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作者:wd6364  于 2009-7-2 06:21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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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四 章
         
       
     
   
 
 
  其实在夏天我是不想到这澡堂子里来洗澡的。今天是沙塔把我拖来的。他就
在福建路的浴室里上班。在外面已经很热了,在澡堂子里就更热。冬天冷的时候,
来这里洗澡是很舒服的,但在夏天,很少有人来。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澡堂子里
人少,不用象冬天那样人挤人。冬天我倒是常常来这里洗澡。很多人都要排队等
那放衣服的箱子。那放衣服的箱子就在靠背椅的上头。但我来这里找到沙塔,他
自然会帮我安排箱子,所以我不用排队。今天那些箱子都空着。
  洗澡的时候池子里都是蒸汽,闷得我受不了。我在池子里稍稍泡了一会儿后
就出了池子,把身体擦干,裹了块浴巾,在靠背椅上躺下了。沙塔帮我在旁边倒
了杯茶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给我。有人撞了他一下。沙塔对那人说了声
“小心点”然后又回过头来问我明天晚上录像看不看。我问是什么录像。他说很
煞根的。我说好的。烟圈一个个地升上去。我呷了一口茶。热水池子了泡过,浑
身发软。
  “黯之黯最近来找过你吧。”我问。
  “没有。听说他和的徐靖云又重新好了。”
  “真的?”
  “我也是听孟浪说的。说是北京来了几个朋友,和黯之黯约好了在巴黎咖啡
馆碰头的。结果这小子没到,是去找徐靖云了。”
  “那时我听黯之黯讲他和徐靖云的事的时候,他是绝对绝望的。现在他们重
新又好了?”
  “你不知道,那是因为徐靖云的妈。徐靖云是没办法的。”
  “现在徐靖云就不管了?”
  “你不知道?黯之黯最近混得很不错。以前徐靖云的妈是因为看黯之黯大学
都没考上,又不务正业,觉得他没出息……”
  “黯之黯这一阵子不是在单位里闹吗?”我打断了他。
  “啊,那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电影厂用他写的剧本,这事你不知道?”
  “不知道。”
  “前几天他在文艺礼堂开他的《在中国长大》朗诵会,你肯定也不知道了?”
  “什么朗诵会?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心被嫉妒啃得绞疼。这小子真神,居
然能在文艺礼堂开《在中国长大》朗诵会。黯之黯三个月前进监狱,就是因为他
想要正规地铅印出《在中国长大》。一开始公安局声张得很严重:反革命长诗。
后来他们对黯之黯说,这诗中有很多是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黯之黯死活不认。
在牢里也不认。公安局的人也没在诗中查出什么严重的问题来,虽然也有作家协
会的一些“作家”协助公安人员找到一些违反四项基本小细节。黯之黯这首长诗
中绝大部分章节是和我的《第一个为什么》的最一开始的一千行同时写的。那时
我们在一起写诗,搞“第一次口兽主义”,我是最清楚的:黯之黯这诗没有任何
政治内容,而仅仅只是在写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和青春,还有就是黯之黯自己的
童话。公安局的人问黯之黯,他诗中的“J.Y.,我呼唤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怀疑这J.Y.是一个特务组织的代号。黯之黯告诉他们,这是他的初恋的
对象徐靖云的名字的缩写。最后他们只好把这案子转交给工商管理局,定了个“
非法出版物”的罪名。黯之黯一方面损失钱,一方面被关了一个多月的拘留所。
这事也牵连了不少朋友,当然我也在内。那时我和萧午说过,黯之黯落难,我绝
对两肋插刀;但是以后如果他真的象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成为全世界注目的中国
诗人,那我是不会去为他锦上添花的。因为“诗歌第一”我要留给我自己,我不
会认为世界上有什么人能写出比我的《第一个为什么》更优秀的诗歌来,我看不
见。
  但是现在,我是觉得没劲的,而且,黯之黯在我们一起搞第二届“撒娇”诗
会时,也根本没告诉我这些,他把这些事对我瞒着,这让我更觉得没劲。我知道
这是我在荣誉上对黯之黯的嫉妒。有什么办法呢。黯之黯这次明星的瘾是过足了,
这次有很多人找他签名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而我的《第一个为什么》却
到现在还没有完成呢。
  沙塔抬起头,慢慢地吐出几个烟圈来。他说,黯之黯的这次朗诵会,是作协
里的那些朦胧诗人为他安排的。这也难怪,我想,说到“今天派”的朦胧诗人,
黯之黯其实是最优秀的朦胧诗人;但我不是那种目光敏锐地关注着社会的朦胧诗
人,我能关注的只是我自身。朦胧诗人被称为朦胧诗人,其实就是因为他们的诗
歌是中国最不朦胧的诗歌--他们写的东西含义太明确了。我不是朦胧诗人,因
为我除了对我自身之外对什么都无法明确,因为我是一个看不懂这个社会的寄生
者,一个逃避者。我的虚荣心和好胜心把我从我逃避的地方重新撵回这个社会,
但我知道,我最终还是会逃避的。我的头骨不是一直在响着么?
  “那天徐靖云也去了。黯之黯让他中学里的一个同学给徐靖云打了个电话。
徐靖云走进文艺礼堂的时候,黯之黯正在朗诵。两只眼睛紧紧闭着,一付很深情
的样子。徐靖云在门口站着,一动不动,忡忡出神那样子就象电影里的镜头一样。
我是听他们这样说,但后来不知怎样。现在孟浪说他们又好起来了,想来不会错。

