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35

        原来，当时的中国社会，由于原本负责维护社会秩序的“公检法”已被砸烂，因此各地成立的新的政府管理机构“革命委员会”就建立了一些群众性治安组织，负责维护社会秩序。在江南市，当时的治安队伍主要有两支。一支是专门维护社会治安的“革命工人纠察队”，简称“工纠队”——这支队伍一九七四年曾拿掉“革命”二字，成为江南市正式的治安队伍。另一支是专门维护当时刚刚“复课闹革命”的学校纪律的“红色革命哨兵”，简称“红哨兵”——这支队伍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后就名存实亡逐步消失。这两支群众性的治安队伍在江南市的历史上虽然存在的时间不长——特别是红哨兵——但相信曾和它们打过交道的人，如今回想起来半夜仍能由睡梦中惊醒！因为他们当时执法的标准只有一条：革命或反革命；执法的手段只有两种：毒打和关押！并且由于它们是群众性组织，所以就算抓错打错关错、甚至打伤打残打死，那也只是因为当时革命群众的革命热忱太高了，因此只需作检讨不需负上任何刑责！

        其实当萧也骐刚被带进红哨兵值班室时，他虽然表现得又羞又恼又委屈，但行动上还是很配合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只要把实情讲出来，最多认个错写份检查就可以过关了。可后来看到那个狐臭排长搞清楚萧也骐是几连几排——当时学校都按部队编制编班——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后，就立刻叫人用一块小黑板给他做了个“现行反革命”的牌子挂上，然后一边让两个红哨兵强押着他到毛主席画像前向伟大领袖低头认罪，一边用嘲弄的口吻对他说“嘿嘿，灭资新村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别说是要你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低头认罪，就算是活活打死，也不会有人敢出来放个屁！------”时，萧也骐才明白今天的事情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他突然奋起反抗，先取下脖子里的小黑板朝狐臭排长的头上狠狠砸去，然后就乘在场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冲出了值班室冲出了学校大门！他在许多人大喊“抓反革命！抓反革命！”的喧嚷声中，往羊腰湾方向狂奔而去。萧也骐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回家，因为自己家的地址都白纸黑字登记在学校花名册上，红哨兵们一定会像猎犬般顺藤摸瓜追踪到自己家。可他由小到大最熟悉的就是羊腰湾，只有到了那里，自己才有可能摆脱红哨兵们的追杀。此外，也只有在羊腰湾，萧也骐才敢坚信：任何人见了他就算不敢帮他，也决不会帮着外人害他、抓他去邀功请赏！萧也骐的判断是正确的，当他好不容易冲过塔桥，拚尽最后一口气拐进通往羊腰湾菜园地上的一条小巷时，迎面遇上了几个羊腰湾菜园地的护园青年；他们毫不犹豫地放过了萧也骐，却用“你们是不是来破坏羊腰湾菜园地上的抓革命促生产的？！------”等阶级斗争大问题，成功地缠住了紧追在后的红哨兵。

        萧也骐躲在一个羊腰湾菜园地上的看瓜棚内。他吃了几条生黄瓜，然后就在看瓜人的床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直到天黑后，外公外婆和姜家父子在菜园地上人的帮助下找到他。原来今天傍晚，江南市第七中学的红哨兵送了一份由学校工宣队签字盖章的通知书到他家，内容是要萧也骐明天一早自动前去红哨兵办公室报到，并针对自己的错误向工宣队和红哨兵作出深刻检查，否则一切后果自负！由于外公外婆认定萧也骐如果明天返校一定会遭受迫害，因此特地请人去叫来了姜家父子，要他俩连夜把外孙先接到他们在郊区的家避一避再说。虽说自从破“四旧”风波后，萧也骐对姜家父子就不像过去那般亲近了，但如今是逃难，再说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因此当天晚上他就跟随姜家父子去了他们在郊区的家。

        这桩冤案一直到当年的暑假后，在已经是“江南市革委会委员”“江南市南区工纠队总指挥”的程森林帮助下，萧也骐才获得彻底平反昭雪。在刚开始时，萧也骐不相信这是真的，所以迟迟不肯返校复课。后来不知程森林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让那对狐臭兄弟在一位工宣队员的陪同下，先来登门向萧也骐赔礼道谦，并保证今后再也不会旧事重提，萧也骐才放心返校。

        萧也骐所做的、令曹家船厂人感到惊骇、不可思议的第三件事，是在他还未满十五周岁时，就用自残写血书的方式坚决要求去农村上山下乡，结果最后不仅自己心想事成，还连带着他的父母亲和妹妹，全家一起到江北农村插队落户！------

