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七章

作者:wd6364  于 2009-7-2 06:37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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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师大。
  我还没走进校门,就看见中野和一个日本男孩从学校里走出来。她也看见了
我。“中野”,我叫了一声。我看见中野小巧玲珑的身子,觉得有趣。中野停了
下来。“古代先生”,她的神情冷漠。我有点不知所措。上个月我给了中野两盒
磁带让她替我录松田圣子的歌,后来就一直没有碰上过她。我问她磁带的事。她
说还没录好。我也没办法,只好对她说“没关系”。她身旁的那个男孩得意地看
了我一眼。他们走了。混蛋,我心里骂。中野的身子一蹦一蹦地,越来越远。中
野是个活泼的女孩。那次我和佐代里中野她们三个一起去米康那里。米康唱了几
支歌,中野很认真地在一边看着。那些歌她都会唱。米康说他讨厌佐代里,但他
喜欢中野。现在中野和这个日本男孩子勾着走,我觉得很没劲。阳光热乎乎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几个日本女孩。我想和她们在一起玩,是因为她们是日本
人。我随便想找些个外国女人,让人家觉得我玩的路子希奇。
  校卫队里有一个人我认识。过校门的时候他朝我点点头,我也朝他点点头。
校门修了一年多,就已经开始旧了。本来学校就只有一扇大门,进了门才分东部
西部。现在东部西部都各有一扇门。校卫队的那些家伙穿着黄制服,象警察似的。
  中野这家伙,松田圣子的歌没有给我录好。那男的小日本,是我们学校中的
所有日本人中我最看不顺眼的一个。米康惹过他。米康把他骗到一家咖啡馆里,
让他请客,他不干。于是米康说,OK,米康出钱。米康给他叫了一个很贵的鸡
尾酒,自己却只叫了一杯清咖。喝完后,米康说,对不起,我身上只有付我这杯
咖啡的钱,请客的事以后再说吧。他也没办法,只好掏钱付他那杯鸡尾酒。他的
名字叫津浩志。我们说他是只金耗子。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我们在笑话他,还一
个劲地和我们谈女人。有一次我和米康坐在西部校园的草坪上看体育系的学生玩
垒球,津浩志看见我们就也过来坐下了。操场上看过去有很多灰尘扬起。我问津
浩志,你怎么不去。他扶了扶眼镜,用中文结结巴巴地说,太热,不想去。在他
的口袋里有一盒七星牌香烟。米康指了指说:“塔巴叩,大家抽烟。”我知道他
不情愿拿出来,又不好意思不拿出来。我也抽了一支。我难得抽外国烟。“七星”
是第一次抽。但几个月后我去杨洋家,杨洋倒是给了我一包,是杨洋的的父亲从
香港带来的。金耗子还要和米康谈女人。我说,“金耗子,别说了,你只能去骗
骗乡下女人。”金耗子装做没听见。米康用日语对他说,说他只能讨乡下女人。
他白了白眼睛。本来嘛,象金耗子这样的娘娘腔十足的男人,哪个女人会喜欢。
我掏出一支飞马牌递给他,说,你就抽一支我的烟吧。我看不起他。这些日本人
给我留下的感觉都不很舒服。也许是因为他们在日本就是乡巴佬的缘故吧。我带
佐代里她们去我奶奶家吃饭,她们不带还礼的。除了我曾在佐代里那里吃过几次
饭之外,我从来就没有在别的日本留学生那里吃到过饭。请他们吃是白请。他们
不讲义气,也不懂回请。和美国人比起来,日本人实在吝啬。米康对我说,他请
杰里出去吃了一顿,杰里第二天马上就回请了他一顿。杰里是美国人。我们学校
有两大拨留学生,一拨是日本人,一拨是美国人。当然,象卡霞这样单个的不能
算在“拨”内。美国留学生大多是基督徒,我想他们大概是怀着使命到中国来留
学的。米康说,这些美国人有一个组织地点在香港,是教会的。他们进中国就是
为了传教吧。
  我信过几天基督教,是受米康的影响。那次米康在操场上对我谈基督教,我
们在黑夜里,很神奇。米康几乎把黑夜讲得闪闪发亮。当时我觉得四周的一草一
木,四周的风,都充满了灵性。我也学会了祷告,还背出了用英文祷告。几天之
后,我就对胡一飞说,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胡一飞说我变得荒诞了。再三天之
后,我就觉得受了愚弄。米康说我信心不坚,我只笑了笑。我是上了教堂去过的,
还差点决定受洗。我是个共青团员,一直想退团,但又怕太惹眼,对以后分配不
利,想着还是在分配方案决定的那一天把退团报告递上去比较好。我不信共产主
义,也不信宗教,我只相信自己被生出来然后死去,如此而已。上帝就是超自然
的一切Supernature。我也碰上过杰里,他人不错。在东部“学思湖”
假岛上的亭子里,我、米康、杰里和外语系的另一个学生一起祷告过。杰里看上
去象一个很虔诚的基督徒。
  我的寝室是在西部。校园的林荫路上人来来往往。三四年级都一直没有在学
校里住,新来的学生都不认识了。我知道,我穿的这身衣服很会让人觉得古怪,
因为我自己用纺织颜料在我的汗衫的背部画了个骷髅,并写上了“天天撒娇”。
那些不认识的人难免要朝我看。
  寝室里没人。我打开桌板,发现屉子里少了一套英语语法书,是香港版的。
他妈的。我很恼火:分配方案还没下来就已经开始偷起来了。毕业前,学生偷东
西是很正常的现象,只是我没想到会偷到我头上来了。这几天我没住学校,肯定
是寝室里的这帮家伙偷的。我理了理床,又有一本英文版的小说书找不到了。偷
吧,反正大家偷。我一直不睡自己的床,所以床上厚厚的被子一直没有拿掉,平
铺在床上。被子从来不叠,床上很乱。所以别人也不会来睡我的床。床上有一股
霉味。别的东西不缺。偷我书的人准是那两个考研究生的。还好他们没有来偷我
的那些小说书。我现在对英语书什么也不怎么感兴趣了。我把被子叠好,看了下
表,九点半。那帮家伙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昨天去奶奶那里碰上许坚,他
给了我一包牡丹牌香烟。我拿了一支,点上窗户外面是食堂,红房青瓦。从窗口
望下去,可以看见寝室楼和食堂间的两排冬青树,绿葱葱的。我的头骨咯咯咯咯
的响。空中有一些鸽子在飞。至少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彻底无所顾忌地抽烟了。
在黄可毕业前,他和我一起住这个寝室。现在他在金山石化中专作教师。他们那
一年,也就是去年,分配的总形势要比我们的好得多。我到现在还记得,黄可是
怎样作出去金山的决定的。黄可受过处分,因为他旷课太多。毕业前的三个月,
他已经感觉到,如果他留在市区,他的分配趋向肯定是中学。他是虹口区出来的,
和我一样。那一次他们年级组织去金山石化厂观摩,其实就是为了动员市区的学
生去金山。黄可也去了。他和那里的一些领导谈了谈,回来后,他就对我说,他
决定去金山了。他没有错,金山石化中专的待遇确实要比市区的中学的要好。既
然他报了名,系里就不能不让他去。今年我没有报名。兰兰离开了我,如果我去
了金山,我就等于是失去了我和兰兰重归于好的最后一丝希望。
  黄可对我说,如果局势不妙,就可以考虑去他那里。但今年金山石化厂只有
中学的名额,没有中专的名额。上个月黄可来信说,他在金山没劲极了,他那里
的人思想素质很差。我就更懒得动。我知道那等着我去的地方绝不会是好地方,
但我决不去金山。金山石化厂是个陷阱,在等我上当;陷进去就完了:一辈子在
金山,等于我把自己卖给了石化厂。
  去年的这个时候,黄可已经没有什么担忧的了,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去石
化中专的事已经是定了的。而别人还得提心吊胆。今天我也没有什么担忧的。我
不会被分在郊区,系里对于我还没有这种明目张胆地搞我的程度。我有可能是去
作中学教师,但我不去报到,他们不敢拿我怎样。去年分配方案公布了之后,黄
可的辅导员还把他们年级里的那几个巴结得紧的学生们找到漕河泾的馆子里去吃
了一顿。黄可平时和那个辅导员不怎么样,他本来就想在方案定了之后去找那小
子麻烦,却正好在漕河泾的馆子里碰上。看见了他们,他就进去白吃了一顿。他
们也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好人坏人,都怕无赖。
 
