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汤姆退休了

作者:sousuo  于 2009-11-13 23:10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其它日志|已有4评论

·冷 热·

  早上上班的时候,一群人围在汤姆办公室的门口叽叽喳喳。

  汤姆退休了,昨天是他工作的最后一天。下班之后,他走得迟,在办公室里逗留了,和过去的老日子告别。人总是要退休的,总有从办公室里把东西收拾出来抱回家去的那一天,抱回自己的老窝,也给后来的人挪挪地方。那一天的日子不一般,酸甜苦辣,舍得和舍不得的,一起涌上心头,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去年杰瑞退休,最后一天来到办公室,推开房门,一屋子气球飘浮在地板上,五颜六色,漫及膝盖,墙上贴着漫画,夸张了他那张匹诺曹脸和蒜头鼻子。杰瑞插不进脚,站在门前,深深地喘了一口粗气。

  昨天中午,同事们出去聚餐为汤姆送别,回来的路上,他折进Dollar King,抱回来几十捆锡纸,一个dollar一捆,厨房烤箱用来包裹食品的那种锡纸,Made in China。老家伙真够邪门,自己关在房间里,办公室当成厨房里的烤箱,每一个物件每一个地方都用锡纸包裹起来,桌椅、文具、电脑、电脑键盘、电线,连同垃圾桶和垃圾桶里的垃圾,严丝合缝,里里外外,地下墙上,只差没爬上天花板去了。嗬,一片银光耀眼,布置得跟个灵堂似的!

  完成这一杰作,少说也得花去三四个小时。同事们站在门口,对汤姆的创意赞不绝口,纷纷取出手机拍摄。不大一会儿,其他部门男女老少闻讯赶来,笑得也是前仰后合。

  汤姆和杰瑞都在婴儿潮时代出生,一辈子做公务员,退休那天,分别收到加拿大现任总理亲署的祝贺信。这封信镶在精美的镜框里,聚餐中间,部门头头站起来发表演讲,微笑着从一个纸包装里拆出来,交到他们的手里,大家便一齐鼓掌。

  十三年前来到这里,杰瑞领我到办公室,刚坐下,汤姆晃悠进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两腿悬吊着,伸出毛绒绒的手臂作自我介绍:“我叫汤姆,这儿的项目经理。”

  汤姆喜欢开玩笑,第二句话提出来一个问题:“你坐飞机来的还是坐船来的?”

  我听着就乐了,坐飞机指移民,坐船指偷渡。我说我在地球对面打了个洞,洞里钻过来的。

  那时汤姆头发还没有花白,也没有跟艾丽丝同居。汤姆手下管四五个程序员,我一来就被当做了主力,开发新项目,冲锋陷阵的事,别人解决不了,汤姆跑来找我:中国人,借你的脑袋使使。我当然不能辜负他的期望,按照学校教科书上的方法,复杂问题分解开来,严格逻辑,明确分类,抽丝剥茧。电脑程序员遇到的逻辑问题,程度上跟初中平面几何的论证和推理差不了多少,但汤姆对付不了,三绕两绕就绕糊涂了。汤姆曾经问我,中国人和印度人的头脑是不是天生的好用,我反过来问他,你们高中升大学什么比例,我们什么比例?我们好的学生大学毕了业,全给弄到美国和加拿大来了。

  我亲眼看到过一个场面,汤姆计算一个题目,100乘以5,汤姆拿出计算器,先摁进去100,再摁了X,再摁一个5,最后摁了个=。汤姆计算两遍,结果都一样,非常满意。

  “我们中国人一般不使用计算器。”我说,汤姆一愣。“我们使用算盘,知道什么是算盘吗?对了,就是那个木头做的Calculator,方方圆圆的那个……”

  我用手比划着:“……不行,我英文说不清楚,下次回中国带一个过来给你……我搞计算机程序设计也纯属误会,那些使用算盘的中国人来了,个个都很厉害。”

  干活不到半年,一家技术咨询公司招聘了我。我跟汤姆刚刚透露辞职的打算,汤姆立即去找杰瑞,杰瑞马上找我谈话,问咨询公司给多少薪水,当即升我五千工资。再过三个月,我又有跳槽机会,杰瑞再升我一万工资。其实我想离开的原因并不主要在工资,不好意思说开就是了,胡乱推诿:“我不要升一万块钱,五千就够了。”

  “不。”杰瑞坚决地打断了我:“给你升一万块是值得的,你会使用方方圆圆的那个、那个木头做的Calculator。”

  我知道杰瑞开我的玩笑,处在他那样的位置上,一碗水端平有时很困难。但在我们这样一个机构,办事官僚拖拉,变动一个人的职位也不是随随便便开一个玩笑。他们要给我升工资,就要另开一个职位;另开一个职位,就要公开招聘。不过杰瑞让我放心,这个新开的职位即使有一百个人申请,也是专门保留给我的。

