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恋恋老北京

作者:i0u  于 2013-10-21 23:02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Chinese|通用分类:网络文摘|已有5评论

前注:微信上转了篇文章,关于北京,实在是喜欢的很,就收到自己这里吧。和发小儿却也讨论起北京的将来,于是,顺势把自己的有些想法一并记下来了。

前些日子户主去了趟伦敦,挺可惜我没能一起跟着,回来后感慨说是伦敦很小,完全没有日不落帝国的感受,倒是崭新的步行街因奥运建好,让人觉得还舒服。记得工业革命时,伦敦也是雾霾污染,却不知已经多少年了,才改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伦敦当地人却是依然自豪的很,连模仿个伦敦口音也是让他们雀跃不已。

在我眼里,现在北京是个青春期的逆子样,还一直找不到北呢。但我却信它会最终找着北,还能长得人五人六儿的,因为还有这么一群人爱惜着,那份儿精气神儿一直在呢,坏不到哪去。不是有话儿说么,阵痛,谁没经历过啊,时间长短而已。

说了这些许的废话,也累了,还是看文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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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老北京》
作者:刘洋硕、谢思楠、陈之琰、陈晓波、宋梦醒
文章选自《南方人物周刊》2013年第33期,总第361期。

什么是北京城?每个北京人心中都有一幅只属于自己的画面——吱吱呀呀的大门上,古老的朱漆脱落了。灰色的砖墙中间,天空是一道湛蓝色的线。那道线中,看不见鸽子,却听见鸽哨响起。

对摇滚歌手何勇来说,那时的北京是“单车踏着落叶”,“银锭桥望着西山”。从2002年开始,他病了很久,时好时坏。如今他话不多,仍旧是京腔儿。

1960年代末出生的北京人,是极为特殊的一代。他们感受过旧时代的简单,和新时代的纷乱。1994年是一个变革后的年代,他和一个叫窦唯的北京人,一个叫张楚的西安人(实际上张楚生于湖南)去了香港红磡体育场。

“吃了么?”他的京腔引爆全场。

19年后,何勇胖了,胖了以后像个北京大叔。如今他住到了亚运村,四环外,北京城北——像大多数北京人一样,在这座城市的新陈代谢中,慢慢远离北京的中心,远离过去的生活。

那些年,二环内的才能被称为北京城。他说这年头,二环里还有几个北京孩子?

每一个城市都开始越来越没有区别。如今约朋友,何勇也会选在星巴克。这一年,这个世界最成功的咖啡连锁刚刚宣布在北京开设标志性的旗舰店,嘉里中心、三里屯,一开两座。他说他还是喜欢以前的那个北京。

当年的《钟鼓楼》,何勇写了几年时间——“钟鼓楼吸着那尘烟,任你们画着他的脸。”何勇也觉得自己那时的《麒麟日记》,越来越像一个预言:

在北京的钟鼓楼上,有一只石雕的麒麟,在那儿站了几百年,默默地凝视天空、土地和人民,似乎总在等待。有一天,会有一阵大风吹过,它会随风飞起来。

“局气”

从上一张专辑开始,何勇等了20年。20年了,他约朋友的时候,还习惯去他从小生活的鼓楼。他的微博名字叫“何勇的钟鼓楼”。

父亲何玉生也生在北京,是中央歌舞团的三弦演员。小时候,何勇曾跟着家人去鼓楼旁的地安门百货商场。

何勇并不知道,那里曾是郑希成家的四合院。那时候,院落旁有间老澡堂兴隆池。每天天蒙亮,澡堂里就传来老板叫伙计的吆喝:“起,起,起,起勒……”郑希成说,那年景卖菜卖果也都兴吆喝念起来像唱歌,倍儿好听。

郑希成出生前,他家里出过两件大事:1931年,九一八事变,他那个给张学良做旅长教官的姨父回了北京。1937年,七七事变,大表哥追随南撤的姨父,离开北京参了军。

那时的北京,还叫北平。

郑希成出生在1938年的1月,春节未至,按阴历来说,刚好是日本人进北平那年——丁丑,火生土相生。他父亲是汉人,母亲是满人。民国年间通婚不是大忌。

那时候的鼓楼东西仍保留着旧时的王府大宅。帽儿胡同里的旧衙门被日军占据。他看着衙门口的石狮子,想象他那个从未谋面的大表哥“会骑着大洋马回来”。

1942年是个荒年,北京城里也不好过。到了来年,霍乱又开始横行。“我娘送我上学,走到半道,我拉稀了,我娘赶紧把我夹起来跑。那时候听有日本人的汽车在大街上走,一看见你拉稀,噔就把你扔车上。火力拉,日本人就管痢疾(实际他记错了,应该是霍乱)叫火力拉,拉走给烧死。”

