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说:“一尊还酹江月。”把美酒倾入滔滔的江流,因为他悟得了“人生如梦”。我却想,人生绝对不是梦,梦无序、无理、无据;生活却似滔滔江水,前后不乱相涌相推,流在人类社会束起两岸的江道,不绝无休向前流淌,有时奔腾咆哮,有时回旋呜咽,也有时默默无语,流向永恒,流向自身的消亡。还是李煜说得对:“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以为自己曾经的生活是“春水”。别的人可以各自去认自己的生活是夏水、秋水或冬水(当然要自认是春水也可以,李煜不会活过来反对。),也可以自己去认是清水、浊水、脏水------
人生如江水。初生是源,细流如丝,袅袅于高山峡谷间,蜿蜒而下,渐流渐大;少年青年是上游,喧嚣奔腾,勇往直前,冲崇山出峻岭,跳跃飞泻,绝不回顾徘徊;中年是中游,壮大宏阔,汹涌于平原大地,沃田野容鱼虾载舟船,浩浩荡荡直流而下;不用说,老年是下游,宽大而平缓,一任后水推涌把自己送入永恒的大海,在无尽的浪起浪落潮涨潮退间消失。
人生如江水。我的一生——脑子嘻嘻讥笑道:你能算江?想和苏轼李煜平起平坐?你,充其量,一条小山溪罢了,嘻嘻,还是一条浅浅薄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溪。江有大小之分,江流也有洪大孱小的差异。幸好,地球上除了大江之外,还有小些的河流和更小的溪流,我一生当然称不得是一条“江”——普普通通的小百姓,不说业绩建树,连一点称得上成绩的事情也想不出什么来,所以,说我是条小溪也许还抬举了一点,但也不可否认,我的生活也在社会夹成的两岸之间悄悄默默地向我生命的终点流淌。
凡大江总是能宽宏地接纳。是的,要自己的水流充足浩大,那么去接纳世界上一切向你流来的东西吧。年轻的时候,也很想流着流着流成一条江的,我想接纳的主要应该是知识。因为只有知识,才能扩充一个人的胸怀,容纳更多的东西,加大我这“溪水”的流量。然而,两岸既已固定,要加大流量也不是自己的主观意愿和努力能做到的。我只能在可能的范围里读、看、想——尽可能地接纳充实自己的灵魂,乖乖在溪岸里顺着规定给我的轨道屈曲地向前流去。
我这条小溪里,流动的是什么样的水呢?我以为,生活在江南水乡,按理我的小溪里流着的应该是“绿如蓝”的春水。可是,脑子又来讥笑了:嘻嘻,想得倒美,你呀,一上学读国民党政府编的识字课本,大一点读古诗古书,读外国作品,“资”、“修”、“封”之类各色俱全,几十年里老到会上去听,对各种当时正确后来错误的政治洗脑,你都唯唯诺诺。你一生随着各个运动活下来,嘻嘻,农民意识,工业污染,这时极左那时极右------你那一生呀,只能是流动着的滚滚脏水吧——是的,只有脏水顶确切,现在人类生活的环境中,就算真正的江河也已经没有不污染的水了呀。
江河水是一种蕴蓄的能量。苏轼的大江里流动着他词作滚滚滔滔“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江水,李煜的词有时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后来大约是“一江泪水”了。苏轼的词是“惊涛拍岸”、李煜的词则吟唱或呜咽,他们都在中国文学史上闪发自己的“水”的光辉。除了文学,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是江水能量发挥的地方,一如浪能淘沙,还能发电、载舟、灌溉,也能决堤泛滥。
我这条小小水量不大的溪流,冲堤溢泛自然不能也没有想过,电也发不了几度,田也灌不了几分,只能以我年轻时接纳的知识,务农、做工、教书、写作,自信也曾认认真真为社会尽了那么一点义务,就如小溪浮一叶小舟渡几个过路客而已。想到这一点,我是欢快的,所以尽管喉咙发不出美音,我还是常常歌唱,有时用嘴,有时用笔,一如小溪的流水哗哗向下流淌。
脑子又来嘻嘻了:人家是天天向上,你是水往低处流,愈淌愈下,你还把撞到岩壁上的哀鸣当流行歌曲哼了,真是阿Q的孙子!唉,流程既是曲折哀鸣有时难免,权作歌哼有时也是有的。阿Q就阿Q吧,阿Q真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种精神代表呢——这无情的脑子就是不肯放过它的主人,有什么办法。
哦,人生如江水,我的人生如溪水。现在好了,我已经看见不远处我流程的终点。然而,就如小溪浮一叶小舟渡几个过路客,小舟的终点不是溪流的终点,我还得向终点继续流去。流径不远,流量有限,落差不大,电当然还是不能发,不过,我仍将接纳新的知识,我仍须担负作为“水”的义务——如有过路客的小舟,我还是高高兴兴去浮载,不管它的桨橹拨起脸面几许皱纹;我还要吟唱,那橹桨拨水之声,正是我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