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吉普赛扒手 曹小莉

意大利之行终身难忘。古罗马的废墟﹐梵第岗庄严雄伟的大教堂﹐热闹的鲜花蔬菜水果小贩市场﹐佛罗伦斯文艺复兴时代壁画﹐大卫裸体雕像﹐威尼斯水上风光﹐海面泛舟船手的歌声，阿尔卑斯山中小镇居民的热情款待，葡萄园里手风琴的旋律，披萨饼﹑烤鸡﹑萨拉米香肠的美味,一切都留存在永久的记忆中。这是一个热情的国家﹐充满地中海热烈的阳光和热辣的风情,等我储够了钱一定要再去造访。不过下次我将有备而去﹐要谨防意大利小偷﹐尤其是吉普赛扒手。

在佛罗伦斯鹅卵石铺就的曲曲弯弯的小街小巷中﹐我一家三口从容不迫地浏览临街橱窗里的艺术品﹐突然三个年轻女子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怀抱婴儿﹐她们向我们伸出手来﹐口中念叨着什么﹐样子很可怜﹐似乎在行乞﹐转眼间我眼睛被报纸打了一下﹐忽然我丈夫阿冠惊叫了一声，实出意外﹐他是最沉稳冷静的人﹐从不慌张﹐发生什么事了﹐我急忙望去﹐也就一秒钟的时间，他裤兜里的护照和地图竟被那女孩抽出，阿冠眼明手快挥手打落并立刻用脚踩住。那三人顿时呆若木鸡，表情奇异﹐倒好象别人抢了她们的东西。这是三个未成年的少女﹐棕黑色的眼睛,瘦弱的面庞﹐花哨的衣裳﹐苗条的身段﹐一望而知是欧洲到处都有的吉普赛人。不知她们从哪儿借来个婴儿﹐抱在手中﹐以便出击﹐也许是儿子或者是弟弟吧﹐可怜在襁褓中就开始学徒生涯﹐将来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惯偷家族不愁衣钵无人承继了。我怕她们先声夺人﹐贼喊捉贼﹐立即高声叫唤路人﹐请他们过来作见证﹐岂料在几秒钟之内,她们就从眼前消失了﹐隐没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那边了。我这边惊魂未定﹐她们却气定神闲﹐着手第二个猎物去了。第一回合就让我叹若观止。

在罗马的旅店里﹐我越想越后怕﹐万一护照车票被盗﹐岂不寸步难行。打开欧洲旅行须知，仔细研究意大利扒手小偷的章节﹐并逐字逐句和十二岁儿子商讨﹐如何共同御敌﹐儿子后悔没带他的棒球棍﹐但他学过中国武术和日本空手道﹐有点小男子汉气概﹐平时不喜欢学中文﹐肚里有话，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此刻向我讨教几句中文作暗语﹐以便关键时刻配合，我也就此机会大作亲子教育，向他贯输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一家人同仇敌忾，也真是其乐融融。阿冠笑我们杯弓蛇影﹐白天遭蛇咬﹐夜晚怕草绳﹐不久父子俩呼声入梦﹐唯留我异国旅店对孤灯﹐辗转反侧难成眠。美国人编的书真是细致入微﹐特地提到罗马的第六十四号公车是盗贼大本营﹐受害者遍布全世界云云。我下定决心﹐不乘此车。

第二天一早才知道64号公车是去名胜古迹必经之路﹐而此路乃贯穿罗马的主要干道，才跌足大叫。计程车又昂贵又不保险﹐万一上了贼船﹐被拉到荒郊野外﹐言语不通﹐岂不令人宰割。万里迢迢而来﹐怎能因噎废食﹐一咬牙﹐三口人登上了64号车﹐谅他光天化日之下，怎生作案。一上车就看见有六种文字告诫谨防扒手。为了照顾文盲﹐车上图文并茂﹐画了一个人上下衣裤八个口袋里伸进八只手﹐不可谓不凶也。有的手白净光滑﹐可能刚出道﹐还幼嫩；有的手干枯精瘦﹐可能主人一星期没饭吃，饿得急吼吼的﹔有的手毛茸茸的﹐很不开化﹐持有者好象还未进化到人类文明社会，还有带着钻戒的纤纤细手，不知何家淑女也干这一行当。我故作镇静﹐但心态却是中共便衣警察﹑苏格兰场侦探或前苏联克格勃特务式的﹐看谁都像贼。结果不久就发现一妙龄女郎﹐高跟鞋﹐迷你裙﹐颈上腕上都挂着金链条﹐逐渐向我靠近。我们全家一早就商量好﹐护照旅行支票存在旅馆保险柜里﹐零钱放在贴身处﹐腰间胯包只作虚幌﹐内装一只笔几张纸﹐专试扒手威力。只见那吉普赛女郎把提包盖在双手上﹐车身一晃她就自然靠近我一点儿﹐而眼睛却流览着窗外，真是从容镇定，我也不动声色，不久她就把我胯包拉锁拉开了二分之一。这时我看了她一眼﹐并指那扒手图向她示意，同时把钱包全部打开，两手一摊，囊中无钱，表示歉意，这好像是急中生智，来点儿阿凡提式的幽默。这一招真灵﹐无声无息﹐很快她就下车了，踏着轻盈的步伐，背影长发飘逸，好一个青春少女，很引来一些好色者的遐想。