那些年的北京城里并没有抵抗。郑希成只记得火神庙往北是一座教堂——日本孩子上课的地方。他跟着大孩子们蹲在窗根儿地下,用京腔叫着:“小日本儿,喝凉水儿,砸了罐子赔了本儿……”日本人出来,孩子们一哄而散。他说,“北京人就没有服过。”

那时候他们叫自己“小孩儿队”,去护城河游泳,去地安门乘凉。那高大的城门洞“可凉快”。他自幼小儿麻痹,“两腿拐拉拐拉”,还要从地安门石桥外边的栏杆翻着走。金水河里的水在流,日头下波光闪闪。

日本人在,北京仍是北京人的北京。老北京的城门二十座,“内九,外七,皇城四”。外九门走九车:朝阳走粮,崇文走酒,安定走兵……地安门则是皇城北门,那时候地安门外的黄城根,供有一尊砖砌的“火判儿”——高五尺,外形是个袒腹而坐的判官。每逢中秋,老北京的夫人家会为它添煤点火,火焰随即从“火判儿”耳口鼻眼冒出。

“那时候的北京特有味儿。”郑希成家旁的烟袋斜街上,剃头的、裁缝铺、磨刀的、卖小吃的……每一行儿都有自己的讲究。剃头匠将“唤头”打出清脆悠扬的“呛啷”声,讲究给老主顾刮脸剃头再送上个“放睡”(按摩)。裁缝铺则多宁波师傅,讲究剪裁还要看主顾脾气,“性之急者宜衣短,性之缓者宜衣长”。

做买卖的都是外地人,北京仍是北京人的北京:山西人开了六必居,河北人开了全聚德,南京人开了稻香村,安徽人开了张一元,天津人开了内联升……这些最终融合成了独有的京味儿。

郑希成最喜欢烟袋斜街的药铺、糕点铺。每逢过年,这些买卖会在堂屋挂上画——红楼、三国、水浒,他挨个儿去看,都是故事。

那年头的老北京,讲究“忠孝义”。兵慌马乱,外出做买卖的父亲一被劫到外头,合伙人杜大爷就会拿着钱粮登门救济。放下救济,出门走到影壁,杜大爷会京腔儿道上句:“嫂子留步,叫连生(郑希成的大哥)送一下。”

穷人家的院子,影壁就是二门,女人是不方便出的——这是不能坏的老礼儿。北京话专门有个词儿,叫“局气”。

“这就是共产主义吧”

郑希成也知道有个叫何勇的年轻人唱《钟鼓楼》。那时候北京城还是北京人的北京。何勇出生的20年前,郑希成一家从鼓楼搬到了北新桥的九道弯儿。

在老北京人的故事匣里,那也是个传奇的所在。据说北新桥有一口井,是北京城的“海眼”。当年刘伯温、姚广孝建好北京城,有条龙兴风作浪。姚广孝去制服了那龙,又在井上平地建了个无翅桥命那龙:桥旧方可出来。打这儿,这桥就叫北新桥,永远是新。据说此后北京城再无水患。不过在2012年,咒语被打破了——那年7月暴雨袭京。

实际上,朱棣下令营建北京时,刘伯温已死了31年,但老北京人仍相信是他设计了“八臂哪吒”北京城。几天前,何勇带女儿去吃隆福寺小吃。这个曾经繁华的商业中心依旧冷清。1993年,一场大火将隆福寺昔日的繁华付之一炬。此后20年,隆福寺依然没能找回他的魂儿。老北京人相信:那是拆隆福寺时,动了刘伯温风水。

老北京人也讲究院里种树,枣子、石榴、柿子都行,就是不能种桃(逃)……郑希成新院子里的香椿树是父亲种的。每逢春天,满园飘香,家里总要分一部分给每家邻居送去。

后来,院子里多了房客果子李和茶汤宋。那时候果子李夏天卖水果,冬天卖“果子干”——那“果子干”由杏干、柿饼等加糖熬制。如今的京城,几乎绝迹。

在郑希成的记忆里,北京味儿的消逝从拆除东西四牌楼开始。为了保留那些牌楼,梁思成曾当众失声痛哭。那次争论中,时任北京副市长吴晗批评梁思成:“您是老保守,将来北京城到处建起高楼大厦,您这些牌坊、宫门在高楼包围下岂不都成了鸡笼、鸟舍,有什么文物鉴赏价值可言!”

