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纽约葬礼(上)

作者:纽约桃花  于 2023-5-4 09:02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小说故事杂文随笔|通用分类:原创文学|已有3评论

关键词:小说, 爱恨情仇, 兵团, 插队时代, 往事

在我姐姐孟昭然的葬礼前,我见到了二十八年未见的外甥女,孟昭然的女儿应晓图。她原来的马尾辫已经剪成短发,记忆中曾经消瘦高挑的身材变得有些圆滚滚,让我有一瞬间不知道我看到的这位中年女性是否就是当年那个青春勃发的小美女。

最后一次见到晓图是在北京燕莎商店的门口,那年她十二岁,却已生的人高马大,与二十五岁的我站在一起感觉没矮多少。

那年是我赴美读书,找到工作后初次回京。正是北京90年代初的盛夏,胡同中仅有的老槐树一蓬蓬盛开的叶伞如同一张绿色的标签插在记忆的深处。五年未见,北京的外貌已经改朝换代,小街窄巷能拆的都拆了,环城高速已经修到了四环。我记得我穿着一条当年相当时髦的超短裙的我,站在一条陌生的胡同口,探头望向那条深远曲折的胡同深处,似乎闻到了一丝公共厕所的气味,夹杂着当年曾经熟悉的味道与往事的尘味,向我席卷而来。在纽约生活的几年,我已经忘记了在胡同长大的童年曾经的气息味道,甚至生活的简陋。

在胡同口,我叫了一辆红色的夏利前往当年算是高档商店的燕莎商城,满脑子陷落在往事折回而产生的一种可以称为迷惘的情绪中。90年代初的燕莎宛若一栋鹤立鸡群的豪华建筑,带着精英生活的香水味道,以及可望不可及的那种傲慢姿态在我和孟昭然以及她的女儿应晓图之间画出一道沟壑,起码当年我是这样感觉的。

我花了一千人民币给晓图买了一款新颖的hello Kitty 限量版粉蓝色吸铁石铅笔盒,以及一大堆学习用品。我们在商城前请路人帮忙拍了一张合影。三个人在北京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下仰头微笑。穿着蓝白色学生制服的晓图梳着短发,很有点昭然年轻时飒爽英姿的模样。带着墨镜,穿着一双玫瑰色麂皮高跟鞋的我那时候还很消瘦,比晓图高出半头。站在另一侧的孟昭然在大太阳底下皱着眉头,双眼眯成一线,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苍老,让人难以想象她曾经有着《五朵金花》女主角般的美貌。

我们彼时都不知道,那是我们三个最后的一次合影。我与晓图二十八年后再见时,已是在她母亲的葬礼上了。

二十多年未见,应晓图个子好像比我还高,胖了不少,已经是一个六年级小学生的母亲了。我很惊诧于时光对人的改变。彼时,我年轻漂亮,刚刚入职美国大公司,前途可谓似锦。应晓图刚考入重点高中,纤细清秀,大有做模特儿的外形。而今,我在纽约一家私立学院教中文,而晓图则在北京的一家重点高中担任英文老师。二十八年后,我们殊途同归。

“让晓图做模特吧”,我记得那时对昭然说:“她可以出去闯荡世界,增长很多见识”。

当年我十六岁的时候被北京的一家模特队挑上做模特,但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而作罢。看到和我当时差不多年岁,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晓图,我自然而然就想在她身上找回我当年的梦想。

孟昭然听了,白了我一眼,当我是怪物。我和她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彼此成长的时代不同,想法也完全不一样。

孟昭然大我十岁。当年十五岁的她自愿报名上山下乡到黑龙江建设兵团时,我还在幼儿园,八年以后她回城,我已经快上初中。八年虽然不算长,但让我们彼此错过了成长年代最重要的时期,因此再见的时候感觉相当陌生。当年回城的知青中,很多人报考了恢复不久的大学,但学习曾经优异的孟昭然却没有走那条路,而是在母亲的安排下安插到北京的一家国家机关做了打字员。我初中毕业时,她结了婚,婚后不久,就做了晓图的母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我们是一奶同胞的姐妹,但因为十岁年龄的差别,以及时代大背景后政治经济上的改弦更张,导致了我们姐妹之间时代的落差。