  窗户很高,窗外的梧桐叶子一动一动的。我靠在靠背椅上,抚摸着下垂的睾
丸。沙塔又给我倒了茶水。有客人来,他就走到那一边去。
  在我们大学,也有热水澡堂。不过只有淋浴,没有大池。到了冬天,同学们
都上那里去洗澡,尤其是上完体育课以后。那里没有这种长排的椅子,也没有单
人椅,连坐的地方也没有。那更衣箱一排一排地竖着,看上去就象游泳池的更衣
室。人多的时候去,就是人撞人。我在那里洗过几次澡,后来就不再想去那里洗
了。去那里洗,又洗不干净,又洗不舒服,在冬天而且容易着凉。我宁可走远一
点,到学校外面的漕河泾浴室去洗。
  我拉了拉腋毛。肚子一起一伏。以前在放寒假的时候或者星期天,常和许坚
一起去洗澡。在天山路的浴室里他有人认识。每次都带一包烟去,或者是牡丹,
或者是醒宝。他技校毕业后是干力气活的,奖金高。在我帮他擦背的时候我见他
身上都是油垢,很腻。平时他抽烟抽得不多,只有和我在一起时,就抽得多了。
 
  我正式开始抽烟,是在我高中毕业,考完大学入学考的时候。那一个暑假,
我和许坚一起去杭州玩。我们身上只带了五十多元钱。到了杭州以后,还剩三十
多元了。我们在杭州玩了几天后,就买了去莫干山的车票。我还特地买了一本莫
干山风景介绍。一到莫干山我们就买了第二天回上海的车票。再点一点钱,我们
只剩下三元多了。我们去找旅馆,开票的说,两块一位;这样我们就不敢再说下
去了。莫干山风景好,夏天是避暑的好地方。我们边在山道上走,边想办法。山
路崎岖,透着凉意,我们在竹林子里穿来穿去。登上观日台,看着一片雾茫茫,
无可奈何。我们在商店里买了一包烟。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自己买的烟。许坚说
找个地方蹲一蹲算了。找来找去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我们只好坐
在长途汽车站的横栏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因为是夏天,我们穿得很少。但莫
干山是“避暑胜地”。我索索发抖,许坚也在颤颤着身子。我们根本没玩什么地
方。下午,在我们啃着面包的时候,从上海开来的长途汽车到了。我们知道这是
明天回上海的。我们坐在站里看着。车上有一扇窗户,司机怎么也摇不上。我们
一下子就觉得有希望了。那司机看了看我们,走了。我们坐在那里,等到很晚,
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就从窗户里爬进车去。我们躺在里面的座位上,抽着烟。许
坚说,赛过活神仙。我和他谈论着回到上海后要做的一些事。他说,我们明天得
早点醒,这样我们还能在一些风景点上转一转。车厢象一个房间。天色昏暗,烟
头一亮一亮的。我们都觉得气氛很好。在我们谈得正起劲的时候,听见车外面有
人喊:“滚出来!”我们站起身一看,是那个司机。他说他刚才就看我们鬼鬼祟
祟的样子不是好东西,现在果然不出他所料。我们无法与他分辩,只想在地上挖
一个洞,钻下去。旁边围过来很多人在看,指指点点的。我这个人很要面子。许
坚倒是很坦然,他问司机打算怎么处理。司机让我跟他去公安分局。我们跟他去
了。到了局子里,那司机找了一个警察,说了些他们的土话,就走了。那警察看
了我们的学生证,然后给我们找了一张纸,一支笔,让我们把我们在上海的地址、
职业、本人家庭写下来。我们写了。那警察见我父亲是在军队里当团长的,一下
子就变得很客气。我写得很详细。他知道我不可能撒谎。他给我们泡了茶,很客
气地把我们教育了一番,然后让我们等着。过一会儿,他找来一个旅馆管事的,
让我们交一元两角。我们睡了一个通铺。那天晚上我们把一包烟都抽光了。
 
  我的头骨咯咯咯直响。我对兰兰说了好几次,我的头骨会响,她都不信。沙
塔还在忙着应付客人。我对他说:“你收拾收拾算了。”
 
  最后一次和兰兰在一起,是我二十岁生日那天。那天她写信让我在上海师范
大学的校门口等她。那天是个晴天。我见她穿着一件太空衫,从车站向我走来。
她没有看见我。以前她一直对我说,她的眼睛近视。我叫了她一声。她过来了。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蓬起,象一只鸟。我说我等她等了很久了。她嘿嘿地说,那是
应该的。她问我那里有咖啡馆,她说她请客。我说根本不用她请客。我朝她闪闪
眼睛。她装着没看见。
  桂林公园里人不多,因为不是星期天和节日。我的生日绝不会是节日。桂林
公园就在我学校边上,但我平时不常去。兰兰走在我前面。我真想走过去把她抱
住。但我不敢。在这一点上我总是最失败的。我写了《生命赞歌》,声嘶力竭地
赞美男人的粗野;我在这方面最欠缺。她妈的。
  兰兰进了茶室,我也跟了进去。我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外面的阳光缓和地照
进来,落在桌上。兰兰的样子真好看。我要了两杯奶咖。兰兰冲着我笑。我真想
上去亲她一下。她的刘海覆住额头。我伸出手,在桌面上敲着。我使她失望了。
 
  我总是怕自己想起从前兰兰的事,可是我总会想起她。想起她,我就目光枯
涩。黯之黯这小子真幸运。他和徐靖云分手已经三年多了。在我和黯之黯刚认识
那会儿,在他谈到他的徐靖云时,他那样子总是很凄凉。现在他们终于重归于好
了。我愿他们快乐。
  兰兰以前总是怂恿我,她觉得我应当出人头地。而群群比兰兰更老屁眼,群
群希望我永远默默无闻。在这二者之间,我愿意接受兰兰的意愿;就我自己而言,
我也是好强的。我已经碰了太多的壁。
  那天我没有想到兰兰会这么突然地和我“萨优啊那拉”。我也希望我能有黯
之黯那样的运气,和兰兰有重归于好的一天。然而,这太不可能。保尔失去了冬
妮亚,是保尔自己不好。
 
