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孩子是如何被糟蹋的

儿时的检查

查维成

读小学时，常听大人们说我是个极有天赋的孩子，记忆力好，模仿力强。班主任老师特喜欢我。但工宣队进驻学校后，复课闹革命的形势有所变化。首先是校名改了，由原来的南昌市寰球街小学改为南昌市貯木场五七小学。学校的领导换了，不再被称作校长，而是叫做革委会主任。班叫做排，组叫做班。原班主任老师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而被打倒，换了不会说普通话的工人师傅当班主任。我的职务由原来的正班长降为副排长。新班主任不喜欢我，说话很凶，动辄批评我不爱劳动，甚至断言我将来肯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做不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为此我小小年纪就很苦恼。小孩子贪玩，常会做错事，他除了上纲上线，就是勒令我们写检查。从四年纪到五年纪小学毕业，我们男同学写了无数份的检查，我也不例外，有些检查我都记不清了，印象深刻的有如下几次：

第一次写检查是因为下象棋耽误某些同学正确抄写毛主席语录，把“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缩写成“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反对。”我虽然保质保量完成作业，但自始至终参与下象棋，而且象棋是我的。我被认为是罪魁祸首，不得不与那些写“反标”的同学一道低头认罪。由于是第一次，我印象特深刻，思想负担很重，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没有前途了。因为我们听说检查材料要进个人档案，政治上的污点永远洗不掉。以前在我看来，写检查的都是坏孩子，万万没想到，原来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不下象棋，我们改玩乒乓球，整个学校只有一张球台，总是被五、六年级的学生占着，永远轮不到我们四年级同学。我们只好土法上马、就地取材，课后在教室里把几张课桌拼凑起来，用学农用的扁担或学军用的红樱枪当球网。球时常落在桌子之间的缝隙处，球路因此发生令人难以预料的改变，我们毫无怨言，照样玩得痛快，只当是对方拉了个弧旋球。我球技大长，越打越有信心，写检查造成的思想负担也渐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碰巧看了本《乒坛运动的春天》，该书不仅使我对乒乓球的兴趣大增，还使我萌发了一个念头：好好练球，将来有机会要打败那些老霸着球台的高年级同学，参加校队，为校争光，将功补过，争取把档案袋里的检查去掉，还我清白。但好梦不长，此事被班主任发觉，他说我们违反校规，违反正常的作息时间，扰乱学校秩序，乱搬课桌，严重损坏公物，破坏了复课闹革命。他向我们提出警告，不许再犯。可我们几个已成屡教不改的球迷，一天不打球都很难过。一日下午我们又一次被当场抓获，球拍和球被没收，还勒令写检查。档案袋里据说又添了一份检查。本想立功赎罪，到头来却罪上加罪。为校争光的美梦被扼杀在摇篮里。

那时候时兴忆苦思甜，一天下午办完学习班后大家去挖野菜，在路边墙角处寻觅马齿苋，洗干净后第二天带到学校交给食堂的师傅。师傅放在大锅里用水煮，煮熟后每人连菜带汤吃一大碗，有些茎太老，爵了半天无法下咽。有人吐掉，我也跟着吐掉，被一位敢于向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女同学发现，她当即把阶级斗争新动向报告给班主任。班主任说我们几个人忘本了，不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解放前穷人活活饿死，而我们却把能清热解毒、消肿止血的菜吐掉。他当众表扬了那位女同学，并要我们几个写检查，还要带着深厚的阶级感情写，要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班上有个老留级生，跟我同桌，坐最后一排，我读一年级时他也读一年级，直到小学毕业，因为“文革”开始后就不用留级了。咱们俩一帮一、一对红。我上午帮他抄写毛主席语录，下午学工、学农劳动他帮我。有次填表，他不知“有何特长”是啥意思，叫我替他填。他比班上其他同学大好几岁，身体已发育，同学们都在厕所里目睹过他的鸡巴，觉得特别长，与班上其他同学的不一样，挺好玩的。因此我灵机一动，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在该栏目为他填写了“鸡巴”二字，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他还有别的什么特长，不知是由于精神上苦闷还是因为日子过得不开心，我破天荒第一次拿一个留级生来开玩笑，以前别的同学欺负取笑他，我从不参与。为这恶作剧，我平生第一次单独写检查。

我们隔壁班上的工人老师是我们年级组长，那时叫连长，是共产党员，一天晚上在学校附近的马路上被拦路抢劫的歹徒杀了，该事件震惊全校。我模仿着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语气大喊了一嗓子“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正好被身后不远处的班主任听见。几天前我模仿反面人物鸠山的语气嘻嘻哈哈地说过“共产党人真是疯子”，被他知道后挨了重批，这回两罪并罚，又是一次单独检查，罪名是“说反动口号”、“攻击、丑化共产党人”。万万没想到学正面人物的台词也会犯错误，真是防不胜防。我还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回犯的是政治错误，将来有可能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