我回北京的那年夏天,我姐姐孟昭然已经与晓图的父亲应晓军离婚,与她后来的老公王古同居在一起了。据应晓军说,孟昭然婚内出轨,跟他们机关的部长司机王古搞到了一起。

“那个王古仗着是部长的私人司机,专门搞别人的老婆!“应晓军愤怒地跟我说。

我们坐在东四附近老城区的一家老旧的小餐馆里,讲述着他与孟昭然的事情。曾经是工农兵大学生的应晓军提起孟昭然的情人王古就忍不住咬牙切齿。应晓军生的人高馬大,留著寸頭,穿著不合身的蓝色外套。如果再加上两个白色袖套,他就跟工厂的锅炉工一样毫无二致。

望着小馆子玻璃上被多年未擦干净的积尘模糊成朵朵暗花的玻璃,听着应晓军的声音在下午没有客人的屋子里嗡嗡回响,我忍不住想起当初他们两个开始交往的时候,以及在他们之前,昭然与她前男友,一个高干子弟李俊君的恋情。

岁月的残忍不在于它是一把时光的利刃,可以把人变老。最可怕的是这把利刃在杀掉人的青春前,先把你的爱,把你对你所爱的人的全部美好统统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恨,而恨可以让一个人变的面目陌生狰狞。

“你知道吗?“应晓军突然怒气未消地跟我说:“晓图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这下我被震惊了,飘走的思绪重新回来,盯在应晓军的脸上。那张脸因为怒火已经被烧成暗红色,在餐馆下午半明半暗的屋内光线中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我盯着他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后来才知道,她跟我结婚的时候已经怀孕,怀着她前面那个男人的孩子,我他妈的被暗算了!“ 

我脑中急剧闪过我曾经见过的镜头,试图想起昭然的前男友,以及她过往的一切。然而十年的时代隔阂让我对昭然过往的记忆变得依稀,想起来的碎片都是惊鸿一瞥。

然而跨越时光长河,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李俊君的面容,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孔却充满忧郁。个子高高、姿态沉稳,让人看了怦然心动。我不明白为什么昭然要跟他分开,我记得那时,他看昭然的眼神都充满了浓情蜜意,在我少年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顿悟,原来昭然与李俊君怀孕在先,然后匆匆嫁给了应晓军。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为什么连大学也不愿意考,先急着结婚生子。

我不禁替孟昭然感到不值,为了一个爱过但被他抛弃的男人放弃了自己上大学的梦想,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要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孟昭然闹离婚的时候我在美国上大学,听母亲说过这件事。母亲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孟昭然结婚才三年就要离婚,而且居然愿意放弃女儿应晓图的监护权。

应晓军告诉我,他也是离婚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孟昭然的前情旧事,才恍然大悟自己不是晓图的亲生父亲。

我听了松了口气,说:”原来你也是猜测啊?“

”猜测?“应晓军不满地说,”我们从认识到结婚不过两个多月,婚后八个月她就生了晓图!都说十月怀胎,她如果十个月后生才是我的孩子啊“!

”你们结婚前那两个月没有发生过什么吗?“我不得不问。

”没有”,应晓军斩钉截铁地说:”我俩是新婚之夜才那个的!所以说时间对不上啊!”

如果昭然真的是未婚先孕,应该急着与未婚夫发生关系在前,结婚在后,那有这样傻的,让人算出时间不对,我忍不住肚子里暗想。

“你现在是被王古气昏了头”,我胡乱安慰他说:“才越想越不对劲儿的。七八个月生孩子也不是没有,尤其生女儿容易早产”。

虽然,这件事就这样含含糊糊地过去了,但在我的心中却埋下了一个种子。随着时光的流逝,应晓军已经被我忘到后脑勺,那个小饭馆也早已被拆。北京这个城市如同孟昭然与应晓军的一段婚姻,早已改变得物不是人也非。



纽约高线公园边上的一间法国餐馆里,我与晓图相对而坐。餐馆长窗的的帷幔半遮,抵挡住纽约初春就已经刺目的阳光。在光影的斑驳中,面前的应晓图神情有些像她的父亲应晓军,憨厚愚钝,脸上似乎永远藏不住笑意,即便愤怒的时候,隐隐的笑意似乎仍然驻留在被气愤涨红的面孔背后。我的思绪忍不住回溯到二十多年前的北京,我与应晓军在那个老旧的餐馆最后的一面。多年前他给我心里撒下的那颗“非婚先孕”的种子此时此刻居然令人惊讶地发芽儿了。 我盯着晓图的脸,暗暗地寻找着她血缘父亲的痕迹。小时候的应晓图曾经如花般美丽,似乎很像那个李俊君,然而此时此刻坐在我对面的中年应晓图的申请却恍然如应晓军。