  “我们以后怎样相处下去呢?”兰兰抬头看着天,喃喃地说,“或许还是这
样。我姐姐又有了男朋友,就是我以前对你说的那个盯我姐姐的。我让她蹬了他,
结果他们还是好上了。把我给气死了。我总是要去训那家伙。”她说话的样子很
调皮,“要不然,我也劝过姐姐,让她早点结婚算了。”
  “你姐姐有男朋友干你什么事?”
  “你说不干我什么事?”
  “嗯”
  “以后还真能这样下去得了。假如我另外有了男朋友呢?”
  我知道我的脸色变了。我尽量克制着我自己。我说,“我不希望你找上别的
男的。”
  “如果我要找呢?”
  我有点恼火:“那你就别把他带来见我。否则我就揍他。兰兰……”
  “冯征修,你听我说,我们之间的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女朋友,
或者我有了男朋友,我们都应当相互通知一声,好吗?”她弄得象演浪漫主义戏
一样。
  “不好。”她不把我当她的情人了,我心想。
  “在这个世界上比我好的人多着呢。你又何必一定要找我呢?”
  “兰兰,我们以前闹翻过,是吗?我找上别人,我心里会有隐痛。”我说得
好听。在上海师大里我惹了很多女孩子上火的。但我说的是真话,我不愿意失去
她。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我将失去她。
  “你的意思就是我非嫁你不可了。”她沉下了脸。
  “就这意思。”我想笑,却笑不出。我是个大笨蛋。
  “好吧。把包给我。我该回去了。”她冷冷地说。
  我把包给了她。陪她走到车站。我还自以为是。她说,她会写信给我的。这
家伙又在故作姿态,我想。
  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这以后她真的没再见我。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也没
有去把她弄上床“占有”她。仅仅是语言会让女孩子失望的。
  晚上黄可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来问我。我就把这事对黄可说了。黄可很沉
思地点着头,说,看样子,这事情很不妙。
 
  这一阵子一直没有去看过黄可。他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毕业的,分在金山。那
时候他和我说起分配的事,说他希望是能被分在中专里的,所以他只能去金山。
果然是这样,后来许多象他这样的人一个个地都被斩到吴淞和闵行区的中学里作
教师;而他报名金山石化中专,结果真的被分去那里了。那里待遇倒是不错,因
为石化厂是个大厂。我去过几次。那里靠海。有一次是和房红方一起去的。记得
那是九月份。我脱得精光,在海里游了一圈。黄可的一手菜烧得很好。房红方吃
了也说好。黄可在那里找了女朋友,长得一般,不算很漂亮。上次他给我写了封
信,说是让我在分配时小心点,那帮家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知道了吗,分在什么地方?”
  “还没有。十天后公布。”
  “你看有希望是什么地方?”
  “不清楚。前几天公安局的那两个家伙又来找我了。最后通牒,问我愿不愿
意跟他们合作。”
 
  黯之黯出事的那天,我正在武非的书店里帮忙。那天我没去学校。武非的书
店就在浦东大道的一个公共汽车站的边上。有不少人在等车的时候就弯进书店,
所以生意还不错。开了一阵书店,武非干脆搞起出租武侠书的业务,当然那不是
公开的。他做了三种书卡。一种红卡,押金二十元,是整套整套借的;一种蓝卡,
押金十元,只能一本一本借;还有一种黄卡,只要中学里的那些学生写上学校的
名字,不用交押金,也只能一本一本借。他老婆管店有方。她人精明,不象武非。
我一直惊叹这么憨厚的武非居然能钓上这么精明的小李。也许是武非的精明不外
露吧。武非出去进什么书总是要拖上我。我去可以帮他扛那些书。我们是朋友,
所以我替他干干也无所谓。我拿他的武侠书看,我说这就算是劳动所得。武非总
是只会傻笑几下。热门的书他老婆也不大愿意借给我,因为他们正在用之赚钱。
武非的书店里有了出租书这一项之后,一下子生意就更好了。出租书的收入要比
售书的收入多上两倍三倍。他有两百多张卡在外面:一本,一个小时两分;一张
卡一天四角,一百张卡一天就是四十多元。厉害得很。武非开书店不到半年,就
买上了一千多元的彩电和一台一千多元的大夏普录音机。他的许多事是因为老婆
管理得好。朋友们穷归穷,也绝不会向他伸手。一向作朋友的只是救急不救穷的。
我们一般都不会急缺大钱。再说,再好的朋友,也不希望钱往外流。当然,我去
武非那里帮忙,主要的目的也是为了借书。别人不愿意借热门的,我也识相,只
借过时的;所以轮到我看的时候里面往往缺页--那些中学生尽干这事:如果他
们在书中翻到一些色情的段落,就撕下收藏。
  武非看不起黯之黯。他和黯之黯并没有什么交往。我对武非说起过黯之黯的
长诗,说这诗写得很不错。武非认为我是在乱捧场。我根本没想到黯之黯在那天
会出事。
  一从武非的书店回到家,就看见广化的传呼单子。我打电话给他,一拨就通。
“二医大总机。请讲。”“接语文教研室。”“喂。”“喂,广化吗?”“是不
特吗?”“是我。什么事。”“这几天小心点,不要乱窜。”
  “到底什么事。”我听他的口气很严重,觉得不对劲。
  “你没听说黯之黯的事?”
  “没有。黯之黯怎么了?出事了?”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是的。”“被抓了?”“是的。”
  “我知道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样的事终于发生了。
  “这几天别乱窜。电话联系。”
  “这样吧,你晚上来一下我这里。”
  “让我看看……。好的,就这样。”
  “我买一瓶‘金奖白兰地’。”我把电话挂了。
  我们在以前就一直谈着,有一天我们会出事,但毕竟是谈谈而已。而这次,
真的来了。我给电话间的老头九分钱。
  晚上广化来了。围棋也和他一起来了。我的屋子本来就空。他们进屋的时候,
我只开了一盏台灯。他们一脸紧张。我也仿佛自己是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围棋
本来和黯之黯不怎么好。但这次黯之黯出了事,他说,不管怎样,过去的朋友落
了难,自己总是得帮一点忙。广化在我的书柜里找到了那瓶白兰地,他拧开盖子
就喝了。他说,我们应该对所有的朋友都打一声招呼。然后广化又在那里排列着
名字,他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出卖了我们。外面没下雨,也没有风。我有一种热血
沸腾的感觉。我们真是被政府如此敌视么?我们值么?我们真是在干什么伟大的
事情么?广化说,他对所有的人都怀疑。我觉得荒诞。好象我不认识广化和围棋。
围棋不再说话。广化还在说,“每一个朋友都有可能是国家安全局的。”我的头
骨咯咯咯咯地响。窗外黑乎乎的。我也喝了一口白兰地。他妈的。他妈的。我突
然想到,有时候我对我自己和对我的那帮朋友有着一种兴灾乐祸的感觉。我感到
滑稽。我想哈哈哈哈地笑,但我忍住了。这个世界很荒诞。
  第二天,我去武非那里还书。小代也在那里。他告诉我,他在外面听人说,
我被抓起来了。我说,没这事。书店里人来人往。外面天上的云一丝一丝的。
 