  那些日子里,十几个不同种族的人出来进去参加面试,看他们忙忙碌碌,我心里真有点不好意思。

  (说到这里,你该听明白了,汤姆是我的老板,杰瑞是汤姆和我共同的老板。)

  我想离开的原因,是跟办公室里一个女印度人合不来。这个女印度人职位和汤姆差不多,也是一个项目经理,能说会道。说来奇怪,印度人信奉印度教,可这个女印度人却信奉伊斯兰教,逢到斋月等日子给我们每人油箱里塞一堆伊斯兰教基本知识。政府部门严格禁止在工作场合进行宗教种族或者政治信仰方面的煽动和传播,印度人视而不见,劝导我们向上守法,将来不下地狱,说得不错,可守的是伊斯兰法。英国人跟法国人之间有过百年战争,中国人跟印度人之间也有一条麦克马洪线。这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问题,我们缺乏政治家的胸襟和智慧,只能默默承受。但印度人不这样想,一再越过麦克马洪线朝我方挑衅。有一次在会议上严厉追问我一些技术上的问题,我一紧张,英语跟不上,结结巴巴答不完整,受到她的奚落和讥笑。

  我一时气愤,打算离职,杰瑞和汤姆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汤姆对我说,找个办法解决一下。

  告她,以法律为武器,以事实为根据,向反歧视调查委员会起诉?

  汤姆摇头,证据不足。

  有意思的是,他们找出来的办法竟然是拉我入教,当然是中国人的教会。杰瑞上班的时候亲自过来,说今天带你去个地方,领着我出来,转两趟公共汽车,直奔城里一座中国教堂。教堂里正在举行一个仪式,然后免费午餐。杰瑞听不懂中文,陪我干坐一个半小时,回来的路上告诉我,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去那个教堂,不用跟他请假。可惜了,一直到他们两个退休,我仍然没能开窍。我想,做人不能太CCTV了,总不能为印度人去信伊斯兰教,然后又为杰瑞和汤姆再去信基督教吧!以后凡是有人凑近来问,先生您今天有空没有?我们共同学习一段《彼得前书》,请翻到第几页第几页,我一般都找个借口回避。

  这就是有信仰和没有信仰的区别,这样说绝对没有亵渎宗教的意思,只是说我的缘份不够,如果有一天缘份到了,我会选择基督教。我对基督教心存敬意,我对杰瑞和汤姆心存敬意,他们是我在中国生活和工作几十年里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好领导好同事,与人为善、灵活并富有人情味道。虽然知道他们这样做也违反制度规定,但心领了他们的好意,没有跟印度人发生冲突。

  印度人死得很惨,因为七七八八的矛盾,她手下每一个人都拒绝跟她合作。有一天早上,她刚来上班就被叫到人事部门,杰瑞同时召开紧急会议,悲痛宣布女印度人离职,原因不明,我简直看得傻了。印度人再也进不来办公室,等在门口,我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她拉住我,让我把她办公室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印度人视我们如仇储,但对我例外,知道我英语不好,无法参与党内宗派活动。新年(中国春节)到来的时候,我都能收到来自遥远单位的印度人的电子节日问候。

  印度人走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平静,同事之间客气得要命,很少谈论政治或者议论人事,一般谈谈天气体育或者旅游见闻,但我跟汤姆之间没有这种限制。联邦和省里大选,自由党保守党新民主党,我弄不清楚哪个党跟哪个党,去跟汤姆咨询,他投谁的票我投谁的票。汤姆对中国产生兴趣,问我一些问题,我也是有问必答,详详细细告诉他。我们之间的讨论有些进行得比较有意思,比如六十年代大饥荒,我说到农村里饿死了人,有人去厕所里拉稀,拉着拉着腿一软就掉下去了,汤姆不懂得什么叫“掉下去了”,我得画出图来向他解释中国农村厕所的结构。我问汤姆,这一辈子你挨过饿吗?汤姆说挨过,有时来不及去吃午餐。我说你知道中国那几年饿死多少人?三千几百万!三千几百万是一个什么概念,加拿大现在才有多少人口?中国当年饿死的人数超过加拿大现在全国的人口。

  这次他听懂了,灰色的眼睛黯淡下来,说:“My God,怪不得中国人说到人权就是吃饭权。”

  需要强调一下,我们这个单位是加拿大Top 100,本市的Top 10,这是指精神文明建设,我从前在一个律师楼里工作,气氛跟这里就不好相比。人跟人之间生下来的区别其实并不很大,但是一群人跟另一群人在一起,形成一个环境,相互影响,我们称之为小社会小文化,反过来制约人的行为,区别就出来了。每隔一两年,单位里请一些心理咨询公司或者个人来举办讲座,我们被集中在某一个大旅馆里,管吃管喝,心甘情愿接受洗脑。