时隔二十多年再次见面,我和应晓图都被彼此的改变惊讶。我自然是老了,但却没有想到当年十三岁的应晓图居然也已人到中年,看上去有种超越她年龄的成熟老练。她原来光滑雪白的肌肤也变得晦暗,好像岁月平静如水的流逝沉淀出河床上干枯的土纹,把她压榨出一脸细碎的纹路、每一丝都在诉说着生命的沉闷。

“你说,我妈爱过我吗”?她有些幽怨地问,双眸紧盯着我。

我愣了,有些含糊地说:“你妈自然是爱你的”!

“那她为什么在我不到三岁时就毅然决然地跟我爸离婚呢”?

我沉默。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孟昭然这一生爱过谁吗?我不知道!她出生的时代正好是反右,父亲被打成右派后放逐到青河劳改农场,做俄语翻译的母亲每天在机关忙工作,把她送到机关幼儿园。在机关幼儿园冰冷压抑的环境中,她从未体验过爱的感觉。

我记得有次她跟我说起过那个幼儿园时冰冷的声调:“那哪里是幼儿园、分明是孤儿院!”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眼前马上浮现出《简爱》里的英国孤儿院的镜头,寒冬中得肺结核病死的女孩,冷风中被迫罚站在凳子上的简爱。那时断时续的咳嗽声与风声构成了我成长时期的画面。

文革时,孟昭然刚念完初中,响应号召去黑龙江建设兵团。那年,她不过15岁。

兵团六年后,孟昭然病退回家,不到两年就结了婚,搬进丈夫应晓军的家。

结婚那天,十六岁的我陪着她骑车从东城到西城,在西单的一个商场买了床新被子,然后再骑车到位于复兴门的应晓军家。那天到了终点后,我们都疲惫不堪,回想起来,这是我们姐俩最后一次一起骑车穿城而过。我记得那天她穿着八十年代开始流行的西服,烫着一头蓬松的短发,胸前别了一朵纸花,好像她虚妄的青春年华。

在黑龙江兵团的那六年,我不知道孟昭然是怎么渡过的,她也很少提起,我只知道她在兵团里最好的女友在劳动抢险时溺水而亡,给她的打击很大。从此以后她就不再谈起在兵团的生活。

我不知道孟昭然这一辈子爱过谁,或者说她是否爱过任何人。她的一生如同一张费解的地图,对我来说充满了奇怪的符号。虽然,我们是姐妹,但她的人生对我来说是一个谜。

看到我的沉默,应晓图反而解嘲般地笑了,她疲惫感十足地说:“反正我妈已经去世了,问这些干什么”。

我知道应晓图是有备而来,她的这个问题已经徘徊在她心中几十年,她想找到答案。

“你父亲知道她去世了吗?”我问

“反正我没有告诉他”,应晓图说:“怕勾起他旧时伤痛。”

据应晓图说,她父母当年的那场离婚,给她父亲带来了极大的创伤。他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孟昭然要离婚。八十年代的北京风尚与我们现在完全不同,离婚是非常丢人的事情,外遇离婚更是不常见,何况要求离婚的是女方。像孟昭然这样宁愿放弃孩子的抚养权也坚决要离婚的女性并不多,因此给好面子的应晓军带来了难以形容的耻辱和伤害。 

“可你母亲并没有要放弃你的抚养权”,我忍不住替孟昭然辩护道:“你父亲当时拿出孩子来要挟她,说如果你非要离婚也行,但必须放弃孩子的抚养权才行。在哪种情况下,我姐姐只好选择放弃你的抚养权。即便是那样,她每个月都付你的赡养费“。 

应晓图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冷而且凌厉的很像当年的孟昭然。”从三岁起,我就没有母亲,你知道这种从小被人看不起的感觉吗?“ 她低声说,声音里没有怨气,只有平淡,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只有经历过深刻的伤痛的人才会这样平淡地谈及往事。

我很想拥抱一下应晓图,但是我没动。我想到了孟昭然,在她的一生中,我们姐妹俩从来都没有拥抱过。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握过手。 现在,她已经过世了,我和她之间也许永远也不可能再拥抱了。 

“我不打算告诉我父亲”,应晓图接着说:“他没有必要知道我母亲的一切,毕竟,他们离婚这么多年了”。  

我惊讶,又有点感伤,孟昭然给她们父女两人的伤害无法想象,她九泉之下若知道,会在乎吗?若她真的在乎,当初就不该与王古在一起吧!