  黯之黯在监狱里的那一阵子,我到群群家里去过一次。群群总是很关心我的
这群朋友的。她总是会问我最近他们怎样怎样,“还相互倾轧吗?”我听见这个
就恼火,虽然我不会在脸上流露出来。我觉得听她问起这些好象是一种侮辱。我
爱她。但这些使我觉得我是她人生活中的点缀和摆设。仿佛她和我的这种交往只
是为了她能够听到这些“很有趣的东西”。事实上,她现在了解我的生活,了解
我的“嘻皮”朋友的情况。她也确实关注着,就象在电视里看国际新闻一样。我
喜欢她那漠然处世的气质,而且我觉得这气质高贵。但我不愿看见她在我面前施
展她的这种“高贵”。我习惯于精神恋爱,但我也厌倦了精神恋爱。每次和群群
在一起,我的头脑也象是麻木地僵住,不是在陶醉这一刻,而是在设计各种漂亮
的言词。但离开她的身边之后,我马上又会清晰地想起在一起时她的每一句话和
每一个微妙的动作,会因此感伤。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自己很虚伪。在对群群
说话的时候,我也能听见我肚子里在嘀咕:这小子又在骗人家小姑娘了,这小子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我不希望群群来和我谈我周围的事情。但我自己又忍不住要说那些。
  我到了群群家里,她家的保姆给我泡了茶。让我在群群的房间里坐一会儿,
她说群群等一下就会回来。然后保姆干她自己的事去了。我坐在椅子上。屋子有
点暗。群群的床就在椅子边上。床上的枕头边堆了一叠书。我凑过去,翻了翻。
上面的几本是三毛写的书和其它的;最下面是我的《第一个为什么》的前两千行,
那是我一个月前给她的。看见诗稿,我有一种满足感。哦,她晚上入睡前会翻翻。
  “哎,你等久了。”群群边说着话边走进来。
  “嗯。”
  “最近好吗?”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灯芯绒外套,“上次你打电话来,说黯之
黯被抓了,是怎么回事?”
  “噢。不要紧的,没什么大事。我们前一阵子是在自己吓自己。”
  “就是嘛。我从前就说过,你们那帮人,一个个自我感觉都好得不得了。”
她拿过热水瓶,把我的杯子重新倒满。我说好久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她说,
不要来这一套。我问好吗。她说,还过得过去。我把阿生他们搞好的《海上》第
三期递给了她。她笑了笑,接过去放在一边;翻都不翻。她问,黯之黯的事是什
么性质。我说还不清楚,但不会很严重。我说这次一来事,我们这帮朋友也就不
搞来搞去了,一致对外。群群嘿嘿一笑,说,这倒是坏事变好事了。她拨弄着她
衣服上的扣子。我说今天天气还不错。群群的两片嘴唇极薄。我有一种想要吻她
的冲动。等一会儿,我想,再等一会儿;如果我不把她当圣母群群的话,我就会
去吻她。我拼命地鼓自己的气。我要吻她。我捏紧了拳头。一,……二,……保
姆进来了。他妈的,扯淡!我一下子觉得很没劲。
  我问群群,那首长诗看过了没有。她说,看过。她说干嘛写这么多。我说“
为了打动你。”她脸红了一下,问我以后打算拿出来发表吗。我说是的。她说人
们不一定会把这首诗当着一首好诗。我说管它呢。我问,“你被打动了么?”她
的脸涨得通红,说,有点。我说,我干吗要让别人觉得这首诗是一首好诗呢。“
只要能打动你,我这首诗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我觉得自己有点无耻,这象赤裸
裸的欺骗。但又觉得自己说的完全都是真话,没有欺骗。他妈的。群群说,只是
看的时候有所打动,看完了也就忘了。我说这样我就伤心了。她劝我别写了。我
说非写不可,一直写到她完全被打动那天为止。我要写,我心里想,如果我不能
赢得你心的话,那我也得去赢得世界的心。
  群群从前就劝过我,别对她这样痴。我无法使自己消灭自己对群群的这种感
情。我心里知道,我还没有到达“痴”的程度。我“痴”过,曾经对兰兰。大概
只有作局外人,才能骗到女孩子的心。对群群我就没有对兰兰时那样呆了,多少
是会一些花言巧语了;尽管群群比兰兰更难对付。群群说她根本不愿意动感情,
她自我感觉也太好了;反过来她倒是说我自我感觉太好。我说我在大学里诗歌崇
拜者如云。她说我吹。算了吧,我是会动真情的,但是也要学学人家骗女孩子的
手段;在这方面黯之黯就要比我老练多了,只是他的身子太弱,我怀疑他满足不
了人家。
 
  沙塔递了一支烟过来。然后突然象是想起什么一样,递了一张条子给我。
  “什么?”
  “海南岛寄来的。全国‘非主流文化’的人在那里开会。”
  “让你去?”
  “不。是兰州那个李其头寄给我的。他让我问,有没有朋友想去的。”
  李其头是兰州写诗的。这人我知道,喜欢东窜西窜地“流浪”在全国各地的
朋友们的家里。
  “你和李其头也认识?”我问。我有点奇怪。
  “是孟浪带来认识的。孟浪已经去海南岛了,你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碰上孟浪的?”
  “上星期天。”
 
