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作者:wd6364  于 2009-7-2 06:08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爱情婚姻|已有1评论

第 二 章
 
  到广化家的时候,他刚好出去。广化的妈妈在楼上对我说,广化去买窗纱了,
很快会回来。她让我上去坐一会儿。广化最近分到房子,在宝山。前些日子他就
对我说,他要忙了。他要搞一些不锈钢,然后他得在房子里装纱窗、搞电灯和火
表什么的。过几天他得在新房子和老房子两边走来走去,让我一起去帮一下忙。
这里是老房子。外面就是马当路。屋子不大,被隔成前后两间,全部加起来才不
过十六、七个平方。前间亮一些,约有八个平方米左右,是广化的哥哥和嫂子住
的。后间很暗,是他父母住的。白天广化的哥嫂带着孩子去上班,广化和他的父
母就在前间吃饭和做杂事;有客人来的话,也是被引到前间。我进屋子的时候,
广化的爸爸一个人坐在长沙发上堆纸牌。他是迫害妄想症患者,随时发。他的这
病是从他文革下干校起开始有的,以前还住过精神病院。这都是广化对我说的。
他发的时候就一个人自说自话。我们常去广化那里,对他的这种情况也都已经习
惯了。他认识我,招手让我进屋,嘿嘿地朝我笑笑,顺手指着一张椅子,让我“
坐一会儿”。我坐下。他又继续玩他的纸牌,一边嘴里嘟噜嘟噜地说着话。我坐
的椅子在饭桌边上,翻桌是靠着窗口放的。窗口开得挺高的。从窗口望出去,可
以看见前面一排房子的房顶。这个区域是过去的法租界,广化家的房子有点类似
于石窟门房子。广化现在是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的公共语文教师。大学离这里很近,
而晚上广化睡学校--因为家里房子太小,大学为他在教师寝室里提供一个床位。
他平时吃饭是在家里。
  我口袋里没烟。广化的父亲埋着头发扑克。他总是一个人打好几堆牌。人生
一世,能达到这种自得其乐的境界真不容易。平时来广化这里,和广化一起坐在
这前间吹牛聊天,广化的父亲偶尔也会上来插几句话。如果他不在前间,那么我
们就会听见他一个人在后间大声说话,有时候还唱着戏。他沉浸在他的故事里,
他的幻想比我的要多上几百倍。从楼梯哪边传来几声脚步声。我听好象是广化的。
我熟悉这小子走路的声音。他走路时,脚掌总是朝里歪。他也是罗圈腿,和我一
样,不过他的个子要比我高得多。进门时,他看见了我。他把手里的窗纱往床上
一堆。
  “你这小子,这一阵子跑到那里去了?”
  “在家写长诗。搬家的事搞得怎样了?”
  “纱窗得去装一下。他们说找不到木匠,让我去找别人。别人也是有事的。”
  “现在找谁做?”
  “搞这个‘雌雄搭’了。‘雌雄搭’这东西很贵。唉。”
  “《海上》的事搞得怎样了?”这次阿生负责编印《海上》,但是广化还是
事实上的决定者。
  “估计月底可以出来了。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口兽一下长诗。宝山那地方不
错,房子也大。在那里住上一个月,弄上几千行,怎么样?”
  “可以。你最近怎样?”
  “写了几首短诗。”他推了推眼镜,“最近看《诗歌报》,上面的那一帮子
人不错,是朋友。以后可以和他们谈谈。上面的那篇文章写得挺痛快。”
  “哎。那编辑是不是叫楼原的。我认识那小子。他吵着要发我的诗。”
  “最近《诗歌报》上开了一个《崛起的诗群》专栏,搞得一次比一次出色。
这次还出照片,然后是诗歌。都是组诗。开首的那个妹妹长得也不错。最好是能
在什么时候找个机会看看,暧昧一把。当中四川的那几个妹妹也不错。你什么时
候去找一下那小子,联络联络感情,让他们也为我们开一个窗口。你先让他到上
海,朋友们见一面,一起喝一顿。对他说,要发一群一群发,一首两首不过瘾。”
  “广化,我的长诗已经写到四千三百行了。看样子这口气可以一直舒通到一
万行。”我用了一个笔名,叫京不特。广化则是他的笔名,但真名叫华黎民。我
叫惯了他“广化”,就象他们叫我“不特”或者“京不特”。
  “多写!我们一定要多写!我翻看了房红方的那本《美国当代文选》,觉得
美国那帮小子路子走对了,而且他们的数量也让人昏过去。”广化拿出烟,给我
一支。他说话很快,而且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神经质地看着我。我觉得,和他父
亲一样,他早晚会发病。
  广化的父亲玩了一会纸牌,到后间去了。我在沙发上坐下了。我问广化有没
有水。广化让我自己倒。我走过去,拿了一只杯子。他把茶叶递给了我。又把热
水瓶递给我。我把泡好的茶放在一张凳子上。我并不觉得怎么拘束。有人来,他
家里的人都很随便。过去,在处世待人方面我并不注意到一些什么;因为羞怯,
我到别人家里总是觉得拘束,不怎么说话,有时候甚至一声不响;相反别人常常
以为我是架子大,所以很多人对我印象很不好。房红方和广化常常和我说这事。
这一阵子好多了。现在我不管到谁家里,总是“妈妈”、“阿哥”、“阿姐”地
乱叫。事实上确实是这样,如果我自己放得开的话,那人家也不会对我有什么想
法。
  广化的妈上楼来了。广化让我在他这里吃饭。我说不用,我吃过。我确实吃
过了。早上在奶奶那里,我起床得很晚。十点钟吃的早饭。广化说,再吃一点也
没关系。我说,好的。我也确实不能不吃,否则呆会儿又得饿肚子。
  吃完饭就和广化一起去了学校。第二医科大学离广化家只有几十米,走路很
快就到了。广化是这里的教师,我的样子看上去也象是这里的大学生,所以门口
不管。广化以前是华东师大中文系八○级的,比我早两年毕业。
  我和广化认识一年多了。我和他认识是在华东师大的丽娃沙龙,那次我是到
那里去找黯之黯,而在这之前我和黯之黯也不认识。黯之黯和我谈了一会儿关于
我们一起办一份诗刊,只是搞来搞去找不到一个好的名字。黯之黯说,爱伦·金
斯伯格把“嚎叫”这个名字用掉了,现在我们就不能再用,否则就是不新鲜。我
说我们就傻叫吧。黯之黯说:“‘撒娇’?这个名字很不错。”一开始我还不知
道他是说“撒娇”,因为我说的是“傻叫”。我们谈了一下,就说用“撒娇”。
过一会儿,黯之黯把我带到另一张桌子,指着桌边的人说,大家认识认识。这人
一面孔笑嘻嘻的,戴着一付金丝边眼镜。黯之黯向我介绍说,这是广化。我和他
握了握手。黯之黯把我们的构思对他说了。我只觉得这个人很容易激动,嗷嗷直
叫。我没和他多谈。但是在这之后,黯之黯一直对我说,华黎民这人很厉害。我
也不知道他是在说谁。直到我跟着黯之黯第一次到广化家,我才刚明白过来:原
来华黎民就是这个广化。
  今天是星期天,广化的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我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广化从
书柜里拿出一台学校里的录音机。屋子里有七张办公桌,二十多个平方米,暗森
森的。窗口朝南,窗户很大,但在窗外有很浓密的梧桐树,把光线都挡去了。广
化问我喝不喝菊花晶。我说,可以,来一点。他给我泡了一杯,也给他自己泡了
一杯。我问广化,卡蓬特唱的那盒磁带找到了没有。“没有。但是我在另一盒磁
带里发现了一些歌,也是她唱的。这也算是大幸了。你能不能帮我再录一盒?”