说实话,王古是我特别讨厌的一个人,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不喜欢他。

我从美国第一次回北京就是孟昭然与王古来机场接我。昭然在电话中就兴奋地告诉我,王古英俊潇洒,我一定会喜欢他的。

第一眼看到王古,我就失望了。他跟英俊潇洒根本不沾边,个子瘦高,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京腔,没有一点吸引人的地方。说实话,我当时觉得王古还不如应晓军那样像典型的北方爷们魁梧高大。我睨视着王古,不明白他有那点吸引住了昭然,让她抛夫离女,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同居。

在感情这件事上,永远是个花入各眼、因人而异。在昭然一生正经交往过的三个男性中,唯一入我眼缘的就是她回京后交往的第一个男友李俊君。我一直以为昭然会与他结婚,没想到他们一年后居然分了手,昭然最终嫁给了应晓军。



昭然死后,我在收拾她的旧物时,找到了她藏在一堆文件里的记事本,娟秀的笔迹记录了她的一段感情经历,填补了一些我对她理解的空白。

在黑龙江建设兵团,昭然从敬佩到暗恋的对象是她们连的赵连长,一个身姿挺拔,军人气质十足的老兵。那时候,军人都是女孩子们倾慕的对象。对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们来说,同年龄的兵团男知青都比较幼稚。相形之下,担任兵团各连队管理的军人们年龄比她们大,经历比她们多,再加上当时对革命军人的宣传,他们自然而然成为这些远离家乡,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们的父亲替代对象。然而,昭然暗恋的赵连长已婚,老婆孩子都随行住在兵团农场,因此,昭然的暗恋就像一道光掠过地上照出的影子,转瞬即逝。

那个时代,赵连长的“高大全”的军人形象奠定了昭然选择对象的标准。她回城后不久,遇到在机关工作的高干子弟李俊君时,竟恍然觉得他就是那个赵连长的替身。

很快,昭然与李俊君的关系就进入了干柴烈火的阶段。然而,李俊君的母亲却不喜欢昭然,更确切的说是不喜欢昭然的家庭背景。

我父亲的历史背景比较复杂,先是被打成右派送到青河劳改农场改造三年。回到北京后不过十年,又因被定性为“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再次被关押后死于心肌梗死。在机关做俄语翻译的母亲因为丈夫的死心力交瘁,大病不起,无法再做翻译工作,只能到机关文化处做了一名编译,翻译内部资料。

昭然与李俊君交往时,父亲的一系列的罪名虽然终于得到了平反,但还没有落实政策。因此,李俊君的母亲反对儿子与昭然结婚,觉得我家与她家门不当户不对,生怕昭然的家庭背景给他儿子的前途带来负面影响。于是,内心骄傲的昭然不得不与李俊君分手。

最后一次见面时,一对浓情蜜意的恋人相拥大哭。两个人在北京城的暗夜中从城内走到城边,一直走到天明,舍不得分离。

“你就当我不存在吧,或者干脆当我死了!”李俊君跟哭成泪人的昭然说。

昭然紧紧的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泪水打湿了他肩上的衣服。北京的寒夜幽暗漫长,静得听得到城外传来火车时断时续的鸣笛。

对于昭然而言,那夜的悲伤的情景像刀痕一样刻在她的心底深处,成为多少年都无法治愈的的心理伤痕。

在感情最深处的痛苦之中,昭然经人介绍认识了结婚对象应晓军。虽然她根本就不爱应晓军,但是还是勉强嫁给了他,因为她无意中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

在与应晓军不到两个月的交往中,昭然在感情与肉体上都无法接受对方。直到新婚之夜,两个人才发生了关系。对昭然来说,新婚之夜她的百般拒绝,以及应晓军最终霸王硬上弓的强暴式的“奸污”更在她的伤痕上涂上了盐、让她痛不欲生。