  我跟孟浪关系不怎么好,但他和胡同也是我们“撒娇派”的人。上星期二我
在上海师大开“第二届撒娇诗会”,他也没来。黯之黯和胡同都来了。胡同还是
提着他那把吉它,唱歌。米康也在。我为这个诗会的事搞了三天。是杨洋帮忙一
起安排的。他在艺术系音乐班给我找了个大教室。中文系来了不少女孩,都长得
不漂亮。艺术系也来了不少,男男女女都有。有一个艺术系唱花腔女高音的,叫
许玉骏,长得很漂亮。我一见钟情。但是萧午来和我打招呼,说他正在动这个女
孩子脑筋。他妈的没劲。我又不能让人说我重色轻友,谁让我不在萧午对我打招
呼之前就去认识许玉骏的;现在晚了一步,萧午抢了头彩。
  黯之黯倒是很愉快。他不管女的漂亮不漂亮,他对他的崇拜者们会喋喋不休
地抒情。他那付色迷迷的样子。我只觉得他抒情的对象不对头。他还是读他的长
诗《在中国长大》。因为他是为这首诗而进的监狱,那些人就更对他的朗诵感兴
趣。胡同在旁边用钢琴弹了几支曲子。有时候他也用钢琴为黯之黯伴奏。胡同也
是从上海师范大学毕业的,比我大三岁中文系和胡一飞一届的。我曾经很崇拜他,
想和他成为朋友;但是直到他毕业,我们终于没有成为朋友,而且是他不愿成为
我的朋友。我一直把他看成是极为出色的人。现在我们常在一起玩,则是因为黯
之黯的缘故。他不会为我捧场。
  但是米康是我的朋友,他只想捧我的场。他替我念了几首,用他的吉它伴奏
着。我觉得自己窝囊,读诗也读不好。黯之黯的诗歌则真的迷住了中文系的那些
女孩。我有一种失败感。
 
     我们是太阳和共产主义的私生子
     我们扛着沉重的太阳在红高粱翻滚的原野上流浪
     我们累了
     祖国啊,我们累了
 
  他读得很深情。我输给他了。他的朗诵效果比我好。我输给他了。我在我读
我自己的诗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
 
     占有你
     让寂静在喧哗之中
     成为辉煌。应当在烈火之中
     吟雪
 
  我输给黯之黯。胡同在一边兴灾乐祸。我们读完诗,胡同就上去唱他的歌。
教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挤进了几个脑袋来。胡同唱着。
  米康也唱了几首,不过是美国的,是保罗·西蒙的歌。米康对我讲过,他自
己写的歌,他只在私下唱唱。胡同一遍一遍地在下面催米康唱几首自己写的歌。
我知道,胡同是认定米康不会自己写歌。米康是我的朋友,胡同想扫我的面子。
米康唱完了“No Body’s Child”之后,胡同再一次提出,想听
听米康自己写的歌。米康看了看胡同,又看了看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恼火,
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不发作。他唱了一首《投错胎》。歌词是我写的。歌的曲
子是我在米康家时看着米康写下的。
 
     投错胎。我们奔走在都市的中央
     想要找到我们的根
     在人行道上走着的
     不是我们的本身
     在车站上停留着的
     不是我们的本身
     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的楼房里
     没有我们本身
 
     我们找不到自己。投错胎
     我们在这个世界太多余
     我们的路离高贵这么远
     最后我们发现
     最后我们发现
     树下有一只垃圾箱
     我们从中翻出了我们的宿命
     投错胎
 
     我们的命运已经腐烂
     我们的灵魂已经消失
     我们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们
     今天我们还剩下的,他们回收去
     他们把剩下的我们
     称作“中国人”
 
     今天我们和他们一样了
     今天我们不是自己
     今天我们全是“中国人”
     今天我们不是自己
     全是清一色的
     “龙的传人”
     龙啊,穷凶极恶的龙
     龙啊,不放过每一个人的龙
 
     我们回到自己的窝里
     从发黑的指甲里我们才剔挖出一点信息
     是关于我们自己
     投错胎
     我们的根子出了毛病
     投错胎
     我们的本身不在这世界
     投错胎
 
  米康唱完后对我笑笑。我很感激。他为我挣了脸。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杨洋从旁边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说,米康唱得够水平。胡同也拍着手叫好。我
心想,这小子装模作样。
  那天胡同和黯之黯既没有和我谈起孟浪去海南岛的事,也没有和我谈起文艺
礼堂朗诵会的事。
 
  孟浪去了海南岛。他是不会想让我知道这事的。孟浪喜欢到处活动。我对他
恼火,是因为他老是在向人提到“上海的主要诗人”,而里面从来不会有我的名
字。他过去诗写得比我好,但是,现在他是远远不及我的。这小子,凭什么如此
狂妄,竟敢自说自话地排起“上海主要诗人”的名单来。我能找他麻烦,就一定
要找他麻烦。黯之黯也对孟浪不满。但那时黯之黯发动“整顿孟浪”运动的原因
是:黯之黯认为孟浪没有原则,乱跑编辑部,和那些官方的执笔者来往密切。我
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整顿孟浪”,我很乐意。
  不过说实在话,真的让我象孟浪那样去外地流浪,我也没有那么多钱。
  我又喝了几杯茶,就穿起了衣服,和沙塔告别了。
  我走出浴室。坐车回上海师大。
 
