点吧,别饿坏自家身体。外婆还是摇头,却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在惦记黑蛋,就说人家有了亲爷爷,可能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外婆一听,突然发起火:“谁要他回来了,他回不回来关咱啥事!”我清楚外婆现在的心情,赶紧把话题引开,说都快七点半了,你不吃饭怎么行呢,要不喝点汤吧。外婆不答话,却像小孩赌气似的扭过头去,再也不理我了。

我没法子,只好把碗端回饭桌上去。这时,从楼下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我下楼开门一看,原来黑蛋偷偷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呢。这家伙满身灰土,脸上除了泪痕,还被什么东西划了道口子,脚下的球鞋也跑得只剩下一只。我拉了拉他的衣服,说赶紧起来吧,奶奶正担心着你呢。黑蛋瞥了我一眼,还是坐着不动。我说你肚子不饿了,大家正等你回来吃饭呢。黑蛋的嘴唇动了动,还是不吱声。我说你再不起来,连奶奶也不要你了,作势就要往里走。黑蛋这才急了,一蹬腿跳起来,紧紧抱住我的腿,哇的哭了。我抚了抚他脸上的伤痕,忍不住自己也掉下眼泪,说阿姨是说着玩的,奶奶怎么舍得扔下黑蛋呢。走,跟阿姨上楼吃饭去。黑蛋一听,哭得更厉害了,一串鼻涕顺着鼻孔淌出,差点滴在我的脚面上。我又哄了好一阵,这才把黑蛋劝上楼去。

外婆还是脸朝里躺着。黑蛋站在门口连叫几声“奶奶”,她动也不动,似乎已经睡过去。黑蛋当即又哭了,冲过去扑在外婆床前,拉住她的手拼命地摇。外婆被摇得没法子,只好把脸转过来,瞅了他一眼。看清黑蛋此时的模样时,她的嘴唇微微一颤,眼里闪过一丝关切的光。但很快的,她的眼神又陌生起来,冷冷地推开黑蛋的手,重新背过身去。黑蛋不让,摇着她的肩膀直喊:“怎么了奶奶?你到底怎么了奶奶?”任凭黑蛋在一旁怎样哭喊,外婆仍像个木头人似的躺着,一声也不吭。我在一旁看得心酸,于是走过去拉起黑蛋,说黑蛋乖,奶奶今天不舒服,咱吃完饭再过来看她吧。听我这么一说,黑蛋才慢慢的松开手。

一口气吃下两碗饭,黑蛋的眼睛也困得快睁不开了。我把他抱进外婆对门的屋里,脚上的鞋还没脱下,他就呼呼的睡着了。我轻轻走回外婆的房间,发现她的肩膀正剧烈地抽动着,脸上早已淌满了泪。

这一晚,多年不曾失眠的外婆失眠了。

在那张外公曾经睡过的雕花眠床上,我紧紧地贴着外婆瘦骨嶙峋的躯体,仿佛又回到和外婆相依为命的旧日时光。那时候,外婆几乎每天晚上都给我唱童谣、讲故事,一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让我不知不觉间滑入甜蜜的梦乡。那时候,我是多么热切地盼望每个夜晚的来临,直到那个月光如水的中秋夜,外婆关于家仇的叙述陷我于深深的恐惧中。而今晚,睡在外婆身旁的我已不再恐惧,当年做梦都想着复仇的外婆也已心力交瘁。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头脑清醒,但什么话也不想说。没有人能够安慰她,也没有人能够从她微弱而匀长的呼吸里,触摸到她全部的心事和无际的哀伤。

也不知有多晚了,在逐渐浓厚的睡意里,我恍恍惚惚觉得外婆起身下了床。我本以为她是去卫生间,就歪过头继续睡,可过了好一阵子还不见她回来,赶紧睁开眼也下床去。

走到门口时我不由得愣住了。借着外头逸进来的月光,我看见外婆斜靠在对面的门框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屋里睡得正香的黑蛋,满头零乱的发丝在黑暗中白得晃眼。过了一会儿,外婆终于挪开身子,一步步往黑蛋的床前走去。我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颗心顿时凉凉的揪紧了。