罗马繁忙的马路上有时有地道供行人穿越﹐有一次我们从耀眼的阳光下走下去﹐突然七八个小孩子从暗影中迎面走来﹐四五岁到十一二岁不等﹐每人手持一卷纸或书﹐我顿时心生恐怖﹐产生不祥之感﹐又想退回﹐又想寻求刺激﹐如果和这几个小孩产生遭遇战﹐将来岂不是一篇好文章﹐亲身经历抢劫岂不人生一件奇事。理智终于战胜了好奇﹐何必自讨苦吃﹐写战争也不必非负伤流血﹐何必在异国他乡冒风险﹐一家三口立即撤退﹐好汉不吃眼前亏。果不其然﹐不久后我在一份英国报纸上读到﹐遇到儿童集体抢劫是最危险的﹐他们不怕警察﹑不懂法律﹑不受制裁﹐专用报纸袭击行人﹐一人攻击﹐众顽童一哄而上﹐把你洗窃一空，。报纸虽轻﹐用力过猛﹐有时也能把人眼睛打瞎﹐读完我倒抽一口冷气。

米兰的火车站熙熙攘攘﹐操各国语言的游客穿行如梭﹐据说这是最易丢失行李的地方。我一直念叨应该买一个口哨﹐有小偷临近可吹哨引起注意﹐吓跑他们。阿冠告诉我﹐已经不下七八次旅客向他询问火车时刻表﹑行李寄托处等各种各样问题﹐若再佩戴一个口哨﹐他就更成了车站管理员了﹐一定被旅客围得团团转﹐恐怕脱身不得﹐届时我只能独身带领儿子上路﹐他得留下来维持秩序了。我听得一头雾水﹐后来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几天天气酷热﹐我在罗马地摊上给他买了一件短袖衬衫﹐这是一件仿造军队制服的淡草绿色洋衫﹐又帅气又凉快又便宜﹐我那从不挑剔的丈夫就穿上了身。车站上乱哄哄的，国际旅客象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谁也听不懂这劳什子的意大利语，一看这军队制服打扮的人﹐想必有点儿权威性﹐讲的又是地道英语﹐就一个个围上来了。我们问去威尼斯的车在哪儿，有人指错方向，害得我们一家在前头赶路，后面跟着一二十个东欧人阿拉伯人美国人紧紧尾随，个个都提着大箱小包，气喘吁吁的，我可怜的丈夫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义务服务员﹐不但要回答他也不懂的问题﹐要承担带路人的责任，还要不时地盯看自己的的行李和妻儿﹐不要被扒手小偷弄走。

上火车时﹐我发现后面出现了一个护花使者﹐一边殷勤地给我提箱子﹐为我开门让路，一边指手划脚﹑叽哩呱啦﹐满面笑开了花，不知他要说什么。四人的卧铺包厢他竟然凑进来了﹐言语不通﹐他就对我们傻笑，夜幕降临我心中更疑惑不安，这人一点没有要休息的样子，每隔半小时看一次手表，东张西望，我一直在研究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要错怪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这时侯我所学过的领袖教导、名人语录、基督教虔言、佛家大法全部涌上心头，怎能睡觉。我索性把行李用丝巾拴在一起，另一头拴在手腕上，手枕在头下。约凌晨二点，有人敲门，我立刻起身，开灯读书，来人说的全是欧洲方言，我是一窍不通，无法了解他们的善意或是侦破他们的诡计。我要是十岁以下，一定要象列宁一样，攻克七种语言，可我看着十二岁儿子熟睡的的面庞，只能现实地想，下一辈子吧。他们交头接耳一阵，看出我的机警，知难而退地走了。