  进上海师大前,我穿过漕河泾的自由市场。市场上到处都是西瓜摊。今年西
瓜丰收吧,价格很便宜。外面也热,但毕竟比刚才在浴室里时好得多。阳光苍白。
我往荫处走。
  “京不特。你好。”一个生硬的普通话女音从背后传过来。我回头一看,那
是卡霞。“你好,卡霞。”旁边的人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卡霞一看就是外
国人,“人物”以稀为贵,我很得意。我知道自己的这种得意事实上是一种耻辱,
但我还是得意。在中国,和一个白种女孩走在街上,无疑是一种风光。他妈的,
我得意极了。
  “卡霞,你在这里买西瓜?”
  “哦。学校里的都吃完了。我在这里买一个吃了。然后带另一个回去。”她
朝我眨了眨眼。我和她一同到一个西瓜摊上。我对卡霞说,我来替她买。不,卡
霞说。“不,我的意思是我来买。你给我钱。”我说。卡霞明白了我的意思,扮
了个鬼脸。这些摊主看见外国人来买他们的东西就会提高价钱。因为他们认为外
国人更有钱。卡霞是我的朋友。那卖西瓜的乡下人我看了讨厌。我不愿意让卡霞
吃亏。我挑了三个西瓜。那乡下人很不满意地看了我几眼。
  买了瓜,卡霞便接了一个过去。卡霞掏出了两元的外汇卷出来。我说,不用
了。她硬是塞给了我。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人民币给她。她不要。我把钱塞到
她口袋里。
  这天真热。卡霞穿了一件中国式的衬衫和一条欧洲式样的裙子,样子很怪。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天气很热。波兰不及上海热。”卡霞朝我笑笑。她的
眼睛发蓝,象猫一样。她的个子很高。和她走在一起,我是明显的一个矮子。卡
霞的耳朵上有两个很大的银耳环。她对我说,要回国去了,这个学期一结束就得
走。我说,挺难过。我知道这是套话。卡霞说,我不会忘记在中国的这些朋友的。
  进了校门,她说她要去杨洋的画室。我说我也得去,我们正好一路。卡霞挺
高兴的,她问我明天有没有空,她要和几个朋友一起拍照。我说看样子是不会有
空的。杨洋正好在画室里。一见到我,他就对我嚷:“今天小兔一直在找你啊。
你上那里去了?”我说我去沙塔那里洗澡。我问杨洋,小兔现在在那里。杨洋说,
可能在寝室吧。我朝卡霞挥了挥手,出去了。
  上星期是我和小兔说好了今天碰一次头的。我差点忘了。小兔人很好。而且
我也很喜欢她那种脾气。我过去一直和她很好。但我从来没有故意更接近过她。
有一次杨洋见我和小兔说话说得很开心,就问我什么时候搞上她的。我莫名其妙。
过了几秒钟,我才想起,小兔长得也确实很够味儿,不比兰兰群群长得差。杨洋
说,弄到这样一个女孩子真的不错。于是我就动起小兔的脑筋了。
  小兔每次见到我都很开心。我见到她也一样。
  我走到小兔寝室,一进门就喊:“小兔,小兔。”里面有个女孩坐在那里看
书。她见我进来看了看我。她不是小兔。我有点尴尬。“啊,同学。时波在吗?”
她神秘兮兮地朝我笑笑,说,在阅览室。天都还没黑呢,小兔假装自己很认真。
我说了声谢谢,跑了出来。
  小兔的名字叫时波。我说她的形象特别象小白兔,她说我是在取笑她。那好
象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从那时我就喜欢管她叫小兔。
我说“时波”这两个字看起来好看,但读起来不舒服。她好象也挺喜欢我管她叫
小兔的。
  阅览室里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我站在门口。我的两眼找了好大一会儿。小兔
可能已经先看见了我。我发现她的时候,她瞅着我笑呢。我朝她做了个V的手势。
她用嘴巴作口型“你好”什么的。然后轻轻地出来了。她的脸通通红,好象很兴
奋。阅览室里有几个人我认识,朝我点了点头。我也匆忙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
拿起小兔手里的书,拉起小兔出门去了。
  小兔让我拉得轻点。我傻笑了一下。她问我一天都上那里去了。我说是在黯
之黯那里。我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撒谎。她问我分配这两天有没有消息。我说我
一定要让他们把我分到中专,否则我不干。
  没一会儿,我们又回到了小兔的寝室。那女孩还坐在那里,一见我们进屋,
就对小兔说:“这个人刚才到我们寝室里叫什么‘兔子跑了’。我问他,他说找
你。噢,他找到你了。”她一脸神秘。我倒是显得不好意思。我要把小兔骗住。
倒不是装老实,我是真的挺老实。小兔说:“这是京不特。大诗人。老实人。就
是喜欢装洒脱。”
 
  兰兰过去也对我说过这话。那时候我去她那里。外语学院的教学区和宿舍区
是分开的。一般我去,都是去兰兰住的宿舍区。我去她那里的时候,就从虹口游
泳池沿着东体育会路一直走下去,过大连西路,然后过一座小小的桥,就是那里
了。兰兰的家也在东体育会路上,只是不过大连路,就在游泳池的边上。兰兰寝
室里的几个女生都认识我。她们看见我就会莫名其妙地笑。其中有一个叫利俐的
重庆女孩,很漂亮。如果不是她和兰兰在一个寝室,我见了这样的女孩准会千方
百计地动脑筋。兰兰告诉我说,这个利俐是学法语的。我只知道一句法语,叫
je t’aime。但我不知道这句话在日语里是怎么说的,兰兰从来没教过
我;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兰兰。
  在兰兰那里,我常常呵呵地傻笑。偶尔我想潇洒一下,兰兰就会笑我;这是
兰兰寝室里的这几个家伙也会偷笑。外语学院的宿舍楼建得比上海师大的要高大
得多,房间里的面积也大。屋子里亮堂。到这里来我就觉得自卑。其实我确确实
实是一个很拘谨很放不开的人。我的洒脱是装出来的,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混
让人看上去不洒脱不行。我的这种伪装一般人都看不出来,小兔是在我告诉了她
之后,她才知道的。兰兰是她自己看出来的,因为我们俩在高中时就已经太熟悉
了。兰兰很了解我。她希望我有所改变,但又怕在我改变之后,她不再能够“制
服”我。那时她用来对付我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让我不用在去找她。用得多了我
也无所谓了。兰兰也知道我在变,变得越来越“死皮赖脸”。“无赖”是我的武
器,虽然从本质上说,我这个人一点也不无赖。但因而我也就让人觉得做作。我
也拼命想让自己不做作,因而我就越发做作。
  黄可帮我弄出《生命赞歌》的那时候,正是我和兰兰的第三次“严重的断绝
往来”事件尚未解冻的时候。我便拿一本《生命赞歌》寄给她,并在扉页上写了:
 