建起高楼大厦的同时,更多人涌入北京。1958年,郑希成院子里住进了外地来的房客。那正是大跃进的第一年,劳动力涌向北京。

与被视为自家人的果子李、茶汤宋不同,这一次来的说是“客”,却非租不可。北京的大小房产由政府按照院落大小统一划为标租房对外出租。郑希成家在自己的小院,只剩下了一间小房。

在南城的大栅栏,崔旭德家四进院的祖宅是被当作“经租房”征用。崔家曾是南城大户,祖上是前清翰林。那时候大户人家“伺候”(北京人管玩儿花鸟鱼虫叫伺候)花鸟,有专门的“把式”……

1950年代,崔家人被轰出祖宅,散落京城各地。因为早分家,崔旭德家的院子得以幸免。后来,这个院子出了个播音员叫“方明”——那正是他的哥哥崔明德。

如今的私房主,已很少有人见过自家的地契。“文革”那些年,郑希成家院子的买卖文书上交,郑希成记得那上面最早的记录是嘉庆年。一大摞文书换回一张小片纸。老房子的故事就此湮灭。

“文革”时,庙宇被拆,门墩被砸,郑希成觉得真正摧毁的是老北京的人心:“人完了,比房子没了还可惜。”

那几年正赶上备战备荒,中国有了第一条地铁。在六十多个地铁建设方案中,最终采纳了毛泽东的意见:“你要修建地铁,又要少拆民房,可圈着城墙走嘛。”

于是北京地铁确定“一环两线”,大规模的城墙拆除就此开始。

一场全民参与的运动。多年后,一位当年参与拆除城墙的中学生写下他的忏悔:

昏日。人海。尘雾。1969年冬春之交,复兴门城边。城墙像一根巨大的糖葫芦,黑压压的人群像是那趴满糖葫芦的蚂蚁。在黄昏的阳光下,北京市民四面八方扑向城墙,用锨镐杠肢解这条奄奄一息的长龙。从它上面剥下来的鳞片——那一米多长的方砖,被各种卡车、三轮车、板车、马车、排子车和手推车,源源不断地运到全市各个角落去砌防空洞……

跟着同学一起拆毁城墙的时候,崔旭德还在上中学。他曾从“和平门”的缺口登上城墙。那时候北京错落有致,城墙上一眼就可以望见白塔、钟鼓楼……最宏伟的还是前门——他说,如今的前门孤零零得像个玩具。

何勇正是出生在拆除城墙的那一年。许多年后,当父亲何玉生带他走进北京的地铁站,第一次坐地铁的何勇看着人们花上5毛钱就可以去往不同的地方。他想,“这就是共产主义吧!”

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

1978年,戊午,火生土相生。郑希成的小女儿郑欣出生了——他给女儿取这名字,意味着:“四人帮”倒了,欣欣向荣。

随着制度的放开,一切欣欣向荣。民营、外资企业的进入让工作机会不再与户籍相关。很快,更多人涌入北京。1984年开始,北京外来人口出现飞速增长,到了郑欣10岁那年,北京流动人口规模已经达到131万——是1978年的6.5倍。

突然的开放实际并不突然。80年代结束那年的国庆,北京城里没有阅兵。

那时候,像一切流行文化,那些年摇滚乐也冲入北京。摇滚与民乐的交融,造就了何勇。第一张专辑里,他将民乐《瑶族舞曲》改编成《幽灵》,并加上独白:“他们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我很想念他们,这是一个礼物,在我睡着的时候,他们与我共舞。”

何勇记得,那时候玩儿摇滚的,大多是北京孩子。他们在北京的马克西姆餐厅、友谊宾馆、日坛公园搞起一个个被称作“Party”的小型演出,门票不便宜,但人满为患。何勇说那时候才叫“真的好玩”,北京城里各个圈子的主儿都会出现。