他说。
  “没希望。对了,我想起来了。里奇的歌你要不要?我可以录到。上次杨洋
说,卡霞那里有,借给他听过。”
  “哪个杨洋?是不是你们学校艺术系的那小子?”
  “哦。”
  “卡霞肯借吗?”
  “当然肯的。卡霞这人的脾气我知道。”
  “上次你就说起卡霞。这么不叫她一起来玩?”
  “她有个男朋友,是叙利亚人,所以不方便。”
  卡霞是个波兰人,她在我们大学里读艺术系。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头发是黄
色的,长得很漂亮。艺术系里有几个小子动过她的脑筋。她汉语说的很好,比佐
代里她们好多了。她也会讲讲英文,但不及她的汉语好。她的叙利亚人男朋友也
是留学生,现在在第一医学院读书。如果卡霞没有男朋友,我也会动她的脑筋。
上次她在杨洋的画室里向别人学裱中国画,我和她聊了一会儿。我们谈到波兰的
制度问题。她说,波兰和别的东欧国家不一样;在波兰“可以有三个人以上一起
讨论与政府不同的证见”,但在别的东欧国家“只能两个人一起谈”。后来又说
到团结工会。我问起她瓦文萨他们。工会在中国不是工会。中国的“总工会”事
实上是总工贼会。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国,她说九月份。我说,如果她回到波兰,
碰见团结工会的人就告诉他们,在中国很多人都喜欢他们,至少在上海,我和我
的朋友们向他们致敬。她朝我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好的。“在中国,你是无政府
主义者。你要小心。”说完,她朝我举了举拳头。我也向她说起过,我打算把我
的长诗搞到国外去出版。
  广化拿了一盒磁带,递给我。他说里奇的也好,他也想录,就拿这盒磁带。
我说,不用这么急。
  我站起来,对广化说,我得撒尿去。他说,他也得撒尿。撒尿的时候,我听
见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
  这事我对兰兰说起过。我的头骨会响。她不信。我让她把耳朵靠在我的脑袋
上。可是她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个。我很失望。等兰兰的耳朵离开我的脑袋,我更
失望。她总是跟我抬杠。不过我相信她确实是没有听见我能听见的声音。现在我
不再能得到兰兰的消息了。我还是给她写信,半年前她偶尔也回回信;有时候我
连着好几封信过去,她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现在更是没有回音了。我爱她。她
是我的初恋,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她长得很美,不过和群群不一样;她能够让
我感觉到性。而我和群群的名堂,则更多地偏向于理性,或者说“宗教感”。也
许兰兰已经找上别的男孩子了。如果她爱上别人,我就不愿意再见到她。也许她
会去和那个家伙结婚,和他一起生孩子。谁知道呢。想到这些,我就想扑在墙上
壕叫。她是我的初恋。我心里很清楚,她和我分手是因为我太羞怯,不敢对她用
强;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不敢占有,还象什么男人呢?人总是这样,世界就是一笔
糊涂帐。我和小敏的事也是这样。她把我看得挺纯洁,看得太好,结果我无论如
何也没办法爱她;等她看懂了我,我也只能使她失望。有什么办法呢。世界这德
行。我至今还缠着兰兰。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已经不可能了。我还是一遍一遍地
向她重复。这一阵子没有兰兰的消息,不知道她那里发生了些什么。
  广化把米康唱的一盒磁带放进录音机。这磁带是我特地录的,里面有几首歌
我很喜欢。黯之黯也喜欢听米康唱的《Nobody’s Child》。
 
Nobody's child,
I am nobody's child.
......
no mammi's kisses,
no dad's smile......