  “冯征修,怎么不去开会?”辅导员郑洁把门推开。
  “不是下午吗?”
  “改在上午了。东一教室。前几天你去哪里了?他们通知过。”
  “呵,我不知道。”
  “快去。开完会就的公布方案了。”
  “噢。我马上就去。”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板上,踩灭。
郑洁只装作没看见这些。他是个拎得清的人,绝不会在最后一天再来得罪我们毕
业生的。以前,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着辅导员的面抽烟的。系里是规定不准
抽烟。谁抽烟,被抓住了罚款五元。我们临近毕业,谁也拿我们没办法。不过郑
洁这人还不错。他是和胡一飞一届的。平时他对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
不象前一任的辅导员那样,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刚进大学的那会儿,我们的辅导员是个七八届毕业生留校的,党员。人倒是
个好人,就是拎不清。学生的出操、卫生,他样样都管。系里有很多规定:不准
抽烟,不准接电线听录音机,不准留长发,不准谈恋爱……。他总是过来监视着。
同学们都很恨他。他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拎不清。在“反精神污染”那阵子,
他真的跑到每一个寝室去没收邓丽君的歌曲磁带。三年级,他不当辅导员了,他
轻松,学生也轻松。
  “快点!”郑洁在前面喊。
  “知道了。”我跑着赶上他,“郑先生,我在什么地方?”
  “不太好吧。反正我是尽力帮你说了话了,没用,你的名气太臭了。”
 
  东一教室里乱哄哄的学生们坐在那里乱说着话。我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了。
  开始公布方案了。报学号,不报名字。我是一班的。
  “……九号,上海师范大学保卫科。十号,闸北区教育局。十一号,建设工
业局职业学校。十二号,普陀区教育局……”
  他妈的,我的学号是十号。被分到教育局,其实就是作中学教师。闸北区,
那里还是跨区呢,他妈的。
  “三班。一号,青浦县教育局。二号,上海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三号,
……”
  我不会去报到。我从口袋里掏出烟。我的手碰到了口袋里的那份退团报告。
等一会得把这个交给系里。我在座位上点着了烟。现在教室里的那些老师对学生
们抽烟看都不看。他们是老屁眼了,绝不会去惹那些分得不好的学生的。老秘书
就坐在我前头,他回过头来问我要烟。我给了他一支。他戴着一付一千度的近视
眼镜。我已经不能记得我们为什么管他叫老秘书了。他一向和我谈得来,也是系
里的坏典型。
  “老秘书,什么地方?”
  “普陀区教育局。你呢?”
  “闸北。”
  “他妈的,系里这帮赤佬给我吃药。黄志华普陀区跨区到闸北,我分在普陀。
原先他们和我说得好,说给我分到职业学校。他妈的,给我吃药。我这星期就在
系办公室住下了,跟他们没完。”
  黄志华也是我们班的,是老秘书的女朋友。
  “我反正是不去报到了。”我说。
  东一教室很吵。人多了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一年前我就想到了今天。我
曾经想过要考研究生,中文系的研究生。但我没去考。那时黯之黯总是来找我,
我的长诗刚开始写。接着,我写诗进步很快,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舍不得让
自己停下诗歌写作而去复习迎考。
  兰兰以前一直劝我,让我把自己的专业学精点,考研究生。在她问我愿不愿
意她去考研究生的时候,阳光在她的睫毛上闪动。我说不愿意,我不希望自己有
一个考研究生的老婆。她看看我,对我说,她不会嫁给我。
  兰兰没去考研究生。很久以前她就已经知道她以后的工作了。既然她上外日
语系的毕业生,那么分配就绝不会差。她离开我了。或许她会被分在外贸局吧。
我算什么,中学教师。
  我不会去报到,我宁可去新疆干上几年。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的响。兰兰会在
一个很好的单位里,而且她很漂亮。
  “老秘书,等吃完午饭我们一起去系办公室里坐坐,怎么样?”
  “好嘛。本来我就想去。”
 
