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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有些不好意思, 为了掩饰窘态, 接过包子整个塞到口里, 鼓着两腮大口嚼咽, 噎的脸通红。英子觉得好笑, 自己好心让他趁热快吃, 他却噎得脸通红, 忙说道: " 喝口汤, 慢慢咽, 没人跟你抢!"
瑞安好容易把包子咽下去, 又喝了一口鸡蛋汤, 嗓子总算变得顺畅, 盯着英子说道: " 我劳改的那个村庄, 大人总是告诉孩子, 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 如果开口讲话, 饭菜会堵在喉咙里下不去, 刚才这个包子, 差点把我嗓子堵住了。"
听瑞安提到劳改的村庄, 英子好奇心起, 问瑞安: " 那个村庄, 有没有你喜欢的姑娘? "
" 我那敢去想! 除非我在那个村子呆一辈子! " 瑞安心里想到了我大姐, 如果这辈子回不了北京, 我大姐是唯一能让他留在白沙村并有理由活下去的人。
" 我不信你们一家会在农村呆一辈子!" 英子这句话, 她自己也知道毫无根据, 不加思索说出来, 只是安慰瑞安, 安慰自己。
" 天知道! " 瑞安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墙头的一棵草, 风往那边吹, 自己就往那边倒, 毫无力量反抗, 说不定那天狂风大作, 连墙一起吹倒, 自己这棵小草的生命, 也就到了尽头。老舍, 刘少奇, 这些万里长城上的参天大树, 都会被逼上绝路, 其它人身上, 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
“ 不说这些, 咱们看电影去。" 英子不再想将来的事, 瑞安回来了, 开开心心在一起, 开心一天是一天, 反正还年轻, 说不定那天那阵风一刮, 就把瑞安一家刮回来了。
二人要了一个纸袋, 将剩下的十来个包子装好, 走出庆丰包子铺,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华灯初上, 天安门, 长安街, 灯火通明, 与白沙村夜晚的街道相比, 可谓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这里不仅有神一样的领袖, 还有天堂一样的景色, 全中国的老百姓, 都向往北京, 都爱北京天安门, 但是没有人知道, 这个他们心目中的天堂, 居住着多少妖魔鬼怪, 牛头马面。
六十年代末, 是妖魔鬼怪混战, 牛头马面打斗的高峰。共和国御用文人郭沫若有诗曰: “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咒念紧箍闻万遍，精逃白骨累三遭。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教育及时堪赞赏，猪犹智慧胜愚曹。” 伟大领袖看到后，半夜兴起, 结合当时形势，写了一首传遍神州大地的和诗: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由这两首诗,
京城妖魔鬼怪之盛可见一斑, 可惜如意金箍棒, 没有握在孙猴子孙大圣手心里。看完电影回到英子家, 已过十点, 英子看到二楼爸妈的房间黑着灯, 便让瑞安回客房休息, 自己悄悄回到自己房间。
瑞安躺下一会, 迷迷瞪瞪, 听到英子的说话声: " 妈, 您别问这问那, 瑞安只是在咱家暂住几天, 会有什么事。" 一个老大妈的声音回道: " 你说的倒轻巧, 他们是反革命家庭, 要是让人知道了, 我们都要受连累, 你明天早上赶快让他走。" "妈, 瑞安也没地方去, 求求你, 让他在咱家住几天。" " 你个倔丫头, 妈也是为你好, 妈知道你的心事, 你也不看看形势, 你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让他哪里来, 赶快回哪里去, 免得夜长梦多, 对谁都没好处。" 接着是关门的声音, 院子跟着沉寂下来。
英子母亲的这些话, 瑞安似乎早已料到, 并不觉得意外, 也没影响自己睡觉。第二天早晨瑞安早早起来, 给英子留了一张纸条, 悄悄离开英子家。
天还不亮, 路灯依然闪耀着光芒, 长安街上已经有零零星星骑自行车的人, 女的围着围巾戴着口罩, 男的挂着耳套戴着棉帽, 迎着寒风穿行在长安大道; 早班的公共汽车, 也打着哈欠, 冒着粗气, 像一个没有睡醒的洋车夫, 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爬起来, 为一家人的生计奔跑。
瑞安本想今天起来, 去几个亲戚家看看, 昨晚无意听到英子母亲的一番话, 他改变了主意, 决心马上离开北京。一个人走在长安街上, 眼前灯火辉煌, 前途却一片黑暗，瑞安觉得自己还不如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祥子在北京，起码还有个地方趴着，还可以自由地找工作，还可以自由地和街坊邻居来往，而自己呢，仿佛成了当年的革命党人, 时时担心有人来捉拿自己。革命党人的担心是因为有个伟大的理想, 推翻旧政府, 建立新制度, 死了也高尚也值得, 自己的理想, 不过是追求自己喜爱的音乐, 没有威胁到任何人, 北京也容不下自己, 难道这就是那些革命党人, 抛头颅洒热血要建立的新制度?
年后冬天的清晨特别阴冷, 偏偏这个时候刮起风, 下起雪。大片大片的雪花, 绕着一团团灯光旋转飞舞, 遮住了天安门前的画像, 掩盖了人民大会堂的国徽。雪越下越大, 风越刮越急, 北京的心脏, 突然加快了跳动。长安街上灯光昏暗, 雪花却洁白明亮, 很快将瑞安包围起来, 落满衣服, 落入脖颈, 瑞安浑身好像穿了一身孝衣。在北京生活十几年, 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风雪, 瑞安既惊恐又惊奇, 觉得眼前北京的天空, 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妖魔鬼怪, 天兵天将, 正在进行一场生死较量, 殊死搏斗, 自己如同一片雪花，身不由己, 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在什么地方, 融化消失, 无踪无影。缩手缩脖躲躲闪闪走了一会, 瑞安觉得浑身冰凉, 冷得实在受不了, 只好壮起胆子，坐上去火车站的二路汽车, 好在天早车暗人又少，没人注意他。到了火车站买好车票, 又买了一盒稻香村的点心, 在济南转车又耽搁了一天, 回到白沙村, 已是第三天的上午。
刚进家门, 瑞安便被父亲逼着, 来到大队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