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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解封时代的武汉:家人逝去之后 生活还得继续

京港台:2020-4-12 05:15| 来源:CDT | 评论( 6 )  | 我来说几句


后解封时代的武汉:家人逝去之后 生活还得继续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4 月 8 日,在「封城」 1814 小时后,武汉「解封」。

  李翰昭女朋友说,武汉一解封,她就来武汉找他。他憧憬着,见面后,要好好抱抱女朋友,多抱一会儿。

  可武汉解封了,李翰昭的小区还没解封。他担心目前无症状感染者的形势,不太敢让女朋友回武汉。他说,等他养好心脏,就和女朋友结婚。

  心悸的毛病是他感染新冠病毒后落下的, 1 月 22 日,武汉「封城」前的最后一天,他从上海回到武汉,和妈妈一起过年。「封城」当天,母子俩都出现了感染症状。

  妈妈赶不上婚礼了,2 月 7 日,妈妈因新冠肺炎去世,年仅 56 岁。

  不要忘记这个漫长的冬天,在「封城」的 76 天里,2572 名逝者让他们的家人经历了悲欢离合。

  他们失去儿女、伴侣、爸妈、祖父母、外祖父母,「偶尔治愈」先后访谈了十余名逝者家属,试图还原每一位逝者的爱与被爱。

  解封前,熊兰花一家六口,先后两次获区指挥部特批,离开武汉,回到黄石的家,女儿玥玥,在新冠康复出院 15 天后,在自家卧室离去。

  保洁阿姨金凤,在武汉市中心医院被感染后一度寻死,丈夫拦住她,说就算「用我的命换你的命」,也要把妻子治好,可丈夫却先走一步。

  在女儿大婚后 13 天,萧涵妈妈病故在用桌子临时搭起的病床上,因未能确诊,当天抢救妈妈的开销 3000 多元,自费。

  「封城」倒计时,耿闻捷苦劝爸妈跟她一起离开武汉,爸妈坚决拒绝,「我们都是有病的人,怎么能到处跑,不能祸害无辜」。在连续两次核酸检测为阴性、接近出院标准时,因为氧气面罩损坏,耿闻捷爸爸猝然病故。

  本不打算回武汉过春节的唐本刚,因为担心爷爷的病情,在「封城」前一天从上海赶回武汉,他一家四口被感染,未能救回爷爷。

  他们见证了这座 900 万人留守的城市,在爆发的疫情中陷入忙乱。缺乏试剂盒无法确诊、社区和隔离点间协调失当延误患者收治、新冠患者出院后其他重病的治疗衔接、设备损坏致使治疗无效······从社区到隔离点,从隔离点到医院,患者求医的每一步都留下遗憾和教训。在对「白衣天使」感恩的赞歌背后,症结依旧在阴影中浮现。

  他们一度无所适从,他们一度陷入绝望。那些至暗时刻,终已经过去,随着武汉烟火气慢慢回来,他们也在重拾生活的勇气。

  老公

  那么大个人,变成了小小的一个盒子。

  武汉市新洲区仓埠镇井山村龙王墩,这里是武汉的远郊,距离「封城」的陆路封锁线不远。4 月 3 日,在解除隔离的第二天,64 岁的金凤来到村子外自家田地边上,刚从汉口区殡仪馆取到老公骨灰盒的她,为 67 岁的老公入土下葬。

  抱着丈夫骨灰盒的时候,金凤想,这是她第一次能抱起丈夫。2 月 11 日,在接老公去汉口医院时,救护车司机不愿帮忙,躲得远远的,「我只能一个人抬着老公上车,他 1 米 75 ,我 1 米 5 ,我力气小,他大块头,我只能用肩膀顶着他的屁股,才把他拱上车。」说到这,金凤连续跟「偶尔治愈」说了三声「好凄凉啊」。

