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毛之难

关于毛的功过是非、历史地位，以前的文章中说过很多，本文不再重复，只想著重谈一谈「评毛」这件工作本身。
评毛，区别于骂毛和颂毛。在我看来，骂毛和颂毛虽然是两个极端对立的观点，但在思维类型上却同属于一类，这类思维类型的特点是：简单化、二元化、脸谱化、泛道德化。只要是基于这种思维类型的评判，其实骂毛也好，颂毛也好，区别都不大，都是一种低水平的思维，无论说出来的东西多么貌似学术，也价值不大。

之所以这种低水平思维在评毛的问题上显得尤其突出，是因为毛是一个有高度的人物。打个比方，毛就好像是过去中国城市里常见的那些高大的领袖雕像，雕像下面的人站的高度很低，就只能仰视他。这种仰视状态本身就决定了思维的低水平，过去是仰视著歌颂毛，现在是仰视著咒骂毛，但仰视终归还是仰视，自己的高度不够，即使是咒骂，也和原来的歌颂者同属一个水平，很低级。

评毛，首先就要解决高度的问题，或称为「境界接近能力」。只有自己的高度够了，才可能脱离低级境界，才能进入毛的视野、达到毛的境界，才能看到毛当年看到的东西，才能做出多少有点意义的评价。

毛的高度包括多个方面。首先，就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学识和经历这两方面达到的高度。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折算成高度，毛在这两方面都达到了一般人达不到的高度。这是一个事实，与政治立场、道德标准、个人好恶这些东西无关。

读书。毛曾通读三千两百多卷的《二十四史》，自称光《资治通鉴》就读了十几遍，其他各类书籍更是无数。最重要的还不是读书的数量，毛当年读书既不为了评职称，也不为了交论文，更不为了沽名钓誉，纯粹是一种自觉的汲取知识、活学活用的行为。我相信，即使是专职的学者，也很少有人能够达到毛在「读万卷书」这方面的水平，更不用说实践了。

行路。毛从一个乡下小学教员的起点出发，一路走到世界级的政治领袖，这条路也不是常人能走下来的。为了想像一下这条路，不妨亲身做个试验：现在走出房子，看著外面的大地，把自己想像这块国土上的原住民，原住民们现在快要亡国灭种了，必须要救亡图存，建立起自己的国家。好了，开始吧，从街上遇到的第一个人开始，动员他起来革命，推翻现在的政府，建立自己的国家。

从动员第一个邻居开始，直到把整个国家建立起来，再让这个国家成为强国，这其中包含的所有大小事情，就是毛当年走的路的总长度。

只要不是无知或故意，都会承认﹕这是伟业，能完成此伟业者必是伟人。

仅凭读书和行路这两个人生高度、知行合一这个事业高度，即使没有最高领袖这个政治高度，也足以让他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伟人。假设他晚年不是什么主席，而是一个大学教授，或社会贤达，或公司经理，他仍然是有高度的大人物。

评毛之难，第一难就难在毛的境界高度，非一般人所能接近。

除了高度之外，还有第二难，或称为「历史回溯能力」。历史是逝去的事情，人类的思维和记忆特性决定了任何人都不可能仅仅通过有限的历史资料完全回溯到当时的历史情境当中去。毛是一个历史人物，从原理上讲，后人只有尽最大可能地回溯历史，才可能完全理解他，理解的深度与回溯的深度成正比。

回溯历史，千难万难，最难的还是如何回溯到当时的人们的观念形态中去。世人的观念形态是一个不断变化的东西﹔说白了，就是这一阵儿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些观念，世人全都这样考虑问题，过一阵儿又突然冒出来那样一些观念，世人全都那样考虑问题。为什么会有这种观念形态的变迁现象，哲学家们至今也没完全解释清楚，有人管它叫做“范式”（Paradigm），有人叫它“世界精神”（Zeitgeist），有人叫它“知识型”（Episteme）﹔可以肯定的是，它的变迁与人类知识的增加和普及有关。后代人身处新的“知识型”当中，用已有的新知识想当然地去套历史上的人物，难免会犯初级错误。

举例来说，现代中国人最喜欢说当年的满清政府愚昧无知、昏庸无能。虽然这个事实不能否认，但这个评价本身仍然是受到了“知识型”变迁的影响。祖宗之法不能变，圣人之言不可违这些在今人看来十分“昏庸”的信条在旧的“知识型”当中却是支撑了中国传统社会两千多年绵延不倒的支柱，即使没有多少理论上的支持，至少有无数历史经验的支持，不是说变一下子就能变的。后人基本上是西学教育的产物，戴著科学知识的眼镜反观前科学时代的历史人物，这些人物自然显得蠢的可怕。殊不知，自认为比古人聪明的这一代人，在当今正在网络文化中飞快成长的新一代眼中，其实也是蠢的可怕。

简言之，缺乏「境界接近」和「历史回溯」这两种基本能力，无论装的多么像学者，也仍然胜任不了“评毛”这项工作。就像缺乏基本登山能力的病人弱人非要攀登珠峰一样，徒留笑料。

当然，笑料也有好处，或作借鉴，或当肥料﹔借鉴和肥料多了，评毛的工作就容易进步了。

by 文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