  数学系里有十几个学生在那里闹。那些不管事的老师在一旁作好人,管事的
则大气也不敢出。每年的这个日子都是系里最难熬的日子。我拉了一张椅子,递
给老秘书。老秘书便坐下了。我也拉了一张坐下。办公室里有五六张写字台,在
靠窗和中央的地方放着。靠墙放着大书架和书柜。团总支书记也在办公室里坐着。
他看见我,就哈哈地说:“冯征修,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吧?”
  “赶我们走吗?唉,不用急嘛。至少我会走的。”我说。
  “哈哈。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等以后踏上了工作岗位之后,别忘
了来这里走走。”
  “来当然是要来的。但我不适合于学校分配给我的工作岗位。想来想去,还
是不去报到算了。对了,还有,趁我现在团关系还在这里,我想把这事了结一下。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我在好几个月之前已经写好的退团报告,递过去,“我得
把这个交给你。我要求退团。我现在发现我从前入团是个错误。首先,我不信仰
共产主义,共青团这个组织不适合于我;其次,作为一个不信共产主义的人,留
在共青团里也是不恰当的,这对共青团组织的纯洁性来说也不好。所以,我得在
离开这里之前退出共青团。”
  “这个嘛,冯征修,我希望你能够谨慎地考虑……”
  “我已经不用再考虑了。”我打断了他的话,“你看这报告上的日期是三月
三日。我已经考虑了三四个月了。再说,我相信共青团也不是一个‘拉郎配’的
组织吧。人各有志嘛。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再信仰共产主义了。”
  “这倒也是。但是这报告你还是收回的好。反正你如果不来转团的关系,我
们也就不会给你转去你的工作岗位。那时你就是自动脱离团组织了……”
  “不。这报告我还是交给你。我是正式要求了退团的。我不想被人说是因为
我不交团费而被开除出团的。是我要求退团的。”
  “好吧。这报告我拿下了。可以了吧?没有别的事了吧?”他象是不耐烦又
怕流露出他的不耐烦,接着他连忙转过头指着老秘书说,“哈哈,你是俞晓瑾吧?

  “你还看得起我,我不会不报答。”老秘书板着脸说,“哼。我不是团员,
也没退团的事。我是为分配的事来的。”
  “方案不是公布了吗?”
  “别装样子了。”老秘书瞪着眼。
  我看见系办公室主任也在那里,就站起来,跑过去说:“哎,老高,我们毕
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我真想揍他。打我们一进大学,这家伙就在系办公室任主任。虽然他是数学
系办公室主任,他对数学是完全不知的;我猜想他是军人转业,因为除了政治思
想工作和各种条条框框的管理条例,他是一个彻底无知的人。我们都管他叫高老
头。他就是那个在系里抓思想、抓卫生抓得最勤的家伙。学生们都恨他。
  “冯征修,我又不是你们,我干吗不在这里?毕业要离开的是你们,我的工
作岗位是这里,我为什么不在这里?”
  “老高啊,你知道今天是什么年代了。八十年代呵!八十年代是知识的年代!
这里是高等学府。象你这样没有知识的人,怎么能还待在这里呢?这不是害人害
己害国家嘛!至少你也得好好地去进修两年。难道还要我帮你推荐地方吗?”
  我四年的恶气!这个高老头。
  “好,好,谢谢,好,我一定听……听从你的劝告,去好好进修进修。”这
老头气极了。
 
  两个星期前,高老头在我面前还想发威呢。公安局为上海的“地下文化”的
事来给我下最后通牒,问我愿不愿意与他们合作。那天我在寝室里下棋,郑洁来
敲门。他让我跟他一起去一下系里。我去了,郑洁说他只是传话,不知道是什么
事。“大概是为分配的事吧。”他说。
  高老头和一些系里管政治思想工作的都在那里。我问,什么事?
  “公安局文保处的人找你。”系党总支书记说。
  “怎么又来了?我上次已经说了,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反正他们要找你。”郑洁说。他妈的,这小子知道什么事,在路上他不说。
  “你态度好些!”高老头叫了起来。
  我瞪大眼睛对着高老头说:“你帮帮忙!乱嚎叫什么?连那两只赤佬都对我
客客气气的,从不敢乱叫。你激动点什么东西?”
  高老头不说话了。郑洁对我说,文保处的人在保卫科等我。
  还是那间屋子。他们来找过我七次。两次是在我父亲的部队里(去年年底,
我在钟山中学实习,所以我住在江湾我父亲部队里,因为那里离中学近),五次
是在这里。我推开门。他们已经在里面等了很久了。
  “啊,小冯。坐吧。”那男的姓路,一般是他和我“对话”;那女的姓黄,
拿个本子在一旁记录。
  夏天的中午。我觉得这屋子很暗很闷很不风凉。
  姓路的说,打上次和我谈过以后,他们回去考虑了一下,还是认为我是党员
子女,相信我最终是能够而且是会愿意协助他们的工作的。还是那句老话,问我
是不是愿意和他们“交个朋友”,在踏上了工作岗位之后,能够常常让他们来找
我“聊聊”。
  我说这不可能,上次我说过了,我是个不愿意乱交朋友的人,更何况我一向
对警察有成见。
  那姓路的说,成见是可以消除的。
  我说,“你们本来就认为我思想危险。我也说过,我们是不可沟通的。”
  姓路的说,这次,他们选这个时候来,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思考的机会。
  我说没有必要。“连我父亲都无法和我沟通,更何况你们?”
  姓路的说,“小冯,我们是不是可以冷静下来谈谈心。”
  我说,我在等分配的事,没时间。
  “那么,小冯,你想想,到底是我们对你的学校领导说话效果更大呢,还是
你自己对你的学校领导说话效果更大?”
  这句话里面充满了暗示。我觉得他们卑鄙,比我从前觉得“自己是卑鄙的”
的那种“卑鄙”不知道要卑鄙上多少万倍。我有点动摇。但我不能答应。一答应,
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一答应,就是失去我的所有朋友。有一只蚊子在我耳边飞
着。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答应他们,就是失去今后一切我一生中应当得到的
生活、乐趣、荣耀和我在历史中将要留下的印痕——我是一个应当成为世界第一
诗人的人。
  “算了吧,对分配我没有什么要求。既然考了师范,我在心里早就准备好了:
做一个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不是很光荣吗?这样我还有什么必要去想什么‘效果’
不‘效果’的呢?”
 