  她不得进入熟悉的村子。村里的两个小叔子先后给她电话,村民不希望她进村,村主任也担心她带来病毒。

  已经康复出院 15 天的金凤,习惯了这种歧视,「我得了这个病,就怕别人嫌弃我」。

  放鞭炮、烧纸钱,然后把一个瓷缸和骨灰盒一起下葬。送葬现场来了 4 个金凤老公的朋友,她还请了 8 个帮工。

  按照习俗,得把骨灰盒放在竹杠上,由 8 个汉子抬着,在村子里转几圈,以示对死者的尊重。如果有孙辈的话,还得让小辈披麻戴孝,坐在这竹杠上游街。

  可村子不允许金凤老公的骨灰盒进村,尽管老公在这个村当了 20 多年的村支书。所以这 8 个帮工,省却了腿脚,就在坟前转了两圈。

  但佣金一分钱也没少。

  一个人 300 元,8 个帮工 2400元,加上殡葬用品 400 多元,给送葬来客的肥皂、手巾等礼品, 2900 多元是金凤老公丧事的全部开销。

  正好和金凤刚到手的 3000 元政府慰问金相抵,「这 3000 元我跟社区要了一周,社区说只有下葬了才给发」。

  

  金凤和老公在小女儿为她办的生日宴上

  图源:受访者供图

  有过近 20 年民办教师经历的金凤,疫情前,已在武汉市中心医院(南京路院区)工作了两年多,是一名保洁工,负责手术室等高危区域的打扫。她对工作防护很重视,疫情前,口罩、手套、手术服就是她每天工作的标配。

  金凤月工资 2250 元,还得付房租 1200 元。可病毒,让她在确诊前的 11 天里,在医院自费支出 7000 多元。

  为了赚钱,在春节金凤依然上班。1 月 29 日,大年初五,从早 8 时上到晚 8 时后,身体不适的她下班就去挂号,次日,她被确诊。

  她推断,她是在跟管她的手术室护士交接 100 元春节补贴时被感染的。下班后,她就除掉了口罩和手套,而那名护士早她两天被确诊。

  武汉市中心医院是病毒感染的重灾区,先后有 200 多名医护人员被感染。

  病情来势汹汹,金凤在工作人员面前下跪,向公司领导哀求,看在自己为医院付出两年的情分上,给自己安排一张床位。

  没有回应。

  跪求无果后,金凤只能去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求诊,南京路院区不接诊新冠患者。从 1 月 30 日起,夫妻俩每天都去该院就医。「封城」后,市内公共交通就停了,只能骑共享单车。

  发烧、气喘症状明显的金凤,骑 10 分钟,就得休息下。有时走老远都碰不到可以骑的共享单车,夫妻俩只能走路, 6.4 公里要走 3 个小时。然后,在门诊排队 5 到 6 个小时后,再走 3 个小时回家。

  起初,金凤担心传染给老公,不让老公陪她求诊。「也有同事感染,她们说得了这病,只有死路一条。我当时就不想活了。我都 64 岁了,不想连累家人。」金凤说。

  但老公劝阻了她,说就算自己被感染,就算「用我的命换你的命」,也要把妻子治好。

  那几天,不乏温情的时刻。平日都是金凤负责做饭,那几天,老公接过厨具,每天凌晨 4 时就起床,给一家做早饭。

  在陪妻子就诊 8 天后, 2 月 7 日,金凤老公也发病,并于 9 日确诊。

  夫妻俩租住在武汉市中心医院(南京路院区)对面的同福社区,连续 3 天都去社区求救,希望社区安排床位入院,一再被推脱。7 日是武汉市承诺应收尽收的最后期限,10 日,是湖北省确保未收治患者人数清零的日子。

  金凤清晰地记得 10 日是个雨天。那一天,她老公走路已经很困难,社区服务中心不允许她俩入内,她就搬了张椅子,抱着老公坐在门外,「他已经没有力气到坐不住了,坐着坐着身子就往下滑」。

  前一天她老公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可是是电话通知,不符合社区要求的纸质证明,争执由此而生。

  当天,金凤把十几个亲戚都发动起来,打各种电话求助,市长热线、市指挥部、区指挥部…从 9 时打到 16 时。江岸区指挥部告知,在申报名单中,社区没有报夫妻俩的名字。