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只见外婆轻轻的坐在床沿,为黑蛋掖了掖被子,还往他额头上轻轻的亲一下。

 

外婆对黑蛋的宽容与慈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个积攒了近半个世纪复仇心愿的老人,当她突然发现自己精心抚养的恰是仇家的后代,内心那种剧烈的冲撞与痛苦的抉择。然而在极短时间里,外婆逾越了那道似乎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从她含笑注视黑蛋的目光中,找到那个唯一答案:当时代变迁将复仇之念推向虚妄时,正是黑蛋的出现唤醒她沉埋多年的母性,让她从一个执拗孤独的复仇者,重新变成一位满怀慈爱的老祖母。

外婆始终没跟黑蛋讲起任何跟家仇有关的事。但打从青云山碰到杨天散后,黑蛋就莫名其妙地变了。

黑蛋似乎又回到刚被外婆捡回来的那阵子, 整天郁郁寡欢,眼神里闪动着一丝超年龄的戒备与倦怠。在学校,黑蛋的表现更让人生气了。不但上课蓄意捣乱,下课后还动不动和人打架,结果每天不是自己鼻青目肿地回来,就是有某个家长找上门来告状。外婆稍微训他两句,他就赌气不吃饭,或者干脆躲到哪儿一天也不回来,害得外婆每一回都找得心急如焚。

外婆几次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地向我提起黑蛋的事,有一次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我在话筒这一端听着,不知怎的,心底倏然泛出一丝淡淡的苦涩。我说这里头肯定有原因,咱一片好心收养黑蛋,可杨天散不这么想呀。外婆您没跟黑蛋说余杨两家过去的事,但人家说不定早就跟自己的孙子说了,不然黑蛋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子。外婆听我这么一说,似乎在电话那头怔一下,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良久,她才缓缓地对我说,慧慧你猜得没错,这两天,我几次从楼上瞧见那个老不死的,正在咱家房前屋后荡悠呢。我说外婆您还是留神点,说不准黑蛋什么时候就被他骗走了。外婆一愣,说不可能吧,他如果要黑蛋的话,当时就不会让他当小乞丐了。那天在山上,他不是扔下黑蛋自己跑了?我说他现在连自己也养不活,当然把黑蛋看成累赘了。可黑蛋毕竟是他亲孙子,或许依他看来,黑蛋就是当小乞丐,也比被仇家收养放心些。杨天散逃亡了几十年,您就是明确跟他说不再计仇了,他能相信吗?您现在还对黑蛋这么好,他能相信吗?外婆被我问得答不出话,最后只好说那我小心点就是了。

尽管外婆为黑蛋花上全部心思,但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星期日的早晨,我刚起床在衣镜前梳头,电话铃急促地响了。我一提起话筒,耳鼓就触摸到外婆焦灼而颤抖的声音:

“慧慧,黑、黑蛋他丢了!”

 

