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市一中》24

    24

    一会儿，钱老终于开口了，问病人：心慌气短不？病人点头。钱老又问：站立头晕不？病人继续点头。小腹胀痛不？怀孕后经血依然淋漓不清？病人频频点头。胃口不好？五更拉稀？万林森的儿子终于忍不住了，老先生真神了，就是就是，一点不差。钱老微微一笑，孕妇并无大恙，胎儿也健康。三剂药一个疗程，九剂药就可以痊愈。老先生铺开处方纸，小楷狼毫在砚台上蘸了蘸墨，一串秀丽的风夹雨（两头大中间小）的柳体。开好处方，老先生在下方盖上签名章，并嘱咐了相关的注意事项。

    大家回到客厅，万林森千恩万谢，带着孩子就要出门。钱老生气的说，怎么啦，万主席不肯赏光，她们娘儿俩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了。万林森笑说，你老人家开了药，我们得赶快去抓药，早一点服下，早一点放心。刘玉松说，你啊，真是劳碌的命，你儿子不会去啊，你越俎代庖啊。万林森没法，说，恭敬不如从命。你们小两口去吧，赶紧抓药，赶紧回家熬上。

    钱霞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万主席啊，你可是稀客，今天就尝尝我妈妈的手艺。老爷子吩咐：丫头，把那两瓶五粮液拿来，我们要庆祝一下这新一年的开始。

    钱霞说，别急别急，还得等一会，老妈在精心烹调呢。

    李若水对老爷子的医术很崇拜：西医看病，病人头疼呢，先去做个CT，腹痛呢先做个B超。总要用体温表、听诊器、血压表，还得一堆化验单，不忙活过半天，就不会有什么结论。中医呢，搭个脉，一切都解决了。万林森说，我那个儿子，极少说赞美别人的话，好像说那些话就是掏他的金子。可是，今天还是说了，他不得不服。

    万林森说，现在的媳妇真难伺候，怀了孩子，更是把她当大熊猫一般，但是防不胜防，老是病病歪歪的。三天两头上医院，医生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就是开上一堆药。一点不夸张，她吃的饭还没有吃的药多。

    李若水说，西医看病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中医呢，是既见树木更见森林。西医强调定量定性，就需要一堆化验，中医强调把人看成一个整体，强调辨证施治。基础理论不一样，治疗方式也不一样——钱老，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钱老说，呵呵，有关中西医的对立矛盾太多太多，也有统一协调的地方，比如，我们中医院的急诊科就是西医为主。现在更多的是注重打破门派森严的壁垒，相互学习二者结合。中医有个理论，叫做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我套用一下，叫做危重急病找西医，疑难调理症候找中医。

    刘玉松笑说，现在西医发展很快，加上克隆技术的发展，如虎添翼。假如病人哪个零件出了问题，西医说，很简单，换一个，免得中医麻烦。李若水笑道，哪有那么简单啊，不同人体的排异反应重着呢。是不是我们有事没事，先得为自己克隆出一堆眼睛鼻子耳朵手臂大腿，存放在冰箱里?一开冰箱，哇，我的一大堆零件啊！大家都笑了。钱老说，西医是飞机火车速度快，但是爬坑坑洼洼的小山坡的时候，就展不开手脚，不如中医这个小毛驴儿。

    说话间，酒菜摆上饭桌，大家入座。万林森问，孩子呢，怎么不一起吃饭？钱老夫人说，他怕跟大人一起，躲在房间里吃呢。刘玉松说，这外婆惯起外孙来可厉害啦，他想怎样就怎样，跟大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好？钱霞笑说：孩子的优点都是刘玉松教出来的，缺点都是姥姥惯出来的。大家笑了。

    刘玉松斟酒，从万林森开始。万林森推辞，说从钱老开始。钱老说，你是贵客啊，哪有从主人开始的道理。万林森对师娘烧的菜赞不绝口。钱霞说，现在不是有个流行的说法，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钱夫人笑得像个孩子，老爷子说：这话不假，吃惯了你妈妈烧的菜，到外边吃，怎么也吃不出个味道。老夫人说，女人是辛苦劳碌的命，男人表扬几句，就在厨房里忙得心甘情愿乐此不疲。老爷子说，也不是我一个人说，大家都认定你好，有一句广告词怎么说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钱霞证明：我爸带了一大帮实习生，他们都说我妈烧的菜特好吃。刘玉松笑说，他们休息天跑来蹭饭吃，师娘、师娘的叫个不停，吃了饭总得留点甜言蜜语，哄得我丈母娘心花怒放。老夫人说，做医生、教师的妻子，其他好处没有，进了门就被人叫师娘，我从20多岁一直被人叫到现在的70多，听了就叫人心里舒坦暖和。李若水跟钱霞打笑说，你爸带了那么多实习生，你这个独生女怎么没有被实习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啊？钱夫人说，还不是老头子一锤子定音啊。那么多实习生向钱霞献殷勤呢，那时，钱霞也在跟玉松处朋友。老头子是同行看同行，越看越不像，老是看到学生功底不牢，专业不深，却说玉松为人踏实，事业心强，又有主见。老爷子哈哈大笑：我没有看走眼吧？

    刘玉松有些得意。钱霞说，你别神气，你看，李主任两口子多浪漫，你比不上。刘玉松说，你说的是人家两口子，不是一口子。钱霞说，我是被老爸压迫而成的，那时候，老爸老叫我背《伤寒论》，我说，上大学的时候，我早就考试过关了，老爸说，你们是应付考试，我要的是把《伤寒论》，流淌到你的血液里，刻在你的每个细胞上。我现在整天都背着个沉重的医圣张仲景，哪儿还有什么浪漫。钱夫人说，若水啊，怎么没有把小娜带来。李若水说，师娘，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元旦节，电视台忙得昏天黑地。钱霞说，小娜升为采访部主任了，更忙了。刘玉松说，李主任要请客的，在学校没听你说。李若水说，我家徐晓娜的厨房手艺，根本就不能跟你家钱霞比，钱霞有妈妈传授，我可没有手艺那么好的丈母娘，要请客到饭店里撮一顿。