  她急了,让外甥帮她联系媒体,跑到社区服务中心,声称再不将她老公送医,她就在这儿自尽。

  2 月 10 日,她老公被送往弘信骨科医院,而金凤则被安排在一个隔离酒店。老公打电话给她,说弘信骨科医院没有医护,是个隔离点。

  几经周折,11 日晚,夫妻俩被安排在汉口医院入院,住在同一层楼。12 日,她离开老公病房时,老公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打点营养针,否则你受不了。」

  此时,带着呼吸机面罩的老公声若细蚊,金凤得凑到他鼻尖才能听清。

  2 月 13 日 8 时,金凤老公病故,她只能在门外见老公最后一面。

  「我不想活了,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残忍。」金凤想要追随老公而去。

  但她不能死,家里还有一个 40 岁的儿子——13 年前的一场车祸,让儿子脑部重创,智力只跟 5 岁小孩一样,生活能自理,能做菜,但健忘,一出门就容易走丢。金凤说,老公最大的愿望,是儿子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

  可他看不到了。住院时和儿子视频,母子俩都在哭。她急切地想要见到儿子,这 38 天,是她和儿子分开最长的时间。

  所幸,和她们家合租的夫妻俩愿意帮她照顾儿子,「起初,他们也对我们害怕,毕竟得了那种病。后来都靠他们给我儿子代为买菜。」

  3 月 18 日,金凤出院回家。21 日开始,她每天都接到社区电话,通知她去领骨灰盒。可处在居家隔离期中的金凤,无法出小区,「我老公病的时候,求你们派车送院,你们不肯。现在为什么天天催我去拿他的骨灰盒?我还没恢复健康,这是催我的命还是催他的命?」

  在金凤的抗议下,在她居家隔离期的后半程,社区给她送饭。还有一件事她在抗争:跟公司要回她感染住院隔离期间的工资。

  如今,金凤还没想清楚要不要回医院上班,对那个让她被感染的武汉市中心医院,她心怀恐惧。

  但她也明白,对于 64 岁的她来说,并没有更多工作可选择。毕竟,40 岁的儿子,还得靠她养活。

  这个瘦小的女人,用她的执拗、泼辣,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然而生活留给金凤的,是老公的骨灰盒、40 岁还需要照顾的儿子和村民的歧视。

  

  64 岁的金凤和她 67 岁的丈夫

  图源:受访者供图

  女儿

  解封前,熊兰花一家六口,先后两次获区指挥部特批,离开武汉,回到黄石的家。

  相比滞留武汉的人,她们是特殊的。可歧视,在家乡等着她们。

  邻居们认为她们会把武汉的病毒带回来。可 6 次核酸检测下来,熊兰花和丈夫的结果都是阴性,解除隔离证明、健康证明一应俱全,「可他们还是把我们当做洪水猛兽」。

  比起一时的歧视,不能补救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创伤。

  住院时,玥玥跟爸妈讲,出院后要把「医生不让吃不让喝」的零食买个够,她给熊兰花列了个食谱,是她最想吃的菜,还有艳阳天的火锅。

  清明节,家里男丁来到玥玥坟前祭奠。按习俗,女眷不能上坟,熊兰花提前把女儿的菜谱都做齐了,玉米面炒榨菜、芋头圆、鸡汤煮粉条,还有女儿爱喝的橙汁、冰可乐,托老公给女儿捎去。

  花了 50 元,玥玥的弟弟给姐姐买了一束鲜花,这是上初一的他获得的奖学金,上学期期末他考了全年级第一名。

  

  在汉南区人民医院,玥玥和她新认识的护士比心合影。

  图源:受访者供图

  再过两个月,是玥玥 18 岁生日,但她的青春止步于 3 月 20 日 15 时 45 分。

  人生的最后两个月,玥玥「瘦成了皮包骨」,从原来 98 斤,瘦到只有 50 多斤。

  此前,因为肺部排异,患有白血病的玥玥于 1 月 8 日在武汉协和医院入院, 2 月 9 日被确诊新冠肺炎,「那一个月女儿从没出过病房,而此前,同楼层有 11 名医护人员感染。」玥玥的妈妈熊兰花跟「偶尔治愈」说。

