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的故事 （ 二）

我爸爸不辞而别，走了。我爷爷就找乡长要人。

乡长说“我也不知道他上了哪儿，你跟我要人，我跟谁要？”

我爷爷说“那我不管，他是你们官家的人，现在人没了，我不跟你们官家要，我跟谁要？更打紧的是，他让你们官家弄走了，我们家的劳力也没了，地里的活儿没人干，家里接不开锅也没人管。”

乡长人粗心不粗，他从话音里听懂了我爷爷的意思。乡长说，“这样吧，人我们接着找。你们家那边，乡里先给点小米。饭得吃，日子得过，他一个大活人总是没不了。”乡长吆喝人给我爷爷家背了一口袋小米，我爷爷顿时眉花眼笑了。那个年代不兴给钱，也没钱，许多事，政府给百姓结算，都是用小米，黄橙橙的，实实在在。

后来我爸爸托下山的人给家里捎了信儿，人在队伍上，勿念。我爷爷跳着脚骂了半个月街，他妈的大小伙子白养活了，眼看当人使了，跑了。我奶奶心思缜密，几句话点醒我爷爷，“那逢到扩军，乡里不光给跟上队伍走的年轻人戴大红花，还给人家家里成石成石的分小米，咱这主动投奔队伍的就这么便宜？一口袋就打发了？”我爷爷拍拍脑门，“对呀，我不能就这么三不说四不说地把个大儿子交出去呀。”

乡长哪里扛得住我爷爷一番闹？参照正式入伍人员家的标准，核发小米，另外还给了一匹壮实的大骡子。我爷爷牵着那骡子三里五乡地风光了几天以后，到底是弄到集市上卖了。伺候牲口是勤快人的事，我爷爷知道自己不是勤快人。

我爸爸说日本鬼子投降以前，部队基本没啥任务。天天就是躲在山里搞训练，要么就是开个荒种个地，搞点生产自救。背着去的盒子炮上交了，发给了他条破旧的马枪，配了三发子弹。腰上的子弹带子通常要装得满满的，三发真正的子弹之外，剩下全是秫秸杆儿。“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那是扯淡，全靠我们拿秫秸造。”我爸爸一直不满意他刚刚入伍时的装备情况。

日本人投降，形势开始出现重大变化。中共未雨绸缪，命令部分干部和部分部队，跑步进入东北，接受日本投降，缴获日本人的装备物资，和国民党争夺地盘，占据工业基础比较雄厚的满洲，一则可以作为和国民党抗衡的基地，另一则，也便于背靠苏联，寻求各种支持。

我爸爸他们部队接到命令，要求半夜出发。说是上面给了死命令，必须用四天时间，不仅要出关，而且要保证通过营口。据说国军要从葫芦岛登陆，向营口运动，而营口一旦被国军控制，共产党的部队再想插向东北的腹地，就绝对不可能了。

靠人的腿跑路，自然是很困难的。于是他们一边跑一边从沿途的村庄里征集大车。有时候给老百姓打个借条，有时候拉起牲口就走。时间紧任务重，无须太多客套。我爸爸说那个年代老百姓见了当兵的一律叫老总，兵荒马乱的，他不管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反正见了哪个党的老总都得小心。

我爸爸识文断字的，没有下到战斗班，而是在连里当文书。大概是因为营养的关系，连里很多人在那段时间里正闹夜盲症，其中也包括连长和指导员。我爸爸倒是幸运，他没闹。于是夜里行军，逢到需要步行的时候，他就得牵着连长、指导员等一群人。

我爸爸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跑着跑着，就说要打伏击。于是部队就快速移动到一条宽敞的大路旁，在路边沟里趴下。一听说要打仗，我爸爸就开始哆嗦，等到真的在沟里趴下了，哆嗦得牙都打颤。连长是个山东人，他伸手捅一下趴在他旁边的我爸爸，“你个熊玩意，怕成这样？我这儿眼啥都看不见，还等着你给我当眼使呐。”

而趴在我爸爸另一侧的指导员说，“要不你就把你的裤子扒到膝盖那儿，省的你一会儿尿湿了裤裆。”

我爸爸说他也不知道等了有多长时间，沿着大路开过来几辆卡车，等卡车开近了，就是一阵乱枪声。至于整个战斗怎么进行的以及怎么结束的，他根本不知道。仗打完以后才知道，那几辆卡车里，一共才有一个排，而且还不是正规的国军，是个从天津方向开过来的地方杂牌儿，车上拉的，有些粮食，还有些被服之类。

我记得我追问过我爸爸，“第一次上战场，你尿裤子了吗？”

我爸爸并不兜揽我的问题，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他妈的‘新兵怕炮老兵怕号’啊。”

而我从其他人的嘴里听说，新兵第一次上战场，几乎没有不尿裤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