谁都无法想象,昭然与应晓军的婚姻在大众的眼里是一对郎才女貌的模范夫妻。而关起门来,却沦落成强奸与被强奸的关系。这一切根本上奠定了昭然与应晓军最终离婚的原因。

看完昭然的日记,我的心如同坠入冰窖一般寒冷。我点火烧了这个本子,让袅袅盘旋的烟火为昭然这段绝望感情独白的送终,成为她死后的香火。



“你有没有通知王古,我妈的葬礼?”微信电话上,应晓图问我。

我是在孟昭然的通讯录上找到应晓图的微信联络方式。当我打电话过去,通知应晓图她妈妈在纽约去世的消息时,她并没有感到很震惊,相反,我的声音反而哽咽起来。我没有想到,昭然的去世在我的心里还是留下了一些沉重。 

我并没有预期应晓图会来纽约,她说她手上有赴美的签证,可以马上赶到纽约来参加母亲的葬礼。国内因为武汉的疫情开始封城不久,从北京来美的班级还正常运行。应晓图买了机票后,便通知我她到达肯尼迪机场的时间。电话上,她鬼使神差地提到王古。

我说没有,因为昭然与王古离婚多年,我找不到王古的联络方式。在昭然的通讯录上,存有王古多年前在北京的地址和电话。这么多年过去,不断拆迁的北京日新月异,旧时的联络地址和号码恐怕已不复存在。

“我跟他也没有再联系”,应晓图语调黯然地说。

再联系?说明她与王古曾经保持过联系,那个被她父亲应晓军咬牙切齿痛恨过的一手破坏掉他婚姻的外遇。

应晓图告诉我,在她母亲离开北京去美国定居之后,她开始与王古有了交往,因为母亲与她的信件交往及母亲每年寄给她的各种礼物、包裹都是通过王古转交的。她父亲并不知道这一切。应晓军后来也结了婚,跟新婚老婆搬到了香港居住。

父亲走后,应晓图一个人住在父亲留下的单位公寓里跟奶奶一起生活。她念完了高中与大学,还给奶奶送了终。工作后不久,她就碰到了现在的老公,然后结婚生子,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我忽然记起昭然曾说过,她不喜欢女儿的男友,一直反对他们结婚。但最终女儿不顾她的反对,嫁给了对方。

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昭然反对她女儿的婚姻。母亲说,因为那个男孩是她交往过的一个男人的孩子。

我脑子顿时轰鸣了一下,难道那个交往过的男人就是那个李俊君吗?

“妈”,我急问::是那个高干男友李俊君的孩子吗?“

”李俊君?“母亲歪头想了很久,居然不记得她大女儿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男人。母亲年过八旬,已经初露失忆症的端倪。

“应该是她们兵团的一个领导的孩子吧”,母亲回忆道。

我顿然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估计是赵连长的孩子,因为我记得昭然说过赵连长有几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是她离开兵团前不久出生的。

人生真是奇妙,它把原本素不相识的人神秘地安放在彼此相遇的道路上,让他们交往认识。谁能说,这样的安排不是老天爷一手制造出来的?而老天爷又是凭什么这样安排的?难道真的是上帝为我们众人拣选的吗?地上一日,天上千年,上帝所看到的永远超越人类的视角,这也是我对他的敬拜信服之处!

我知道王古一定知道孟昭然的全部往事,甚至清楚应晓图生父的真相。因此,我一直在寻找王古,生怕他跟应晓图透露消息。

反正,我绝对无法跟应晓图讲述她母亲深藏心底的那段往事,她永远也不应该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

“听说,王古已经再婚了”!应晓图告诉我:“他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老婆,还生了一个儿子!”

我听了并不惊讶,因为我知道昭然与王古多年的婚姻的症结就是不能有一个孩子,确切来说,是昭然不想再要一个孩子。

昭然曾经因心脏问题,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住进了急诊室检查,才发现是焦虑症紧急发作引起的心脏不适和大脑血肿。 她在医院住了几天,我每天都去看望。她躺在病床上回忆往事时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跟王古离婚吗?因为我不能给他一个他想要的孩子”。她的声调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奈。

“你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呢?”我问。 她木然地看了我一眼,神情好像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我生晓图的时候差点没死掉,医生说我不能再怀孕了”,她回复,眼神明灭如烛。

“为什么?”,我忍不住追问。

“因为在晓图之前,我曾经做过一次人工流产!”, 她木然的说道。

迷底揭开,原来昭然人生中的第一次流产是她与兵团赵连长的孩子,在团部所在的一个市医院偷偷做的。赵连长把老婆的证件偷出来让昭然冒充成赵连长老婆,得以做了手术。

那次人流给昭然的记忆涂上了一个黑色的印记。她说,她和十几个一起做人流的女人们就像在公共澡堂里淋雨一样,脱下衣服,裸露着下身在一个屋子里被护士手中拿着的水龙头管子轮流冲洗,然后,再这么裸露着排队,忍着身心俱袭的寒意,一个个在手术室外等着接受人流。