  一家三口长期戴口罩,「连睡觉也戴」,生怕免疫力低下的女儿染病。在疫情袭来之前,高于常人的防护,便是血液科病房医护、患者和家属的常态。

  可周密的防护失效了。

  3 年前的「五四青年节」,玥玥被诊断出白血病。为了救女,熊兰花夫妇花了 300 多万元,花光家底,还借了近 100 万元的外债。

  夫妻俩辞去工作,心思都放在陪女儿就医上。玥玥两次移植干细胞,抽的都是爸爸的骨髓。

  对武汉协和医院,玥玥再熟悉不过,3 年来,她先后在此接受 10 次化疗,白血病确诊于此,新冠肺炎亦确诊于此。

  这里是故事的开始,也是结束。熊兰花夫妇租下协和医院对面的天瑞国际公寓,这个公寓又称「游子乡大厦」,很多来此求医的患者集聚于此。

  1 月 8 日,乘坐收费 1100 元的私人救护车,玥玥从黄石到了武汉,随后住进协和医院 8 楼的血液科重症病房。

  3 号房 33 号病床,成了这个 17 岁姑娘接下来 1 个月的栖息地。

  为了省下 5 元的租床费用,熊兰花夫妇在女儿病床旁支起折叠床。折叠床睡不下两个人,夫妻俩便一个人坐半夜照顾女儿,另一个人躺下眯一会,彼此轮换,周而反复。

  疫情让玥玥身边的病友一个个离去。院方把能够出院的患者都劝离了。病重的玥玥依旧留院,可 2 月 9 日,她被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同楼层有 11 名医护人员感染。

  此前一天,玥玥隔壁 5 号房的白血病病友,一个 21 岁的男孩,也被确诊。

  「他没扛住。确诊后第 13 天就走了,连和妈妈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熊兰花说。

  作为密切接触者,熊兰花老公得自我隔离。熊兰花在天瑞国际租的 1311 室是一室一厅,40 多平米,还住着她公公婆婆和小儿子,不具备隔离条件。

  她只得另外租了一间 1120 室,一天房租 120 元,21 天 2520 元。每天,熊兰花在 1311 室做好饭后,给丈夫送去,放在 1120 室门口。

  此后的 25 天,夫妻俩一直不能见女儿。她们只能 24 小时端着手机,女儿打了止痛针,还会难受得吃安眠药也睡不着,不停的给爸妈发信息。

  夫妻俩经常在凌晨密集地接到女儿的信息,他俩只能保持警觉,生怕回晚了女儿,惹她难过。

  在那个 21 岁的病友病故的前一天,2 月 20 日,玥玥达到了新冠肺炎的出院标准。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了面前:按规定,出院后得集中隔离 14 天,可因玥玥的病情「在隔离点无异于等死」。即使能转院,也找不到医院可以接收患有白血病的新冠病毒感染者,包括玥玥所在的协和医院。

