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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当年去彭川
陈九
在512汶川大地震中,彭川的重灾面积达800多平方公里,受灾人口数十万,直接经济损失达两百多亿元。面对眼前的中国地图,彭川二字在我胸口翻涌,原来经委的秘书小王,造纸厂的程厂长,还有那个戴深度眼镜的说书人,你们此时怎样了?我禁不住挂念着他们,不由热泪盈眶。
1982年秋,我刚进国家部委从事工业政策研究工作,被上级派到四川做城镇集体经济调研。那是我头次入川,苏制的伊尔62客机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天气温和湿润,暮色中的川西平原绚丽得像枚熟透的果子。站在旋梯上我不禁感慨,多么美丽丰厚的土地。我一到四川就喜欢上她,空气中浸满了人情味儿。
果然,四川对我是热烈的。省上的温主任接机,见面一分钟他就问,小陈,我怎么觉得你当过兵?我是当过兵,铁道兵四师的。你是四师的?对。我是十一师的哇。什么,你也是老铁?啊啊,哈哈哈哈。我俩扭成一团。你也许不知,铁道兵的战友情谊最深,面对艰险,我们必须结成生命共同体,把心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才有出头的希望。那年月,铁路是汗水和热血凝成的。
我先在成都走访工厂,家具厂,五金厂,蜀绣厂,搪瓷厂,好多好多厂。白天看厂,晚上写调查报告。写一篇寄一篇,那时没电脑,更别说电子邮件,连传真都不普遍。写好的文字只能靠快递,寄回部里让上级审阅。那天已经很晚,突然接到温主任电话。老战友,你想不想看看小城镇的集体企业?当然,我正想跟你商量到下边转转。好,我建议你到彭川看看,咱明天就走。
成都周边诸多古镇。双流镇再往西南数十里就是彭镇,彭川的政府机构就落在那里。我们乘一辆北京212吉普车,在颠簸的路上前行。远远望到小镇轮廓,刚想问,是彭镇?只听温主任大喊一声‘停车’,司机哗地把车停在路边。怎么了?我不解。温主任边回头边说,你看,那就是彭川的刘书记,还有经委的同志。顺他的目光,我看到车后百米处有七八个人正朝我们跑来。显然他们是在路边迎接我们,车子太快把他们错过了。为何不在办公室,非跑这么远迎我们?温主任摇摇头,地方同志太朴实,他们仍沿用旧习俗,对朝廷特使出迎十里以示恭敬。我大吃一惊,这怎么得了,我是刚毕业的学生,不是什么朝廷特使。说着我跳下车朝他们奔去,你们别跑了,我就是部里的小陈,请别跑了!
踏入彭镇,像踏入一部电影。我把步伐放轻,生怕踩碎脚下的胶片。石板路,两旁古铜色的木板房,还有远处被凤尾竹半掩的屋舍,巴金呢,梅表姐和觉新他们呢,还有刘保长和三嫂子?我留心细看,仿佛这些小说中的人物会咣地从哪扇门走出来,若真如此,我打招呼他们会答应吗?我说,梅表姐,我也喜欢你,她会脸红吗?刘书记觉出我的踌躇,陈主任呀,我们这里不比北京,太落后了。我如梦初醒连忙纠正他,我不是主任,温主任才是主任,就叫我小陈。我不是嫌你们落后,我是吃惊怎么美得像电影啊。这时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戴黑框眼镜,身穿半旧灰色制服,兴奋地对我说,小陈同志你说中了,我们这儿的确拍过电影,你看过《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吗,就在我们这儿拍的。你看,他指着眼前彭川政府的院门说,电影里的‘天堂人民公社’就是这儿!我仔细端详,真是越看越眼熟,原来早在电影里见过嘛。
跟我说话的小伙子是小王,当地经委的秘书。刘书记让他全程陪我,说我什么事都可找他。小王对我说,他喜欢我的文章,有冲劲。说咱们城镇集体经济就像后娘养的,谁都可以平调我们的财产,却从来不给我们投资。他让我好好为集体经济呼吁呼吁。说这话时,热泪就在他眼里打转。我深深被这真情感动,握着他的手,有种地下党接头的奇妙感觉,神圣美好。
接下的日子,我和小王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弟。我到哪他到哪,应该说他到哪我到哪,因为我哪也不认识。那天他说,小陈同志。我说你把那个‘同志’去掉,咱哥俩还什么同不同志的。小陈,今天我带你看造纸厂吧。好哇。我心想,集体企业还有造纸厂,造纸厂投资很大,水系统,纸浆机,除黑工艺,都很昂贵,怎么这座秀美的小镇竟有造纸厂?吉普车驶过一片普通瓦舍,我还在向前期待,小王却说到了。我狐疑地走下车,随他步入一处院落。有位矮小的老头儿,胸前挂着油布围裙,在门口儿迎接我们。小王介绍说,这是程厂长,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我紧握他的手,程厂长你好,我是小陈。小王说,小陈可是部里来的哦。
