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学与人生的互证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文学与人生的互证”。“互”，就是相互，我强调文学对人生和人生对文学的作用不是单向的，而是相互的，双向运行的。“证”，繁体写作 “證”，这个字包含的意思非常丰富，《辞源》上讲的就有五个意思。我们首先会想到的是“证明”、“见证”，还有“校正”。古代给皇帝提意见，叫“证谏”，含有“论证”、“验证”的意思。而所谓“验证”，就是互相成为、相互实现的意思。“证”还通“症”，指天气或疾病所表现出来的那些现象。我讲这个题目之前还查了商务印书馆的《汉英词典》，里头对“证”的英语解释也很多，既是check、testify、confirm，也是evidence、proof，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词。我今天要讲的文学和人生互证，就是文学和哲学、历史学、心理学互证，文学和人类的各种学问，乃至于和人类的各种精神现象互证。这个“证”的意思就是“论证、发挥、探索”。我是写小说的，要是让我到这儿来朗诵我的一篇小说，那要比讲理论轻松多了。接下来我就信口开河，谈谈我对文学的一些体会和看法，对此我深感歉意，还请真正有学问的老师原谅。

    文学和人生互为见证，文学、作品和作家互为见证，不同的文学作品之间互为见证，以及文学和其他的学问互为见证。为什么我们要讨论这些问题呢？我们通过这个讨论，为的是了解文学的一个特质。历史上关于文学的特质的争论是无止无休的，因为它很难定义。文学的特质既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既是纯洁的，又是非常驳杂的。我们可以把文学说得很纯，说得跟天使、少女、圣子、圣母一样；但另外一方面，文学又从来都是和各种东西互相交叉的。我曾听过台湾一位上岁数的、没有结过婚的女作家讲过，她说她不是教徒，她的上帝就是文学，她把一生都献给了文学。我很感动，她确实是怀着这样一种神圣的心情来看待文学的。然而，什么叫纯粹的文学，我到现在也还是说不清。中国自古以来文史是不分的，我读《史记》就始终觉得《史记》写得太像小说了。当然我不怀疑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很认真，他努力地要写得很真实。但是它太小说化了，“张良拜师”完全像一个故事；“鸿门宴”更像一个故事，不但是故事，而且是戏剧啊！我读《史记》的时候，最让我感动的是“赠绨袍”的故事，它的戏剧性太强了！这里边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个时候的人比较单纯，因为那还是我们中华文明比较早的阶段，中国人性子又比较烈，所以那个时候戏剧性的故事本来就比较多。你看《东周列国志》，那里头戏剧性的故事就更多了。为了学音乐把眼睛扎瞎了；为了报仇，吞炭来改变自己的声音……现在哪有这么执著的人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司马迁追求叙述的生动，他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许多文学手法。实际上，《史记》既是著名的史学著作，也是著名的文学著作。我们说，文学是现实的反映，那么对古代的反映就是对历史的反映，所以通过文学，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历史。同样，通过文学我们还可以更好地了解人生，更多地了解社会。

    但有意思的是，文学中的许许多多事情，往往又投影到人生里边，投影到现实里边，使得我们的现实人生发生许多有趣的变化。我想这里最突出的莫过于爱情，以至于现在已经弄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有了爱情，才有爱情诗、爱情小说，还是因为有爱情诗、爱情小说，才有了爱情？宏观地说，当然是先有男女之间的互相爱慕，以至于男女之间发生各种关系。在文学没有产生之前，早已经有了男女之间的结合，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就没有今天的人类了。但是，男女之间结合所采用的方式，这种方式叫爱情，在各国各民族又不太一样。我觉得这里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文学的力量。对于我来说，我是先有爱情的小说和诗歌，然后才有具体的爱情的对象和行为。因为我八九岁，甚至更早的时候，就读过了《诗经》上的爱情描写。我觉得写得真好啊，原来爱情这么美好！文学唤起了一个少年对异性产生的那些美好的感情、幻想、印象、记忆……它使爱情变成一种文化。当然这是相对来说，不是绝对的。事先先阅读爱情诗，树立了正确的爱情观，或是听了一堂中学性知识教育课，赶紧去恋爱，我相信这比较少。相反地，因为听了某首爱情歌曲，看了某首爱情诗，歌曲加上了音乐的力量，然后热烈地爱将起来了，这是很可能的。

    说起来很可笑，我初恋的时候，能背下来的一篇小说就是屠格涅夫的《初恋》。《初恋》的内容和我的经验毫不相干，因为小说描写主人公爱上了一个女子，结果女子爱上的是他父亲。中国人即使有这样的题材，他也不敢写。跟父亲争夺一个情人，这简直是禽兽不如了。我当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他描写的那种美好的感情，特别是到最后，看完了让人觉得很怅惘。他写道：“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自信而大胆。”真是，我看这书都看醉了。另外，我还在读《安娜·卡列尼娜》。我当时十七八岁，还不能体会《安娜·卡列尼娜》里的许多东西，但毕竟托尔斯泰写出了人和人、男性和女性，譬如说相遇，譬如说那种心灵的撞击。比较起来，中国的爱情主题一直不是很公开。我宁愿看《安娜·卡列尼娜》中沃伦斯基和安娜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感觉，也不愿看张生和崔莺莺见面时的那种感觉。后者的感情描写只能叫“惊艳”，一看，真漂亮啊，快到我手里来吧！这里完全没有一个中间阶段。一切快乐、一切美好的享受都是在这中间阶段，而不是一步到位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有些美国电影中表达爱情的那种直接和粗鲁。比如说有部美国电影中出现这么一句台词，“我看你的屁股很美”。我觉得这太可怕了！即使你想说这样的话，难道不能用好一点的语言吗？如果他向我学习，我可以教给他20种说法。（掌声）而决不会用这种粗鲁的、上不得台面的语言！

    我从前在农村劳动的时候，记不得怎么回事，当然我绝对没有翻阅人家的信件，也不是去破坏人家的通信自由，却读到了一个粗通文字的小伙子给一个农村女孩写的情书。这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内容基本上是从唱词上抄下来的，全是像“妹是杨柳一枝条，哥是河水一道弯”、“妹是田间一枝花，哥是蜂蝶儿围着你飞”、“妹是天上的一朵云，哥是一阵风追着你”。我一看，觉得真是挺有意思的。文学在粗通文字的农村青年那儿就生根开花了，这可比阿Q的水平高多了。阿Q对小尼姑说的是：和尚摸得为什么我摸不得。拙劣到极点了！对吴妈的语言就是：我要和你困觉。这可是太煞风景了！所以在座的同学，我要给你们一个忠告。如果你们有了爱情，我祝你们幸福；如果还没有，那你们一定要好好学文学！这对你们择偶的成败影响太大了，学不好文学的人很难找到好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