何勇也会怀念那时宁静的后海。他骑着单车,单车踏着落叶。他在后海游泳,潜到水里摸河蚌。那河蚌捉回去,放盆儿里吐会儿泥,可以拿来炒菜。

他也去吃回民的“爆肚张”,也去吃汉民的“姚记炒肝”。后来那炒肝儿店火了,连美国副总统也去吃。

何勇说:“那时候的烤肉季可香了。我最爱吃一道菜番茄肉片儿……”“那时候的美术馆那儿特有味儿。边上有一个服装街,还有一个报刊亭,我老在那儿买杂志……”“那时候喝北冰洋是一件大事儿……”

1992年,北京建成了二环,一切坚固的都开始烟消云散。

《钟鼓楼》的MV里,老房子被推土机夷为平地,何勇唱着“钟鼓楼吸着那尘烟,任你们画着他的脸”。这个画面正来自旧城改造中的南城。几年后,那里变成了崇光百货。

1994年,何勇摇滚事业的巅峰,“魔岩三杰”震惊红磡。台上的何勇红领巾、海魂衫,唱起《垃圾场》时,台下的黄秋生激动得把衣服撕得稀烂。据说那时候有领导说:让摇滚乐自生自灭。

两年后的北京工人体育场,这个“浑不吝”的北京男孩儿坠入低谷。因为一句“李素丽,你漂亮么?”,他一度失去了演出的机会。那时的售票员李素丽,是北京这座城市的名片。

同样是这一年,东直门中学走出去的女孩儿王靖雯回到北京,在与男友窦唯蜗居的破旧的四合院外,她被香港记者拍到了一张“倒尿盆”的照片。这是北京人再普通不过的早晨。更生活的画面是:北京人右手举着胡同口儿买回来的油条,左手端着刚倒完的尿盆儿。

那时北京,马路上的汽车还只有几种,吉普、面的、桑塔纳、富康……1997年,何勇也曾有过一辆北京吉普。那一年,邓小平逝世;香港回归;北京国安大胜上海申花,9比1……

这些事里,只有那场大胜被写入了这座城市的共同记忆。

“北京病人”

1970年代末出生的郑欣,是被街坊四邻看着长大的。她记得街坊里有个杨奶奶,裹小脚,梳三齐,穿小金,拄着头拐杖,永远乐呵呵。夏天的时候,路灯洒下红色的光,爷爷奶奶坐在躺椅上,拿着个扇子扇啊扇。“后来,就只剩爷爷;后来,都没了。”

那时候邻居有个伯伯“伺候”花草和金鱼。1980年代,报摊旁往往有卖鱼虫的,孩子们放学带上一份《北京晚报》,买上一袋活鱼虫。夜里,伯伯会叫她起来:“快,小欣,昙花开了。”她迷迷蒙蒙起来看昙花,“哟,完了,昙花一现。”

很多年后,她再难在人们的脸上看到那种神气。“很多人说北京人懒,小富即安、不知上进。”如今北京笼罩的磁场却很奇怪。闯入这场的人们不得不染上戾气。

有人说,北京是最像纽约的城市。在纽约人看来,纽约的乱代表着纽约的包容,不同血统、信仰、地方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郑欣则说,“如今北京什么都没有,除了高楼大厦、钢筋水泥。”——连街边卖活鱼虫的小贩,都消失了。

何勇说:“在北京,小时候那种生活、那种节奏已经变了。味道也变了。感觉北京现在就是一个工作的地儿。”

2002年,春节前那几天,何勇点燃了家中的房子。他曾对《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如此形容抑郁症发作的那些日子:他觉得内心有很多个自己——有的自己很小,有的自己很老,有的自己活着,有的自己死去……

那年,壬午,水火相克。

何勇烧掉自家房子的半年前,北京申奥成功。整个城市都是亢奋的,就连炸鸡的小贩都“把秤挑得高高的”。那也正是北京第十个五年规划的第一个年头,“拆除危旧房”达到史无前例的状态——北京全年拆除危旧房183.9万平方米。直到进入2002年,这座城市拆除旧房的热情不减,达到162.7万平方米。

根据2004年北京市测绘院统计,1990至2003年,北京共拆除胡同639条,是前40年的3.1倍。清华大学人居环境研究中心这一年发布的数据则是:北京旧城62.5平方公里之内,传统风貌区只剩下12.39平方公里,占19.82%。