 
黯之黯进了监狱,米康唱了这首歌,并说献给诗人黯之黯。但是在平时,米康不
很喜欢黯之黯。
  广化把录音机的声音开大了些。我听见有人敲门,然后广化也听见了。他说,
准是围棋。围棋常来广化这里。我走过去开门。打开门,真是围棋。他嘿嘿地笑
着走进来。我说:“老朋友很久不见还常常见面。”我常常说这种颠三倒四的话,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跟他握了握手。广化在哪边说:“你们不要弄
得象搞同性恋一样。”我说,嘿,这不是同性恋。
  这其实并不好笑,我们却象举行仪式那样笑了起来。我怕这样的笑。这笑的
声音就象妈妈的那种精神分裂症的笑声。嘎嘎嘎嘎。丑陋不堪。
 
  每次回到家里,总是会听见妈妈的这种声音。她会坐在那里或者站在那里,
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一口不停地说着她的事。她不管我有没有在听她。我心里会
很酸。我会觉得她是一个很强的磁场,干扰着我的脑电波。于是我什么事都做不
了。我让妈妈不要再说她的事了。我让她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有时候我会用一种
很冷漠的眼光看她,一种很冷漠的态度。但事后我又后悔,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
待她。
  妈妈在教育出版社当编辑。我出生的时候她就是编辑。小时候我住在外婆那
里,妈妈常常来看我。到今天我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些场景。那时候三都里还没有
翻修,弄堂看上去很旧。弄堂里的人都认识我。我记得的时候,我好象才三、四
岁。和我在一起玩的小孩子们管我叫“征修老头”,因为我的额头很高,而且在
我的额头上有着很多“电车路”。大人们都管我叫“外孙皇帝”,因为外婆很疼
爱我,而且外婆家的阿姨们都对我很好。妈常来,但我不是天天看见她来的。外
婆、外公、妈妈和阿姨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直到妈妈结婚,妈才和外婆外公
他们分开住。后来阿姨们一个个地都结婚了。
  我六岁时被“拿”到了奶奶家,和奶奶住,妈妈也常来看我。那时奶奶家还
没有搬到天原新村,我们是住在天山新村。楼上另一个总门里有一个女人。有一
次我站在那总门的门口,她和别人说话,我和她家的孩子玩。旁边有人问那女的,
我是谁家的孩子。那女的说:“是冯家的,他妈妈就是那个戴眼睛的,笑起来声
音象妖怪精一样的女人。”那人好象知道了,“哦”了一声。我都听见了。我没
作声。想哭,也迸住了。我心想,我长大后要当解放军,把这两个人枪毙了,因
为这两个人很坏。我恨那个女人。妈妈是好人,她一点也不象妖怪,那个女人才
象妖怪。
  从中学到大学,我渐渐地发现,我妈妈的脑子越来越不对头了。我可怜她。
而且她老了。爸爸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以前,他在四川的部队里当了二十多年
的军官。前几年才调到上海江湾负责一个部队的分支。夫妻长期分居两地。不过
这也是那时候妈妈自己不好,硬要让爸爸去考什么军校。爸爸去考了,结果进了
军校,毕业后被分到四川军区。尽管现在他被调回了上海,可以一星期回家一次,
但他们一生中的最好时光已经付诸东流。妈妈的脑子出了毛病,主要是因为夫妻
长期分居两地的缘故。妈妈常常会怀疑爸爸在外面搞女人。我不这样想,但也吃
不准。妈妈以前性生活少,这方面肯定苦闷。另外,妈妈的思想很正宗,是个坚
定的中国共产党党员。除了共产党让她想的那些和让她干的那些,她不会再怀有
什么别的思想。泯死了天性,怎么会不发疯。现在我看许多有精神官能症的人,
以前都是共产党的忠诚党员,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到了八十年代,外来思想一进
入中国,整个社会的观念大转变,他们的意识跟不上,也无法跟上,就出了毛病。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我知道是我的头骨在响。爸爸就两样。他也是共产党员,
但是他看得很透,脑子里也有很多不同的政见,却不会说出来。他是圆滑的,所
以不象妈那样。爸爸一向都把一切只当故事听,当故事说,当然也包括共产主义。
他对他的下属能板起面孔,弄得象真的,但他自己并不当真。他这家伙老屁眼了,
而且胆小,一般不敢越轨。他持得住各种戒律,所以我想即使他是在性生活上饿
得慌,他也不会乱搞女人;他最多会象我一样,手淫。否则在共产党的系统里混,
早晚得出问题。反正我被生出来是一个错误。爸爸和妈妈根本就不该结婚。反正
这社会很荒诞。
 
  广化说,他从小到现在所听的所有歌中,卡蓬特是他认为最好的。但是卡蓬
特已经死了,“否则的话,如果可能,就算她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女人,我也会
向她求婚。值得啊,值得。这种素质的女人。”广化这小子实在爱过瘾,又在乱
说了。不过卡蓬特唱的歌确实好。我也喜欢她的歌。
  我也喜欢山口百惠,因为她长得象群群,尽管她没有群群漂亮。我不愿意想
到我和别的女人结婚。我也不希望群群嫁给我。兰兰她是爱我的,这我心里很清
楚。但我是个穷光蛋,尽管我那战战兢兢在官场混的父亲钱还不少。但他不会给
我,他有没有这么些钱就和我根本不相干。等我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只能去作一
个穷教师。舆论一直在说要提高教师待遇,教师待遇仍旧是一塌糊涂。事实上我
倒不是不喜欢这个职业,主要我是不愿意接受一个世人说看不起却又得占去我时
间的职业。我也知道,兰兰的自尊心很强,她才不会嫁给一个弱者呢。
  广化扔了一支烟过来。我点上,抽。围棋也点了一支。围棋把他从云南搞来
的九包“大重九”给广化。我说,我一定要一包。广化说,我见到好烟就不要命
了。我说我本来就这样,梦里都想着好烟好酒好诗好音乐好女人。广化说我和围
棋一做交易,又把他给忘在一边了,是不是又在动同性恋脑筋。我问广化,这一
阵子有没有碰上阿生。广化说他前天刚来过,带了一个女的。“阿生这家伙,见
一个女的盯一个女的。他说,他希望女人抛弃他。”阿生是广化的老朋友了,而
我和阿生认识也纯粹是因为广化的关系。
  围棋建议我们去复兴公园。我和广化说好的。阳光从窗格子里漏进来。这个
下午天气很好,我的心里就难过。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一些什么。我的头骨咯咯咯
