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夫的弄堂往事

作者:8288  于 2022-10-23 07:46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网络文摘|通用分类:文史杂谈|已有6评论



     十多年前的2010年前後,網上出現過一篇長文,《江蘇路285弄》,這是一篇橫空出世的、寫上海弄堂的神文,這塊弄堂寫作的天花板,十多年了,至今無人超越,今後大概也不會。文章的閱讀量,這些年來,早已超越了10萬+,一直到今年,還經常看見友人們在微信上轉發傳閱。於存活保鮮期極為短暫的網上閱讀來講,幾乎是神和勇的奇蹟。文章的作者,是上海資深記者、作家和畫家黃石先生,人稱弄堂三姐夫,江蘇路285弄,是他與父母姐弟,生活和成長的家園。這條上海西區上流社會的經典弄堂,三姐夫閉目跟我講,黃昏時分走進去,家家戶戶飄出鋼琴小提琴巴赫莫札特,清幽貞靜,像從歐洲某座小城,切蛋糕一樣,完完整整切了一塊過來那樣。在我熱烈地贊美了《江蘇路285弄》一文後,三姐夫問我,這種文章,寫上海弄堂,以後還會有人寫嗎?斬釘截鐵跟伊講,不會再有寫得這麼好的弄堂文章了。三姐夫儂是1951年出生的,是親歷過弄堂前世今生的最後一代了,以後的人,再要寫這種弄堂,要去檔案館翻資料了,不可能寫到這麼好了

     話講到此,突然想起,請三姐夫來拍一次視頻,《上海談話錄》,講講江蘇路285弄,三姐夫是那種寫得好、畫得好,講得更好的海上文人,最適合散文式聊天的那種人傑。而且,我相信,三姐夫肯定還有很多很多往事,沒有來得及寫入那篇《江蘇路285弄》,可供講述。




    桂子點點金的午後,奔到三姐夫家裡拍視頻,進門把製片人邱憶榕小姐介紹給三姐和三姐夫,邱岳峰先生的孫女兒,三姐夫聞言,直接就驚叫了一句,然後滔滔不絕,開始背誦邱岳峰先生的名篇名句,最後講,這種人,是不朽的。化妝師林怡小姐動手給三姐夫塗脂抹粉,三姐夫關照林小姐,儂千萬不要夾我的眼睫毛,也千萬不要弄掉我的老人斑,老人斑是歲月智慧的痕跡,我要留著的。三姐夫以71歲的年紀,一頭天然黑髮,髪量磅礴,嘆為觀止。一年前跟三姐夫吃過的一次晚飯上,三姐夫跟我講,darling儂曉得嗎?我小時候,六十年代後期,聽蘇聯對中國廣播,蘇聯人不是講普通話的,是講上海閒話的,巴基斯坦的坦克車壓了孟加拉人民格身浪相,語氣語調,蘇聯人努力模仿宋氏姊妹的樣子。當時我目瞪口呆,問三姐夫儂今年幾歲了,三姐夫講,70歲,是真的,我沒騙儂,我小時候聽見的。




     江蘇路285弄,原住民幾乎清一色是資本家、高級知識分子、海上聞人,這倒並不稀奇,從前上海弄堂,如此構成的,比比皆是。285弄最出名,大約是張愛玲的後母和張愛玲的弟弟,三姐夫小時候,是經常在弄堂裡遇見張家後母孫用蕃的,民國總理孫寶琦的千金小姐。三姐夫講,老太太一口蘇州北京話,雪雪白一張臉,臉很大,像一張A4紙,我笑,三姐夫講,真的,像A4紙,比例很好的那種大臉,不是現在女孩子的巴掌小臉。臉白是兩個原因,一是吃鴉片,另一個麼,是日子長期過得好,養出來的那種白。三姐夫小時候去老太太屋裡吃過芝麻糊,碗盞和小調羹,那種精緻程度是沒辦法講的了,一屋子的好傢俱,因為屋子太窄小,累累疊疊,折手折腳,三姐夫難忘得不得了。老太太是愛玲小姐一輩子的頭號天敵,筆下當然沒有好言詞,三姐夫童年親見的,算是老太太和藹可親端莊精緻的另一個側面。而愛玲的弟弟張子靜,三姐夫看見的,跟愛玲筆下寫的,倒是相似度比較高,悲切切的膿包,晚年退休後,住在一間十平米的小屋內,窗簾是裝不起的,拿報紙糊了玻璃窗,縫隙裡,頑童三姐夫偷窺進去,一隻古董級別的黑白小電視機,煞法煞法,隔三隔五,潦倒不已的張子靜先生,胳肢窩裡夾個酒瓶子去弄堂口拷便宜葡萄酒吃。