  从系办公室出来,我心里痛快极了。四年的积怨。高老头的那付窝囊相。
  校园里的悟桐树葱绿,水泥路面发白。我走在树荫里,阳光照不到我。风吹
在身上,觉得爽快。我不去报到了。大家都在往食堂跑,去吃饭了。再过几天我
就彻底地和上海师大再会了。我知道自己是落魄的。四年前我绝没想到自己会落
到这个下场。中学毕业时,兰兰的第一志愿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第二志愿是上海
师范大学。我以为兰兰准是高考考不好的人。我是考理科的,兰兰是考文科的。
我不能考上外,所以我的第一志愿是上师大。结果兰兰进了上外,我进了上师大。
刚进上师大,我还无所谓,我相信自己是不会成为中学教师的。其实我倒也挺喜
欢作教师的,但有一点我不能忍受:教师在中国的大城市里等于是三等公民,经
济地位极低,因此我不能作教师。我是个爱面子的人,而且我爱兰兰,否则我去
作乞丐都无所谓。我毕业了。以后是暑假。暑假后又会有几千几百个满怀着理想
的少男少女来这里念大学,为他们祝福吧。
  米康从我的寝室里出来。他问我分配的事。我说,很好,分在闸北区教育局;
我不去了,我自己分配我自己。米康是八○届(七六级)外语系毕业的,那时他
被分在五十九中学。他听我说不打算服从分配,很高兴。我知道,这以后的事就
够我忙的了。米康这家伙不会体谅,就知道快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前门”。
我说算了,抽我的吧,“牡丹”。米康把“前门”拿了回去,接过“牡丹”。我
们边走边点上了。
  小兔从我身后赶过来。“‘天天撒娇’,你的风格越来越咄咄逼人了,征修。
到什么地方?”
  “自己分配了。哈哈。”米康抢着说。
  “你们这么高兴。分在中专里?”
  “不。闸北区教育局。”我笑着说。
  “别骗人了。”
  “真的。不过,我不打算去报到了。”我扳过小兔的肩,把她头发上的一颗
蒲公英取了下来。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小兔拍开我的手。她和我是默契的。她应当知道
我其实是并不很痛快的。
  “我们还是到东部的大草坪上去坐坐吧。”那片草坪就是小兔。那片草坪上
现在不会有人。
 
  四年前兰兰来安慰过我,考在上海师大也没有关系,以后可以考研究生嘛。
一进大学,我家里就没有什么人再来干涉我下面要走的路了。那时我确实想考研
究生。一年级的时候,整天整天地学着外语。我在上海师大的非英语专业的英语
优秀学生班。夜里就去听音教室听《英语九百句》。一年级下学期,我得了全上
海师大的全校四个年级的“非英语专业学生英语能力考试”的第一名,我的英语
老师因此特别看重我,上课时老是在和我对话;但我却结结巴巴地回答——那时
我的口语不行,因为我听见别人讲英语时发音古怪,我就浑身难受,所以我就不
敢大声地读,我生怕自己也有着一个如此丑陋的发音。那时我的专业成绩也不错。
我开始写诗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到了大学三年级,我就一心只想作一个诗人了。
我把专业扔到了一边,一直混到毕业,终于没去考研究生。一年级的时候,兰兰
常来信,也常来上师大。她在信里让我别把专业放下了。她来上师大,就带些水
果什么的,还念念不忘劝我读好大学专业课,考研究生。三年级下学期,她说我
越来越无赖了。她说不喜欢我无赖。她说,我写诗不学数学也罢了,但要争取发
表。我确实越来越无赖了。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这是真的,
但兰兰不信。兰兰的专业是日语。我不会日语,除了我从兰兰那里学来的“再见”
。我和佐代里她们认识是在和兰兰分手了之后。佐代里问我会几句日语。我说,
只一句“萨优阿那拉”。佐代里知道我从前的女朋友是学日语的,她觉得有趣。
我从来不拿佐代里和兰兰作比较。我从骨子里是不喜欢我们学校的这些日本人的。
我喜欢日本的几个歌星。山口百惠、佐田雅志、松田圣子等等。我录了四盒山口
百惠的歌曲。那时候我没有松田圣子的歌。我让兰兰替我在上外录了一盒松田圣
子,效果不太好,杂音很多。后来我就不知道我把磁带放到哪里去了。想到兰兰
已经离开了我,我心里不好受。对兰兰以前给我的一切,我也就特别珍惜。兰兰
的脾性也就象松田圣子的歌。我让中野录松田圣子,其实就是为了想在歌声中感
觉到一个抽象的兰兰。但中野说没录好。我总是没有办法。
 
  阳光映着我的脸。我闭上眼,看得见一片红光。那是透过了我的毛细血管的
阳光。我仰着身,四肢张开。米康在旁边和小兔聊天。小兔没有象从前那样把手
放进我的头发。我等待一只手。
  “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海洋,等待你的航船。小兔,小兔。暑假想出去吗?”
  “上什么地方?”
  “我反正是不能去了。你怎么是只小兔呢?不怕荒凉吗?”
  “那是杨洋。”小兔对我说。
  “叫他过来。”我说。
  “杨洋!杨洋!”“噢,小兔,不特。”
  “你难道没看见我也在?”米康说。
  “你不算。”杨洋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不特,什么单位?”
  扯淡,又是安慰。“一塌糊涂。”
  小兔把我的事对杨洋又说了一遍。杨洋骂了一声,在我身边坐下。
  “也许我能够毕业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黯之黯是中专肄业。”我牋给了他一
支“牡丹”,自己也拿了一支,咬在嘴里。天很高很高。
  “杨洋。听说萧午和童力打架了?”
  “哦。没真动手,差点打。童力这小子,该揍。”
  米康拍了拍杨洋,问,怎么回事?
  “童力这小子,”杨洋点了我给他的烟,“在外面放风,说萧午在动林文的
女朋友的脑筋。萧午跟他对质,就吵翻了。”
  “征修你劝劝嘛。萧午和童力不都是你的朋友吗?”小兔拉了拉我的汗衫。
我没动。我才懒得管他们的事呢。反正萧午是不会吃亏的;童力这小子,也确实
是该得到个教训。我吹了口气。天很高很高。梧桐树的叶子一大片一大片重重叠
叠。
  “小兔,这事我以后会慢慢地告诉你的。”
  小兔看了看我,又和米康说起话来。天很高很高。如果我不去报到的话,就
得把单位落实好,还得把户口想办法端回家去。萧午揍童力?打就打吧,教训教
训这小子,让他以后也同样别来得罪我。
  我跟童力刚认识那会儿,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找我一趟。但在我把默默介绍给
他认识了之后,他的眼睛里就只有默默没有我了。
 
