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锣鼓巷

我之前的文章中,曾经出现过费城neighborhood的描写。我一直没能找到与“neighborhood”相对应的中文单词 — 字面上来讲, neighborhood是“街坊、邻居”的意思, 可是按照英文的造词法看,”-hood”是个表示动态的词缀,”neighborhood”可以解释为“邻里生态”: 一个neighborhood是一片地,同时也意味着一种凝聚。我刚搬到中国的时候,总觉得这里的城市生活有种疏离感, 也许是人们缺乏neighborhood的观念,也许是作为外国人难以融入当地的主流社会,反正我在中国一直没有过真正neighborhood的感觉, 直到去年年底我初次来到南锣鼓巷。

南锣鼓巷是北京东城区的一条胡同。街道两边的咖啡馆和酒吧鳞次栉比, 是文化人和长期驻华的外国人常混的地界儿。 它不过是一片不起眼的平房,感觉很舒服,不像三里屯或后海有着让人恶心的“豪华”。 那边的居民、老板、顾客彼此熟悉,经常一起吃饭聊天, 万一客人忘了带钱包还可以赊账。看到北京竟然有个如此富于人情味的地方(不是因为我总忘带钱包), 我三月中旬就搬了过去。孰知四个月以后, 北京的城管向南锣鼓巷宣战。

之前有传闻说这条胡同要变成步行街,帽儿胡同变成停车场,直到六月中旬这“闻”已不是在“传”,而是直接被城管送进了几家咖啡馆老板的耳朵里—他们被告知自己的店因为属于违规建筑而将被拆除。这究竟是谁在裁判,谁在做主,若是不满又该去何处诉求, 如果“被告知的”是属实的话,什么时候拆?一切犹如雾里看花,只是惑生隙存,全无美感。有一件事倒很清楚: 商委会反对, 居委会反对, 常来的顾客也反对,谁都认为不应该这样,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喜鸟咖啡的老板好像拉了关系,沙龙和超载咖啡的建筑似乎是合格的,他们没收到城管的通知信。其他地方的老板大多只得迎接着这建设性的破坏,就差在巷口翘首以待了。

一个月过去了, 什么也没发生。两个星期前, 我因为加班,很晚才走回家, 刚到胡同口,就发现那里全给拆了,一片狼藉。当时的场景要是拍战争片完全不用搭景,只须摘下断壁颓垣上挂着的标语 —“保护古都的风貌,人人有责”“施工给您带来的不便,请原谅”。这时,我的一个英国朋友,也是那里一个餐厅的老板,给我打来电话:他好不容易获得了跟上方交谈的机会, 正在力图组织当地的商家和居民去表示抗议。而这,使我想起了几年前在费城发生的事情—

费城的棒球场很旧,旧得很丢面子,城市规划部打算建一座新的。 问题在于, 费城市中心拥挤得几乎寻不到建造棒球场的好位置。最后,市政府宣布它正在研究的几项方案,其中最可行的是把球场建在唐人街北边。发布会一结束,我的朋友魏忠美就开始跟neighborhood机构联合组织示威活动。第二天,唐人街商务会,亚裔联合会等十几个机构公布了抗议市政府计划的新闻稿。第二个星期,之前素不相识的人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来到市中心的市政府游行示威,在场还有人卖印着“棒球场滚出唐人街”T恤衫,所得利润全用来支持后继的抗议活动。 几个月以后, 市长开口了, 说这个球场还是不能在唐人街建。唐人街的neighborhood, 因为抱团儿反对,最后赢了。

话说回来,我那个英国朋友组织的会议,只有一两个人去了。 其他人后来跟他说他们对这种规划很不满,可是无能为力,“没办法,就是没办法,还能怎么样呢”—这句话,仿佛已成为了中国人民的口号,尽管它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印刷品上。出现在印刷品上的是“中国人可以说‘不’”,但是有些人心里在强烈地说“不”,嘴是无论如何也张不开的。

昨天下雨了,雨飘着,城管队的铁锤向“这里”咖啡的墙壁挥着,我不知是在走着,还是趟着 — 南锣鼓巷俨然一条泥泞的溪流,两岸是neighborhood陈尸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