咯响。我总觉得我的头骨象一只钟。进大学之前,我一直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很伟
大的人,以为等自己长大后就能做很多很重要的事情。那时我把大学看得很浪漫
主义。进了大学才知道:这就是大学了,一个有很多傻瓜呆在一起的地方。大学
一、二年级的时候,我仍然野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来。记得有一次,我对一
个中文系的女孩说:我要么不写诗;我要写诗,我就是第一流的诗人;我相信“
我愿在那里探出身子,我必在那里取胜”。那女孩说,我象个“小拿破伦”。打
那天开始,我的头骨就咯咯咯咯响。于是我越想越不对头,到了后来我发现我自
己说的那些话都很荒谬。我怎么会是一个第一流的诗人呢?什么是“第一流”的?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流不流的。我就觉得自己很可怜。而头骨响得越来越厉害。
我根本无法取胜。
  二医大的大门外是重庆路。电车开往开来,人很多。两边的树都长得很茂盛,
可以挡住太阳。出了校门我们向左转,沿着重庆路,一直到重庆路和复兴路的交
接口,就是复兴公园。我在走路或者站定的时候,总是喜欢把手插在裤袋里,天
热也这样,否则我不知道我的手该放在什么地方。总是在马路上看见二医大的学
生。二医大女生多,有不少漂亮的。我看见了,头老是发晕。我觉得自己失恋;
我感觉到诱惑。夏天的女人把丰满展示在我面前,就给我一种“失身”的感觉。
我没有贞节感,但是我受不了。我是个童男子,看见那被别人占有的女人,就觉
得自己受了侮辱。我觉得男人的失身就是这个男人还依旧是童男子。
  围棋买了门票,因为我在旁边没有掏钱的意思。进公园后,我们在茶馆里找
了一张桌子,买了三杯茶。周围的一些桌子都被一些老头老太占去了,只有几对
谈朋友的,没有单个的年轻女人。我说,真没劲,好看一点的女人也没有。天上
的云很淡很淡,天蓝得叫人胡思乱想。广化说,“心有则有”。我只好无可奈何
地笑笑。围棋拿起茶喝了一口;我也喝了一口,靠在椅子上。围棋和广化聊弘一
法师什么的。我没加入他们。我抬起头,继续看着那让人胡思乱想的蓝天,那些
云。别的我就拒绝看见了。在我小时候,我也常这样,但是躺在地上,认认真真
地看着云,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看那些希奇古怪的云:有时候看上去象城堡,有
时候看上去象很大的一个人,有时候还会让我想到别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我还记
得有一次,那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躺在我的一个同学家的凉台上;我看着
蓝天想:天怎么这么高,再高下去怎么办?如果一直下去会不会有一个底?如果
是有一个底的话,打破了底再下去又怎么办?如果没有底,没有底我无法想象;
我只觉得心里又痒又挠,就是想不通。现在有时候我还会想起那一次的事,还是
想不通;只是人大了,想不通就不去想了。天总是高得没有底的,我这一辈子都
不能搞明白。不能明白的东西多得不能再多,有什么办法。我被生出来了,不知
道的东西就是不知道。
  没一会儿,一个管事的走过来,让我们离开。他说茶馆四点钟关门。我们想
再坐一会儿。他说不行,要坐到外面去坐。我们没有办法,只好相互看看,然后
离开茶馆。在草坪上,我们找了一个长椅子坐下。一个外国女人推了一辆装有小
孩的手推车从我们面前走过。这女人看上象是德国人,而她一边走一边对车子里
的小孩说着的“Vorsichtig!”之类,使我更确信,他们是德国人。
那小孩也是金发碧眼,好可爱。走过我们的时候,他朝我们眨眨眼睛。我们也朝
他眨眨眼睛。他的母亲朝我们笑了笑。她的微笑很恬然。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我
没有这样的母亲,我母亲是一个喜欢诉苦、喜欢嘿嘿乱笑的精神病人。这小孩长
大后可以对他妈妈说:“你真美,妈妈。”我却不能这样对我妈妈说。
  “他妈的。如果以后可能,一定得想办法找个法国女人,和她生个混血儿,
多漂亮。”广化说。
  “不过这可是个日尔曼女人。”我说。
  我知道这家伙又在意淫了。我们都知道广化是个意淫大师。他到现在都没有
过一个具体的恋爱对象。他老是在脑子里想象一个“理想女人”作爱人。他妈的,
空对空。他至今是个“包头”,我们一直劝他去作割包皮手术。
 
  和围棋、广化他们一起从复兴公园出来后,我们就分手了。我得上武非家去
一次。前天他打电话跟我说好了的。
  前天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还没有回家。我和往常一样,肚子饿得直叫。
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吃的东西,我只好把炉子提出去生火。外面风不大,而且方
向不定。我只好拼命吹,吹得直流泪水。没现成的菜,我就烧了些白米饭。天黑
下来的时候,饭才烧好。我随便装了些,和点白糖,就拿着吃了。还没吃完,传
呼电话的人来了。我只好放下碗,到电话间去。
  电话间里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我在窗口看他。他也看着我,象看西洋镜
似的。他的神情很滑稽。我说“二十四号一○二”。他“哦”了一声,把两张电
话单交给了我。全一样:“411031”。我拿起电话,听电话机里嗡嗡声。
我看了看那老头,那老头还在朝我看。我想笑。“411031,嘟嘟……”不
通。我一个劲地继续拨。武非在浦东开了一家书店,生意挺好。他卖武侠书,能
畅销。不过那些书都不是正式出版社出的,是那些想赚黑钱的家伙偷偷地印出来
的。黑市生意。武非也曾为这个被公安局关了两个礼拜。
  “嘟嘟……”我又拨。411031。现在武非开书店的那条路搞拆迁,书
店门前的路也在施工着。这一阵子他日子不好过。电话通了。“喂,喂。是冯征
修吗?”
  “哎,武非。是我。怎么说?”
  “孟浪他们东西出来了。你知道吗?”
  “噢,出来了啊?我不知道啊。”
  “昨天阿生来我这里,他说的。他说已经出来很久了。”
  “哦。我不怎么清楚。你有没有办法弄几本?”
  “好吧。我想想办法看。”
  “武非,这阵子日子还好过吧?”
  “糟糕透了。”
  “新的铺面找到了吗?”
  “还在想办法。”
  “你有没有找房红方问问他看?”我的头骨咯咯响了几下,“我的头骨……”
  “你说什么?”
  “头骨。我的头骨老是‘咯咯’响。”
  “啊。你又来了。房红方那里我打过一个电话去了。他人不在。”
  “你再找找。说不定他有办法。你这样下去可不是个生意经。”
  “好,好。很久没碰上了。你什么时候来玩。”
  “好的。约个时间吧。星期天下午怎么样?”