  米康在谈着他和他的外国老板的事。我都听了有几百遍了。米康总是这样,
遇上人不是谈他的新加坡香港老板怎样有钱,就是他的美国英国朋友怎样“上
路”,要么,就是“上帝无所不在”。没个完的。
  米康当然也认识童力。他和童力是在舞会上认识的。童力跳霹雳舞跳得很好,
搞起女孩子来也有一手。童力是个矮个子,比我还矮。他最近刚搞上一个艺术系
声乐班的女孩子。他说他真的很爱她。上个月黯之黯来上海师大,带了一包“万
宝路”。人家都管童力的那女朋友叫小胖。童力说她是黄浦区来的。黯之黯给他
一支万宝路,让他别“辜负”外烟。童力却象偎灶猫一样地抽着。“别再那付样
子了。”黯之黯说,“她从黄浦区来,叫小胖。我们就叫她黄胖吧。”
  童力这次惹上萧午,就是因为他在小胖的寝室里乱说一气。小胖寝室里的女
生就传开了。萧午很恼火。童力这人无赖,但他吓吓一般人还可以。萧午就一点
也不买他的账。去年王刚从北京来上海,先是找到了童力。童力想显示一下自己
是和上海亚文化有关系的,就把王刚带到我这里来了,他还想让我去把黯之黯找
来。我当时正在寝室里午睡。童力和王刚把我拖到操场上。那时候是初冬,风很
大,操场上的沙土被吹得飞扬起来。我给了王刚一本《撒娇》。他说他在北京碰
上过孟浪。我哼哼哈哈。晚上我就把王刚带到房红方那里。童力也一起去了。房
红方说,黯之黯晚上来,让我们等着。那时候房红方还没在墙上写上那句“7:
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我坐在黯之黯的那张沙发上,屁股坐得疼。童力的眼
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房红方很惊恐。常常有人跑到房红方这里拿书,房红方怕
了。童力指着墙上的一幅装饰画说,“什么臭画,还挂着!”他让房红方把那幅
画取下来。房红方很不愉快,支支吾吾。童力说,“他妈的。我给你画几张覆上
去。”房红方对我说,他这一阵子又没去上班,他打算辞职。童力说,“看你这
付样子,还是老老实实地上班吧。”童力那是跟房红方第一次见面,他马上就能
看得出房红方这人不怎么样。因为房红方老是把黯之黯挂在嘴边,捧得肉麻;而
且房红方的那付娘娘腔的样子也让人不舒服。
  米康还在那里滔滔不绝。杨洋拼命抽烟。我用嘴咬着手背。小兔不时地拨一
下草叶。她在朝我眨眼睛呢。我拍拍她的手。残阳落在我和小兔之间。平静极了。
如果这旁边没有人的话,小兔准会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她活泼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在心里想要吻她一下。我面朝着天空。小兔的头挡住了天空。有人在我就不能
吻她。这算什么?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我对小兔说我要去开刀了。小兔说,
开什么?我说,头骨。小兔哈哈哈地笑起来,在我的腿上拍了一下。我舒服极了。
  “我们系今年也分得不好。”杨洋说。
  “邬媚分到了什么地方。”米康问。邬媚是艺术系唱女中音的。只要是长得
漂亮一点的女孩,米康都关心。
  “她不是八二级的。”杨洋说。
  “听说这次物理系分得不错。”
  “中文系分得还可以吧?”米康说,“石晓冰不知道被分在了那里?”
  杨洋问:“你也认识石晓冰?”我也有点惊奇。
  “怎么不认识?老朋友了。”米康说。他妈的,这小子又牛皮,漂亮一点的
女孩和他就全是“老朋友”了。
  “哦。我们明年还不知道会是怎样呢。”
  “没事。”我说了一句,“一向这样:一年好,一年糟。后年小兔他们可就
要倒楣了。”小兔笑了笑。我又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们都说今年中文系分得还可以。石晓冰。好久没见她人了。我在广化那里
提到过许多次石晓冰。我说我崇拜这样的女孩子。黯之黯和广化也说她素质好。
广化不认识她,但我给黯之黯介绍她认识过。后来黯之黯也想到上师大来找她,
但来找她的几次她都没在。石晓冰的那张笑盈盈的脸,我就觉得她高贵。
  小兔不认识石晓冰。小兔用两只手捂着我的头。我没动,依旧看着天上。她
把我的头摇了一下。我觉得蓝天晃了一下。她又一摇。
  “别摇了。会把我摇傻的。”
 
  米康回家吃饭去了。我和小兔、杨洋三个人也拿了碗去食堂了。食堂里人不
多,剩下的尽是些毕业生。东部食堂是新建好的,有两层。今天只开了底层。天
还是白亮白亮的。不时有人向我打招呼。有问我分配的事的,有谈论我汗衫背上
的“天天撒娇”的。我一一回答了他们。这一两年我也在学校里出了名了,很多
人都知道我是写诗的。我让小兔去买饭,我和杨洋排在买菜的窗口。夕阳西下。
前前后后的人都在讨论毕业分配的事。今年的情况大多都不好。
  “杨洋,你们系有没有人报名去新疆?”
  “就只有几个人报了名。是在分配方案决定之前就报了名。”
  “这我知道。我是问象过琳她那种的。”过琳是去年的艺术系毕业生,现在
在新疆。去年她是在分配方案公布了之后,她才要求去新疆的。
  “过琳那种是不一样。她去年是家里有人捅了路子直通市委的。”
  “她不是是自己直接冲的市委吗?”
  “那是一方面。家里的背景也多少是有关系的。唉……,上去,该挨着排上
去了。”杨洋把我往前推了一点。“不过,不特,你也可以跑一趟市委嘛。”
  “过几天我就去。晚上萧午来吗?”
  “他有点事。”杨洋又把我向前推了一点。我往前挨得紧了些。
  轮到我们了。我把碗往窗口里一塞。“一个鸡蛋炒番茄,两个冬瓜汤,一个
鱼象猪肝,一个咕佬肉,两个凉拌番茄”。我把菜票递给了装菜的女人。
  “小兔!小兔!”“哎。在这儿!”我们走了过去。小兔看了看菜,说:“
凉拌番茄。挺好的。”我对小兔说,饭装得太多了,把我们都当饭桶了。小兔说
,吃不完就倒嘛。她说,寝室里还有西瓜。“好极了。小兔,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呢?”“明天。”“那我也明天。一个人在家没劲。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学校
就更没劲了。”“你回到家里时给我打电话?”“好的。”
  我们真的没办法把那些饭全都吃完。夕阳西下,外面金灿灿的。小兔也不吃
了。我掏出烟,看一看。还剩六支。我在杨洋面前放了一支,我自己点了一支。
小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
我看着她。有她这样在旁边坐着看着我,我会觉得自己很安祥。食堂里的人走来
走去。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用手抓了抓头发。好久没去理发了。小兔看着
我。我知道她想叹息。她也许在想,我一毕业就会离开她的。我不知道。我不想
去知道这些。我要写申请,“支边新疆”。
  “火呢?”杨洋向我伸出手来。我把火柴递给了他。他点上烟。我重又接过
火柴,往口袋里一塞。杨洋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碗,烟在他的身子周围萦绕。
  “小兔。饭碗我洗了。你去寝室拿西瓜。我们在草坪上等你。”小兔走了。
杨洋还在抽烟。我伸了个懒腰。历史系的一个同学走过来,问我怎样。我说不行,
闸北区教育局。他说他留校。我说好哇。他向我摇了摇头,走了。我喊:“以后
我再来上海师大的话就吃你的了!”他回一下头,说:没问题!
  等杨洋把烟抽完了,我把碗一个一个地叠起来。米康又来了。他身上背着吉
它。
  “这把吉它不是你的吧?”我说。
  “我问外语系的一只赤佬借的。要放假了,我现在去还给他。”
  “不要急着去嘛。我们一起到草坪上坐坐。”杨洋敲着碗,“唱几支歌。小
兔等一下会拿西瓜来。我们借不特的光。”
  “有西瓜吗?好极了!”米康这小子,又装腔作势了。他用这种夸张的语调
说话,我就不喜欢。
  “对。对,唱几支吧。就算是为我送行。”
  杨洋把碗里的水倒干。他让我们先去草坪,他把碗放到画室里去。
 