在2008年以前,这一切都没有停止的迹象。

何勇复出了,开始鼓捣自己的新专辑。他想过新专辑的名字,后来放弃了,“不太吉利”——叫《北京病人》。

不吉利似乎是2006年一度传出他病情加重,再度入院。这一年的北京也像是一个病人——前门大街开始拆迁改造,人们并未意识到,几年后,这里将被大商场的那些大品牌占据。

在一次一次拆迁浪潮中,四九城的北京人搬去了天通苑、管庄常营……“老北京网”掌柜张巍提供的数据显示:1948年北京内城胡同有3068条;到了2000年,只有1200条;2005年,还有758条。消失的胡同里,后海畔有一条是何勇熟悉的“一溜儿胡同”,他记得那曾是北京城最短的胡同。

银锭桥边,何勇常去吃的那家爆肚老店也面临着关门的抉择。那时候,北京市提出对什刹海一带的老城区进行改造,许多老房子都在拆迁之列。

听说拆迁那年,李淑琴已经在后海边住了56年。1948年,她被花车从这桥上送到“爆肚张”家。那时候有说法叫“南有爆肚冯,北有爆肚张”——两家世交,都是经营了130年的买卖。从1883年开始,张家三代仅靠爆肚挑子和手艺,已经在后海买下二十多间瓦房。后来家境日衰,只剩下拆迁前的最后一间。

嫁给“小小爆肚”张耀兴前,李淑琴娘家经营牛羊肉买卖。早间年,北京的回民多“勤行儿”——开饭馆、卖小吃。老北京人也讲究,牛羊肉也只找回民去买,干净实在。

后海整治的规划中,“爆肚张”可以领到补偿1000万,但要搬到五环。老头儿“吃粮不管穿”,老太太李淑琴却坚决不干。“我也不要钱。这样子,我等于租你房子,不行吗?我就为了传承我这老手艺。”

这已经是“爆肚张”第二次面临关门。1956年公私合营,爆肚摊被合并到国营小吃,“爆肚张”自此歇业36年。直到改革开放后,老街坊找上门来,要求爆肚张重操旧业。“有的客人还敬我们烟,给我们作揖呢。走的时候‘谢谢您,老奶奶’。”

为了让老字号留在后海,年过七十的李淑琴整整跑了4年。这4年间,“爆肚张”当年独守的宁静后海,早已变了天地。酒吧涌入占满了半个后海。已是国营的老字号烤肉季又无奈走起了高端路线。

李淑琴跟市里的领导急了:“咱这老北京给糟蹋了。弄了一帮子酒吧,你是老北京,还是酒吧街?……扶持老字号,行动在哪?”4年的抗争,“爆肚张”最终留在了后海。老店摘匾的那天,少当家张子安还是哭了。

在李淑琴记忆中,很多小吃已经消失:马蹄烧饼、荷叶粥、豆芷糕……几天前,她在一次北京老字号协会的会议上听说,老北京小吃失传了三分之二。郑希成也曾听说,消失的马蹄烧饼又出现了。他拖着不利索的腿脚,特地跑去地安门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爆肚张”开始上客的下午6点,后海酒吧的鼓点儿也响起了——不到两点不会完。何勇说,90年代,后海第一家酒吧开业的时候,他们很高兴。“那时候我和窦儿(窦唯)都会去……但眼瞧着酒吧一个接着一个,开得太多了。”

何勇曾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北京老房子拆了很多,有些伤元气了。后海现在就像个大俗丫头,以前的后海是一个多么清纯的小女孩啊!我和后海是青梅竹马,可如今它变得如此风尘,你说我什么心情?”

这一次,他换了一个憎恨的比喻:现在的后海是个“大尿盆儿”。

胡同保卫战

在城市的新陈代谢中,鼓楼两侧老房子也难幸免。2012年岁末,钟鼓楼广场恢复整治项目的公告贴在鼓楼地区的的大街小巷里。听到消息的何勇发了一条微博:“鼓楼的脚下要拆了。”

“不能再拆了。”何勇说,“拆了老房子就是拆了鼓楼的翅膀。”如果鼓楼真的要拆,他也会站出来。他说,“我看有一个老太太挺猛的,叫华新民。”