    钱老看到万林森不说话，就赶快转移话题：万主席啊，玉松刚担任一把手，你是工会主席，年龄又比他大，应该像长兄一样，他哪儿做的不对，你多批评多帮助。万林森忙说：刘校长年轻有为，踏实肯干，我们工会理应协助工作。

    钱老说，医生和教师，过去是一家，同属文卫系统，现在分开了，但做的都是“人”的工作，医生治病救人，教师教书育人。现在的医生和教师，受到的诟病也很多。最多的批评是医生教师目中无人唯利是图。万林森说，也难怪。医生忙着收红包，拿回扣。教师忙着补课推销资料，甚至连一个小小的班主任，也放大权力，通过调座位从家长那里得好处。是不是应了一句古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李若水补充说，现在演变成医生靠病人吃病人，教师靠学生吃学生，救人的教人的行当改成可怕的吃人行当。

    大家沉默。钱老说，社会风气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哄吓诈骗假冒伪劣大行其道，人人相互防范无诚信可言。如果不能有效纠正，人人都会受害。我开的中药，经常叫抓药的人拿了药先给我看看，为什么呢，不放心啊。有的中药房，以次充好，甚至把霉变的失效的也配给病人，他们自己不勤快，又考虑经济效益至上。伪劣中药毁了中医名声，影响治病效果。悬壶济世成了害人害己。

    老夫人接话说，说到社会风气，跟你们说个好笑的事情。我的要好的一个老姊妹，出门的时候，身上总带着一个“护身符”，就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是自己跌倒的，与相救的人毫无关系，并有一串家人电话号码。大家并不感到好笑，而是一阵沉默。万林森说，人人都有衰老的那一天，在大街上摔倒了或者犯病了，却没有人敢出手相救，怕受牵连。甚至连一个报警的电话也不敢打，为什么呢，现在都有来电显示，你不是肇事者，为什么打电话呢？李若水说，大环境污染了，包括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恶劣，大家都得为环境污染买单。自然环境的污染现在已经受到很大的重视，现在大家经常在大街上拿着瓶装水，将来总不能拿着瓶装空气拿着瓶装阳光。人文环境呢，好像比较抽象，如果不注重，谁能保证不出意外，将来是不是大伙儿上街，袋里揣个护身符背上贴上护身符，成为一道风景？

    钱老说，一个社会，如果道德大厦垮塌了，人人都会受其害，覆巢之下，能有完卵？所以，做人不能丧失做人的道德底线，做医生做教师的，更不能丧失良心。医生教师都是吃的良心饭，为了名和利，失去良心，是很可怕的。有人唯利是图丧失良知，也有人唯名是图，丧失良知的，后者一般人还看不出。比方说吧，有的医生喜欢用大处方虎狼药，中医西医都有，西医更多。病人一上手就大剂量的打针输液，甚至一针见效一天见效。要知道，病体的修复是需要时间的，需要循序渐进的。大剂量用药立竿见影迎合了现代人的功利和浮躁，但留下的后遗症病人不知道医生完全知道，但医生为了医术高明的名声就不管不顾了。教师也一样，为了证明自己教学有方，不择手段压榨学生出成绩出分数，甚至教学生考试的时候怎样巧妙作弊，对学生道德灵魂的戕害就忽略不计——这种祸害是隐形的长期的，功利和浮躁的家长是不知道的，所以良知不可丢失底线不可突破。

    万林森说，钱老说了一个很严肃的道德话题，振聋发聩，看到了一般人没有看到的问题。我还有点补充。一个社会的进步，需要道德和制度两条腿走路，缺一不可。举个例子吧。我是农村长大的，八十年代之前，集体化，三百六十天，农民天天要出工，大忙还得早工加夜工，忙得不可开交，还是吃不饱穿不暖。怎么办呢，就到集体田里偷啊，大家都一样，不一样的就是大偷和小偷的区别，当时的笑话说，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后来农村承包到户，大家不需要那么忙了，都能吃饱穿暖，也不偷了。同样的土地，同样的人口，政策一变，温饱问题立即解决了，小偷小摸立即没有了。所以说，政策啊、体制啊、制度啊，等等，跟道德有密切关系。

    李若水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为什么道德标准反而降低了啊？

    刘玉松说，喝酒喝酒，怎么都在忧天下，比市委常委会还常委会。

    钱老说，万主席说得好，制度建设和道德建设二者缺一不可，否则就是跛足前行走路不稳。制度建设是大人物的事情，我们普通人无权干涉，我们能够做到的，就是要保住道德底线保住良知。古语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钱霞说，我爸喝多了话就特别多。——血压高啊，就别喝了。

    钱老说，多了吗？血压高就别喝？比方说，一个人平常能喝半斤，血压高了就喝二两，只要身体适应，就不是问题。如同有人得了胃病，医生总说不能吃粘食粗食，但有的人吃了一点问题都没有，关键是适应，适应为上。什么叫异病同治同病异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钱夫人说，老年人怕孤独，老头子见到熟人话特别多，需要听众，需要倾诉，玉松听惯了，让你们受累了。

    万林森说，老先生教育我们做人的道理，当然也是教育我们刘校长。刘校有这么个老泰山，是他的福气。

    李若水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紧接着，又补了一句：《红楼梦》里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