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的病人

在加拿大的医院工作，特别是在以老年病人居多的骨科病房，基本上每天都会遇到糊涂的（confused ）病人。

早晨上班，先到病房挨个儿见病人。在床边靠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姿态颇为优雅的老太太，穿着浅蓝色的居家长袍，正在梳理一头银发。我上前跟她打招呼：

“林格太太，早上好！”

她微笑着回答：

“你好！”

一点儿也没有奇怪于我的东方面孔，或者疑惑为什么我竟然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是个称职的护士，完全知道下面该怎么做。我笑眯眯地上前一步，温柔但坚定地握住她的手，把她手腕上拴着的一个名片大小的封塑牌子翻了出来给她看，并把小牌子上的三句话依次读给她听：

“我摔了一跤，摔断了腿。”

一秒钟前还坐在那里优雅微笑的老太太马上大惊失色：

“真的吗？”

我看着她点点头，证实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然后再读下面一句：

“我现在住在医院里， 医生给我做了手术。”

这下老太太松了一口气，不再紧张了。我接着念：

“我儿子马克知道我住在医院里。”

听到这里老太太完全放心了，开始和我有说有笑，我就开始做每天早上的例行工作，量血压，听心跳，检查手术刀口，问她是否疼痛，病区厨房这时候送来了早饭，我鼓励她多吃，然后请她吃药。

这个老太太就是那种完全失去了短期记忆的情况。早中晚及夜间，卡片会多次被翻出来做参考。我有时候在内心里由衷地佩服加拿大人的修养。很多老年人在医院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身体疼痛不适，行动不便，周围是川流不息，来去匆匆的陌生人，内心不知道是怎样的惶恐不安。可是如果有一个人停在面前，老人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很有礼貌地提出要求：

“请让我回家，可以吗？”

或者说：

“我可以见我的女儿/儿子吗？”

通常这个停在面前的人就是老人的护士，比如说我，就会摇头表示不能满足这个请求，然后给老人讲故事，基本内容就是上面提到的三句话，细节上略有不同。不是每个人都像林格太太那么随和易劝，或者有时候我太忙了，或者在重复了五十遍之后再也没有讲故事的力气了，我就把责任推到医生头上：

“医生说了你必须在医院再住两天。”

也有时得过且过，撒个谎，过一天算一天：

“今天先住在这里，明天再回家。”

老人虽然失望但很少生气失态，耐心等待机会再次提出请求。

这些糊涂的病人往往又聪明又能干。请求不成，有些人就会想办法自谋出路。股骨骨折的病人腿脚不方便，就用手拉住床栏杆或椅子扶手，或任何够得着的东西，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医院。只不过正如流行语所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如果放任这些可歌可泣的自力更生之举，下一步一定是又摔一跤，这可不是小事，管床护士的工作量立即增加十分：全身检查，向医生汇报，向家属汇报，写事故报告，再重复全身检查，或送放射科检查，简直没完没了，十有八九要推迟下班，下班了也心情沮丧，所以像我这样有经验的护士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方法之一就是请苗头不对的病人坐在特别的老人躺椅上。这种椅子比较深，可以调节躺倒，扶手上有机关可以卡上一个小围桌，老人坐在里面就不能自已出来。这个原理和婴儿坐的围椅相似，也符合我们中国人所谓老小老小的说法。

我们经常把坐在这种椅子上的病人推到护士站，泡上一杯茶或咖啡，配几块饼干，再找来流行杂志或报纸，都放在小围桌上供老人消遣，在护士站电脑前工作的秘书会帮忙留意着，有空还和老人聊两句天，不知情的人走过护士站看到了还会觉得蛮温馨的。但其实这算是一种人身限制，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使用。然而政府健康拨款时有不足，医疗资源有限，护士人手紧缺，要保病人安全，书本上的理想就要向现实妥协了，茶点报纸之类可以算是我和我的同事们为苍白的现实抹的一点儿脂粉吧。

