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

面包

小时有个同学绰号叫‘面包’，意为松软可欺。也一直以为如此，直到出国游历之后，才识得面包不止松软一种，也有崩掉牙的，也有使劲撕不下的，也有嚼得腮帮子发酸的，也有专门用来煮汤的，也有像卷饼一样的，也有吃在嘴里像吃满口沙子似的。中国人不是个面包民族，现在满大街开出来的面包店出品除了松，软，甜三项之外，几乎无善可陈。讲究的说法，面包是应该有个性的，个性的意思是有接纳有排除，某种面包必得配某种菜肴，酒类，或饮料，才能显出这面包的好处来。

我在法国吃过几个月的棍子面包BAGUETTES，经年累月不知米饭为何物，在街角的面包店买一条面包，挟在腋下，或插于背囊，信步漫游街头巷尾，乏了就拣喷泉沿石或树荫草坪一角，席地而坐，撕开所携棍子面包，配以背囊中所备的乾酪或干腊肠，很适口的一餐，再去水龙头底下牛饮一通，下午又有充足精力到处乱逛。晚餐在小店里叫碗汤，主食也是切成一段段的棍子面包。

我给棍子面包打七十分，好处是外脆内软，与乾酪和腊肠可配，或仅抹上牛油口味也不错。缺点是外皮脆而不韧，吃完一大堆碎屑。另外虽可与多种食品搭配，但无一能配出绝色。好比中产阶级的恋爱，按部就班而无生死相许。

巴黎的面包店里琳琅满目，早餐卖羊角面包，法国饮食的绝活之一，一层牛油一层面卷起来烤，出炉之际香味简直致人死命。外皮脆得如北国佳丽，内囊糯得如苏杭秀女，配以不加糖的黑咖啡，尝之使人感叹天堂胜景就在你的两指间。

在美国卖的羊角面包只能用‘东施效颦’一词，油腻有余而香糯不足。COSTCO 买来的整板羊角面包更是得用‘烂瓜一筐’来形容，吃多了就不知鲜桃是怎个滋味。

巴黎面包店里还有一种圆形的面包FOCCACIA，烤得非常瓷实，掰不开，必须用刀一块块切下。内里质地是极其紧密，法国人用来做三明治，挟上咸肉和番茄，口感精劲耐嚼，沉甸甸的，咀嚼时腮帮子鼓得满满的，有曾文正公那种大户人家过踏实日子之想。

法国人无疑是节省的，所以有洋葱汤之出世，隔日面包在所剩汤汁中泡软，加入洋葱和大量奶酪置入烤箱，届时奶酪结皮起酥，奶皮之下洋葱软熟，面包吸满汤汁，却保持形状。尝来浑然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我们中国人的菜泡饭有同功异曲之处。

我对英国的饮食印象不佳，除了炸鱼薯条，对他们的面包无多记忆，只记得有一种圆形面包，如碗般大，当中挖空，盛上蛤蛎浓汤，喝完浓汤之后鲜有人把这面包碗再吃下去的。

希腊当然也有面包，却无特殊之处，唯他们用来卷牛羊肉的无酵面饼，也叫面包，真正名副其实的‘面包’。预先做好呈一叠堆放，客人点菜后放入一个笼中快速地蒸一下，再用油纸垫着，削下牛羊肉，放胡萝卜丝和香菜，卷好递给客人。这种‘面包’嚼劲十足，极有阿拉伯风味。

我在俄国朋友家里吃过据说是真正的罗宋面包，跟以前在上海吃过的大相庭径，是用燕麦黑麦和小麦混合而烤制的，质感紧密，野性十足，如肖洛霍夫笔下的阿克西尼娅，偏焦一些更好，吃在嘴里有一种非常粗糙的甜味，用来配俄国人用奶油，甜菜，大葱，洋芋煮出来偏咸的汤正好，再灌几杯伏特加，哥萨克骑兵的剽悍就是这样吃出来的。

接下来要讲最精彩的面包，意大利的CIABATTA面包，听说是达芬奇的发明之一，此种面包表皮也脆，但撕开时不落碎屑，里面也软，但松软之外另有一股韧性。此面包有如优秀女人，嫁给任何男人都能点化他，扬长避短，生出造化来。其可配红酒或白酒，无论是餐前沾了橄榄油和黑醋，还是夹意大利生火腿和干酪做三明治，或是切成薄片放片番茄，撒上黑鱼子来佐下午茶，还是抹上牛油蒜末放进烤箱，用来配西班牙海鲜饭或烤羊腿都是一流。或者，什么都不放，空口吃也是绝色，我曾在一个下午一面打电脑一面干掉一整条。

我给CIABATTA面包打九十五分，一个礼拜不去柏克莱农夫市场买上两条不过瘾，装面包的纸袋上印有一条警告标志；注意，CIABATTE面包会上瘾，你如有这方面的问题，请跟面包制造商联系。

以上都是量产面包，由面包厂按照配料比例整批烘烤出来上架的，可说是文明社会调教出来的淑女节妇，一颦一笑都带着学识教养，举手投足无不合乎规矩，一排排地蹲在货架上等人领回家去。你尝一口就了解一批，前赴后继，保质保量。接下来要讲讲吉普赛野姑娘。

在柏克莱的夏塔克街上，有家‘奶酪总汇’，架上柜子里陈列着上千种奶酪，天天顾客盈门，同一个老板在隔壁开了家披萨店，也许是世界上最牛的一家。每天只烤一种披萨，全素，凭大师傅随心所欲地用不同的奶酪烤制，或是番茄配蓝霉奶酪，或是香草配荷兰奶酪，或是小紫茄配意大利烟熏奶酪，或是四种不同的奶酪混合。开炉之时香气飘满整条街，排队的人延伸到街角，有人专门开车三十英里来吃。在披萨店的一角，有个四人爵士乐队演奏。这店每天只烤三百张披萨，卖完就关门，下次请早。

在奶酪总汇里有卖新鲜出炉之面包，热面包从炉膛出货之后直接用推车送到店堂，那个香味简直使人头皮发麻，脚脖子打颤。有蜂蜜混合核桃仁的甜面包，有茴香末加酸奶酪的咸面包，我最喜欢的是一种里面加了洋葱，橄榄，和大量山羊奶酪的地中海面包，金黄色，外皮烤得发脆，掰开一股浓香扑鼻而来，一口咬下，内里半溶的山羊奶酪如上品的高邮咸蛋之鲜咸，酥糯，洋葱清香微甜，橄榄如鸭胗肝之味，最妙的是内里渗出的奶酪烤得微焦，嚼在嘴里真的忘记自己姓什么了。我在周末游完泳，去奶酪总汇买上一大条地中海面包，一杯咖啡，翘起脚坐在遮阳伞下，听着隔壁披萨店的爵士乐，此刻的人生如同谈恋爱般地满足。

有时想想人生也如面包，第一要新鲜，八十后，九十后，热腾腾地端上来什么也挡不住。第二要搭配，SOURDOUGH面包酸劲十足，配了火腿生菜却正好。所谓的文人才子大都是块酸面包，非得夹了佳人这片火腿，再配个生菜丫鬟，戏才好唱下去。第三，野姑娘只能偶尔尝之，否则日常生活有六宫粉黛无颜色之虞。我们生长在量产社会，心态行事早已被潜移默化，功利为上，中庸为上，充饥为上，便利为上，美感其次，另类再其次，在超级市场买菜时顺手买条面包，省时兼省力。犯不着为一口面包天天跑去奶酪总汇。第四，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块搁了许多时日的陈面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也许，最好的出路是去煮洋葱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