  草坪上人很多,东一堆,西一堆。天还亮着,阳光已经不热了。小兔坐在那
里向我们挥手。西瓜就在她的旁边。
  “小兔,你真快。”我说。米康向小兔说了几句英语,坐下了。我也坐下了。
“等一会吧。杨洋马上来。”我说。
  米康把吉它放在膝盖上,胡乱地拨着。杨洋气喘嘘嘘地跑来了。我说:“我
们等着你呢。西瓜还没开。”小兔拿出一把小刀。我接过,在西瓜上转了个口,
然后把西瓜打开了。离我们不远处坐着一堆中文系的毕业生在那里大喊大叫。我
把切开的西瓜放在地上。他们都拿了一块。我也拿了一块。
  “小兔。我们是第几次在这里吃西瓜了?”
  “让我算算。……好象是第六次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觉得挺好玩。”我和小兔一起在这里吃过四次西瓜。都是在
这儿。小兔吃西瓜的样子就象兔子吃草,一小口一小口的。
  那边中文系的那帮赤佬也带了一把吉它。
 
       “鞋儿破,帽儿破,
       我们的学校破。
       你骗我,他骗我,
       我们总受骗。
       ……”
 
  他们把那首“济公歌”的歌词给改了。“好。改得好!”米康说。今天谁都
想出气。
  天色暗了。西瓜也都被我们吃光了。我让米康唱歌。杨洋说,对,米康,唱
几支歌。米康拨弄着吉它。“《斯卡布鲁集市》?《没人要的孩子》?”
  “嗯。”听到这首歌我就想哭。黯之黯最喜欢的,也是这首歌。
 
......Nobody's child. I'm nobody's child. Just like a
flower, i am growing wild. No mammi's kisses, no
daddi's smile. And nobody wants me, I am nobody's child.
No mammi's arm to hold me and coax me when i cry,
sometime I going so lonely, I just wish i could die......
 
没劲。我咬着牙。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想着我的家。想着写诗的事。想着公
安局文保处的家伙还会来找我。
  米康唱完之后,我让他再唱一遍。天暗下来。小兔和杨洋坐在一边,一声不
吭地听着。I’m nobody’s child。 I’m 
nobody’s child。群群现在在家里吧。群群她也会唱这支歌。但
是我从来没有听群群唱过“Nobody’s child”。米康的嗓子很沙
很黯哑,所以听上去就更凄惨。
  他唱完第二遍,我们沉默了好一会。杨洋听我解释过这歌的歌词。小兔是外
语系的,所以很知道这首歌的内容。
  “再唱一首吧。米康。”杨洋躺了下来。“不特,你说唱什么?”
  “《没人要的孩子》。”
  “帮帮忙。老这支歌,没劲。”杨洋说。
  “唱一支‘朝阳’的‘Water’怎么样?”米康说。
  好吧。“……水往低处流,我也想和水一样,我也想往低处走……”这歌很
不错。Water, falling down from the
mountain……
 
  我把一大张报纸用火点着,从窗口扔出去。
  “朋友,再扔一个!再扔一个”
  “砰!!!”
  “好!火下来了!”
  “摔脸盆了!”
  “嘭嘭嘭!!!”
  “好,那边有一个烧被子的!好!”
  “好极了!”
  “好极了!再扔,再扔一个热水瓶。有热水瓶的朋友,赶紧扔啊!”
  “好!四楼烧被子了!”
  杨洋的寝室只在三楼。我站在窗口的桌上。整幢楼都在扔东西烧东西。一边
扔一边喊。我又点了一张报纸,扔出去。
  “好!再扔一把火!”
  “哈!三楼的朋友扔桌子啦!”
  “哎呦!他妈的,看好了扔。”
  “扔啊!扔啊!”
  “好。这里来一个酒瓶!”
  “他妈的。要扔就扔大的,别扔小的!”
  “好!五楼敲窗玻璃啦!”
  “哎!小心点,小心点!保卫科的人来啦!”
  “把灯灭了!”
  “好极了!日光灯管下来啦!”
  “……乓!!!”
 
(未完待续)


第七章
 
 
 
 
   
     
       
         
            第 七 章
         
       
     
   
 
 
  妈妈总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我吵醒。她总是起得这么早。我还想多多地
睡一会呢。真烦。真烦。妈妈的头探在蚊帐外。她说她把早饭给我弄好了。真烦。
我说,“妈,你出去。我还想睡。你怎么老不让我好好地睡呢?妈,你出去。把
门带上。”
 
  阳光已经铺满了天井。我把围棋给我的那袋烟似又拿出去晒。一觉睡得浑身
是汗。我刷了刷牙,然后冲凉。
  从洗手间出来,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表。九点了。杨洋说好了他九点到这
里的。今天天真热。他妈的,这个夏天热得反常,屋里屋外都是热气流。报名单、
户口转移证、粮食转移证,都在桌上。报名的日期是八月二十五日。我是不会去
的。
 
