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钱毅诚之死(虽然长了点,但是值得一阅!!)

作者:燕山红场  于 2012-3-18 23:48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网络文摘|已有1评论

我的朋友钱毅诚死去快三十年了……

1973年秋天,钱毅诚回农场了。他是被江峰农场保卫科的人从哈尔滨市押回来的。在此之前他在哈尔滨市公安局的强(制)劳(动)队里呆了一年多。两年前他因打了曹连长逃跑,在东北铁路线上和一夥抢劫、偷盗团伙混在一起。在一次不成功的作案中被公安局抓获关进强劳队。现在大概是强劳队人满为患吧,那些“啤酒瓶子盖儿”(对警察的蔑称)才想起把一些关押了很久的青年遣送回原单位。农场保卫科的人说先让他回连队监督劳动,以观后效。

十月中的一天傍晚,大田队男青年们从地里割豆子回来,进门就看见“钱广”(这是他的外号)呆呆地坐在铺上。大家上前寒喧,但都避免问问题。连他的好友“沃伦斯基”也如此,他只是替“钱广”打了晚饭,之后两人又去连队的仓库拿回了“钱广”的行李。宿舍的人们招呼着“钱广”住下。同宿舍的北京青年很是热情,给“钱广”一包烟,关照他“有难处只管开口”。“钱广”显得疲惫、呆板,人更瘦,腰更弯,脸色苍白,两只微鼓的大眼茫然凝视着,很神经质。无论谁和他打招呼,都淡淡一笑。在强劳队里他被剃了秃瓢,本来就小的脑袋显得更小。

晚上连队政治学习会上,革委会主任韩盛英讲了话。“……钱毅诚这个人流氓成性。刚来农场时一贯打架斗殴,严重伤人……其父是国民党反动军官!他思想中有很多阶级的烙印。……很坏!是知识青年中的渣子……”

听到这儿,我但心地看了看坐在前边的“钱广”。只见他深深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两年前,他打了曹连长后竟敢逃跑,到社会上流蹿。作案中被我公安机关拿获,一直关在强劳队里改造,现押回连队继续监督劳动。明天起随大田队下地劳动,只发生活费,根据他日后的劳动态度,我们再对他的问题做进一步的处理……”

“钱广”仍是一动不动,头更低。

下地割大豆时,“钱广”干得很疯狂。镰刀割在手上,砍破了腿,农田鞋割得象鱼网。他毫不在乎。早起气温很低,大豆上结了厚厚的白霜,人在地里一趟,两条裤腿很快就湿透,穿着绒裤也没有用。农田鞋里和了泥,脚一湿,冻得生疼。大豆夹很坚硬,扎得手也是又疼又痒。这时割大豆真得有点儿勇气。“钱广”的镰刀又钝又不好使,他根本不怎么磨,挥起刀来没命地砍,豆棵几乎都是被他连根拔起。他的脸扭曲着,淌着汗,沾满拔出的豆棵带出的泥,手一抹成了大花脸。他擦都不擦,只是喘着气拼命地一刻不停地干下去。

我是连队里割地最快的,人称“飞刀手”,手里有把钢板刀,比一般镰刀质量好。我很注意磨刀,刀口总是飞快,也懂得割大豆的小技巧。刀把不能长,割的时候要把豆棵压成四十五度角。右手割的一刹那,左手往前一推;动作也要连贯,腰要哈得很低,一鼓作气往前猛割,割豆子的速度几乎比一般人要快一倍。把别人都远远地甩在后面能体会到一种快感,特别是凭实力把人们超过。有时割地的人们会较著劲暗暗地竞赛,我往往是胜利者。对方被甩在后面后,常常是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丫的是他妈的机器!”