       我之爱人兮在上外日语系
       欲从之兮我拿不定主意
       独上街头泪如傻子瓜子
       爱人赠我电影票
       何以回赠?我送爱人避孕套
       尚未用之兮爱人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我想上厕所
 
        京不特 《仿鲁迅〈仿乐府诗〉》赠兰兰
 
  兰兰马上给我写了回信。我的自我感觉马上一下子升到天上。黄可在一旁讥
笑我,说我昏了头。我对他的话恼火,于是在那天下午我便给兰兰挂了个电话。
兰兰来接了。我说:“兰兰,你近来好吗?”“不错。”她说。电话间的那帮家
伙知道我是在给一个女的打电话,所以看不懂,为什么我说话这样粗声粗气。“
你的信我收到了。”“好象最近你也不错吧。”“嗯。不错。很无赖。多久没见
了,挺想念的。”这是我第一次对兰兰说这种大大咧咧的话。
  “你听着!我想见见你。”“你这一阵子有没有空。”“没空。”“那么……
”“两个星期后,你到我家来。”这“家”是指我外婆家。从前,兰兰不大肯让
我约她,也不大肯来找我;只有她约我,指定我时间去找她。这次我神气得很。
兰兰在电话里的声音忍气吞声,我感到痛快。从前只是我忍受她,这次也让她低
低头。她答应了两星期后,我对她约定下了具体时间。“我该说的事都说了。你
还有什么话吗?”“没有了。”“那么再见。”“再……”我把电话挂断了。我
心里痛快极了。
 
  和小兔一起吃完晚饭。我想去弄只西瓜来。小兔说,她也这么想。刚才和卡
霞一起买的西瓜都背到杨洋那里去了。我不想让小兔和我在跑去杨洋的画室了。
我说校门口43路车站那里有很多卖西瓜的摊贩。小兔说我们一起去走一趟吧。
天边有点发红。夏天天黑得晚。小兔的手很细洁,我想拉拉她的手。外语系历史
系艺术系政教系的学生寝室都在东部。这一阵子我一直是在东部。从小兔寝室走
出来,走过“学思湖”,在艺术系大楼前转弯,再往前走,走过东部礼堂,再向
前,就是校门口了。出了校门口,过了桥,向左转弯。我和小兔在一个西瓜摊上
停下。我问这瓜多钱一斤。那摊主看了看我说:“两角钱包甜,一角八不包。”
我问他能不能便宜些。他说,外面都是这个价。我没对他再讲什么,拣了两个给
他,让他称。自己拣就是不包了,如果包甜他就得替我拣好打开,不甜可以换。
我付了钱。小兔接过一只。我向摊主借了把刀,打开个口。好的。小兔手里那只
也是好的。我对小兔说,我挑西瓜向来是有一套的。
  一路上,我对小兔说,上海的乡巴佬太精,骗不过他们;前几年的暑假在外
地玩蒙人蒙得愉快。那次和杨洋去仙都,我们把乘法口诀表都篡改了,七八三十
二,八九三十六什么的,都背得滚瓜烂熟;几个卖西瓜的被我们骗得晕头转向。
仙都常有电影厂去拍电影,那里风景好。我和杨洋在那里住招待所,人们以为我
们也是在那里拍电影的。招待所门口有个卖西瓜的,以为我们不识称,想骗我们。
九分钱一斤的瓜,他把十八斤说成是二十八斤。我们知道他的称一共只有二十斤,
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他把瓜打开。打开了瓜以后,杨洋才查他的称杆,说他
作假。我说既然他骗我们,要么找他们这里的商业管理处去评评理,要么算五分
钱一斤,九角钱给我们了。那乡巴佬没办法,只好听从我们。
  回到学校,我在东部的草坪上坐下。小兔问我有没有刀。我把西瓜对着草坪
地面砸裂。我说没有刀。我把西瓜掰开给小兔一块。小兔说,不用了,这么肮脏。
但她接过去啃起来了。
  杨洋和米康一摇一摆的,在学思湖边的石子路上走。我向他们挥挥手。他们
笑呵呵地过来了。米康就住在东部后面的音乐新村,所以他没事常来学校里转转。
我知道他是动女孩子的脑筋。他的那付样子很“透”,骗骗新入学的女大学生还
不错。他的性格太羞怯,成事不足;而且他多少有点神经质。我问杨洋“卡霞呢?
”杨洋说卡霞走了。我把另一个西瓜砸开,让他们也坐下吃。杨洋对小兔说,“
总算找到了。”小兔锤了我一拳,说,这小子真难找。我装傻,和米康谈他作曲
的事。
  暮色渐渐深了。在夏天的黄昏,我们总是喜欢在东部的草坪上坐坐。上海的
大学里,除了我们学校,好象都没有这个习惯。在草坪上坐坐,可以心旷神怡些,
作个浪漫主义的人物;在草坪上坐坐,还可以骗骗女孩子。米康啃完西瓜,把西
瓜皮向远处一抛。杨洋还没吃完,在边啃西瓜边对小兔谈他的浪漫主义。杨洋在
盯一个外语系的女生。那女孩常常和小兔一起玩。杨洋常常让我帮他出出主意。
我也没有本事。在我自己的实际生活中,我只有失恋的经验。我只是帮杨洋设计
几封情书。我撰写的情书是第一流的,对于这个我是有充分的自信;而且杨洋萧
午他们的实践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
  小兔在向我笑。我知道杨洋又在找小兔帮忙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
 