星期五那天上午,黑蛋和班上一个外号叫胖熊的男孩不知为啥打起来。胖熊是镇上一位暴发户的儿子,人高膘壮,黑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黑蛋打他不过,便随手操起一只小板凳,朝胖熊头上砸去,刹那间砸得他血流满面,直挺挺躺在地上。老师闻讯赶来,黑蛋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黑蛋这一砸,让胖熊的头部足足缝了十二针。胖熊爸凶神恶煞,差点没把赶到卫生院的外婆撕掉吃了。外婆千道歉万赔罪,他还是不依不饶,口口声声说没主的野崽你养个鸟,要是让他碰到的话,不一手捏碎才怪呢。生性自尊好强的外婆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可一想都是黑蛋惹的祸,只能咬咬牙忍下来,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后来还是老师出来打圆场,说都是小孩间的事情,要怪就怪我们老师没有看好,责任在我们,你就别难为史婆婆了。大家好说歹说,胖熊爸才慢慢消了气,但开口除了医疗费外,还得赔两千块营养费。老师说医疗费我们出,这两千块营养费也太多了吧。胖熊爸说,这两千块又不是要你幼儿园赔。外婆一听就有气了,说那你肯定是要我赔了?胖熊爸哼的一声冷笑,说是啊,你老人家放着清福不享,宁愿辛辛苦苦收养这么一个野崽,那不是钱多是什么?现在他闯祸了,你不赔谁赔?外婆气得浑身直哆嗦,一跺脚说,这两千块我出,但不许你叫他野崽,黑蛋就是我亲孙子!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婆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家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黑蛋还是没回来。外婆又到镇上走一圈,问了好几个熟人,都说没见到黑蛋。外婆走得也累了,顺便在市场上买了点菜,慢慢的走回家去。时已午后一点多,外婆靠在厨房门上歇了两口气,就开始洗菜做饭。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只有厅里的壁钟嘀嗒嘀嗒走个不停。外婆洗着洗着,心里蓦然涌起一股粘稠的酸楚,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这时,虚掩的铁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有人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外婆听脚步声就知道是黑蛋,但仍低头切丝瓜。黑蛋以为外婆没注意到他,把书包往背上一甩,就要溜上楼去。外婆气打不到一处,厉声叫道:“黑蛋你给我过来!”黑蛋知道躲不过,只好撤回脚走到厨房门口。

黑蛋的左脸颊肿得像个馒头,眼睛被挤得都有点歪了。身上那套刚买不久的运动服也撕破了,雪白的前襟沾满从他鼻孔里淌出来的血,活像一块色彩斑驳的画布。外婆只往黑蛋瞧一眼,几乎人都要气炸了。她再也忍不住了,把手里的菜刀往砧板上狠力一剁,歇斯底里地朝黑蛋吼道:“你还知道回来呀你,看我不一刀把你的手也剁了!”

外婆这一剁太用力了,菜刀被砧板弹得脱手飞出,砰的刚好砸在黑蛋脚板上。黑蛋脚上虽然穿着厚厚的球鞋,但这一砸还是把他吓坏了。黑蛋“啊”的一声惊叫,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甩,像只兔子般夺门而出。

外婆也被自己刚才的举动惊呆了,愣愣的望着满地丝瓜片出神。等她回过神出门一看,黑蛋早已不见了。

 

黑蛋再也没有回来。

关于黑蛋的出走,细细分析应是多种因素造成的。然而外婆还是感到一次比一次强烈的自责与懊悔。

外婆不止一回跟我说,其实杨天散是拉不走黑蛋的,她自信黑蛋跟她的感情已远远超过和他爷爷的感情。据邻居们反映,她们几次看见一位衣衫破旧的独臂老人,躲在街道拐角向路过的黑蛋招手,可黑蛋漠然的瞧他一眼,就荡着书包自己走了。

为寻找出走的黑蛋,年已八旬的外婆几乎磨破了脚底。由外婆亲自撰写、附有黑蛋照片的寻人启事,在市里的报纸电视上一口气刊播了五天,仍然毫无消息。外婆不死心,花钱复印了两百多份寻人启事,自己提了一桶浆糊,沿着镇子一路张贴过去。有一天时过下午二点了,外婆还空着肚子朝电线杆上刷启事,结果累晕在县城的中心大街上。

好心的人们都劝她别找了,反正不是自己亲孙子,再说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百年之后,这孩子谁替你照看,到头来还不仍是个孤儿?外婆摇摇头说,我不管自己能活多久,只要在世一天,我就不会打消找他的念头。没爹没娘的孩子,可怜哪。

说到这儿,外婆的眼泪禁不住又哗哗流下来。

 

黑蛋的出走使外婆陷入深深的孤独与煎熬。失去黑蛋,她简直像丢了魂儿似的,整日茶饭不思,没几天就变得神销骨立。消失多年的失眠症又影子般追上她。许多个寂寥的夜晚,她常在一遍遍辗转反侧之后,神思恍惚地下了床,不知不觉摸进对门黑蛋住过的房间。黑蛋睡的小枕头还在,黑蛋穿的小鞋也还在,可人到底哪儿去了?外婆怔怔的望着那张空荡荡的床,与黑蛋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又重新梦一样浮在她周围。她再也忍不住了。在这座近乎空堡的三层楼房里,她像梦游者似的打开一扇又一扇门和一盏又一盏灯,然后又逐一将它们关上。

