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文学作品中,“恋”和“爱”是分开的,“爱”可以是肉体的、官能的,而“恋”则是精神的,“恋”是比“爱”更高一个层次的,“恋”之终极就是“忍恋”。
“忍恋”最初见于日本和歌中,本意是指不被亲人及世俗所承认的恋情,因为不被承认,恋爱才更其艰辛也因此更加真诚,所以常作为恋爱中的一个主题,并被认为是一种最深厚的恋情,为歌人广为传颂。
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忍恋”的意思也有所不同。日本平安末期、镰仓初期的女歌人,后白河天皇的第三个皇女式子内亲王(1149-1201)做有一首《玉之绪》, 歌中的“玉之緒”指的是连接灵魂与肉体的纽带,人们普遍认为如果这个纽带断裂了,人将无法生存。但歌人却说干脆让“玉之緒”断了,让自己死去吧,“倘使身可竭,但求至此终,唯恐心难抑制,昭然现情踪”,如果继续活下去,我将无法控制我对他的恋慕之情。这首和歌形象地表露了歌人无法言说的暗恋情怀。而歌中也延伸了“忍恋”的本意,将其发展成“将恋慕之心深藏心底,不为对方及别人所知”的意思。
“忍恋”在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的武士道文化中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武士道修养书《叶隐闻书》屡屡提及“忍恋”,“叶隐”是日本武士的代名词,《叶隐闻书》堪比日本的《论语》。《叶隐闻书》将“忍恋”升华为终极之恋:“恋之觉悟,其终极是忍恋。” “活着时表露自己的爱恋不是深恋,要恋到枯槁,相思到死,才是无上的凄美之恋。”这就是说, 要能舍得出身家性命,用死狂的劲儿去爱恋,并在有生之年绝不泄露自己对对方一丝一毫的心思,恋到枯槁,恋到死后化作青烟,传达对对方的爱恋,这真是凄美之极。常朝认为唯有此才是最美最真的恋情。但活着的时候表露的爱恋不是深恋,真正的爱要极度地压抑和隐藏起来,由忍至死,思致死,至死亦不出口,这才是爱的终极和最高境界。
我在年未冕冠之时也有过一次类似“忍恋”的经验。那时我在上山下乡,有个挺要好的女同学,我俩中学时同班,下乡后又同在一个公社,但相互之间有十公里距离。她根红苗壮,长得很俊俏,对我这黑帮子弟也挺好,班上同学要批判我时她还挺身而出为我说过话,而后我们就有了交往,我上她家时她母亲还给我做过蚵仔煎,她们母女兴许是同情吧,但那时是只要对我稍许有点示好我都感动不已,感情上的乞丐呢。下乡后我们自然就有来往了,我去过她所在的大队,她也来过我所在的大队。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可以说是我最舒心的日子,她明眸皓齿,吐气胜兰,一颦一笑,无不动人。我感受着她的呼吸和芬芳时,胸中的阴霾便能一扫而空。
我们那时也就是聊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主要是聊农村的事,男女之间聊这样的话题显然是很乏味的。她是个颇为情绪化的美女,话不投机,小脸立刻搭拉下来,眼角生嗔,粉面含霜。记得有一次她十几里路走着来我们生产队,也不知怎的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了,饭也不肯留下来吃,我无奈之中只好找同队知青借了辆自行车送她回去。她坐在后面时,我甚至能感到她那娇嫩玉体的颤悠。尽管我们从未有过进一步的亲密接触,我也从未向她表示过爱意,但心里是暗恋着她的。
几个月后她调县城供销系统工作去了,国家正式职工,临走那天,我赶十里路去送她,当时去送她的人很多,她也没跟我说话,也许是顾不上,只是瞟了我一眼,她蛾眉紧锁,眼光凄凄,哀婉惆怅,似乎在埋怨着我的不争气,我当时立马感觉完了,看来是永世不得翻身,谁沾上谁倒霉了。当时一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凄楚,布满全身。
她走后的几个月我一直很消沉,埋头劳动,很少歇工,直到我父亲被解放,重新上台后,我才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那时游手好闲,也被评为先进,命运一下子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折。那真是个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起起落落,浮浮沉沉。后来我就调回厦门工作,再后来就远离故乡了,从此没再见过那个美女,但迄今心里仍会时时掠过她的一颦一笑。
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接近“忍恋”的初级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