  “好哇。你来吃晚饭吧。”
  “好。当仁不让。当仁不让。再见。”
  “再见。”
  我又看了看那老头。他一直在看着我。我从口袋里掏出三枚五分的硬币,放
在桌上。老头拉开抽屉,找了一分钱给我。他的眼睛发着光,很怪。
  我离开了电话间。天越来越黑。好不容易才把那碗饭吃完了。我也不想再添
了,把碗往水斗里一搁。掏出一支烟。我倒在竹躺椅上,给自己点上烟。想起黯
之黯呵房红方呵围棋呵什么的,也没劲。没开灯,所以屋子里黑得很。黯之黯这
小子,我想。我没开录音机。这时候什么音乐也不想听。外面楼梯上有一阵响动,
好象有人上楼,接着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再过一个月我就毕业了。这一阵子我也不用去学校。分配方向可能也已经定
了。分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想去关心。公安局的人找过我,那么分配绝不会好。
有什么办法呢。我找不到一点“关系”。爸爸胆子小,也不愿为我这个不争气的
儿子去找一些什么“关系”。在大学里,我已经是个出了名的“不安定分子”了,
校党委的那帮人一听我的名字就气得发抖。
  又有一个人上楼去了。
  中文系那帮写诗的也在心里恨我。原先我跟他们关系还不错,还一起拉起了
一个诗社。他们那帮家伙,为了发表一些东西,就点头哈腰窜编辑部。我看不惯
他们这一点。我不是不想出名,但他们的这种做法也太露骨了。如果我还和他们
混在一起,那我自己的名气也变得象他们一样臭了。我跟他们那帮写诗的人闹翻,
是在一次诗会上。那是“撒娇诗会”,本来是我想拉他们一起参加的。那时中国
队足球输给香港队,很多球迷闹事,被警察抓了几个。为了这件事,我想发动一
下“足球愤怒”。他们不敢一起搞,怕事情闹大了对他们不利。当时我很冲动,
于是在诗会上骂一切我想要骂的东西的同时,把他们也骂了一通。
  对面的窗户亮着灯。我见有几个头影。他们不会是公安局来监视我的吧?我
猛吸着烟。
  在那次诗会之后,我在学校里见着那帮人的话,还是打个招呼什么的。他们
也是如此:见面还客气,但在背后说对方坏话。
  门外有声音。妈妈开了门进来。“征修,你回来了。”我“哦”一声。妈妈
拧开灯,把包放在一边。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咯咯响。我躺在竹躺椅上不想动。“
饭吃过了?”她看着我。
  “吃过了。你呢?”我说。我还是躺在躺椅上不动。
  “吃过了。是在单位里吃的。……这种茄子,从前只要五分钱,现在变成两
角了。哎。还有,这种人呵。”她看着我,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我没动。她又
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不敢搭腔。我怕我一接上口,她就会对着我说个没完。灯
光暗暗地照过来。我又点了一支烟。在我的这间房间里,家具放得不多,显得很
“空旷”。妈妈在我身边的桌子旁坐了下来。她看着我笑。我怕听见她的这种笑
声。过了一会儿,她进厨房去了。我松了一口气。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大半年时间我没有在学校里读书。那时我被父亲带
到了四川他的部队里和他一起住。那时我常常看见部队大院里有一个疯女人提着
热水瓶去泡热水,蓬头垢面的,一面走一面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好多话。我知道
她是疯子。有一次我和一群孩子玩军事游戏;一看见她,我叫了起来:“啊,看
啊!那疯子来了。”我们中有一个男孩就骂了起来:“你小子乱叫什么?小心我
揍你!”我说“那疯子”。“他妈的。她是我妈!”他的两眼瞪着我。我不吭声
了。我怕和他打起来打不过他。他瞪着我,朝我挥挥拳头。我没和他打架。这之
后,只要他在场一起玩,我就不敢提起那疯子的事了。现在我还记得那男孩朝我
挥拳头瞪眼睛的那模样。我明白了一些事。有什么办法呢。
  我听见妈妈在厨房里自言自语。“……他们动什么脑筋,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们就是想让我们上当。上当了他们就搞你一下。我稿子送去了。他们说这个也
不是那个也不是。你说要我怎么办。说出来嘛,不要见不得人。还有你爸爸,也
不知道在动什么脑筋。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我怎么办,可以说出来嘛。鬼鬼祟祟
的,见不得人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设圈套,就等别人去上当。等别人
一走,你们好搞别人一下。我都知道的。你们安的什么心。你以后要毕业了,分
配也是。他们弄你一下,看你怎么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好好做一点事,
他们就搞你。他们倒好,什么好处都有了。在动些什么脑筋!他们喊口号,你们
上当,他们拿好处。我辛辛苦苦把稿子编出来,他们就是不发;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们倒发。你爸爸也是,到这里转一转就走,好象存心捉迷藏一样。在动什么脑
筋,搞什么名堂,要我怎么办。说出来嘛。动什么脑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我听见她的声音。我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时候她的声音
才能结束呢?我闭上眼睛。我的两眼发浑,脑袋发胀。她还在说。滔滔不绝的说。
  “……他们就是要让你上当。呵呵呵。你自以为得计,他们在等你的好看呢,
哈哈哈哈。你自以为得计呵,结果好处都是他们拿。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动
什么脑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自以为聪明呢。嘎嘎嘎,嘎嘎嘎嘎……”
  我感到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灯光很暗。空旷的屋子里发黑。我实在不想
听下去了。她的声音会越来越响的。我站了起来。“妈,你还有什么事要做么?”
  “没有了。”她看着我。目光呆滞,两只手垂在肚子上。
  “妈,早点睡吧。”我的目光避开她,看着门。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我知
道她上去了也睡不着。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马上就上去。马上就上去。嘿嘿嘿嘿。”她又看着我。
  她好象想了想什么,然后转过身去,开门。
  她又停了下来:“明天早晨……”
  我怕她又呆着不走,连忙说:“明天早上的事,我会做的。你去睡吧。”其
实明天并没有什么事。
  她迟疑地推开门,走出去。她关上了门。她上楼梯的声音。
  我的脑子里很乱。我想哭。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有个疯妈妈。我象念生
词一样地用普通话在心里念着。我拿了一支烟,用牙齿咬着。拿起一根火柴,划。
断了。第二根。又断了。好不容易点着了。
  烦乱极了。
  烦乱极了。
  我放了一盒麦克尔·杰克逊的磁带在录音机里,把录音机的指示灯全部打开。
“Say! Say! Say……”我想哭。我流不出眼泪来。人大了就总是
这样,常常觉得胸口很沉重,想哭哭不出声来。我倒在床上,把烟扔了。把一个
被子的角狠狠地塞进嘴里,“啊啊”地叫。我什么也不想做,我什么也做不了。
 
...Just beat. ...Beat it! ...Beat it!