每个人每天的任务是是六根1000米的垅。连队里搞了点“黑包工”,谁干完谁回家。我大约需要五小时的时间能完成任务。干完活回宿舍前,我都要帮“钱广”默默地割上一段。他干得太苦、太卖力,却很慢。真不忍看到他以一种自我折磨的方式毁自己。

“钱广”是一刻不停地干,虽然慢,到下午五点多总能完成任务。回到宿舍,他先向铺上倒着抽烟的我一抱拳,“谢了!”一笑,便靠在行李上发呆,狠命抽烟。脸也不洗,脏糊糊的,割破的手指肿得可怕,身上的衣服也肮脏不堪。

渐渐地,“钱广”象是从恶梦中缓了过来。地里的大豆割完后,大田队的男青年又上晒谷场干活。他话渐渐地多起来,讲述了不少在哈尔滨强劳队的情况。

刚被带到强劳队时,他和新来的人关在一起,大部份是“知青”,一个队有五十人。大概总有五、六个队吧?晚上睡觉一个队的人都挤在一间大房间里,人的各种气味儿混在一起,恶臭难闻。屋内两边是大铺,每人六十公分宽的地方,要是翻个身得铺上所有的人喊“一、二、三”一齐翻身。谁要是夜里上了趟厕所,回来睡觉的地方就没了,不经过一番拳打脚踢就别想重新躺下。白天五十个人都得靠墙一动不动地坐着。上厕所只能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记住,只能上、下午各一次!中午每人两个窝头,晚上一个,早上喝粥。

“吃得饱吗?”人们好奇得问。

“也能活着。”“钱广”答得很平静。

“警察就让你们整天干坐着?”我好奇地问。“会不会发给你们报纸,让你们轮着念?或者背毛主席语录?”

“钱广”淡淡一笑,“没那么好事。那不是‘牛棚’,比‘牛棚’还糟。就得让你干坐着,盘腿大坐。一坐就是五、六个钟头,不许说话,也不许动。”

“这不是惩罚嘛?”

“警察说了,就得好好整治、整治。”

“那警察在哪儿?”

“他们在别的屋子里,时不时的过来看看。谁敢‘龇毛砟刺’,顶撞了他们,或和周围的人吵了架,他们就来整治你。”

“那帮‘啤酒瓶子盖儿’整天闲着没事,保准成天找岔儿打人。”我推测道。

“你们自己才不动手呢。”“钱广”冷笑道。“(他们)先认定那个惹事的家伙,然后让全屋的人每人打他五个大嘴巴,而且只能打在脸的一边。”

“那就得二百五十个!”

“是二百四十五个。一人犯事,四十九人打。所以是二百四十五个。每个人都得狠打,不然警察就让挨打的人反过来打手下留情的人。”

“我操他妈!这不是捉弄人嘛。”

“钱广”继续道:“每个人都站在挨打的人面前说一句,‘哥们儿,对不住了。’照脸的一侧狠狠地打五个嘴巴。二百四十五个嘴巴打下来,脸都打得黏糊糊的,都打烂了。”

“这是拿人不当人!”

“进去了就不是人了。”“钱广”还是面无表情。

所有在场的人都沉默着不说话。钱毅诚倒打开了话匣子。在强劳队最初的两个月在“静坐”中度过。后来他们都去干苦力。常常是挖沟,没有任何目的,挖了填平,填了再挖。再不然就是扛木头,也是毫无目的。今天从东头扛到西头,明天再扛回来。可人们都情愿卖苦力。总比在屋里干坐着一动不动强。“干活就是太容易饿,一天还是三个窝头一碗粥。”“钱广”说到这饿也是心有余悸。

“有时警察非说干活的苦力偷懒,那这组干活的人都得倒霉。警察会让这一组十几个人站成一行。头一个(人)叉腰站着,后面的人都把头钻到前边的人的卡巴裆下,前边的人两腿夹住后面人的头。也就是你夹住后面人的头,而自己的头被你前边的人夹着。警察管这叫‘坐火车’。‘坐火车’的人们嘴里还得发出火车的声音。‘咕隆、咕隆’的一点点转圈走。警察在边上不时地问:‘到哪了?’排头的人就得报出东北火车沿线的站名。第一站可以随便报,下边就不能瞎编。报得不准‘火车’就得永远‘开’下去。最后往往是警察不耐烦了,走过来照最后一个人屁股一脚,‘去你妈的!’所有的人都一个个倒在地上。哥儿几个早都累得浑身是汗……