这个蓝眼睛北京人保卫胡同的故事,郑希成是在《南方周末》上看到的。在那以后,他也决定加入这场胡同保卫战。他从牙雕厂退了休,决定拿起画笔用自己的方式保卫那些老房子。

胡同保卫战的第一枪是在美术馆后街22号院打响,却输得一败涂地。2000年10月26日,文化名人赵紫宸、赵萝蕤的故居,在经过长达两年之久的抗争和诉讼之后,被推土机夷为平地。

学者杨东平在《谁来保卫文化北京》中将这一天形容为“当代北京的城市文化史上是黑色的一页”:

围绕22号院的“四合院保卫战”是极其悲壮的。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赵紫宸先生之子、两航起义的功臣赵景心和夫人黄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大无畏地奋起抗争。赵景心说,作为中国人,我有责任保护祖宗留下来的古都,良心不允许我为了几百万元钱出卖这个小院。

这一次,当郑希成重新打量这座城市,才发现那些被拆掉的门楼,那些被损毁的门墩儿,已经让人忍无可忍。他觉得北京有一种东西消失了:北京的神儿,胡同的神儿。

两年后的夏天,《黑龙江日报》记者曾一智回到家乡北京,发现她读的实验一小(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只剩下一座二层小楼——那曾是邓颖超任教的学校。她向北走到西新帘子胡同东口,又发现台湾女作家林海音曾经居住的地方已成废墟。《城南旧事》里的情景是她儿时记忆的翻版。她站在废墟上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她开始为这些老房子拍照片、写材料,申请文物认定,成了一个“用笔与推土机抗争的人”。她在南城的“大吉片儿”寻找那些老会馆。几年里,“大吉片儿”地区,她申请认定“不可移动文物”的老房子就有48座。而如今却拆毁殆尽。

曾一智担心:当这座城市坚固的记忆随着推土机的轰鸣消散,那些活着的历史也在慢慢消逝。带她去看那些老房子的老人,已经带着“口述历史”离开人世,“有时候他们带走的,就是后人永远解不开的迷。”她说,“老北京的文化不光是外在的建筑,更体现在人文环境。你把这些原住民迁走,留下那些没有原住民的胡同,那不是死街一条么?”

这十多年里,郑希成画了一百多个四合院,但还是比不过拆的速度。他不得不拿着摄像机把院子先拍一遍。后来,他把这些画集结成书,其中60%已经被拆毁。如今郑希成书房里,座位后挂着的是他刚刚完成的“凌叔华故居”。那是不久前一家机构专程请他画的,对方要将这座四进院的最后一进院改为纪念馆。

郑希成根据女作家凌叔华《古韵》中的描述,将老房子的每一处细节还原。在纸上,他多画了一股东风、一股西风——狂风将院子里的树木吹得七零八乱——唯有院子处是一片中国式的祥云。后来,对方想买下手稿,他却拒绝:“你把院子全部修复,我送给你。”

对于自家的小院,他曾跟哥哥商量过,未来也想作为老哥俩的一个小博物馆。当然在哥哥的儿女面前,这似乎显得一厢情愿。坚持住在胡同里的郑希成也理解那些搬走的老邻居,“谁不想住得舒服点儿呢?”

“爆肚张”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孙子辈没人愿接家中的买卖;孙女打算出国,李淑琴劝了几次;外孙子更是都不到店里来。

不过,80后的崔勇并不担心北京旧生活的消失,只要京味儿能在他的旧书店里延续。

六代世居北京的他,一腔一调都像个少爷。2007年,家中大栅栏的老房拆迁,他开始对自己的家族和北京文化产生兴趣。他辞了工作,回到胡同,开了一间“正阳书局”,专门收集与北京相关的旧书。

正阳书局开在廊坊二条,这里如今满是外地人开的东北菜、京味儿馆儿——那是外地游客的聚集地。正阳书局很快又成了老北京们的据点,搬到城外的老北京也大老远跑来找他聊天儿。南城的孩子说起话市井气,更京腔儿京味儿听起来舒服。

这天下午,进门的是崔旭德。他在网上看到崔勇,特意找来,他确定这就是崔家的侄儿——当年散落京城的崔家人重新聚到一起。

“垃圾场”

2008年,何勇的女儿出世,名副其实的奥运宝宝。他自己给孩子起名何好——“女子为好”。

因为奥运会,北京成了世界瞩目的焦点。但在人们看不到的胡同里,京腔也正在开始变得少见。这一年,九道弯西巷只剩下4户老居民,而全市流动人口达到了465.1万人。

两年前,一个叫张美娜的新疆女孩在《超级女声》舞台上唱了那首《钟鼓楼》,引来网络上骂声一片——骂的人里,有人捍卫摇滚乐;有人捍卫北京城。何勇最不在意,“小孩儿,喜欢就唱。”

