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遇海归 [2008/12]
- 我乳房小我怕谁 [2008/11]
- 纽约妓女与国内妓女的最大不同是什么? [2011/07]
- 我流氓还是你流氓 [2008/11]
- 芳邻刘亦菲 [2008/09]
- 谁支撑着中国 [2008/12]
- 年年都是坎 [2008/12]
- 梅西的马琳 [2008/10]
- 哭泣的老母亲 [2008/12]
- 离婚大队 [2008/10]
- 撩开美国高官腐败的面纱 [2008/12]
- 回国散记: 海外华人基本算乡下人 [2009/05]
- 女人的第三只眼 [2008/11]
- 你能不能不显呗? [2008/11]
- 唱歌能治更年期综合症 [2008/11]
- 回国散记: 中文万岁,中国式英语万岁 [2009/04]
- 回国散记: 生孩子还是越早越好 [2009/03]
- 相声不止在官家 [2008/12]
- 回国散记:中国咖啡的贵族主义 [2011/07]
- 旅英华裔灭门案:当西方法制撞上东方伦理 [2011/06]
- 如今爱国可真难 [2009/05]
- 高铁必须坚持,不能半途而废 [2011/07]
- 夏教导员 [2011/06]
- 回国散记:不了不了不了情 [2009/01]
- 回国散记: 生孩子还是越早越好 [2009/06]
- 改了国籍当然可以称自己是中国人! [2009/08]
- 我那些消遁的朋友 [2011/05]
感受巴黎
陈九
巴黎,对我来说是《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左拉,巴尔扎克,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巴黎公社,凯旋门,拿破伦,还有萨特,毕加索,太多了说不完,涌出来的地方。我们这代人,启蒙教育里含有太多‘巴黎因素’,躲也躲不掉。可一旦走近她才发现,我只能感受,而无力真正评论巴黎。感受是白日梦,不图逼真只求挥泻,像大哭大笑的孩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飞机降落戴高乐机场时巴黎下着小雨。戴高乐三字并不陌生,小时候在报上常见到这个名字,那时我曾疑惑,‘戴高乐’,戴高帽子就乐,人家戴高帽子是游街示众,他怎么还乐。后来才晓得他在二战中领导了自由法国运动,战后创建第五共和并退出北约,是法国历史上承前启后的伟大政治家。然而以他命名的这坐机场却乏善可陈,一是小,比纽约肯尼迪机场小很多。二是旧,破损的地毯险些将我绊倒。戴高乐在法国的历史地位并不逊于肯尼迪在美国的历史地位,但两个机场却把二人拉得很开。
巴黎虽说历史辉煌名人辈出,但百闻不如一见,乍到此地竟觉出她有些小家子气。与美国相比,巴黎的旅馆相对简陋,房间和卫生间小得让人想到拘留所,同是两百美元的标准,在纽约起码二星级,可在巴黎什么都不是,十三寸彩电挂在墙上,两张单人床呈九十度排列,看来美国生活方式远非普世,巴黎在文化上算美国的长辈,物质也丰富,但不能像美国人那样勃入勃出。我浏览一家超市,货品繁多包装精美,价钱却太贵。一支草皮瓜三欧元,合五美金,一包饼乾四欧元,连一瓶矿泉水也要两欧元。总的感觉是,在此地谋生看来不易。
清晨醒来窗棂泛白。向外眺望,白云低垂多彩多姿,仿佛轻佻的富家子,惹你逗你,最后再离你而去,颇富撩人之意。我们初到异地的悬念顷刻消融,大家赶忙起床穿衣,霹雳扑鲁往外跑。嘿,你看你,快点儿把鞋带儿系上,一看就是美国来的!无论你是否觉得尴尬,走进巴黎就发现自己土,氛围不够,美国风格在这里明显地粗糙了。你会突然大彻大悟,金钱无法代替一切,比如身世。
就说巴黎人的着装,连旅馆的维修工都穿得大方得体充满个性,街头的姑娘小伙子们更甭说了,有一个算一个,风采翩翩格调凸显。人家穿衣服,像是皮肤的延伸,不是穿上去而是长出来的,是身体一部份,你会觉得每个人都在通过衣着诉说自己。你此刻走进的并非一座城市,而是一个舞台,巴黎就是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是演员,每个动作都是镜头,他们的服装是舞台的一部份,是导演精心设计的行头。他们上街上不为办事,也不为呼吸新鲜空气,那都是假的,是剧情需要,就为参加这场演出,把角色演活演好。走在他们中间我强烈感到,时尚本质上是文化艺术,穿不好穿不对比不穿还坏,非得拿出当电影明星的热情才行,得帮你入戏演好角色才行,否则花多少钱也只算业余爱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还有市景建筑。跟曼哈顿不同的是,纽约是直线的,巴黎是弧线的。除去那些较重要的大道,巴黎马路打弯的居多,路面也不宽阔,甚至让人联想到北京的胡同,进口望不见出口。一脚踏进去,总觉得有什么人什么事,在前面等你,让你的心怀柔软充盈。再加上光线,什么东西只要一弯层次感就强,因为光在曲面的折射最丰富,夕阳西下,为何佐拉小说中老爱用黄昏,他在《小酒店》中写妓女,夕阳衔山街灯耀眼,巴黎,这才是巴黎,巴黎是黄昏的组成部分,或者说黄昏是巴黎的组成部分,没有黄昏就有没巴黎,而没有巴黎黄昏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巴黎用街景把自己变成一幅油画一枚古董,镶进黄昏里。