“有时警察还会找几个看着不顺眼的家伙,让他们‘骑摩托’。也就是装出骑摩托(车)的姿势,骑马蹲裆势,两个脚都得掂起脚尖,不断地颤。嘴里发出摩托的‘嘟嘟’声儿。警察也是问开到哪儿了?不过‘骑摩托’的得报哈尔滨市街道的名。也是一‘骑’就好几个钟头。不是‘骑摩托’的一头栽到地上,就是警察照屁股一脚……

“谁也别想和警察找别扭。顶嘴就上狗牙(手)铐子。他们用皮鞋使劲踩铐子,让铐子死死地卡在手腕上,手到时候都黑了……他们还吊人……他们会让你一只手从肩膀上翻过去,另一只手反扭到背后,警察使劲把两个大拇指揪在一起捆上,说这是‘苏秦背剑’……

“再硬的汉子也得服。死到没什么,可这慢慢地让你受罪……”钱毅诚说不下去,用手捂着眼睛,不让人们看见他的眼泪。

一天夜里,我突然惊醒。由于连队的发电机已经停止发电,宿舍里黑洞洞。几个人小声急促地交谈着。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使他睡意全无,这不是“秦桧”吗?!是他!安继红。搭话的有“钱广”和“沃伦斯基”。他们三个过去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后来“秦桧”后来和“钱广”跑到社会上游荡,照干部们的话,“和流氓团伙混在一起”。

“……没事呀,不要紧,我马上就走。我走夜道回去,过了鞑子河就是平江农场九分场。那儿有我认识的哥们儿。”这是“秦桧”的声音。“我就是看你(钱毅诚)来了。听说你回来了。在(强劳队)里面受了不少罪吧?”

“我现在是什么也不想了。”“钱广”低声道。“唉,凑合活着吧。那(在强劳队)真不是人的日子。有时真不想活了。回来后北京的哥们儿对我不错。你自首得了,大不了在大狱里受几年罪,回来了,大伙儿对你错不了。”

“秦桧”沉默了片刻。“(我)该走了。趁天黑我得赶紧走……你说得在理。让我好好想想。可自首最起码得上强劳队!太憷了。现在他们(警察)不是还没抓住我吗?”说着“秦桧”匆匆出了宿舍,在窗子上轻轻敲了两下算是告别。他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怎么?“秦桧”还在社会上“吃大轮”(在火车上偷摸抢劫)?我没出声,可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大家和“钱广”照常出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尽管人们心里疑团种种。两天后韩盛英在连队的政治学习会上解开了这个迷。他大拍桌子。

“我们农场保卫科已与哈尔滨市公安局通了电话。现已证实,安继红是哈尔滨以北铁路上专门搞打、砸、抢的流氓团伙中的罪犯。钱毅诚过去也是。两个人过去在农场时就臭味相投,成天打架斗殴、流氓成性。到社会上流蹿作案又混在一起!当钱毅诚落入人民的法网后,安继红继续在社会上为非作歹,逃避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安继红是老工人出身,可是却成了‘知青’的败类。这都是不注意思想改造的结果。”说到这儿,韩盛英瞟了一眼深深低着头,一声不响的“钱广”。“前几天夜里安继红找你来的吧?”

“是!”“钱广”回答得很乾脆。

“那你为什么不向领导汇报?”

钱毅诚一言不发。

“你最近在宿舍里都散布了些什么?!”韩盛英磕了磕烟灰,忽然大喝一声:“站起来!”

钱毅诚立刻站起来,低着头,浑身不住地发抖。

“你诬蔑我们的公安干警是‘啤酒瓶子盖儿’,还造谣,说干警常体罚你们。有没有这么回事?!”

