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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阿妹·
1966年的 8月是疯狂的 8月。在“砸烂旧世界”和“造反有理”的旗帜下,
北京红卫兵涌向北京的四面八方,开始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轰轰烈烈的抄家破四旧
运动。
那一年我 14岁,是人大附中老初一的学生,也是人大附中红旗战斗队的一分子。
我没有参加人大附中的老兵组织——红卫兵,一个主要原因是,他们太凶了。
我亲眼所见,我的两名最要好的同班同学,在参加红卫兵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她们
俩原来都很单纯、活泼、开朗,但忽然有一天,这些十四五岁小女孩的单纯活泼开朗都不
见了。我看见的是,她们对着我们的班主任,凶狠地挥动着带铜头的皮带。
我们的班主任喜欢穿西装,梳背头,总是衣冠楚楚,温文尔雅,那时不过才二十几岁
。那一天,我的这两位红卫兵朋友,一边用带铜头的皮带抽打老师,一边让其他的红卫兵
按着老师,愣是用推子把老师的锃光瓦亮的大背头,剃成了阴阳头,前后不过用了几十秒
。她们把这样的暴力称之为“消灭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向剥削阶级思想宣战”。
看到班主任在一群十几岁的自己的学生面前,低着头,弯着腰,脸上红一块紫一快,
嘴里还不停地吐着诅咒自己的词儿,我目瞪口呆。我不知道我的目瞪口呆是不是革命立场
不坚定的表现。但我记得我很快就坚定了下来,并且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精神力量:伟大领
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
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
行动。
但我决定不参加红卫兵,我参加了“红旗”。像红卫兵一样,“红旗”也是人大附中
红五类的组织,但因对校长和老师的态度比较温和,红卫兵叫它“保皇派”。
不管是革命派红卫兵还是保皇派“红旗”,他们贯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都绝不
含糊。那年的 8月 1日,毛主席写信给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热烈支持红卫兵小将对
反动派“造反有理”。人大附中的红卫兵和“红旗”都把这奉为绝对的圣旨。
8月的某一天,我和十几名“红旗”的兄弟姐妹,一起乘车到东单东总布胡同参加抄
家“破四旧”。为什么去这条胡同,后来我才知道,在旧说“东富、西贵、北贫、南贱”
的北京,东总布胡同及其附近,住着许多最该被“破四旧”的才子佳人、封建遗老遗少、
反动学术权威和地富反坏分子。
到了胡同口,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个坏分子名单。胡同居委会的一位中年大
妈,还特意用手指着斜对面,告诉我们,那家住着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叫胡传奎。当时我
们都惊叫了一声“胡传魁?”那时江青主持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主要人物胡传魁
,早就深入全国人民之心了。
“对,他也叫胡传奎,但有一个字不一样。”然后,她很神秘地低声说,小心了,里
边已经有好几拨红卫兵了。
有好几拨红卫兵了?我们带着好奇心和生怕被落下的急切,跨入了路北一座有两个雄
伟的大狮子看门、挂着两个硕大的铜环的深宅大院。果不其然,里面已经有许多和我们一
样的穿着绿军装、带着红袖标、扎着皮带,年龄不相上下的中学生红卫兵。
这个深宅大院真是深不可测,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我们目力所及,到处狼藉。衣
服、瓷器、书籍及各种生活用品,散乱在各处。显然,我们来晚了。
“胡传奎在哪里?”记得我们“红旗”中一位年龄稍长一点儿的同学问道。
“在里院”,其他学校的红卫兵答。
我们赶忙奔往里院。在里院的院中央,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很胖,个头不高,秃顶,
大约 50来岁,胸前挂着一块牌子,记得好像是“反动学术权威胡传奎”。女的微胖,
胸前也挂着一块牌子,写的好像是“反动婆子”。这就是这个大院的主人——胡传奎夫妇
。
8月的北京,骄阳似火。胡传奎夫妇不知在似火的骄阳下,站了多久。一个我们不认
识的红卫兵向我们介绍说,每来一拨红卫兵,他们就要挨一次揍,每次挨揍时,红卫兵叫
他们“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们都会回答道“哎,哎”。
毫无例外,我们人大附中的保皇派组织“红旗”,也有人揍了他们,用的是他们腰里
扎着的皮带。但我知道,我这次的革命立场跟上次看见班主任被揍已经截然不同了。
至于胡传奎夫妇怎样反动,并没有人真正关心。我也不知道叫他们“坦白从宽,抗拒
从严”坦白什么。我们只知道,这样的反动权威家里,可能收藏有金条,也可能有电台。
当我们发现从胡夫妇嘴里掏不出金条和电台的下落,我们就分散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像其
他红卫兵一样,挖墙凿洞,掘地三尺,试图找出隐藏金条和电台的蛛丝马迹。
我们找到的是整箱的饼干,成盒的蜡烛,成捆的书,还有成打的衣服,但没有金条,
也没有电台。
我们累了,胡传奎夫妇也累了。我们喝水,到外边买东西吃。可是胡氏二人既没有水
喝,也没有东西吃。他们仍然站在院子当中,仍然顶着骄阳,仍然挂着牌子,仍然挨着新
来的一拨又一拨的红卫兵的鞭打,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哎,哎”。
我不记得我当时有没有恻隐之心,我只记得,我看得麻木了,听得麻木了。可是我们
的任务没有完成,我们还要坚持下去。
入夜,我们像其他红卫兵一样,就地和衣而睡。那一夜,这个院子套院子的深宅大院
,到底住有多少红卫兵?可能有十多拨,也可能有七八拨,每一拨至少有五六人。深更半
夜,还不时地有新来的红卫兵闯入,新来的和原来的红卫兵又不时地发生争吵,而胡传奎
夫妇的“哎,哎”声,仍然不绝于耳。
后来,“哎,哎”声好像越来越远,越来越弱,我似睡非睡。到了后半夜,一切都好
像安静了下来。忽然,一阵尖厉刺耳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猛地醒来。只见半边天烧得通红
,浓烟掠过,夹杂着一股怪怪的味道。我和“红旗”的战友们,急忙跳起,循着尖厉的声
音找去。
我们跨出那扇厚重的大门,发现整个东总布胡同已经塞满了救火车,救火员正向斜对
面的一家院子喷水。二人高的火苗子就是从那里蹿出来的,火势越烧越旺,旺得根本无法
进人。
当火势被控制以后,了解情况的红卫兵告诉我们,胡传奎夫妇半夜被另一拨新来的红
卫兵带到斜对面那家院子,那也是胡氏夫妇的家产。他们在那儿被几拨新来的红卫兵轮番
鞭打,可能是后来他们实在受不了了,就把家里的衣服和书籍堆在自己身上,点火烧了。
他们自焚?我不知道这位红卫兵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当火势熄灭以后,我和几个
人趁着消防员没注意,一溜烟地窜进了那个宅院的大门。一进大门,我就看见正厅堆着山
一样烧焦的垃圾,一些未烧尽的衣服和书籍的边角,隐约可见。其中有两块黑乎乎的东西
。年龄稍大一点儿的同学指着那两堆烧得黑乎乎的东西说,那可能就是胡传奎夫妇。
怎么会呢?几个小时以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现在怎么变成两段只有半米长的焦
黑木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死人。
后来经确认,胡传奎夫妇是被烧死了。而事实上,他们可能是死于没完没了的鞭打,
也可能是死于最后还残存的一点儿做人的尊严。如今,在无所不能的互联网上,竟然找不
到一点儿他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又被迫离开这个世界的任何痕迹,呜呼!
今天谨作此文,为了那段不能忘却的记忆。
2011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