在那种完全糊涂的病人之外，还有一些临时性或阵发性的糊涂病人。本来只有轻度健忘的老年人经常会在麻醉过后出现幻觉失去理智。另外多见的例子就是那些在家天天要喝一杯的病人摔坏了腿送到医院做手术，加拿大的医疗服务再完善也是不提供酒的。二十四小时之后，几乎没有例外，十项全能的护士就要准备斗智斗勇了，保证病人安全之外，还要保护静脉输液管，氧气管，导尿管等各种管线以及手术切口、引流等等。有时候病人和家属选择性不提这个喝酒的爱好，我就会在半夜巡视病房时收获一个超级惊喜：上面说到的各种保护目标会呈现不同的状态，最常见的是输液管被拨出，药液血液床上地上，简直令手持小手电筒的我不知从何下手。我见过的极端的例子有当天膝关节手术的病人半夜走到病房门口跟我撞个正着，全身一丝不挂，还没忘记一手提着切口引流袋。吓得我手电筒都丢了，一把抓住他胳膊，一边呼叫帮忙。和另外两个同事足足忙了半个多小时才把他安置在万能躺椅上，重新包好刀口，挂上输液，披上病号袍子。完事之后几个人都长吁一口气，还好没摔倒，省了一半麻烦，又不由地佩服，别的病人手术后都是呼痛不已，赖床不起，吃喝拉撒求包办，这位大爷术后行走能力如此超常，明天物理治疗师来上班简直都无事可做了。

护士上夜班的时候需要处理一些行政事务，比如检查当天病历中医嘱执行情况。我把移动电脑拖到大爷的椅子旁边坐下，一边处理病历，一边警惕地看护着刚挂上的输液。大爷听了好几遍他自己的故事，看我态度不像是逗乐，便放弃了对输液管的想法，改为对付梗在面前限制他行动的小围桌。我一看他就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不仅很快找到了机关所在，一手扶着桌面一手转动旋扭的架势完全是高级技工的手法，我和旁边的同事都自叹不如。

不过这个椅子的设计就是不让坐在椅子上的人自己控制的，大爷忙活了半天，终于以失败告终。百无聊赖中，大爷看着我一会儿在病历上写写划划，一会儿又到电脑上敲敲打打，终于在我眼睛余光又一次扫向他的时候果断提出：

“你送我回家，我给你钱。”

这话成功地引起了我和另外两个同事的注意力，年纪最大的苏珊说：

“你太好了。”

大爷来回看着我们三双眼睛，下了决心：

“谁把我送回家，我给两千块钱！”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想笑又不忍心，故事讲了多遍毫无效果，也没有再讲的心情了，无奈之下只好对这位有钱的大爷表示，虽然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赚钱机会，但我们都很忙，只好忍痛放弃了。我建议大爷安心等在这里，看明天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来做这个生意。

我有时候和同事聊天，常常感慨不知道自己老了会不会也变得糊涂，如果真变糊涂了，要想不招人烦，最好是那种随和的糊涂。也有同事语出惊人，声称过于随和太委屈，就是要做那种夭蛾子一出又一出的老糊涂，才能把自己一辈子做护士照顾别人的价值赢回来。

对待糊涂的病人，我有一个招数就是握住他们的手。是那种掌心贴在一起，有足够的力度，又温暖柔和的握手，不戴医用手套。这些病人的手常常沾着可疑的东西，不知道是血，尿，还是屎，我会端来一盆温水，仔细地帮老人洗净双手，用毛巾擦干，然后温柔而坚定地握住，有时候会把三句话故事再发挥一遍，也有的时候就那样握着手静静地坐一会儿。时效虽有长有短，但绝大部分时候每当我使出这一招时，我会看到面前那双惶恐不安的眼睛渐渐平静下来。

谁也不知道自己老了会变成什么样，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握住我的手对我讲三句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