“有!”“钱广”又是一个极乾脆的肯定。

我听到这儿心直跳!很是紧张。冥冥中他感到了一种凶险,总觉得“钱广”象一头困兽。面色土灰的“钱广”越是筛糠般的抖动,低头不语,他就越隐隐地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

韩盛英接着说道:“别以为我们不在边上,你就可以胡说八道。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一言一行我们都了如指掌!从明天起,钱毅诚隔离反省。今晚就搬到连队革委会的仓库去住。那有个土炕,先在那住下。钱毅诚!没想到你如此地不老实。夜班打更的何福田(一个非常老实的东北青年)负责监管钱毅诚……”

“俺不行!”何福田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高声喊道。会场里所有的人都吃一惊。他又继续道:“我干不了这活,我干不了这活!”自从“沃伦斯基”偷豆种被曹连长拿获后,连队干部一致决定要安排个打更的夜班巡逻,防止有人再次夜间偷粮食。林庆山让何福田干,纯粹是要照顾他的鸡西市的哥们儿。何福田有点傻了叭唧,机耕队、后勤队都不想要他,所以他虽然住在后勤队宿舍,可还是跟着大田队干活。打更这活不错,就是夜里在晒谷场、油库、发电机房和连队仓库四处转转。何福田平日胆小,走到哪儿都用个大手电乱照一气,心里怕极了。他实际上是不想干这活,可碍着林庆山的面子不好不干。这会儿又让他“监管”钱毅诚,他立刻不干了。在他眼里,钱毅诚还是三年前用大板斧砍人的凶神。

会场里顿时乱糟糟,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林庆山见状和韩盛英耳语了几句,便大声宣布散会,让何福田留一下。

大田队的男青年们前脚会到宿舍,后脚跟来了韩盛英派来的几个机耕队的,他们让“钱广”赶快收拾行李搬到连队革委会的仓库去。屋里一片沉默,只有钱毅诚匆匆忙忙地捆着行李。已是十一月份的天气,那间屋子里的火炕根本没烧火,能住人吗?

钱毅诚捆好行李扛着往门外走。在门口又用眼神扫了大家一下,他没说话,随那几个机耕队的上了革委会。

谁是韩盛英引以为自豪的“革命群众”?我看着宿舍里的人们。是他?!王新华!太应该是他了。我没什么根据,只是凭直觉。想到这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并不是完全的齿冷,还有恶心的成份,心里骂道:“你王新华他妈的也是北京人。”

这年冬天来得早,雪一场接一场。已经割倒的大豆没来得及归场就被雪盖在地里。大田队的男青年们又开始忙着归场大豆,整天趟着雪把豆棵从雪下边用四齿叉子挑出来,甩到拖拉机拉的大平板车上。干这活雪不断地往脖子里灌,人们骂骂咧咧。我这时总是想到“钱广”。他要是干这活肯定比割豆子强,只要动劲儿就行。

“钱广”因为是隔离反省、监督劳动,所以不能和人们在一起干活。他在晒谷场干,其实也没人看着,就是梁连长每天给他指派些活。早、中、晚三顿饭都是他自己到食堂去吃。上午、下午自己到晒谷场去干也每人看着。这到好了,“自觉革命”。也好,反正干活不会太累,而且“钱广”干活也不会偷懒,不会又人说他表现不好。偶尔,大田队的小子们路过晒谷场时会看见“钱广”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我们几个向他挥手,他也挥挥手,却站着不动。

晚上的时候,“钱广”自己烧炕,打水洗脸。一到九点,何福田就来“监管”。实际上就是锁门。他来了就会打个手电笑嘻嘻地问:“钱毅诚,你可躺下睡啦?”

“锁(门)吧!”“钱广”每天就是这么一句。何福田每天早上七点来给他开门,日复一日。

一晃又过了一个月,又到了严冬的季节。晚上宿舍里烧得极暖和,散了政治学习之后,人们都回到屋里抓紧时间聊天、打牌、下棋,十点一过连队停了电,大家都铺行李睡觉,我点上蜡烛看书。突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和含糊不清的喊叫,随即门被撞开,一团白气中扑进一个人。

“救命呀--救命呀--!不好啦-不好啦--!”那人连滚带爬地来到大家面前。借着烛光才看清他是何福田,魂飞魄散的样子。

“怎么回事?啊?”我很吃惊。“遇上狼啦?”

“井里…井里!井里有人!他还活着……他喊救命……啊-啊-!”何福田大哭起来。

“哪个井?!是谁?你他妈的说清楚!!”我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他妈的哭什么?!”