  所幸,情况被反映给汉南区指挥部郭部长后,指挥部连夜开会,为玥玥安排缓冲医院。玥玥于 3 月 5 日出院,转至汉南区人民医院进行医学观察。

  玥玥转院这一天,警车开道,郭部长跟医院书记对接,让玥玥得到较好的照顾。医院为熊兰花夫妇每天免费提供一套防护服,方便与女儿相见。

  一套防护服,夫妻俩只能一人上楼。防护服穿了就不能吃喝、上厕所,所以往往是耐力比较好的熊兰花去见女儿,「给她尽量久的陪伴」。

  其他时间,他们就端坐在住院楼下,一坐就是一天,望着 11 楼女儿病房的那扇窗,时而和女儿视频。她们做好准备,一旦女儿有变,可以随时上楼。

  3 月 1 日,该院被区指挥部指定为非新冠肺炎患者救治医院。不过,这只是家二级医院,没有血液科,对玥玥的白血病缺乏治疗手段。

  玥玥一度是汉南区人民医院 11 楼唯一的病人。此前,该院的部分一线医务人员已回去隔离休整,在他们隔离到第 8 天时,因为玥玥,他们被再调回医院。

  希望在一点点多起来。在区指挥部帮助下,熊兰花夫妇免费住到一个隔离酒店。重新有了爸妈的照顾后,玥玥的心态向好,有了更多的笑声。

  可是,意料之外的变故,让夫妻俩又跌落谷底。3 月 11 日晚回到酒店,熊兰花看到老板一家三口在街上站着,「老远就感觉不怎么对劲」。当天,指挥部通知,由于隔离人员已清空,该隔离点要撤销。

  未曾想,老板娘被确诊了。12 日,工作人员来酒店消毒,熊兰花夫妇带着行李等待处置,在马路边一等就是 10 多个小时。随后,她俩被送往集中隔离,断了和女儿相见的机会。

  当时驻守酒店的医生,怀疑是她俩感染的老板娘,这让熊兰花夫妇心里低落。夫妻俩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一旦检查出阳性,让帮她们入住的指挥部领导背黑锅。

  夫妻俩急切地想自我澄清,急于回到女儿身边。她俩自费做 CT,只求能快点摘掉嫌疑标签。所幸,3 月 14 日,核酸检测结果显示,夫妻俩都是阴性;15 日解除医学观察后,夫妻俩没地方去,就在医院大厅坐了一晚。

  见不到爸妈的那几天,玥玥的心态急剧恶化,开始自残。

  玥玥把手背扎的针拔出,往自己脖子和小臂乱扎。「女儿说老听到走廊上医生说,开死亡证明。知道一墙之隔有人在死亡,自己的情况很不好,不能下床,甚至翻身也困难,就心灰意冷。」熊兰花说,「女儿精神上也垮了。」

  更令熊兰花焦头烂额的是,下一步,女儿要去哪里治疗,协和医院血液科的床位何时空出?

  可是,女儿抛出的问题把她难住了。在玥玥出院的前一天,3 月 18 日,玥玥告诉妈妈,她想放弃治疗,她最后一个愿望是,希望回黄石,回家。

  放弃治疗,在过去的 3 年,玥玥反复提过。玥玥经常说,她已经是一个废人了,继续治下去,只会让这个家人财两空,这一次,她埋怨爸妈,「3 年前就应该把她扔在大马路上」。

  熊兰花每每安慰女儿,有爸妈当你的靠山,做你的后盾。女儿的心思她何尝不晓得,三年来,来回住院,女儿在家的时间,不如在医院多。她着手联系女儿回家事宜。

  3 月 19 日是玥玥隔离期满、出院的日子。当日中午 12 时 53 分,熊兰花接到女儿电话,电话那头,已经听不到女儿的声音,只有心电监护仪「滴滴」地响个不停。

  熊兰花记得,前一晚,女儿并没有上心电监护仪,她明白,女儿是在抢救。

  当她赶到病房时,发现玥玥已经说不出话,虚弱地连手机都拿不动了,手机直往鼻子上掉。

  此前,心知要出院的玥玥,通过外卖平台订了 189 元的良品铺子零食,给照顾她的医护人员,以表感谢。玥玥记得送她三个洋娃娃的喻医生,抱着娃娃一起睡,玥玥就没这么害怕。

  为了满足孩子回家的愿望,汉南区指挥部特事特办,为她们一家开了通行证。

  当晚 18 时,通行证还差最后一道程序。玥玥只剩一口气在撑着,熊兰花凑到女儿耳边说:宝贝,今天爸妈一定会带你回家,你要坚强。

  此时,说不出话的玥玥,还知道跟妈妈点点头。而因为排异,玥玥早已连「哭都哭不出眼泪」。

  「3 年来,我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在女儿面前流眼泪。强忍着,哪怕落泪,也要连着饭一起吞下去。」熊兰花说,可这一次,她无法自抑,放声大哭。