不仅如此,巴黎的建筑也都曲线玲珑。这里是巴洛克风格的重镇,所有欧洲浪漫时代的痕迹甚至气味,都可从楼宇的身影上,泉水般流淌出来。每扇窗棂的造型,每栋门楣的轮廓,我相信当年的营造商也追求利润,弄不好还会偷工减料,但那个时代,浪漫典雅是道德底线,再怎样机巧也难以越逾。巴黎的每座建筑都挥洒着她作为欧洲心脏曾有过得自信与辉煌。辉煌,千万别忽略这字,辉煌落在实处就是千好万好,不计成本,宁可挥霍也不凑合,用雕花的心对待艺术,用铸碑的情添砖加瓦,这与用生命追求理想完全是一回事,他们坚信世界上存在永恒。走过巴黎街头,你会觉得每条弧线都能将你带入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从你身边稍纵即逝的背影仿佛正是雨果笔下的琼芳登或冉阿让,历史在此无疑是连续的,丝毫不像北美大陆是在一片荒芜的归零地上粗糙的衔接,巴黎的建筑将这个城市定格在深厚华丽的层面,像被黄昏拉长的优雅倩影,看不大清又过目难忘。
那巴黎人呢?不说也罢,说来不免轻叹。与上面说的穿着时尚深具个性相对应的,是对外来者的矜持和淡漠。从巴黎人身上我发现一个规律,衣着越美的人越矜持,越不合群。从他们身边走过,你听不到美国牛仔粗狂的讪笑,连纽约客的嘻嘻哈哈都难得一见。巴黎人是谨慎敏感,孤芳自赏的,因此我怀疑,恐怕也是脆弱的。我借‘有客从纽约来’的三分鲁莽,对迎面而过的青年说‘蹦江’,这大概是法文‘你好’之意,可他们的回答往往是似有若无的一笑。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次问路,应该说助人指路是纽约人的强项,游客若问‘苏荷区怎么走?’,纽约人恨不得带你去。巴黎不同,我向路人打听拉雪兹神父公墓,这是我此次巴黎行的必到之处,巴尔扎克,比才,肖邦,王尔德,这何止是公墓,分明是一部欧洲艺术史。徜徉其间,你对公墓二字的理解将彻底颠覆,一切都丝绸般飘逸起来,此处没什么死人,没有,你大可不必用凭吊之心伤感徘徊,说到底这里不过是座旧式酒店,歇息着无数天才的灵魂,灿烂的艺术于谧静中此起彼落,热乎乎直抵心房。
就这样一处所在,绝对是巴黎的骄傲,我问了三次才得到答复。第一个表示不懂英语,第二个什么也没表示,第三个则说‘在那边’,说完就走了。恰巧正是黄昏,我在公墓的甬道上轻轻踱过,诚惶诚恐,我从未料到会和历史如此贴近,吹弹可及。我告诉比才,《卡门》是我第一部能从头哼到尾的歌剧。我也对巴尔扎克说,《欧叶尼葛朗台》绝对精美,但我更喜欢《夏倍上校》。这些话早就想说,现在居然能当着原作者的面娓娓道来,人生是何等奇妙。突然,我想到巴黎公社。尽管在狭义上它与艺术无关,但作为欧洲近代史上第一个市民自治政府,对后来人类历史发展具有的重大影响独一无二,至今尚未消散。一八七一年那个春日,呼啦啦的巴黎街头,几百名公社社员最后被射杀的‘公社社员墙’应该就在附近,既然来了怎能不看!可问张三不知李四不晓,巴黎公社,什么?公社巴黎,什么?那种审慎和冷漠尽管真诚,仍震撼得我目瞪口呆,全世界尚未忘记,巴黎人却忘了,你们还遗忘些什么,我不愿多想。
残阳散落在一张枯燥的长椅上,一个乞丐模样的老人注视着我,我们四目相望感觉异样。他向我挥手,跟我来。跟你?跟我来。我紧随他蹒跚的步伐,空气静得沙沙作响。在一段古铜色石墙下,几簇盛开的鲜花歌唱般摇曳。我抚摸着斑驳的石壁,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激荡。我想哭泣,为遗忘哭泣。在遗忘面前,任何伟大和理想都只会瑟瑟发抖,当人们无法感受历史发生时刻的真实情感时,它已经被遗忘了。我转身向老人示意,看到的却是一抹渐渐消融的背影。我不由想起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扉页上留下的一段话,‘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但愿法国人说的这句话能应验在法国人身上,我聆听着巴黎,我吹着巴黎的风。
应该说,巴黎数日匆忙且漫长,匆忙得不想睡觉,漫长得跨过一页页色彩斑斓的历史。我承认,与理性相比情感是主观的,不准确的,同时也是深刻的,脱口而出的。正如前边所说,一旦走入巴黎才发现,我只能感受却无力评论,感受是白日梦,不图逼真只求挥泻,仿佛一位自认为熟悉却从未谋面的朋友,一旦真出现在你面前,除了感受,还能做什么呢?下次吧,我开始等待重返巴黎的时光,希望下次的巴黎行能让我说出比感受更多的条条框框来。这只是一种心愿,什么事只是心愿就未必可靠,因为我一直深觉熟悉的巴黎,此刻竟突感陌生了。
2009年7月15日纽约随波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