黑蛋从出现到失踪算起来还不到一年时间。外婆忆及这段时光时常常不胜感慨地说,黑蛋这孩子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上辈子也许欠了黑蛋什么,所以上天在他快要断气时,把他安排给我。现在债还清了,我气也受够了,他就自个儿走了,再也不肯回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和杨天散这老不死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虽然外婆把话说得如此超脱,但冷酷的现实是:在当了近一年操心挂肚的老祖母之后,她最终又回到往日那种形单影只的生活。我于心不忍,几次打电话请她来城里住一住,可她都谢绝了。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她有些伤感地说,其实我也挺想去看看小曾外孙哩。只是我走了,万一黑蛋溜回来怎么办?慧慧,我想我还是呆在家里好,兴许哪一天,黑蛋他就自己跑回来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黑蛋终究不见回来,外婆也始终没来城里小住。转眼已是1998年的秋天,那天上午我刚下班回到家,外婆却奇迹般地出现在门口。

外婆是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传闻而来的。这个传闻源于1998年夏季长江流域那场著名的世纪洪水,其内容大体如下:有一批在洪水中失去父母的小男孩,将在政府的统一组织下,送往东南沿海地区让人领养,而且不需交纳任何费用。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将于明天举行该项活动,地点就设在市体育中心田径场。

该传闻几乎传遍本地区的所有乡村,许多重男轻女的乡下人为此激动不已。而年逾八旬的老外婆,居然也由此产生再次收养一个小男孩的念头,所以急冲冲赶来了。

听外婆说明来意,我不禁哑然失笑。外婆的话让我想起上午在市报上看到的那则澄清启事。我说外婆敢情您是听错了,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外婆见我不当一回事,当下就急了,瞪大眼睛辩解道:这事乡下都传遍了,我怎么会听错呢?我只好说今天的报纸都登出澄清启事了,此事纯属谣传。您要是不信,我下午把报纸带回来让您瞧瞧。

我的话刚说完,外婆的脸就刷的白了,背靠着椅子愣了半晌,半句话也说不出。我急忙转移她的注意力,说都十二点多了,外婆我们吃饭吧。外婆无力地摇摇头,说我不饿。我像伺候小孩一样,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把她劝上饭桌。

整顿午饭吃得郁闷而沉寂。我想了好多逗外婆开心的话,可一碰她那愁云惨淡的眼光,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吃完午饭,我搀着外婆的胳膊想陪她去午睡,她却荡开我的手,站起来怏怏地说,我睡不着,我想现在就回乡下去。我一听急了,说外婆您好长时间都不来城里看我了,好不容易把您盼来,可是刚来又要走,外婆您是不是不疼我了。外婆说慧慧你都当妈妈了,哪还用得着外婆疼。我心里堵得慌,在城里也呆不住,你就让我回乡下去吧。

“外婆——”我的嘴刚张开,泪水就像童年在她身边那样,不由分说地涌出眼眶。外婆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抹了抹我的眼睛,仍然执意要走。我清楚她的犟脾气,也不好再勉强,只好说那我送送你。外婆往我那正在摇篮里熟睡的儿子深深地望了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

打开防盗门时,我瞥了一下腕表:十二点三十分。外婆从满载希望而来到怏然而归,前后还不到一个钟头时间。我握着她那瘦若枯枝的手走下台阶时,心里突然针扎似的一疼,眼中刚刚散去的雾又弥漫开来。

 

我和外婆牵着手走在中午的大街上。秋天的阳光明艳艳地照着,小城的街上依旧是匆碌个不停的人流与车流。从我住处往汽车站的路并不长,可在我的感觉里,自己似乎和外婆走过一个世纪。