  昨天我去找了胡一飞。胡一飞这星期住在学校里。他和杨洋一栋楼,在四楼
的辅导员寝室。房间大约有十个平方,他一个人住,有阳台。我是晚上去的。他
正在练气功。我敲了很久一会儿门。如果我知道他在练气功,我是不会去敲门的。
我听人说,练气功的人在练到一半的时候被人打断是会生病的。武侠书上也这么
说,我想不会是假的。胡一飞开了门,见是我,就把我迎进去了。“听说你被分
到了闸北区,还听说你不打算去报到?”我“嗯”着点了点头。胡一飞好象一个
哥哥一样地关心着我,帮着我的忙。
  “王展望来找过我了。郑洁已经尽了力,但他顶不了你系里的意思,这也是
没办法的。”
  “我知道。郑洁不是不帮忙。他也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可能了。我臭名昭著,
有什么办法。”
  “听说你想去新疆,嗯?都办好了?”
  “什么也没办。打算明天去市委要求。”
  “你家里人在市委里有人认识吗?”
  “那时过琳她去新疆不也是去找市委弄的吗?”
  “听说她是找到康平路去的。”
  “康平路?市委办公室不是在外滩那边吗?”
  “他们真正办公的地方是在康平路。”
  “噢。几号?”
  “不太清楚。”
  我靠窗坐下。掏出一支烟,给胡一飞。胡一飞说他不抽烟。我其实也知道他
不抽烟。于是我拿出火给自己点上。我感到自己有点惨。胡一飞说,我应该去试
试,去市委对他们提要求支边的事。他说,新疆在上海有个办事处,在苏州路那
边;另外,他自己也帮我找找看,也许能找到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人。
  日光灯是四十支光的。我觉得苍茫。外面很黑,也很宁静。我拨弄着火柴,
把火柴棍一根一根地扯断。
  胡一飞问我,上海写诗的那帮朋友怎样。我说,黯之黯最近境况好多了,和
胡同两个人被借到电影厂去写剧本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胡同以前和胡一
飞是同系同届的,按理他也是应当知道胡同的近况的;但是,毕竟毕业了两年了,
哪怕是从前的同寝室同学,现在也只管着走自己的路,很少再有沟通了。我庆幸
我自己能有胡一飞这样一个朋友。我想起胡一飞写的一首诗。平时胡一飞不写诗,
这首是我所知道他写的唯一的一首。
 
    我把我的头深深地埋进手掌
    不再托住沉思的下颔
    眼前是平静的
    从平静
    划向新的平静
    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轰轰烈烈过
 
    月光在窗口下带动了我的身影
    汽车驶完了最后一段路
    我一直想告诉你
    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们都没有过错。胡一飞现在就在这间屋子里。有时候练气功,看书。其实
他在中文系里日子并不好过。我们都没有错;我们的善良才是错。其实毕业他们
把我分在闸北区的中学里,并不算对我很坏;从前有很多人分得比我更糟,他们
都曾经糟过或者正在糟着。总有人被分得糟的。我对分配不满,只是我自命不凡
而已;只是因为我不肯认命,而别人则都认了,好的坏的都认了。我不干。我是
个爱面子的人,只要有可能去挣回面子,我决不放弃;都说是得不偿失,我也要
去试试。
  胡一飞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他说他不很喜欢黯之黯的诗。他喜欢胡
同的诗。胡同有一句诗,他念念不忘:
 
    让那些鸽子从我们的额上嘎嘎飞走
 
  他说如果他有空闲,他打算写一些诗歌理论。和我一样,他喜欢诗歌中的感
觉意象,讨厌象征。象征是一种隐瞒,看了让人不舒服。他说我这一阵子写诗进
步很大,完全有可能自成一家。他说在我的诗里有一种我所特有的孩子气。一只
蛾子在日光灯下飞来飞去。我又抽了一支烟。我和胡一飞谈着我妈妈的病。胡一
飞劝我陪我妈妈去看一下。我说我不愿意让自己的母亲去精神病院。我感觉中的
精神病院是惨无人道的地方。想到我妈妈去住在这地方,我就会受不了,我宁可
忍受,也不能送她去那里。胡一飞说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名堂。有什么办法呢?我
说。胡一飞劝我和我父亲沟通沟通,一起想想办法。我说,算了,我父亲这种人
我是没办法跟他谈的。胡一飞说,不管怎样,父亲总是父亲。
  从胡一飞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得赶去坐去浦东的隧道车。月
光把地面映得灰白。我走出校门的时候,门卫看了我一眼。接着有太多东西要做,
我觉得压抑。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是我自己选上的生活,我也就认了。我知道
这个世界没错,这个社会没错;但我不甘心,我也没错,反正他妈的还得活下去。
43路车在深夜开的飞快。车上人不多,我咬着袖管,路灯一盏一盏地晃过。坐
在我前面的一对情侣相互拥着。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快点到家吧,我在心里
默祷着。
 
  抽完一支烟,我听见传呼电话的。我走出门,那传呼的塞给我一张纸条。我
给了他五分钱,说了声“谢谢”,他转过身走了。
  “我在外滩天桥等你。杨洋。”
  我从口袋里把我的全部的钱掏了出来,数了数。还有一角二分。从上南路坐
到陆家嘴码头的公共汽车票是一角五分。他妈的,混吧。我穿了件衬衫,找出凉
鞋。平时我不穿凉鞋。从学校到家,从家里到学校,我都是拖拖鞋。今天是去找
市委里的人,得正规些。
  街上的阳光很亮。我昏头昏脑地跑到82路车站。车来了。我上去。站在售
票员的边上,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月票。混票的时候,神情必须自然。
这是经验,否则售票员马上就能看出我是混票的。
  “买票?月票?”真的盯上我了。我“唔”了一声,闭上眼睛装着一付打瞌
睡的样子。售票员晃过我,找别人去了。我继续闭着眼,把身子靠在铁杆子上……
 