几次检查之后，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打击。由于内心苦恼，我上课时思想开小差，做小动作。但我仍然喜欢画画，还负责班上的黑板报。我们那时练习本的封面上都有一个穿着背心的篮球运动员投蓝的画面，那运动员的发型是运动头，也就是小平头，我没有集中精力听老师讲“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而是信手乱涂乱画，把他的发型改为长发。几天之后我在课堂上继续发挥，再给他加长头发，使他变了性，看上去像女子篮球运动员。我暗自为自己的创作感到洋洋得意。不幸的是，第二天班主任在课堂上严厉批评我一通，说我小小年纪就耍流氓，竟然画女人穿背心。“你们谁见过女人穿背心？”他说我满脑子的坏思想，尽是见不得人的肮脏东西，发展下去会成为大流氓，非常危险。又是一份认识深刻的检查。记得我在检查里用了“痛改前非、从新做人”、“不需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在无产阶级的革命熔炉中百炼成钢”等时髦话，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乱涂乱画。

检查写多了，百炼也没成钢，反倒成了“老油条”，每次检查都有我的份。职务由副排长逐渐降为班长、副班长，到五年级结束时只勉强保留红小兵这一头衔。我潜意识里已经认为自己是不可救药的坏孩子，行为上不知不觉有所表现。一天下午学农劳动，我们班在校园的菜地里为包菜施肥。一个组负责从厕所里掏大粪，另一个组负责把大粪抬到菜地并加水稀释，我们组负责把稀释了的大粪浇到包菜地里。浇粪时要小心，尽量不要把粪浇到尚未卷心的菜叶上面。我看到粪桶里有一大团没有被稀释的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粪勺小心翼翼地把那团屎放在卷心菜中间，期待着日后卷心菜把那团屎严严实实包起来，让将来买到或偷到那颗包菜的人大吃一惊。在场的同学都乐得哈哈大笑，仿佛在为我加油喝彩。这事几天之后传到班主任耳朵里，他在班上大发雷霆，说什么阶级斗争真是触目惊心，有阶级敌人在搞破坏，简直就是往菜里投毒，用心何其毒也，性质和京剧样板戏《海港》里的钱守维往出口的小麦里掺玻璃纤维一样。除了写检查，我还在班上念了那份检查。事后得知，又是那个敢于向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女同学告的密。 自那以后，只要遇到“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的女同学，我就会想到她，心里就有点怵。

不记得儿时共写了多少份检查，只记得第一份检查写得格外辛苦，不知如何下笔，加上心里觉得委屈，还有紧张害怕。凡事熟能生巧，通过多次“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写检查中学习写检查，我后来写得特别快，可能是掌握了规律，这对我后来写作文大有裨益，甚至对工作后写年终总结有帮助。不论犯了什么错误，检查的格式都是一个样，毫无二致。先写一段最高指示，最高指示下面是检查二字，写在正中。开场白总是那几句套话：“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凯歌声中，在国内外一派大好形势下，”如何如何。然后用“但是由于”来转折，像“但是由于自己没能学好毛主席著作，没能严格要求自己，放松了思想改造”等，结果怎样怎样。接着叙述事情的经过，交代时间地点，再接着谈认识，强调“这是极端不对的，是刘少奇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的余毒在头脑里没有肃清的缘故，是资产阶级思想在头脑里作怪，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培养，对不起革命先烈，对不起今天的幸福生活”等等，挖空心思用一大堆的排比句。结尾一段总是“今后一定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紧密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党中央周围，继续努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在‘用’字上很下工夫，狠斗私字一闪念，小车不倒只管推，不断改造思想，反修防修，兴无灭资，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努力接好革命的班，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沿着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奋勇前进，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最后落款写名字之前，不会忘记加上“毛主席的红小兵”这一光荣称号。

前不久，我在中国城附近的一家东方超市里闲逛，看到了一种很眼熟的菜，英文名叫purslane，定神一想，这不正是儿时忆苦用的马齿苋吗？再一看价格，二点九九美元一磅，这曾经寄生在家乡地边路旁的夏季杂草居然比青菜芽白等正宗蔬菜贵近十倍的价钱。我站在那儿发愣好一会儿，后悔当年没多吃点。

近来几个周末我在亚特兰大一家中文学校做义务辅导员，除了教孩子们一些简单的中文和汉语拼音，还教棋类、乒乓球、中国武术等科目。望着一群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孩子，我会很自然联想到自己痛苦的童年。从他们无邪、可爱的眼神里，从他们纯朴、自然的表情上，我可以想象得到我孩提时代的样子，可以从中捕捉到自己儿时的影子。我常常看着他们的小脸蛋，看得入神，极度羡慕。这些孩子用不着忆苦思甜，用不着给菜浇粪，用不着写检查。他们在老师的指导下，想玩什么玩什么，想画什么画什么，想学什么学什么。我小时候也曾像他们一样爱玩、爱说、爱笑、爱画、爱读书，也比他们会玩，但最后总以写那令人丧气的检查告终。他们每个人的童年都比我的幸福多了，他们将来也肯定比我有出息。

咳，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充满委屈、苦闷和忧伤。

200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