  带上医院赠送的一箱曲奇饼,3 月 19 日晚 21 时,一家三口坐上救护车,离开武汉。

  此时,玥玥已没了意识。一条又一条来自医护人员的微信发给她,有护士看到那一堆零食说,小孩,不是说让你不要乱花钱的,就会给别人买东西。

  玥玥的手机屏幕,设置了她出院的倒计时,最后停留在「倒数 2 天」,她已经不知道换了。

  回家的路,浸满泪水。救护车上,熊兰花把这些短信反反复复念给女儿听,可女儿已经连眼皮都撑不开了。她边握着女儿的手,边拿着棉签,沾水送到女儿嘴边,爸爸则给女儿按摩脚板。

  到家了,有亲戚怀着对病毒的恐惧,不敢来接。大舅来接了,他抬着玥玥下救护车,玥玥头往旁一偏,睁开眼看大舅一眼,眼皮又耷拉下去,她已经认不出家人了。

  3 月 22 日 11 时,玥玥在自家卧室安静离去。

  玥玥房间里,有一个 1.8 米的衣柜,塞满了爸妈给她买的衣服,有六七十件,很多衣服只穿过几次,因为在医院,玥玥只能穿病号服。

  几个朋友过来看熊兰花,说她「一番辛苦付于水,到最后还是没留下任何的想头,还是人财两空」。

  但熊兰花不这么认为。在救女的三年里,她遇到太多的无助和无奈,也被很多好心人相助。在和「偶尔治愈」的几次交谈中,她几乎没有任何怨言,除了对女儿的痛心之外,说的最多的话,是报恩与感谢。

  […]

  外公

  「太难了。」19 岁的刘文韬,一家有 4 人确诊。

  「解封」了,刘文韬的外婆和妈妈还在居家隔离。他还在跟 82 岁的外婆说,外公在医院努力求生的故事。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刘文韬外公已于 2 月 16 日在汉口医院病故,终年 79 岁。

  家人在外婆面前不敢表现出悲伤的情绪,只有清明那一天,妈妈专门把刘文韬叫起床,提醒他 10 时整哀悼时,眼含泪花。当晚 23 时,待外婆睡去后,刘文韬姨妈悄悄下楼,为外公烧纸钱。

  强装坚强的背后是心碎的声音。清明那两天,刘文韬把所有社交工具的头像全部都换成外公的照片,他在家里不能悼念,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哀思。

  外婆其实是家里第 1 个确诊的。2 月 1 日,因为中风昏迷,患有脑梗的外婆被送到武汉市中心医院(南京路院区)抢救, 6 日确诊。

  外公早在 1 月 22 日就发病,听闻医院有新冠病毒在流行,感觉医院危险的家人,一开始没有送外公去医院就诊。

  直到 30 日,病情严重的外公,迫不得已才去汉口医院作检查,CT 显示是双肺发白,但核酸检测预约不上,便遵照医嘱开始打针,连续 8 天去医院打针。

  刘文韬感觉家里遭受了「灭顶之灾」。外婆需要姨妈在病床旁陪护,外公需要刘文韬妈妈陪着去打针。妈妈不让刘文韬跟着去医院,生怕刘文韬感染,刘文韬特别心疼妈妈,又很无助。

  刘文韬父亲在「封城」前一天回老家过年,得知家里变局,只能干着急。困境当中,刘文韬把求救的责任揽过来,微博、学校 QQ 群都成为他抛出去的信标。家人发现,通过刘文韬的渠道能取得效果,渐渐对刘文韬有了依赖。「更多的把我当做家里新的顶梁柱来看待,不会再说像以前一样,当作个孩子,家人出了事情就不要我管。」

  中南大学校友会联络了外婆所在医院的医生,把外婆从留观室转到重症病房。此后,当刘文韬妈妈住进武汉市第一医院后,校友会联系该院校友,同样予以更多照顾。

  2 月 7 日,刘文韬联系社区,希望为外公争取床位,得知得确诊才能申请入院,所以带外公于次日去做核酸检测。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而当时外公已到了必须要吸氧的程度,这让他怀疑外公为假阴性。