    285弄這樣的弄堂,童年三姐夫在裡面,看過居民小組長老頭子,從身後摸鄰居家奶媽的乳,童年三姐夫完全不理解,奶媽為啥一面孔享受的樣子。看過鄰居老伯伯,平日裡抽雪茄的鍾先生,立了方凳子上被披鬥,旁邊兩個老太太陪披鬥,原來是大小兩房太太,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如膠似漆。看過著名電影演員,很魁梧的大漢,幾乎每隔一日,要拿隻鋼精鑊子去弄堂口買生煎饅頭的,某年某月,突然就自沙了。民國大律師、到了共和國十分波折的吳凱聲家裡,吳家的太太愛倫,上海岳洋醫院的護士,那麼漂亮嫻雅的婦人,吃來蘇水自沙了。




     去年的那次晚餐上,三姐夫講給我聽過,我小時候,十七、八歲時候,分配到公交公司上班,那個時候,一部巨龍電車上,配備一個司機 + 兩個售票員。售票員多數是女的,中年阿姨,來源是兩個,一個來自紡織廠,還有一個來自煙卷廠。紡織廠和煙卷廠,機器代替了人工,勞動力過剩,女工阿姨就被轉送到公交公司做售票員。煙卷廠來的阿姨,很厲害,她們從前的工作,台面上都是香煙,她們都有本事,左手一抓就是二十枝煙卷,右手包裝紙一套,就是一盒煙了。 三姐夫一邊講一邊左手抓法抓法,讓我有點神往。看這些阿姨抽煙也厲害,台面上都是煙,隨手拿隨時抽。有個常州阿姨,四十多歲,售票員,跟她搭班的司機是蘇北人。到了夜裡,巡夜的工人,打著手電筒在空蕩蕩的車廂裡檢查。那個時候,撿到乘客遺落的東西,是很多的,樣樣都有,公交車極度擁擠,遺落的東西也就多。手錶鋼筆,常見常有。連小孩子都有,常常有,找不到失主,小孩子就轉交給福利院。真的。有個夜裡,巡夜工人打著手電筒,看到一部巨龍公交車,明明是夜裡,靜靜停在那裡的,卻在動。巡夜工人嚇壞了,怎麼回事情?上車一看麼,腰細了,常州售票員阿姨跟蘇北司機,在香蕉座位上做生活。如此巨幅的車震,三姐夫半生難忘。事發之後,蘇北司機不知去向,常州阿姨被削職,從售票員變成掃大街的,低眉順眼,抬不起頭來,整整半輩子,非常作孽。




     285弄後來淪落得厲害,跟上海所有的弄堂一樣,徹徹底底地面目全非。歲月和人心,是兩隻永恆巨大的手,不知疲倦地推動著人世上一切的面目全非。除了那些聲名赫赫的芳鄰,三姐夫也講一些默默無聞的鄰居給我聽。比如某家的男人,不聲不響的,只知道他是沖印膠卷的老法師,有時候我們小孩子,還會去老法師那裡玩,看他指導同事在暗房裡工作。後來,經常有警車來弄堂裡,停在他家門口,把他接走了。起初我們以為是警察把老法師抓去了,結果是又送了回來。多次發生之後,我們才明白,原來,當年有些外國人在上海街頭拍照片,一經發現,那些膠卷都是被沒收的。公安機關為了搞清楚外國人在上海究竟拍了些什麼,需要把這些沒收的膠卷沖洗出來。而我們鄰居,據說是當時上海灘唯一一位冠龍的老法師,他會沖洗各種品牌的膠卷,這個幾分鐘那個幾分鐘,都在他的手下。這個讓我想起香港的粵菜館子裡,那位掌控清蒸海上鮮的老法師,他是整間餐館的靈魂,瞄一眼鮮魚的大小,心算出廚房到餐桌的距離,告訴廚房,清蒸幾分幾秒,據說此人是館子裡薪水最高的一位員工。老法師是不朽的




    再講一個,三姐夫講,弄堂裡某家,一對夫妻生了五個孩子,都是女孩子,大概總是很期待生個兒子吧,每個女孩子的名字裡,都帶著麒麟送子的渴望。奇怪的是,這一家人,大大小小,都是熟練的小偷,在小菜場裡偷菜偷豬頭肉,熟門熟路,無往不利。其中一個女兒,跟我是同班同學,本事真大。她拿了半張一分錢紙幣,卷卷起來,跑到弄堂口煙紙店,跟老闆娘買一粒橄欖,含在嘴裡,到隔壁的民辦學校上學。老師走進教室,全體學生起立,還沒有來得及坐下來上課,煙紙店老闆娘胖乎乎地沖進教室,悲憤地跟老師告狀,伊拿半張一分錢騙了我一粒橄欖,女孩子若無其事,一粒橄欖還有滋有味地含在嘴裡。




     三姐夫的記憶活靈活現,三姐夫的講述舉重若輕,我們一個下午的暢談,顯然是無法窮盡285弄半個世紀的往事。並且,我還很貪心地,想聽285弄對面的傅雷家的瑣事,天才小姐顧聖嬰一家的生生死死,我無論如何鼓勵,三姐夫都講不動了,回憶和講述,是如此耗費心神的體力活。攝影師關機之前,我把三姐夫的長文《江蘇路285弄》的最後一段,完整地朗讀了一遍:

    我為什麽要寫這些不愉快的事,讓人產生這條路上冤魂多的感覺。我想有些事情確實是非常偶然的,也許在中國、在上海、在一條街上、在一個時間段裡,一下子死掉一批人,不是天災,不是瘟疫,不是異族入侵,而且都是橫死,偶然。有些人是國寶級的,我們不可能像造汽車一樣把他們造出來,他們幾乎是上帝故意安排在我們中間的,人的典範。而因為我們暴戾、我們粗鄙、我們輕信、我們妄執一念,以為真理,他們就這樣,帶著極大的冤屈,帶著奇恥大辱,帶著絕望和決絕,離我們而去。另有一些平常人,也在這個時間段裡,匆忙結束自己的生命,沒有任何可見文字的記錄。愚園路608弄我的朋友,出色的牙醫世家的一員,親眼看到對面陽台上老太婆跳下去,那一年他十歲。說起老太婆著地的聲音:“潑”,像砂鍋落在水泥地上發出的響聲。這個“潑”一直印在他的腦子里,也印在我的腦子里,無法剔除。
   我讀完,三姐夫頹唐地癱坐在椅子裡,面目蒼茫,跟三姐夫講,寫得實在是好,萬字長文,寫到最後,還能收得如此平靜,輕靈地收在一個細節上,高手高手,節奏太好了。通常寫完萬字,亢昂得,總要喊幾句口號,才能收場。




    攝影師關機,整理器材,三姐夫指給我看書房裡的好看好玩們,書架頂上,一幅夏葆元先生的小畫,我舉頭看幾眼,贊的贊的,三姐夫伸手取下來,抱在胸前給我細看,儂看看,畫得多少好,我要向夏葆元致敬。格麼,我就拍了一張三姐夫抱著夏葆元的小照,順手微信上發給夏葆元先生,夏先生秒回:黃公石。
    收工結束,吃了三阿姐準備的蛋糕水果,吃完,厚顏問三阿姐三姐夫,格麼,下趟,我什麼時候可以再來白相啊?


黄石的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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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6 个评论)

1 回复 jchip 2022-10-23 19:07
看图识文,应该是一批老外在上海弄堂的鸡毛蒜皮。
2 回复 tea2011 2022-10-23 19:45
jchip: 看图识文,应该是一批老外在上海弄堂的鸡毛蒜皮。
不是的
2 回复 tea2011 2022-10-23 19:47
才读过,石磊的文很有特色。当年三姐夫也是名燥一時……
6 回复 七把叉Archie 2022-10-24 07:43
八八博辛苦。三姐夫的回忆,让人无限感伤。我们曾经拥有一个多好的国家,亚洲第一个共和国。那是走在世界政治文明前列的国家。那个国家培养出来的科技,人文,艺术各个领域的人才,灿若星河,光彩夺目。可惜呀,那些左派文人,章伯钧,张宗荪,罗隆基,章乃器们,急功近利,非要一夜实现梦想。蒋先生的民国的确差强人意,但还是宪政体制呀。只不过戡乱救国时期,对自由有些许牺牲。结果左派们不干了,引狼入室,与狼共舞,最终被狼反噬。顾圣婴,傅雷,还有太多的精灵,香消玉殒。张爱玲感性的多,看见进城第一次文艺界大会,她不明就里的穿着一件普通棉布旗袍,周遭所有人清一色灰布列宁装,自己立刻成了动物园的猩猩的时刻,旋即产生润出国的念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爱玲还领先当时几乎全部文人雅士一头。她至少保全了自己的尊严,生命。否则看看那些死于非命的长长的名单,在死之前,一次次的凌辱虐待。斑斑血泪啊。那些人物写实派油画作品,是三姐夫的?可以比美陈逸飞的仕女图啦
5 回复 七把叉Archie 2022-10-24 08:01
毛共宣称要在中国建立人间天堂,那里没有阶级,没有压迫,人人心情舒畅。哈哈,最后他们消灭阶级了?疯子毛泽东想通过屠杀消灭地主达成消灭阶级。鼓吹均贫富,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最终他们制造了新阶级,他们自己,以及90%的赤贫阶级,其中最底层的是沦为农奴的农民,城镇平民,包括工人普通干部。以及按照行政级别划分(行政13级以上属于高级干部)不同,给予不同特别供应,包括有没有警卫,厨师,护士照顾,住多大的房屋,乘坐什么牌子的汽车,有没有专门司机,住院医疗什么规格的病房,医疗条件。细化到几条烟,几瓶酒都有不同。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人人平等。他们自己从延安供给制开始,就不平等。一切都是骗局。
2 回复 ccacer7921 2022-10-24 12:59
上海是赤色涌涛中唯一的一盏永不熄灭,惨兮兮的鬼火,终于经不住百年的俗浪被彻底湮灭。其中的血脉又有几个能被继承?!退化啦,人类整体就在不断的退化中。大环境是罪魁!不过是被稀释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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