程厂长的手粗糙得不可想像,握他手的感觉像握一把枯枝。他讲述厂史时语气谦恭而坚毅。这个厂是五十年代由他领头兴办的合作社,就为响应毛主席‘组织起来’的号召。后转为集体企业,现有职工36人。36人?我打断他,一个造纸厂怎么才36人,再说,你说的造纸厂到底在哪儿呢?程厂长看出我的疑惑,这样吧,先带小陈同志看厂,看完再讲。我们跨出房门,随程厂长朝屋后的土坡走去。越走越纳闷儿,厂呢,设备呢,纸浆机呢?只见地上有许多坑洞,里面喷出刺鼻的味道。强硷!我立刻闻出这是工业强硷。难道,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纸浆机,先把木屑放进坑里,然后灌硷水浸泡,等把木屑泡软再加温捣烂,这不是东汉蔡伦造纸的作坊吗?难怪程厂长的手硬得像石头,原来是被强硷烧的。
我猛回头望着程厂长张口结舌,泪水轰地涌出来,无法相信我们的集体企业竟这样生存着,多年来只收利税没投一分钱,否则不会这样。我情不自禁再次捧住程厂长的双手,原来咱们国家,是靠这样的手支撑着。程厂长面带惶恐,不断解释,不光是我,大家都这样。我朝他身后的工人们望去,每双手都是黑黑硬硬的。他们雕像般沉默无语,夕阳染红山岗,四周静极了。
告别时程厂长非让我吃完饭再走。他把我们带进厂食堂,在唯一一张桌子上摆着几样小菜,有竹笋,腊肉,还有瓶酒。他说,菜不好,一番心意,小陈你凑合吃点。本来我没想吃饭,他们这么难,怎么好再吃人家。可此情此景,我一把举起酒瓶,程厂长,咱干一杯,您和我父亲有类似经历,是长辈,我敬您。那晚大醉,小王说我又哭又闹,非问程厂长怎么才混个厂长,还是集体的?他怎么说?人家说,西路军打散后,没找到组织。
在彭川最后一晚我让小王回了家,我想独自到镇上走走,平静平静几天来沉甸甸的心境。总说城镇集体经济,城是城镇是镇,怎能是一回事。我们制定政策时往往把它们混为一谈,这样的政策能奏效吗?我缓缓踱过彭镇的主街,黄昏如诉天高气爽,健朗的夕风拂面而过,临街窗棂正漫出鲜活的灯光,空气清甜依稀带着醉人的酒香,好一个秋啊。这时,前方一爿大门全敞的店面传出阵阵笑声,引得我一路小跑赶过去。啊,原来是间书场,里面挤满听众,有老人有孩子,有穿鞋的也有光脚的,还有几个人攥着扁担站在门口儿,显然干了一天活,来此舒缓舒缓。他们手里捧着茶碗,徐徐的热气轻轻弥漫着。我情不自禁走进去,生怕惊动谁,悄悄找一处长凳坐下。
店堂前一张条案,说书人看去六十来岁,戴一付度数极深的眼镜,老式玳瑁镜架逼我想起曾国藩张之洞这些名字。我惊讶的是,他身穿一件蓝色长袍,这在其他地方绝难见到。说书人的目光从镜片之上扫下,神态充满久历沙场的自如。虽然他并未朝我看,却用戏曲般的川音调侃道,要的,这哈来外宾了,学徒我得卖力表现一哈。随即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我,好不尴尬,我怎么成外宾了,像吗?他接着说,诸位提醒一哈,方才讲到哪里?‘徐鹏飞问江姐招不招?’我这才知道他在讲《红岩》,故事已近尾声,特务头子徐鹏飞正要对江姐下毒手。
说书人啪地一击醒木,徐鹏飞问,十八般刑具都用到了?用到了,竹签都插过两次了,这个女共匪死也不招,还唱‘猪呀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咱英勇的解放军’。徐鹏飞一听,咚地一声瘫在座椅里。欲知江姐许云峰事后如何,啪,且听下回,分解!书场散了,原来彭川人说书也用‘下回分解’结尾,只不过把‘下回’和‘分解’拉得较开。我徘徊在彭镇古老的街头,四周开始静下来。远处‘天堂人民公社’的大门格外脆亮,像长夜里的一声呼唤。
几十年过去了,无论国家还是个人命运都发生了头晕目眩的变化。岁月无言地滤掉虚荣,当真情似水沉淀下来,想起彭川,记忆仍忠实地停泊在那些质朴的小公务员,春蚕吐丝般的红军老人,还有充满灵气的草根艺人身上。虽然此刻漂泊天涯,隔海遥遥长天楚楚,在冀望祖国尽快走出地震阴影之际,怎不牵挂你们啊,我当年的朋友和同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