        当时，在中国社会，上山下乡运动不仅已演变成了一场遍及全国所有城镇的全民性革命运动，它同时还昭告全国人民这是一场长期的、甚至可能是永久的、国策性的运动！即从今往后，凡是从学校毕业的学生，都要先去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然后才根据个人表现抽调回城；因此，如果你是学生，那上山下乡就是你无法摆脱的宿命！不过根据实情，萧也骐当时用偏激的方式坚决要求上山下乡，却并不是因为这种宿命，而是像他后来对外公外婆所表达的：是因为从破“四旧”运动开始，他就强烈地觉得自己和江南市、曹家船厂、自己的家和家人，格格不入，迫切渴望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家；而后来随着更多事情的发生，他的这种渴望就更迫切、更强烈、更坚定！但由于当时找不到可以摆脱逃离的办法，所以他就只能苦苦忍耐苦苦煎熬。后来报上登出一篇报道，说有一个比萧也骐还小半岁的中学生，因为用自己的鲜血写了一份决心书，结果成功地被批准和高年级的同学一起去了农村。萧也骐才茅塞顿开，思想找到了出路，行动找到了方向！------

        那是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初的一天傍晚。自从破“四旧”后就对程家人冷口冷面的仇来娣，突然哭喊着冲进程家。她哀求刚刚吃完晚饭坐下喝茶看文件的程森林赶快上他们家，去救救他们的外孙萧也骐！

       原来昨晚萧也骐刚从几十里路外的郊县农村学农回来——当时在中国中学生基本已不上什么文化课，而是以到工厂农村部队学工学农学军为替代。看到在农村劳动了一个多月的外孙似乎瘦了，老俩口今天晚上特地烧了几个外孙喜欢的好菜给他进补。由于今天吃过中饭后萧也骐就一直把自己关在睡房内，因此开始老俩口都以为他是累了在房间睡觉，做好晚饭后就在厨房静静等候。后来因为等的时间太长了，曹锦狮悄悄上楼，想看看外孙究竟睡醒了没有。推开房门一看，平时以镇定出名的曹锦狮立刻惊叫了起来：原来萧也骐根本没有睡觉，而是用刀割破自己手指，在用自己的鲜血写坚决要求上山下乡的决心书！这是一幅很血腥的场面：由于割破的手指不会像钢笔般书写不停——因为人的伤口有自愈功能，割开后一会儿血就自己凝固了——因此萧也骐不仅割破了右手五指，同时还必须不断地割才能不停地写；结果决心书写了不到一半，桌上就已堆满了血迹斑斑的纸团！曹锦狮急忙冲进房阻止外孙的行为，但萧也骐坚定地告诉他：这是自己一直想达成的目标，谁也不可能阻止他！就算后来外婆请来了曾经帮过他大忙的程森林伯伯，萧也骐也毫不妥协毫不退缩。他甚至还反问程森林：为什么去年程灵泉大哥作为全市第一批知青下放到江北农村去时他没有反对，可现在却要来反对他？年龄？难道革命还需讲年龄？过去那些红小鬼、儿童团、小八路，他们的年龄哪一个不比自己小？有的甚至小一半！最后程森林只能派人去找来了萧也骐的父母，因为像这样的事，也许只有亲生父母才有权力可以阻止。

        在开始时，萧也骐的父亲萧振荣根据习惯思维，曾想用父母的权威逼迫儿子屈服，但被妻子拦住了。曹玉叶让母亲去厨房冲了一杯红糖水给萧也骐喝，同时用药棉和纱布帮儿子包扎好手上的伤口。随后她让父母把晚饭拿到房内，让饿得早已前胸贴着后背的儿子吃。等一切都妥当后，她才心平气和地问儿子：为什么会这样做？开始萧也骐一直不吭声，后来实在憋不住了，才哭着把满肚子的苦水，一五一十向母亲吐了出来。曹玉叶流着泪听完儿子的倾诉，最后向儿子保证：他想去农村插队落户的想法，她回去和他父亲商量后，一定会在一个星期内给他明确的答复；但同时萧也骐也要保证，往后有任何事都要和父母商量，决不再私下做傻事！

        实际上一个星期没到，萧振荣和曹玉叶就带着小女儿萧也凤来到曹家船厂。他们正式向曹锦狮仇来娣以及萧也骐通告：说他俩考虑到双方的家庭出身都不好，迟早都可能会被迫加入上山下乡的队伍，加上以后孩子毕业了也都非去农村不可，因此与其将来一家人东分西散，倒不如现在采取主动图个一家人可以聚在一起！所以今天上午萧振荣已向单位递出了“坚决要求全家去江北农村插队落户的决心书”，并且已经获得批准。当仇来娣哭着追问她和父亲怎么办时，曹玉叶流着泪告诉母亲，说等他们到了那边后看情况再定。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萧也骐和他的父母妹妹，搭乘专门运送上山下乡人员北上的船队，离开了曹家船厂，踏上了前往广阔天地的征途。

       在离开曹家船厂整整十年后，萧也骐曾回过一趟曹家船厂。那次他是陪同母亲前去处理外公外婆遗产的。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踏上过曹家船厂地面。但在曹家船厂人的记忆中，萧也骐在离开曹家船厂下放农村的十年中，还曾做过令曹家船厂人感到惊骇、不可思议的第四件事：那就是用难以置信的冷酷、忤逆、绝情，活活害死了把他从“血泡泡”抚养长大的外公外婆——曹锦狮和仇来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