“他喊救命啦!快去呀!我看见他啦--吓死我啦--!”何福田仍大哭。“就在井里呀!没沉下去!他喊救命啦--啊--”

“我他妈的问你是谁?!哪个井?!”

“就是食堂边上的呀!吓死我啦!”

哥儿几个已经穿上衣服。“走!走!到食堂边上的井去!”早上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在那口井刨冰、穿冰。食堂边上的井用水量大。水打上来溅到井帮上就一层层冻起来,井口渐渐就被冰封住,越来越小,终于放不下桶去。这在北大荒的冬天是常有的事,用铁穿子把冰穿凿掉就行。由于井口、井壁上的冰太多,我们把冰都穿下去后,井底的水面上竟落了两、三尺厚的碎冰。下午的时候人们在井里掏了会儿碎冰,天色不早了,后来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再掏。何福田说井里的人没沉下去,一定是由于井里有大量的碎冰浮住了此人。

人们匆匆跑出了门直奔食堂边上的井。我路上捡起何福田惊惶失措扔掉的手电筒。大家都跟在后边,几乎都认为是有人失足落井。

我第一个来到井沿上,迅速地趴下,用手电往井里一照,失声叫道:“是‘钱广’!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

“钱广”双手扒着井壁,人浮在碎冰上,但身体都泡在冰水里。他跳井的时候确实不想活了,孤独摧毁了他所有的希望。他已觉得活着与死没什么区别。这天晚上,何福田按惯例锁了门,“钱广”没象以往那样在漆黑中沉沉入睡。他只觉得自己往下沉,可人却是异常的清醒。猛地,他跳了起来,一脚踹开窗户跳到外边的雪地里,不顾一切地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井,食堂边上的井,纵身跳了下去。一切都该了结。

可那天为什么穿了水井的冰?为什么钱毅诚不头朝下跳?他跳下去时,上半身竟被浮在水面上的浮冰架住。他拼命想往下沉,却动弹不得。数分钟后刺透身体的冰水使他不得不屈服。他开始大声呼救,“快来人呀!我受不了呀!”钱毅诚大哭著。他要赶快结束痛苦,回到那永恒的冥冥中去。“救命呀!”上苍呀!你就让钱毅诚的生命摆脱苦痛吧。

怎么就那么巧,何福田在这个时候路过食堂?

人们小心翼翼地从辘轳放下了水桶让“钱广”抓住。慢慢地把他摇上井口。“沃伦斯基”一下子跪在井边上放声大哭。人们架着“钱广”奔回宿舍。我往回跑时,脚下踩个杆子滑了一交,拿起一看,竟是何福田打更的防身“武器”,一杆梭镖,顺手拿回了宿舍。

宿舍里乱成一团。何福田仍没头没脑地哭。他蹲在地上,大概着实吓得不轻。“沃伦斯基”也哭。还没见过他这么伤心过呢。他把自己的被子让出来,大家七手八脚把“钱广”的湿衣服扒下来,把他塞进被窝。“钱广”的两条腿都成了青紫色。他面色土灰,在被子里剧烈地抖动。闭着眼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有人从革委会仓库拿回了“钱广”的被褥,再把何福田送到后勤队宿舍。一切忙完了已经是下半夜。

王新华说要去找革委会主任韩盛英汇报一下。大家都阴着脸不说话,他便作罢。我一直注意着王新华的举动。当他知道“钱广”跳井就蔫了,现在他又要去连队办公室汇报,八成心里有鬼。

大家都躺下睡了。我躺下来,想着、想着,终于睡着。然而我又突然惊醒,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是一种可怕的惊醒!心狂跳,喘不上气。就着窗外的月光,看见身边睡得迷迷糊糊的王新华正下铺往门外走,大概是到门外撒尿。我定定神,正想翻个身睡去,猛然见“钱广”从被子里一跃而起,那杆何福田的梭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拿在手中,寒光闪闪。我还看见钱毅诚那张可怖、狰狞、绝望的脸。