手术室里一共有三个床位,每一次做三个手术。昭然走进手术室的时候,就看到里边床位的两个正在做手术的女人正在痛苦呻吟着。白色的床单上殷红色的血迹如此刺目,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次人流不过进行了20分钟,但在昭然的记忆中,却如小半生那样漫长,她记得疼痛让她浑身冒虚汗,手紧紧抓住床边的铁铁栏试图减轻痛苦,拼了命忍住发自心底尖叫的同时,听着耳边自己发出的类似野兽受伤时的沉重嚎叫般的呜咽。

“自从那次后,我发誓宁死也不再做人流了“,昭然说。

那次对话是我跟昭然唯一一次敞开心门的交谈,出院后,昭然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也自然将这段对话连同后面的往事一起埋在心底。连跟母亲都没有提起过。

不过, 每次想到这件事情,我都会觉得蹊跷。昭然与赵连长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最后能够被批准返城是因为她与赵连长的私密关系吗。

记忆深处,我忽然想起了一张照片,那是昭然返城后与兵团前来探访她的几个人在陶然亭公园拍的。照片中一个穿着绿军装的中年男人及身边一个农村模样的中年妇女与周边几个穿着深蓝制服的年轻人显得格格不入。昭然靠在中间男军装的身后露出半个身子,她穿着深蓝色上衣,领子处翻出里面洗得雪白的衬领,感觉朝气蓬勃。难道那个中年男人就是赵连长吗?在记忆深处,我搜索着这张照片上每一个人的面貌,目光长久的停在那个中年男人的脸上,他的微笑带着憨厚朴实,国字脸上一双浓眉透露出几分军人的气质。如果他就是赵连长,说明在昭然返城后,他还带着老婆前来看望过她。

我头脑的目光凝视着昭然年轻充满朝气的面,在她的微笑后面,探究着她在兵团时与赵连长的爱情故事。自然这不是一个浪漫美好的故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与军人的婚外情可以导致她的身败名裂,甚至入狱。



北大荒的那个春天之夜,是昭然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但却刻意忘记的一个时刻,那个时刻冥冥之中奠定了她未来人生的走向。 

兵团六年,昭然唯一敬佩,甚至暗恋过的男人就是他们连的指导员赵连长,一个尽管人到中年,但身材仍然挺拔,体格健壮的军人。赵连长为人勤恳,做事踏实,不管是带领兵团战士在大豆田里除草,还是割麦子或者挖沟修渠,他都身先士卒与青年们一起干,对他们在生活上、劳动上也都非常关照,很受兵团战友的爱戴。

所谓暗恋往往是心有灵犀。赵连长其实也是喜欢昭然的。她不仅漂亮、充满青春的朝气,干起活来也能吃苦耐劳,没有一点儿城市女青年的娇气。他不知道的是,昭然的拼命苦干是因为她想努力表现得到回城的机会。兵团的半军事化的管理以及日复一日的超强劳动负荷已经让昭然无法忍受。

兵团每年都有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这个指标也是知青们梦寐以求的回城捷径。按昭然的苦干和能力,她应该有机会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的。但每次推荐都跟她擦肩而过,让生性好强的她内心充满失望和落寞。

几年过去,昭然认识的几个不同连队的女知青,有的被推荐成为工农兵学员回城。有的通过关系被转到地方参军。还有因病被退回城里的家。很快,她就感到了彻底的孤独。在一次长途运送粮食的路程中,她同宿舍最要好的一位女知青不幸掉进冬天的冰河,溺水而亡。这件事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给昭然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她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

在昭然经历感情低谷的难受时刻,赵连长叫她爱人煮了鸡蛋送到昭然的床前,还叫连部卫生员去给她送退烧药。连长做的这一切在昭然孤独无依的心底激起温暖的涟漪,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连长的身上。