 
  武非的家在杨浦区的军工路上。我坐25路电车到底,沿车站旁的一条弄堂
走下去,就是武非的家。他老婆也在家。武非从厨房出来,他穿了一件有网眼的
衬衫。他看见我来,连忙过来,想要很有风度地和我握一下手。我问他这一阵子
靠什么活。他腼腆地笑了笑说:“坐吃,坐吃。嘿嘿。”然后他又去厨房。我摇
了摇头,走到他的书架前。我在他的书架上看见了一套金庸的《鹿鼎记》,我便
取下来翻着。我喜欢金庸的书,《鹿鼎记》是唯一的一部我尚未读过的金庸长篇
小说。我得问武非借一下这套书看。
  武非弄完了他厨房里的事。他站在我背后,拍了拍我。“你大兴嘛。怎么一
来就看武侠书。”他问我最近写些甚么。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说,还是在写那首长
诗。我把书插回书架,转过身,把肩上的包放在他屋子里向南的那张长沙发上。
我从包里拿出那首长诗的稿,递给他。然后又回到书架前,又抽出那套《鹿鼎记》
翻看。武非打开诗稿看着,很认真。我问他,能不能把这套书借给我看看。他说:
“这个嘛,怎么说呢。你得过一会儿和我夫人说。我作不了主。”他的面孔有点
尴尬。我知道他作不了主。把书又插回去了。
  武非原先是在棉纺织厂的工人。他写诗,时间一久,就不去上班了。后来他
辞了职,在浦东开了书店。他和他老婆的关系是同居,而没有去公证处办什么结
婚手续。他说他看不起法律。他们同居两年,没有孩子。我知道他想模仿萨特和
德波伏瓦的那种关系。他老婆身体不太好,一直请长病假呆在家里。开书店那会
儿,他老婆却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武非是个不会生活的人。“Das 
Ewigweibeliche/zieht uns hinan”①如果没
有这个老婆,今天武非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他开书店忙的时候,如果我正好在
大学里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去帮他的忙。老朋友,不计报酬。他感到不好意思的
时候,我就问他借了好多武侠书看。说老实话,我也挺怕他老婆的;因为我问武
非借书,如果武非不经过他老婆同意便借给我,他老婆就会教训他,这样我在面
子上也不好过。武非在我面前一向是宣扬他的大男子主义的。偶尔他也会对他老
婆发火。但总的来说,他老婆是他的一帖药。
  武非一边看着长诗,一边叫好。我被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人喜欢听恭
维话,但听了恭维话又会不好意思。武非在谈论作品的时候不会作伪。他认为好
就说好,他认为不好他就是说不好。
  外面还有阳光。在我们谈论诗歌的时候,武非的老婆已经把饭桌安排好并端
上了第一个菜。“对不住,落难时候。”武非用手掌向饭桌摊了摊。我笑了笑,
就在桌边坐下了。武非拿起他的大蒲扇,扇了几下。他说天真热。我问他要烟。
他象刚想起似的,东翻西翻找出一包“醒宝”来。是原封的,他拆开,抽出一支
递给我。他老婆又把第二个菜端上来了。我说:“阿姐,别忙了,一起吃吧。”
她说:“别假客气了。叫了一声‘阿姐’就够了。”我“嘿嘿嘿”地,又抽了一
口烟。她又出去了。武非在我旁边坐。他继续谈着我的长诗。他说,诗很好,就
是什么“献给群群”不好。他在以前就劝过我,让我把这四个字去掉。他说“群
群”算什么东西,艺术家不为女人创作。我只听好话,他的大兴大男子主义我只
当没听见。我说,我写都写了,那就让它在吧。他拿了两个大酒杯,倒了点威士
忌。我把酒杯用手指勾了过来。他问我黯之黯最近在外面的诗,我便笼笼统统地
对他说了一些。他和黯之黯关系不好,因为不是在同一个圈子的缘故。其实我更
喜欢武非的这个朋友圈子,因为这之中的朋友人都比较淳朴真诚。
  我问武非最近有些什么别的武侠书。他说,书店关了,武侠书也被公安局抄
光了。他反对我看武侠书。我也常常和他为武侠书而争执。看武侠书是消谴,在
我们这个社会里人的一生最好也是消谴,否则很难找到别的意义,因为我们的社
会是个荒谬的社会。另外说,许多当代作家都自以为是小说家,结果我可以怀疑
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自己在干些什么,结果他们的小说不是关于人的,而是关
于动物的,他们的人物都是野兽和驯兽。比如说,上海的几个女作家,除了响应
政府就是模仿她们心中的“大小说家”,作品中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什么东西!
我认为他们应当好好读一下武侠书,因为他们所写的东西的价值远远不及武侠书,
不要说和金庸相比了,和三流的武侠小说作者比都不见得比得上。
  武非的老婆把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武非这小子福气,他老婆漂亮,被武非
一骗居然骗进了。我就不行。骗兰兰,兰兰飞了;骗群群,群群不入套;有别的
女孩崇拜我,我却对这些已经麻木了,爱不起来。小敏是外语系的,比我小一届,
她的相倒是有点象武非的老婆,但和她相处我没什么感觉。下星期我该去找一下
小敏了。群群那里我不敢去,去她那里,我觉得沉重。是的,我该去找一下小敏
了。
  武非用筷子夹了一块红肠给我。其实也不算有很多菜。一盆红肠,一盆花生
米,一盆炒青菜,一个花菜肉丝。武非的老婆姓李,他们都管他叫小李。她问,
我那位群群会不会做菜。我说群群做饭比做菜做得好。
  群群做菜不会做得比我好。有一次我去她那里,她让我吃饭,给我煮了一个
蛋,糟糕极了。别的菜都不是她做的,也许是她妈做的。她妈一点也不漂亮,有
点丑,和我妈一样苍老。群群有一个姐姐,看样子烹调也不行。姐姐没有群群漂
亮,但长得也不错。朋友们都说我的眼睛太色。
  武非的老婆就是窝气武非什么都不会干,她说武非连袜子都不会洗。
  喝了四杯威士忌,我的头开始晕起来。这是正常的,离喝醉还远着呢。武非
的书柜的边缘看上去很光滑。灯光不远,而且天已经黑了。我不时地看看天花板。
天花板模模糊糊的。我看的时候觉得天花板旋转。我把目光定住。武非在录音机
里放了一盒高田唱的歌。这带子是我帮他录的。高田是一个日本的女歌星。我喝
得不多,还能分辨得出这歌是谁唱的。那时兰兰给我的感觉就是日本流行歌曲的
旋律。但她今天会是谁呢?