  这些来讲课的人五花八门,有出过几本著作的专家和博士,有伊拉克战争退役的美国大兵,谈性格,谈血型,谈你喜欢的图形。比如喜欢园形图案的人性格开放豁朗随便,喜欢矩形或正方形图案的人思路严谨,喜欢三角形的人善于做出抉择、意志坚定能够担当领导的角色,喜欢圆形的人如何与喜欢正方形三角形的人相处,等等等等。有时还做一些游戏,比如让一个人扮雇员,另一个人扮老板,两人在一个设定的环境中进行对话,我们在旁边评判打分,那一句话里有潜在的侵犯,那一句话里有改善的必要。还有一次,给出一些选择题,各人按照自己的理解,从下列排列里挑出什么样的生活目标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比较重要和比较不重要的:

  A)获得良好经济保障;
  B)完成老板交代的工作任务;
  C)注重家人和自己的身体健康;
  D)享受生活,感受到快乐;
  E)成就一番事业;
  ……

  如果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肯定没人相信,但办公室多数同事选择项跟我不同,这话你信吗?他们选家人和自己的身体健康第一位,选生活享受和感受快乐第一位,汤姆这样选择,杰瑞也这样选择!我在中国接受的教育可不是这样的,个人微不足道,做一颗螺丝钉,最好是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组织上怎么讲就怎么做,从来不敢把个人凌驾在集体和组织之上。现在的中国年轻人不同,敢想敢做,婚前敢同居,女的露半截屁股也敢上街乱走,但是碰到党啊祖国啊事业啊这样一些不是同居也不是屁股的概念还是一踏糊涂。这些加拿大鬼佬,到底都是移民或移民的后代,和我们中国人不同,没有多少国家至上的荣誉感。

  汤姆跟艾丽丝同居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艾丽丝是我们和客户之间的联系人,我们写好程序由她进行检验,然后交给客户,客户提出的要求也由她转告。艾丽丝一头金发,碧蓝的眼睛像大海,标准大美人儿,脸上虽然有一些雀斑和皱纹,风度绝对一流,她的漂亮逼得我不敢把目光在她脸上过多停留。工作性质使得艾丽丝跟汤姆成为矛和盾的关系,艾丽丝维护客户的利益,汤姆站在程序开发这边。两人争执不下,汤姆招呼我过去,说艾丽丝提出一个设想,想让我们爬到月亮上去,你看合理不合理?我看了一下,说问题不很大,十分钟就可以弄妥当。留下他们在一起说笑,我去修改程序,没做更多联想。在此之前,光知道他俩离过婚,一个鳏一个寡,都独居。

  有一个冬天,我跟汤姆站在四层楼办公室落地窗前,下面一个妇女,小心翼翼踩着冰雪,走过对面的人行道。妇女穿着靴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汤姆抬起手,远远行了一个业余军礼。我不清楚他和那个妇女之间的关系,但猜想这军礼的后面一定有一个曲折的故事。

  汤姆告诉我他跟艾丽丝同居,一本正经,解开拉链,拽啊拽的,从裤裆里面拽出来一根香蕉。

  “汤姆,你知道吗,在中国,你这、这叫生活腐化……”

  汤姆嗬嗬地笑着,活像一个孩子。

  汤姆工作三十五年,领取全额退休金。临走那天对我说,这辈子他和艾丽丝争取把所有的储蓄都花完,退休之后他要做一个计划,背一个背肩包,去非洲去中国,去看金字塔和长城。

  我说算了吧汤姆,意大利你都游不了,还想流窜非洲和亚洲,光着屁股爬回来!

  汤姆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和艾丽丝到意大利去旅游,住在罗马的旅馆里,烟瘾犯了,旅馆里到处张贴着禁止吸烟的告示,推门到外边去找个吸烟的地方。刚掏出打火机,一个小个子男人凑近来,向他借火。汤姆给他点上烟,小个子从左边蹭到右边,又从右边蹭到左边,踮起脚跟和他比试高低,说先生你长得真高哇,快跟我爸爸一样高了。汤姆让人哄得高兴,跟他聊了一会儿,学会几个简单意大利用语,回到旅馆,左口袋的钱包不见了,右口袋的手机也不见了。

  头一次出国,原定在意大利旅游一个星期,结果两天都泡在旅馆里。汤姆和艾丽丝忙得一塌糊涂,忙着往国内打长途电话,注销所有的信用卡帐号……

□ 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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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4 个评论)

3 回复 pcw 2009-11-14 00:08
sf
2 回复 rebel 2009-11-14 00:45
怎么说?职业和人生。。。
汤姆和杰瑞是不是也是著名卡通片里的猫和老鼠?
2 回复 yulinw 2009-11-14 17:42
挺好的文,要不是ZT,肯定要待续几次了。
3 回复 人間的盒子 2009-11-15 02:21
好文章,有意思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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