如果深究谩骂者的心理,这关系到一代人被压缩的生存空间——日益紧张的教育资源、日益拥堵的公共交通、日益糟糕的空气质量……

一群年轻的北京人开始反击。网络上一场“北京保卫战”就此打响。2012年10月18日,“北京保卫战”在现实中“短兵相接”。那一天,一群二三十岁的北京青年,与一群坚持争取孩子在北京“异地高考”的家长发生冲突。年轻人以极具侮辱性的语言漫骂对方——“外地X”。

那一天,何勇当年的音乐再次成了预言:“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这里边你争我抢。”

因为有了女儿,何勇结束了持续到40岁的“青春期”。他也开始感慨钱不好挣。他想不明白,某个港台乐队为什么会火;征婚、选秀节目为何扎堆?他想不明白,崇文、宣武两区为什么会消失,“崇文、宣武,多好的名儿?”

很多事儿都让何勇想不明白。在北京只有《北京晚报》的年代,流行的是五色土副刊。如今何勇也常看《新京报》,却发现好多都是财经版。他说:“哪接触过这个?看不懂。”他还说:“我们这代人,尤其魔岩三杰,一到钱上就掉链子。”

北京人都有点小富即安,够吃够喝就得。何勇说自己并不缺少有钱的朋友,但开不了口,他“台上演得好,台下演得不好”。新专辑酝酿了快10年,仍没能出来。他不肯放下摇滚老炮的架子,也不肯放下北京人的“范儿”。

他开始在一个个音乐节上卖力唱《钟鼓楼》,唱《垃圾场》,唱《姑娘漂亮》——唱“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

有时候,他会穿起80年代的海魂衫、红领巾,像当年的红磡,在舞台上努力地跑。“声如洪钟,歌易唱,面似满月,肥难减。”何勇在微博上调侃自己。大家喜欢他跑,他就跑得卖力。后来他说他“越来越跑不动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红领巾、北冰洋、搪瓷缸、海魂衫……一代人的记忆重新变成快消品。

几年前,消失了许多年的北冰洋汽水重新出现。当年1毛5,如今3块一瓶,成了比瓶装可乐贵的“奢侈品”。南锣鼓巷北口,也有人卖大碗茶,也是3块一碗。摊子的音响里,放着陈升的《北京一夜》,有时也会放何勇的《钟鼓楼》——喝的大多是游客。

商业侵袭,传统在抵抗,结果传统也变模样“商业”。如今的南锣鼓巷人声鼎沸,老房子一水儿成了咖啡馆、连锁店。郑希成一代的大碗茶、何勇一代的北冰洋,都不再是那个味儿。

许多年后,郑希成年纪大了,身体还硬朗,胃里却长了瘤子。几年前,他信了密宗,活佛灌顶,又在书房里挂了一幅画:大威德金刚——那是北京城的守护神。

许多年后,王菲又离婚了,媒体围追堵截,传言四起。“名人不是那么好当。”何勇说,“人家那才叫名人。”

许多年后,何勇仍在摇滚。报纸上,已经见不到当年那个李素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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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回复 jc0473 2013-10-22 00:42
太棒了,写的好。
2 回复 meistersinger 2013-10-22 09:50
写得好!
2 回复 秋收冬藏 2013-10-22 21:57
看得有点伤心。我相信北京城最终会找着北,但找着的可能是一座新城,那些古老的韵味儿荡然无存,刻意修复的也只是模拟了。
1 回复 i0u 2013-10-23 09:19
秋收冬藏: 看得有点伤心。我相信北京城最终会找着北,但找着的可能是一座新城,那些古老的韵味儿荡然无存,刻意修复的也只是模拟了。 ...
古老的韵味儿是在人的记忆里的,只要人在,韵味就一定在~~~要不咱们就都穿越吧~~
1 回复 秋收冬藏 2013-10-23 12:03
i0u: 古老的韵味儿是在人的记忆里的,只要人在,韵味就一定在~~~要不咱们就都穿越吧~~
除非带个随身空间,否则我也不願穿到过去——万一碰到裹小脚的时代那可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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