  「不要你来!你快回家!」这是 11 日晚上,外公出现休克的症状,紧急送到医院去抢救前,留给刘文韬的最后一句话。抢救后,医生判定外公必须要住院治疗,才得以绕过社区和「必须确诊」的入院标准,得以住院。

  外公入院次日,刘文韬陪妈妈、姨丈一起去做核酸检测。结果显示,刘文韬妈妈是假阴性,而刘文韬和姨丈都是阳性,被安排到武汉体育中心方舱医院救治。

  这是该方舱医院开舱的第二天,1100 张床位有刘文韬的一张。2 月 15 日,刘文韬妈妈被武汉市第一医院收治。

  

  刘文韬刚到武汉长江新城方舱医院康复中心时

  图源:受访者供图

  外公是在 16 日走的。最先知道死讯的是姨丈,他在给刘文韬的电话中,尽量保持一种克制的语气。

  姨丈跟刘文韬说,暂时先瞒着妈妈和姨妈,「要担起男人的责任来」。

  这个家承受不了再多的坏消息了,此时,刘文韬、外婆、妈妈、姨丈均在住院,姨妈在隔离点,无人可以去医院为外公料理后事,「外公的遗物都交给殡仪馆去保存」。

  住院期间,刘文韬通过代购、跑腿软件,给妈妈送去成箱的酸酸乳、洗发水、瓜子、巧克力等食品和生活用品。他每天都跟妈妈视频,多说说话,希望分担一下妈妈的痛苦。

  此前半年,刘文韬第一次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新鲜的大学生活,让他与家人的交流少了一些。经此一事,刘文韬感觉和妈妈之间的情感更深了,共患难、相依靠。

  刘文韬妈妈的病情趋于平稳,虽然有复阳的插曲,还是和外婆在同一天出院。为了照顾外婆,妈妈申请延后一两天出院,好跟外婆在同一家酒店一起隔离。

  

  武汉长江新城方舱医院康复中心

  图源:受访者供图

  继姨丈之后,刘文韬也于 3 月 17 日解除隔离,走在风和日丽的街上,让他感觉「恍若隔世」。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刘文韬想到本来一家人过着平平凡凡的日子,突如其来的灾难,一瞬间就一无所有了,这让他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厨房里的蒸锅,还有大半锅红烧牛肉。家人都是在很紧急的情况下被送往医院,这道硬菜被遗忘了。

  等刘文韬掀开锅盖一看,红烧牛肉已经长满了厚厚的菌毛,汤汁蒸化为了泛黄的泡沫,一股腐臭扑面而来。

  这让刘文韬一瞬间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清理掉厨房里发霉变质的的蔬菜、长出豆芽的土豆,所幸,冰箱里还有挺多的速冻水饺和汤圆。刘文韬一个同学的妈妈闻讯后,正好有通行证,便不顾被感染的风险,开车给刘文韬送来打包好的便当、土鸡蛋、油豆腐、河南挂面。

  刘文韬接着收拾卧室。摸摸床单,一手的灰,等他拿鸡毛掸一刷,满屋的灰尘飘散。看到书桌上还放着的两摞扑克牌,那是喜欢打牌、斗地主的外公留下的,刘文韬心头一酸。

  对一段感情存有眷念,就会害怕分离。3 月 19 日,刘文韬选择在这一天把真相告诉姨妈。当姨妈失声痛哭时,不停安慰姨妈的刘文韬,这一刻明白了,什么是为人子女。

  他录下了姨妈的嚎啕,存在文件夹里,取名为丧亲之痛。他说,这悲鸣,就是他的家人和他如今的家。

  刘文韬自述「家里经济条件不大好」,但外公教会了他要有志气。外公从小希望刘文韬努力上名校,哪怕是在痛苦的高中三年,刘文韬也记着外公的愿望,考入了一所 985 大学。

  武汉解封了,刘文韬还不知道大学的开学日期。他许下愿望,希望能让全家人回到以前的生活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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