昭然在兵团的第五年曾与一个天津男生有过一段若即若离的柏拉图式爱恋。男生给昭然传过几次情书,在晚间的小树林里与昭然有过一次匆匆的单独见面,就被兵团的晚间巡逻组发现。当时,兵团明文规定不许谈恋爱,男女不能单独见面。因此,两个人分别受到了组织的批评教育。 昭然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组织上的批评对她来说不啻是一个打击,她觉得自己完了,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恐怕也从此没有了。她变得情绪低落,每天都提不起精神来。 赵连长发现昭然的情绪不对,便叫她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多留点神盯着她,防止她发生意外。那个女生有个晚上发现昭然独自去小树林,马上跟着她后面走到小树林,看到昭然边哭便烧天津男生给她的几封情书。 

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昭然就被推荐去团部做文职工作,推荐的人就是赵连长。他不忍心看昭然在连队生活的这么艰苦。如果她去团部工作的话,各方面的生活条件自然会比在连队好很多。

就在昭然准备离开连队去团部的一个晚上,赵连长与她相约在连部的厨房外聊一聊去团部的准备工作。春天的北大荒星空灿烂,一望无际的草甸子在黑黝黝的暗夜中充满神秘。来自遥远的饶力河的夜风从草甸子的上空飘过,充满了野花盛开时的田野大地特有的湿润香馨,让人忍不住沉醉。迷人的夜色下,昭然鬼使神差地向赵连长倾诉了这些日子心底的苦闷和压抑。说到伤心处,她忍不住泪水滂沱地抽搐起来。赵连长顺理成章地抱住昭然安慰着。这还是昭然第一次被一个男性拥抱在怀,而且是她敬仰喜爱的连长,浑身瞬间禁不住颤栗不止。赵连长在那一刻完全被怀中青春胴体和气息吸引得失去理性,居然抱住昭然狂摸乱吻。

昭然与赵连长的亲密关系不过就是那一晚上偷偷摸摸的几分钟,但是那几分钟却孕育了一个双方都不能要、也不敢要的生命。赵连长是一个负责的人,他想尽办法安排昭然去市医院做了流产,然后悄无声息地向领导递交了转业复员的报告。 他知道,如果他和昭然的事情曝光了,他会被判刑,昭然也会面临无法预料的厄运。

昭然最终去了团部工作,与赵连长彻底失去了联系。她将此事埋在心底的一个黑洞中,从没有跟人再提起过。偶尔,她心中也会掠过赵连长的形象,那个春天夜晚他的拥抱和热吻,甚至他身上特有的混早着草香的汗味,但是,每次想起,她都觉得那一幕的刺目和不安,以至于她努力压抑住内心的年头,不再去想赵连长。 

昭然当时年轻,不懂得这个夜晚对她一生造成的影响。她以为忘记了就是过去了,殊不知这件事给她心里的潜在伤害影响了她的一生。

1976年,昭然终于病退回到了北京。参加工作后不久,她就遇到在机关工作的高干子弟李俊君,彼此一见钟情。李俊君隐隐约约让昭然想起了赵连长的男子汉气质。但与从农村来的赵连长不同,李俊君是高干子弟,长得高大英俊,举止温文尔雅。第一次看到昭然,李俊君马上就被她的那种混合着城市和乡野的美以及能干吸引住了,他对昭然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昭然与李俊君的恋蜜月期持续了一年,几乎每天都在“压马路”上度过。两个人下班后,就推着自行车步行到中山公园或者景山公园,一路上卿卿我我地说着永远说不完的情话。昭然跟李俊君谈起过赵连长,以及她最初的暗恋。但是,她从来没有提过人工流产的事情,那是藏在她内心最黑暗角落里的一段不堪提起的往事,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自从爱上了李俊君,昭然已经把赵连长的往事忘到了脑后,连同她在兵团渡过的六年艰苦时光。她与李俊君陷入了热恋的痴迷状态中,发誓非对方不娶不嫁。

然而,昭然和李俊君万万没有想到,李俊君的母亲以门不当户不对为名,活生生一手拆散了两个人的爱情,让两个从此天各一方,踏上彼此不同的命运道路。

昭然与李俊君的一场恋爱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却留下了一个并不知晓他们过往一切的孩子,一个没有父母在身边关爱,独自长大的应晓图。三十多年后,应晓图在纽约疑惑地探究着,她母亲昭然是否爱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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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8288 2023-5-4 14:54
好久未见.问好!
回复 纽约桃花 2023-5-8 22:34
8288: 好久未见.问好!
好多年了,现在都不怎么写博客了
回复 8288 2023-5-9 06:33
纽约桃花: 好多年了,现在都不怎么写博客了
写博客可以留下自己岁月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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