在阿尔卑斯山中的北方小镇，我们住在阿冠的美国朋友的别墅里，喝着他们意大利邻居自酿的酒，听着这一带的历史变迁，这曾是奥地利的地盘，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奥匈帝国解体，这地方划归意大利，但很多居民仍说德语，有三百年历史的小镇古风犹存，我们一家三口可能是多年来第一次出现的东方面孔，那一天朋友夫妻收到水果和葡萄酒，因为他们家来了远道客人。我们去买披萨，老板硬要送上一只烤鸡，我们去喝咖啡吃早点，店主又送我们一盒奶油蛋糕，我们上山去玩，邻居送我们葡萄酒和香肠。我们是托了男女主人的福，才得到这样的厚遇。他们的女儿嫁到了意大利，他们就卖掉了芝加哥的豪宅，归隐在这美丽如画的小镇上。他们是画家，小城附近方圆几十里到处是他们的壁画，甚至当地的市长传教士木匠面包师的面貌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墙壁上。他们的美金在当地花很实用，一到夏天他们就去威尼斯巴黎和其他的欧洲大小城镇写生，过着远比在芝加哥丰富而单纯的生活。我永远忘不了这风景如画的山区、纯朴热情的人民和平静的生活方式，但就在与意大利隔海相望的巴尔干半岛，此刻南斯拉夫正浴血在内战中，我们面前的报纸披露死亡的人数已近二十多万，是二战以来欧洲最激烈的战场，暮色中，教堂的钟声响起，悠长而静美，我们感叹战争与和平就这样的一水之遥。谈起路上遭遇的小偷故事，美国朋友又给我们补充了许多，但他也告诉我们一些好吉普赛人的故事。他们有丰富的医学常识和神秘的占星术，在和欧洲各国人民共同生活的千百年中，他们也极大地丰富了欧洲的文化和艺术。男主人告诉我，他每天都会赤脚在田野里走走路，吸收地气，这是他从吉普赛朋友那儿学来的。可惜的是，今天的大城市里，的确充满了很多不务正业吭蒙拐骗的犯罪男女，外国旅游者要万分小心才是。

在游山玩水之际﹐总绷一根紧张的弦，这是意大利之行的遗憾。我天性好奇﹐总想冒点风险﹐以作今后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不得不收敛。唯一能自鸣得意的是，我精心捕捉了一组镜头-吉普赛小偷落网记。话说在佛罗伦斯最著名的大教堂前﹐我发现了两个神态有异的女孩﹐站在大门口左顾右看，我和儿子打赌她们是小偷﹐正在寻求机会下手。为了拍下这难得一见的小偷神态﹐我在距离她们六米之外﹐详装拍照教堂尖顶﹐把镜头拉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把镜头对准她俩按下快门﹐她们一无所知。这时﹐一位德国妇女走近﹐她们伸手从她皮包里偷出钱袋﹐不料钱袋与皮包有绳子相连﹐可见欧洲人警惕性高﹐接下去是叫喊声口哨声人群骚动声连成一片﹐好有热闹看了﹐我手脚不歇地忙照相，一面给儿子开现场教育会。不久警车呼啸而至﹐我注意到远处一个中年男子﹐急促地吹口哨﹐可能在警告混迹人群中的无数小偷赶快罢手。不一会儿﹐两女孩被装上警车﹐全部过程历时几分钟而已﹐大概是司空见惯的镜头﹐今天这些图景都保存在我相册中。

唉﹐童年时看过一部法国电影﹐男主角是法国最英俊的影帝﹐他和穿着蓬松连衣裙﹑美丽迷人的吉普赛女郎阿德琳恋爱﹐阿德琳机智聪明﹑善良热情﹐使我对吉普赛人永远怀有罗曼蒂克的幻想。别了﹐我心中的阿德琳﹐原来现实中的吉普赛人竟是如此﹐这些瘦弱的小女孩﹐在流浪和欺骗中长大﹐即使有一天亭亭玉立﹐阿娜多姿﹐恐怕也会象欧洲报纸描绘得那样﹐成为意大利的社会公害。但愿我下次去欧洲旅行﹐能碰到真正的好客﹑仗义﹑诚实﹑可爱的吉普赛人﹐再找回阿德琳的倩影。

曹小莉 加拿大温哥华一九九五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