我们就这样慢慢走着,一句话也没说,直到一阵急促的锣声吸引住我们的视线。

锣声是从车站门口围着的一堆人群里传出来的。伴随着锣声,有人不断地大声叫好,看样子像在耍猴。我和外婆透过人群往里一瞧,才知道是三个小乞丐在表演杂耍,全是约摸七八岁的小男孩。敲锣的个儿高些,看样子是其中的小头目。另外两个正在合作表演铁锤砸钉板,一个男孩光着上身躺在水泥地上,双手将一块插满钉子的木板紧紧按在自己肚皮上。另一个手里抡着一把小铁锤,正学着电影里头江湖艺人的样子煞有其事地往木板上砸,每砸一下,躺在下面的小男孩便有些夸张地“嗨”一声,把张小黑脸憋得通红通红。外婆心肠软,当即从衣兜里掏出两块钱,挤过去放在地上那个装钱用的塑料盆子里。可当她直起腰将往回走时,我却发现她犹如雕像般僵在了那里。

外婆的目光紧紧地盯在那个躺着的小乞丐脸上。紧接着,我的心也猛烈地跳起来。原来,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外婆朝思暮念四处寻找的黑蛋!

外婆摇摇晃晃地喊了声黑蛋,冲过去将那个正在抡锤的小乞丐一把推开。躺在下面的黑蛋一激棱翻起身,满脸惊恐地看了看面前的外婆,突然“啊”的一声,钻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跑了。

“黑蛋!黑蛋你回来!”外婆顾不得年迈,竟然撒腿追上去。

黑蛋跑得飞快,没几下便把外婆远远的撂在后面。外婆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哪能跟小孩一样跑,没跑出多远,就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脚步也踉跄起来。我快步跟上她,说外婆您别追了,黑蛋不想回来,你就由他去吧。外婆摇摇头,还是拚命地跑,虽然她跑得并不比走路快多少。

转眼间,黑蛋已顺着人行道跑到大街的尽头,再过去就是横穿这座城市南部的福厦公路了。依我判断,黑蛋是打算穿过公路继续跑往对面的街道的。恰好此时路上的车特多,一辆紧跟一辆,根本没有让行人通过的机会。黑蛋终于停住脚,回过头望了望落在后面的外婆。外婆一见黑蛋停下,不禁喜出望外,甩开我搀着她的手,朝黑蛋跑得更快了,口里不住地喊:“等等我,黑蛋!”黑蛋没料到外婆会这么快接近他,也顾不得路上车多,趁着一辆大卡车刚过,就向前猛冲过去。

这一刹那间,意外的事发生了。一辆紧跟在大卡车后面的黑色轿车呼啸而过,黑蛋连喊都来不及喊,便像个皮球似的被远远的弹出去。

正在奔跑的外婆突然触电似的停住了。接着,她如一只折了翅膀的风筝,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午后的阳光里。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听到她肝胆欲裂地喊了声“黑蛋——”。这声音让我蓦地想起五十年前史桂芬在台江客栈那声凄厉的惨叫。它尖锐无比,像利刃般长长划过我头顶的天空,使整座城市仿佛都在这一瞬间陷入死寂。

 

2001 105日初稿

 

(本小说刊于《福建文学》200211期“福建小说新人专号”,同年获第九届云里风文学奖二等奖)

 

 

作者简介:

王 鸿,男,1974年冬出生于福建莆田沿海。哲学专业研究生。已在《诗刊》、《散文百家》、《福建文学》、《新民晚报》、纽约《世界日报》等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逾60万字,并被多种文集选载。主要著作有:诗集《一棵海边的树》;中短篇小说《送秋》、《此生彼岸》、《无处复仇》;文化人类学论文《在主流与边缘间徘徊的文化矛盾》;歌词《相聚在妈祖故乡》、《海岬谣》等。作品曾获第二届云里风短篇小说创作奖一等奖、第五届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二等奖、首届中国网络音乐节最佳作词奖、“妈祖阁”海内外公开征赋特等奖。系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电话:0594-5851166/13607512201

邮箱:whong11@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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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1 个评论)

0 回复 水影儿 2009-4-17 11:10
从头读到尾,好看。

不知是因果报应还是戏剧性巧合,黑蛋和外公之死都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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