 
  我打出生后喝酒喝得最多的一次就是在我认识了武非的那个晚上。那是在一
年半之前一个星期三的夜晚,我去华东师范大学丽娃俱乐部参加《海上》的集会。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上海师大之外的诗人圈子。我一到那里,刚填完来客登记单,
就有一个面孔看上去很苦闷的人拉住我问,我是不是上海师大的。我说是的,我
是从上海师大来的。他便又问我,上海师大有个叫冯征修的诗人有没有来。我说,
我就是冯征修。他说他叫武非,他等我等了很久了。他拿出我的一本诗集《生命
赞歌》。这本诗集是我一个月前刚油印的。他说这是胡同给他的,是胡同让他来
找我的。我翻开诗集,上面果然有我写给胡同的话。武非把他身边的所有朋友都
介绍给了我。其中有画画的安督和写诗的小代。我和武非说了几句话之后发现我
们谈得挺投机。我不会想到,在我和武非他们谈话的时候,那边上海师大,兰兰
已经在我寝室里等了我一刻钟了。我从华东师大回到上海师大,寝室里的同学说
我的一个女朋友来过了,等了我一刻钟左右,留下一本书走了。我一看那书,知
道来的是兰兰。兰兰在上海外国语学院读书,一个和上海师大距离很远的大学。
当时是我刚和兰兰第三次言归于好。想到她这么远来找我,我却偏偏出去了,觉
得很没劲。我一下子倒在了床上,摘下挂在床头的军用水壶。白天我刚买了一斤
乙级大曲装在这水壶里。我敞开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两口。觉得更没劲,我又喝。
寝室里的同学走来走去。日光灯苍白。我又喝。熄灯的时候我把一壶酒全都喝光
了。我觉得寝室在转,越转越快。一个同学问我晚上去那里了。我觉得自己是在
对他说去华东师大,在那里认识了几个人挺厉害,写的诗比我们学校的那几个出
色多了。他又问我,我们学校哪几个家伙不行,他把我平时挂在嘴上骂的几个人
的名字都列出来。他说一个,我就骂一声“臭诗”;然后他又问起艾青郭沫若之
类的,我还是骂“臭诗”。后来他问我京不特写诗写得怎样。我觉得自己搞不明
白京不特是谁。“京不特是谁?”我好象也说了同样的评语:京不特写的诗歌也
不行,也是臭诗,我才是第一流的诗人。我觉得世界旋转得很厉害。后来就不知
道了。
  第二天我醒来,发现铺盖里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擦擦眼,才知道被子
里吐得一塌糊涂。我知道自己前一天喝醉了。我问寝室里的人,他们说我骂了很
多人,连自己也一起骂进去了,还说要给瑞典国王挂长途什么的。我再看床上,
很多呕吐物都在被窝里被我的体热烤干了。
 
  我们都觉得很闷热。武非从隔壁借了个电扇来。他身后跟着小代和沉尘。小
代姓石,他比我大九岁,人挺好的。他是个工人,二十八九也没结婚。有时候在
一些诗歌聚会场所碰见他,他在我没钱的时候常常会拿几包前门烟塞在我口袋
里。我有时候被他的这些感动得想流泪。他总是这样照顾我,因为我比他小。我
知道这种关切是我一辈子也没办法报答的,但有什么办法,我以后还会更厉害地
落魄下去。想到小代这一帮朋友,他们在写作上无所成就,依旧写着很糟的诗歌,
我为他们感到难过。我永远也帮不了他们。我是一个不会被社会喜欢的人,我永
远也不会向作家协会的那帮人点头哈腰的。作家协会是什么东西?习作制造协
会。从那里出来的东西,只要一个人看一点五四运动之后的东西如法炮制,都能
比那些好。但是武非小代他们却渴望得到作家协会的认可,这是我所无能为力的。
我也曾为小代写过推荐信,写给那些我认为还不算很糟的编辑部。当然,没有一
封信是得到什么回音的。其中有一封我这样写:
 
  “小代是我的朋友,他对我如兄长对弟弟。他写的诗歌也是够水平的,希望
你们发。另外,小代的工作是很累的。艺术家在受苦。如果多多地发他的东西,
对他调去厂报工作的事有好处。我是京不特,在上海天翻地覆,你也应当知道。
我京不特有十个手指,如果你发小代的诗,我可以剁下两个给你。”
 
  武非也让小代喝上几杯。小代说不喝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地响。我拿起一支
烟。小代也点了一支。武非的老婆把桌子收了起来。我坐到沙发上。头有点晕,
但晕得不很厉害。小代刚和别人搓了麻将,又输了六十多元钱。我听了没作声。
我知道小代喜欢打麻将。赌钱刺激。常常赌钱的人不一定在乎钱。主要是为了赌
钱这行为所带来的乐趣,也是为了体味在输嬴被决定之前的那种紧张心理。所以
赌博会上瘾。我不赌。我怕一上瘾就戒不掉。我写作已经没办法戒了;抽烟也没
办法戒了。我怕再染上一毒。我钱太少,不够用。
  其实打麻将我也会。那是小时候在我父亲部队里学会的。那时候部队里的生
活太枯燥,白天就是“批林批孔”。一帮当官的就把《陆战棋》上的字都刮下来,
然后用油漆把棋改成麻将。爸爸也常被约去打,我就跟在后面看。他们不敢赌钱,
就让输者在头上顶个枕头。看多了,我就会玩了。不过在上海我几乎从来不玩。
  武非和沉尘在争论萨特什么的。我不感兴趣,就和小代静静地坐着。五斗橱
上的闹钟“嘀嘀哒哒”,十一点了。武非还在和沉尘激烈争论。五斗橱上的摆设
看上去很沉静,和他们的争论成为一种对比。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们常常
为一些理论争论不休。但这些理论却又能为我们带来些什么呢?今天晚上没有下
雨,皓月当空。这争论本身也是带有赌博的特性的。
  小代拍了拍我的肩说,上次他来我家找我,结果我不在。我感到很过意不去。
他和武非沉尘都住在这条弄堂里。这里离我家很远,中间还要摆渡。但是我现在
连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我去了什么地方。