  去年的夏天,也是这个时候。毕业生的方案尚未公布。小峰扛了几只西瓜来
我寝室找我。那时候我的心情也不很好。群群要毕业了,我还没弄到她的地址,
在校园里我又找不到群群。那时群群对于我还是很飘渺的,她总是处在一个让我
觉得遥远的位置。这让人头痛得昏过去。小峰一进门就砸开了一只西瓜。他问我
有没有酒。我把挂在床头的酒壶递给他。他摇了摇,打开盖子闻了闻。小峰是个
酒鬼。他拖过我几次去他家喝酒。这天正好有几个中学生办诗社的来找我。小峰
来时他们还没走。我把小峰给他们吹了一番,我说这是小峰,也是上海最有名的
诗人之一。我交给他们五元钱,让他们去买点熟食。他们的眼睛对着西瓜上看。
小峰朝他们笑笑,说,西瓜有得你们吃的。吃完一只西瓜,我去了洗澡间,冲了
冲身子。天很热,窝得难受。
  几个中学生把熟菜买来了。小峰把衣服脱了,光个膀子。我也喝了点酒。我
让中学生拿着西瓜到隔壁房间去。小峰就是拿着杯子一个劲的喝酒。
  到了晚上,中学生都走了。我们把酒也喝光了。我倒是喝得不多。小峰满脸
通红,在寝室里乱叫乱唱。我让他别唱了,他听不进,反而把床板敲得当当响,
又要去敲门。我没办法,只好一个人走到门外。他觉得没趣,也跟出来了。我把
他带到操场上。我松了一口气。头骨咯咯地响。我趴在草坪上,他也趴着。操场
里黑簇簇的,月亮发白。小峰在我边上嘟嘟囔囔。他不唱了。蚊子一只一只地往
身上撞。我来不及拍。过了一会儿,小峰呼呼睡了。我只好哼吃哼吃地把他抬到
寝室。
  到了寝室,黄可回来了。他问,小峰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他喝醉了。黄可对
着小锋大骂了一通。小峰没反应。黄可笑着说,这小子真是醉得象泥。
  黄可那时已经知道他是去石化中专了,所以心很定。我们一起谈着他毕业后
的事。谈了几个小时。等我们打算睡的时候,小峰却醒了。他说他要写诗。但寝
室里已经熄灯了,他只好去走廊里写。我们也不管他,只睡我们的觉。
  第二天我们都起得晚。我和黄可都是上铺,小峰昨晚是睡在黄可的下铺。小
峰醒来后就找他昨晚的诗。他找不到。我问他放什么地方。他说就是在床边的桌
上。我从地上拣起一个纸团。小峰说,对,就是这个。我打开纸,里面黏乎乎的。
小峰接过去,说:“他妈的,怎么都是鼻涕?”黄可过来一看,便马上笑着走了。
没有人感冒。我看黄可的古怪表情,于是明白过来:黄可半夜手淫,完了顺手在
桌上拿一张纸擦下体,谁知那是小峰的诗稿。
  我也出屋子洗脸刷牙去了。所以不知道小峰后来怎样处理他那带有黄可的手
淫排泄物的诗稿纸。
  小峰是工厂里的工人。他曾经跟黯之黯写过诗。他那一阵子总是对我说,在
上海师大的诗人中,他只觉得我的诗他喜欢,胡同他们的他不喜欢;而非上海师
大的,他只喜欢黯之黯。我对小峰说,他和黯之黯的诗歌都是注重于象征,而我
和胡同他们的东西都是注重于感觉。大家偏好不同,是因为走的路子不同。小峰
说,我的诗是有感觉的,但上海师大出来的其他诗人则不是。他在凭感情乱说,
我也没办法说服他。他另外喜欢说的是:上海的诗只有两种风格,他小峰是一种,
黯之黯的和他的接近,“你京不特是另一种”。
 
  天差不多黑透了。我们还坐在草坪上。我横躺在小兔的身边。小兔把五个手
指叉进我的头发。我说,米康,你什么时候去灌一盘唱片嘛。米康这人,有一点
和我很相象,就是懒得做场面之下的事,只喜欢到处出现成的风头。他从来没有
找过唱片公司之类的去和他们谈过。
  “我呵,征修,你听着。兄弟我要有花头了。上礼拜六我在锦江俱乐部和新
加坡老板谈定了。灌唱片。兄弟我要玩就玩外面的花头。”他认真而且自我感觉
很好地说。我不相信这话。他吹牛的技术太差。他平时总是把外国老板什么的挂
在嘴上翻来覆去的说,相比之下人们宁可听他谈《圣经》谈基督教。一次两次也
就算了。次数多了别人就会烦,就会嫌他“大兴”。我是知道他的,所以会体谅
到他。别的朋友就不会。他的这种浪头甩得很蹩脚,一般人听了也会觉得档子低。
  杨洋在一边把话给岔开了。他说他们这个学期要到外地去写生,看来他们在
四年级得出去两次了。我问杨洋,那个女模特儿还和他过不去吗。杨洋说,事情
过去了。艺术系画人体,模特儿都得脱光。有的女模特儿怕羞,就把两腿夹紧,
不让画的人看见自己的阴部。但也有许多是很自然地把两腿张开。杨洋就是因为
让模特儿做一个动作,那模特儿说杨洋是流氓。杨洋很火,两个人吵起来。后来
闹到艺术系里面去了。
  小兔用手指为我梳着头发。她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小兔在,我们就不能胡天
胡地地谈女人了,更不能大谈她们的身体。
  “天上有很多星星。”
  “天气好嘛。”
  “晚上你也好看。小兔,你为什么这么漂亮。”
  “你这小子,看场合说话。不要乱放爱情电影。”
  “没事。老朋友了,他们不会在乎。”
  “天热。你也该去理发了。”
  “早着呢。让它长到毕业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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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

2 回复 putongren10 2009-7-2 06:27
很长啊
2 回复 wd6364 2009-7-2 06:42
putongren10: 很长啊
想看吗?就是慢慢地回味那个年代的气息
3 回复 putongren10 2009-7-2 06:44
wd6364: 想看吗?就是慢慢地回味那个年代的气息
看了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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