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应该学着去遗忘感觉
从外表一看,我就是「外省人」,可说无所遁形。虽然从「血统」来说,我仅是一半的外省人。从小,我就自认为没有省籍意识。很少的时候,个别的亲人会对「本省人」有这样那样的小意见,我都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从小到大,班上似乎也没也省籍偏见(也许我是「优势族群」无法体会),至少是没有禁止说「台语」,唯一被禁的是各式各样的脏话。还记得有次班上的「本省籍」同学,想跟我我开玩笑,说「猪母」是军人、「猪公」是警察,「猪赛」是老师,问我要当猪母猪公还是猪赛之类的。我没被骗,也没觉得因为「台语」太烂被「歧视」,却也没有要「力求上进」,学好「台语」。到了青春期兼政治启蒙期,因为反国民党和父亲有不少冲突,那时我还在一场争吵中痛骂父母来台湾这么多年,为何不爱台湾?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后,在父亲过世前,我已经知道当年这句「痛骂」中的天大误解。
我认识很多「外省人」,个个不同。有参加外省人台湾独立促进会的,有从大中国民族主义一变而为民进党后起之秀的,更有人身怀负罪意识,积极向其它族群表态效忠。有一些外省人是或明或暗的统派(以前比较明,现在比较暗),不过根深蒂固的大汉沙文主义者,我认识的似乎极少。有好几位所谓外省人,他们那一口流利的台语和草根的外表,你完全无法想象他们竟属外省。有些外省朋友支持国民党,绝不因为他们支持独裁反对民主,他们不过想要个安定的饭碗,或是藉以表达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情感。
外省权贵与遗老,电视上见的挺多,不过我跟他们从来没有「一体感」,其中一些人的嘴脸,特别令人讨厌。从小,讲到「外省人」,心中浮现的不是这些权贵,反倒是我家附近收拾垃圾、清洁小区的管理员老张、以及叫卖豆花和包子馒头的两位不知姓名的老先生。对我来说,老张是其中典型吧,贫,病,孤独,老实,据说有一子,靠老张一人抚养。每个月,老张都会上门来收取清洁费,我至今记得他的身影。在我家那个军公教小区,老张,就几乎是我唯一认识的劳动者。很长一段时间,当我从书本报纸上接触马克思和工运后,我心中的劳动者影像也就是以这位外省人老张为代表。
「外省」,对我而言有何意义,或许我一直没有好好去面对。「族群」、「民族」一直不是我用以衡量事物的价值标准。眷村,与浊水溪以南,我同样陌生。身边的人,不太谈省籍,偶尔你会从一些小地方,发现「同类」,比如一位好友种香椿、食香椿,你于是知道/发现他的外省身分,却不因此更加亲近/疏离。对于外省小吃、外省饭馆,你难免会想念,就像会想念韩国的煎饼与牛肉汤一般,当然,你也许会更眷恋前者一点,却不因为它是外省来的,而是因为它在消逝中。很长一段时间,一些外省人身上的负罪意识,我也有,总觉得国民党的罪恶免不了沾到自己身上,这是原罪。既然有罪,就要赎。我有时颇喜欢民进党以往演讲场的气氛,喜欢那种声嘶力竭与悲情的音乐,对于一度横扫北台湾的黄旗,却没有多少认同感。国民党,更从来不是投票的选项。
我这样一位「外省人」,不知道有多少普遍性/特殊性。
不过,我知道,这似乎并不重要,对于一些人来说。尤其是我今天晚上听了一段绿色和平电台的内容之后。
绿色和平和飞碟,是我最常听的广播节目,我听前者的「政治最前线」、「黄昏的故乡」和「议会大小事」,也听后者的飞碟早午晚三餐和张大春的节目。我从不觉得听了之后会变匪谍或是墨绿的史瑞克,不过就只是「了解舆情」罢了。今晚的「议会大小事」本来也无甚特别,这个节目对我来说,主要就是为了几位立委议员推销自己增加票源。今晚的王议员,先是从正常国家决议文一事盛赞民进党的民主多元,也强调所谓的民进党内斗都是红色/统派媒体的造谣挑拨。话锋一转,王议员开始为同派系的立委拉票。
这位骁勇善战的知名律师立委在北市内湖南港陷入苦战,因为据说这选区是泛蓝票仓。于是,外省人开始成为王议员攻击的对象。头脑坏掉,不懂选贤与能、只依族群投票,亲匪,仇台,都是外省人的罪名。更奇怪的是,竟然也有台湾人被外省人骗去选票,为什么百分之八十五的台湾人不能够团结?不能够支持自己人?还要让外省人/中国人出头?听到这,我把柴可夫斯基胡桃钳组曲的录音带推进了汽车音响中 …..
我怀疑我听错了,大概是台语太烂吧。现在不是廿一世纪过七年,一切都标榜进步理性文明,怎么还有人沉浸在原始的血族复仇情绪之中?以往我以为台湾人外省人的分野,还是有所遮掩的,还承认「新台湾人」的存在。王议员,倒是赤裸裸的丢掉遮羞布,运用电台煽动起族群仇恨来了。有无数差异、不同政治立场、不同生活经验的外省人,成了铁板一块,成了在台湾内部的敌人。
问题来了,我该怎么做?对于违法、蛮横的资方,我可以积极的与之抗争。面对外省权贵的死抱蒋介石幽灵,我可以堂而皇之、理直气壮的撰文狠批。处理社会运动内部的路线争议,我也愿意谨慎却不失立场的参与论争。碰到这种假爱台湾之名进行的内部肃清,我却动摇了。我对之反感,却压抑愤怒。我想要批判,却投鼠忌器。甚至连跟同志、好友、亲人分享今晚的不满与愤怒的动力都阙如。我发现,我在选择,选择去学习如何忘掉感觉,选择在面对不公不义的言行时躲躲闪闪。我以为,只要你遗忘邪恶的存在,明早起来,世界还是一样美好灿烂。
今天是革命家格瓦拉逝世四十周年,我随手抓起一本有关他的书来翻翻,以示纪念。却正好看到他的一句话 ︰ 「如果你在面对每一个不公的时候都愤怒的发抖,那么你就是我的同志」。在这个纪念日,我知道我绝不是格瓦拉的同志 ……
杨伟中 2007.10.09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