  武非凑了过来。他说他要编一本诗集,说不定要让我帮忙。他老婆上床睡了。
我和小代站了起来。我说可以,让他尽管编;现在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
①“Das Ewigweibeliche/zieht uns
hinan”为歌德《浮士德》的最后两行诗:“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们前进。”
 
(未完待续)
我在梦里看见兰兰了。醒来后,我看了看表,十一点多。阳光从窗口照
进来,天气很好。我梦见兰兰。在梦里她约我出去。她在我的家门口等着我。我
和她一起走到一条很宽敞,两边有着栏杆的马路上。马路上除了她和我之外没有
别人。路面很亮。马路中央有几只白色的鸟在跳。我和她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在我们的脚底下一直是这样的马路。
我偶尔觉得马路是白的,偶尔是黑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一扇门前。我拉
着兰兰的手,推开门。我们走进一间屋子。这屋子不大,里面只放着一张床。天
花板不高,只有一扇窗。外面的光线迷迷朦朦地射进来。我和兰兰就在这床上坐
下了。我们接了几分钟吻。我们爱得很浓,好象我从未接过吻一样。她的舌头很
软很滑,又象是一只硬甲虫在我的嘴里钻来钻去。我一开始觉得自己这是第一次
接吻,又迷迷糊糊觉得不是第一次。后来我们就倒在床上。她一动不动。我把手
伸进她的衣服。我解开她内衣的扣子。我抚摸到她的乳头。我觉得她的乳房很小。
越摸越小。后来就平坦了,象小男孩的前胸。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兰兰的乳房
本来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她的乳房是丰满的。…………后来我就醒了。我伸下手
去摸摸我的生殖器,没有勃起。平时一觉醒来,我的生殖器总是勃起的。
  醒来后我觉得我的脸上有眼泪,眼睛里眼屎很多。我心里很难受。我想着那
个梦。外面的阳光苍白得象雪。妈妈已经走了。早晨我醒过,朦朦胧胧好象听见
她的声音。屋子里亮晃晃的。我横躺在床上。我不想起床。屋子里的四堵墙都被
涂上了花纹。这些花纹不好看,翠绿色的。天花板上没有花纹,雪白雪白的。上
面有一只黑色的甲虫背对着我,慢慢地爬。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隔壁的人在
做着地板,电钻的声音“吱吱吱”地响。我觉得烦。空气很暖。我觉得自己一动
都不想动。
  窗外有好几栋楼,都是兵营式的。其中只有一栋是和我住的这栋平行的,其
余的都是斜排着。有几只鸽子在楼房间的空地里蹦来蹦去,有时也停在树枝丛里。
楼房间的电线杆都是水泥的。风把晾在对面窗户外面的衣服吹得直飘。我呆呆地
望着窗外。我常常这样发呆。这是一种消闲的方式。我不想起床。觉得无所事事。
人生的最大乐趣莫过于偷懒,莫过于无所事事。有些人辛辛苦苦一辈子,也不知
道他们自己在忙些什么。我摸了摸膝盖。这几天我的膝盖不疼了。我这人好象总
是有些什么毛病。有时候肚子疼,有时候背脊疼。疼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活不长。
我怀疑我身上的病症都在埋伏着。现在时间还没到;时间一到,就会发作。我想
到这些就会伤心。抽烟也抽得厉害,肺里面尽是些黑色的焦油。可是戒不了,有
什么办法呢。别人都说我身体好,说我长得壮实。其实我自己怎样,我心里最清
楚。
  我越躺就越不想动。我一般都晚睡晚起,深夜一两点钟之后才睡,快中午时
才起床。刚进大学那阵子,我是老老实实地住在学校里的寝室里。每天早晨辅导
员都要到寝室里来催学生起床。我总是喜欢多睡上一会儿的;但是他一来,就不
行。一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干什么事,辅导员都会象幽灵一样地盯在后面。想睡
一下懒觉,则根本不行。冬天我怕冷,不愿起来做早操,于是只好冬泳。早上六
点半起床,哆哆嗦嗦地跑到游泳池,哆哆嗦嗦的在冷水龙头下蹦蹦跳跳地冲洗一
下,然后跑到池子前,眼睛一闭就跳进冰冷的水里。冷过了头也就不冷了。有时
候游泳池里结冰,被冰棱子一划,皮肤上都是血。
  三年级的时候我就不管了,也不冬泳,也不出早操,因为辅导员换了。那新
的是比我们大两届,刚毕业的。我这才觉得自由些。如果那老的辅导员继续做下
去的话,学生中有人要找他麻烦了。三年级时,我住的寝室向北,冬天冷夏天热;
寝室里各年级的学生都有,是数学系唯一的一个年级混合寝室。黄可比我大一届,
他受过处分。我就睡在他的上铺。他喜欢踢足球。我有时候也去踢。踢足球时,
同学们都怕我,因为我穿大皮靴,而且踢在人身上的次数要比踢在球上的次数多
得多。
  黄可吃警告处分是因为他旷课太多。他这人和我一样,在课堂上学不到什么
东西。他总是在寝室里自己读书。他抽烟也凶,一天起码一包。我的自制卷烟使
他很感兴趣。我搬进他的寝室之后,他也开始了自己卷烟,这样比买烟便宜多了。
所谓的“卷烟机”,就是用一张塑料纸钉在书桌上,用一支铅笔或者筷子把烟丝
向前推,而涂有浆糊的烟纸放在前面,烟丝就这样慢慢滚上烟纸,一支烟就卷成
了。我进这个寝室时,黄可是四年级。别处的同学称我们的寝室为“卷烟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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