一切都来不及想啦!我也跃起来扑向钱毅诚,虽然抱住了他,梭镖还是刺中了王新华的肩膀,把他刺了个大跟斗。我和“钱广”都摔到了铺下面。“别拦着我,我根本活不成了!我本来也不想活了!”钱毅诚奋力挣扎,可我死也不松手。

屋里的人又都醒了,纷纷跳下来拉住“钱广”。王新华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傻子一般。梭镖很钝,但他的肩膀还是被刺了个大口子,血不断地流淌下来,棉毛衫染了一大片。没人和他说什么,他也只是呆呆地一动不动。

又是一阵大乱。有人跑去叫来连队医生。他给王新华包扎伤口,又给满嘴呓语的“钱广”打了镇静药。“钱广”终于沉沉地睡去。此刻已是翌晨。

“钱广”第二天下午被分场的保卫干事押到分场关了“小号”(类似于关禁闭)。跟着传来更令人吃惊的消息:钱毅诚又逃跑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是怎么跑的?据说是傍晚的时候去上厕所,就再也不见了踪影。

大概永远见不到可怜的“钱广”了。我心中久久都是这个挥之不去的阴沉沉的念头。沮丧。

1974年刚过,原连队的后勤队排长,鸡西青年王有发特地来到大田队男宿舍。他很早就调到十二分场当连长。那个连队就在鞑子河边上,北京的小子们钓鱼路过那个连队常常得到他的热情照顾。他本是个忠厚人,对曾经是“死敌”的北京青年颇能“捐弃前嫌”,北京的小子们对他很有好感。

人们见到王有发进来,未及寒喧,他劈头一句,“钱毅诚死了!”

果然!久久的预感成了现实。我心头一沉。

“怎么死的?!”人们都瞪圆了眼睛。

“叫警察打死的!”王有发愤愤的。“我一定要告他们!”他讲述了钱毅诚的死,我从此痛恨铁路警察。真的恨。

新年刚过,王有发从鸡西市匆忙赶回连队。到县城就到江峰农场接待站找车回连队。一进供休息的大屋子就发现人们议论纷纷。大通铺上用被子盖着个人。知情者说,清晨,三个年轻的铁路警察从火车站拖着个人来,扔到接待站大屋子的铺上。他们和接待站的人交待了几句,扬长而去。那个被扔到铺上的人奄奄一息,遍体鳞伤。接待站的人说,这人是北京“知青”,在齐齐哈尔市火车站抢劫被抓获。三名警察遣返该“知青”回农场。在火车上他们打了这青年一路。接待站的人已给总保卫科打了电话,可这几天过新年没人上班。

王有发跳上炕掀开被子一看,马上认出是钱毅诚。他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脸色灰青,但没有伤,只是嘴角还挂着些血痕。“钱毅诚,钱毅诚!你这是咋啦?!”王有发大声呼喊着,他一下抱起“钱广”。“你倒是说话呀?”

“钱广”大声呻吟着,喘着气,示意王有发放下他。王有发放下“钱广”,迅速解开他脏臭的上衣一看,身上都是棍棒击打的青紫。

“啊!人打成这样!谁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啊?”王有发激愤地喊叫。人们围上来,有人递过来碗水,可“钱广”已经没法喝了。王有发跳起来找到接待站的头儿,终于截了辆卡车,把尚存一息的钱毅诚送到县医院抢救。他自己又冒着刺骨的寒风跑回农场接待站,要了些红糖再奔回来,准备给钱毅诚冲点水喝。刚一进急诊室,大夫便道:“来得正好,你送来的人已临床死亡,这是检查的初步结果……”

“啊――什么?!我的兄弟!钱毅诚!你怎么没说一句话就走了?!”王有发大声嚎叫着。“你怎么就没挺住?!你为什么不挺住?!”

钱毅诚面容僵着,嘴难看的半张着,显得牙很鼓。王有发无奈地拿过检查报告念道:“……腹腔大出血。怀疑脾破裂。腰椎外伤性骨折。会阴部广泛淤血。前胸、背部、腹部等处广泛皮下出血、水肿……”

“他也是人!”王有发朝大夫大喊。

大夫一愣,喃喃道:“是呀,他也是人。人这么打就得被打死。”

选自:《山河情》幼 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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