  “我等了你半小时了。”杨洋从天桥上走下来,“我一直站在马路对面看着,
怎么你还不来。”
  前一阵子杨洋把我替他设计的又一封情书寄出了。那女孩马上回信,态度一
下子变了不少。女孩子就吃这一套,对他们不能太真诚。我过去对兰兰就太真诚
了些,这绝对没有好处。
  我和杨洋沿着外滩向东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人民政府。大门不开。大门前
有两个站岗的士兵,让我们走边门。进了边门,我对传达室的人说,我们有事情
找市长秘书。传达室的说,到福州路222号去,这里不负责接待。没办法,只
好走。
  好不容易到了福州路222号,我看见牌子上写的是“人民来访接待处”,
说,已经来了,就进去看看吧。楼门口里有人给我们一张票子,让我们等在外面。
十分钟之后,那人让我们进去。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的门上都挂有牌
子。很暗,挺阴凉的。我提心吊胆地往里走,杨洋在后面跟着。这是我第一次到
政府机关,我有点怕,也有一种压抑感。我是自己逼着自己,硬着头皮来的。等
我们进了门之后,里面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让我们坐。问我们有什么事。
来这里的人一般是为了生活上或者工作上受冤屈的事来的,一般都是诉苦者来呼
吁什么的。我说我是上海师大的应届毕业生,想去新疆支援边疆精神建设,找工
作来的。那人好象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好哇,你们要求支边,是件好事嘛。”
我说,已经分配了,晚了一步,所以才到这里来要求支边的。他说,“这样吧,
你把情况写一写。我把你们写的东西送上去。能解决的话尽可能替你们解决。”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从小学到大学,我从
来没有在学校或者班级里当过干部,我连和校长都没有当面交涉过什么事,所以
我对场面上的事一窍不通。我接过这纸,不知道怎么写。在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
候,我写得最多的“报告文体”,就是检讨书。虽然我那时也写一些“决心书”
什么的,但远远不及检讨书多。写自我检讨认错书是我那时最擅长的文体了。就
象那时邓小平一直要向毛泽东递交“永不翻案”的认罪书一样。现在我只感觉这
个屋子暗。刚才我们还在热辣辣的阳光下走着呢。我很怕这一类事,我找杨洋和
我一起来,其实是为了找一个人给我状胆罢了。我很怕场面上的事。
  杨洋见我发呆,推了推我。“你按正规写就是了。”
  “对。把你们的具体情况和要求写下来就行。有笔吗?”那人说。我说有笔。
我咽了口唾沫。就象小时候写决心书那样,在纸上开始写起来了:
  “支援边疆文教建设,为中国边疆发展作贡献,我决心要去新疆工作六年……
  我把纸都写满了,不知道是在写一些什么,反正我不能在上面写真话。这是
公对公的事。我签了名,把纸递了过去。
  “那么,麻烦你了。”我说。
 
  马路上尽是热气。我对杨洋说,接着我们去康平路吧。杨洋说,新疆驻沪办
事处就在附近,我们可以先去那里看看。我说好的。
  外滩和南京路行人很多,尤其是外地人。上海这个城市是很多外地人心目中
的天堂,没有来过的都想来看看玩玩。其实又能看到些什么呢?只是因为这是在
中国罢了。上海本来就人多,就挤;外地人一来上海,上海就人更多,更挤了。
外滩中山南一路总是交通堵塞。每天都会有这么多车子拥在马路上慢慢移。我和
杨洋走路都要比这些车要快。在外白渡桥的这一边转弯,就是南苏州路;向北走,
就是新疆驻沪办事处。
  在那拐角口原来是友谊商店,只有外国人和华侨能进去,我们路过这里时,
只能站在外面看看,觉得里面很神秘。现在不是“友谊商店”了,我们也只能站
在外面看看,觉得里面很神秘。反正我们不能进去。
  天热,苏州河里的臭气泛出来,马路上在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
  我和杨洋走进了办事处大楼。这里有很多省的驻沪办事处。新疆驻沪办事处
是在三搂。我们在电梯口按了健钮。电梯很快。这地方和市府人民来访接待处一
样,很暗,只是在人民接待处的楼梯处里有灯。不一会电梯的门就开了。“三楼”
。我和杨洋进了电梯。后面跟来一个女孩。“三楼”她说。电梯门关了。一楼。
二楼。三楼。电梯门开了。
  “杨洋,这次我们怎么对他们说?”
  “还不就是老样子。”
  办事处的人把我们迎进一间屋子。里面有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多
岁的女孩。那男的象是上海人。那女的是典型的新疆人,白皮肤,高鼻子。也许
是个混血儿吧,我想。
  “这两个人是大学生,要求去新疆的。你和他们谈谈吧。”领我们进来的人
对那个中年男子说了几句就出去了。中年男子让我们在沙发上坐。“混血儿”为
我们泡了两杯茶。
  “你们两个都是想去新疆的?”中年男子问,“你们是哪个大学的?”
  我说我们都是上海师大的学生,我今年刚毕业,我指了指杨洋,他明年毕业。
  他说他们欢迎我们去新疆。我说我们想来了解一下新疆方面的情况,以及我
们怎样才能去那里。他说只要在大学毕业前报个名就行。我说,我在那时候没听
说有报名呵,所以我也就没报名。中年男子摸了摸头发说,这就难了。我问为什
么。他说新疆和上海签了约,而且最近国务院有规定,任何单位不能接收已经按
计划分配好了在别处的大学毕业生到自己的单位;现在我已经被分定了在上海,
那么他们接收我就等于是“截留人才”。
  我嘴里发苦,知道靠他们不行。杨洋和他们继续谈着。我拿起杯子,喝了几
口茶。刚才在外面走得太热了。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曾和黄可设计过自行车旅行去兰州。我们在寝室里谈
论了几个星期怎样走法。决定了之后我便和黄可一起去了自行车厂拉赞助。我们
要求不多,只要一人一辆自行车。我们在电话号码本里找到了凤凰厂和永久厂的
厂址。黄可还另外找到了几家外地厂的厂址。我们先去找了凤凰厂,说我们可以
给他们做广告,只要他们能提供自行车。结果碰了钉子。
  接下来的一天下着雨,我们两个还是坐17路电车去了军工路的永久厂。我
们在永久厂办公楼的楼梯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到后来我们见到了厂里的一个负责
人。他让我们写了个地址。他说如果有这方面的消息会通知我们。我们又冒着雨
回到学校。黄可又给外地的几家自行车厂写了信。结果一直到黄可毕业,到现在,
都没有等到这方面的消息。
  我们总是会这样幻想。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谈着我们去兰州一
路上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
 
  “找他们没用的。还是找市政府吧。”杨洋说。
  “他妈的。去康平路。”
  “我们去对面店里吃些什么吧。”
  天气真热。空气里弥漫着苏州河里泛出的臭味。我挫了挫手。杨洋把我拖进
了点心店。我有点怕这样的奔走了。我这人就是这付样子:如果事情顺利,就自
信心强;否则就很容易灰心。我们吃了两碗馄饨,是杨洋付的钱。另外我还从杨
洋那里拿了一元钱过来。
  到了康平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康平路很静,和闹市区完全不一样。
徐汇区的这一带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和高级干部住的地方。卡车不会开进来,因为
这一带没厂。来来往往的大都是些轿车。行人不多。一棵棵梧桐树在马路的两边
长得很高大,树枝茂密,把马路遮蔽成林荫道。虽然在上海的其它地方热得让人
发昏,在这里人们却依旧能享受到盛夏里的凉爽。
  “办公厅”的门口有人站岗。我的两条腿都酸了。真想坐下来喝茶。我们往
门里走,站岗的拦住我们。我们拼命地说是有急事,非找市委谈不可。他无论如
何不让我们进。杨洋也在一边好说歹说。那站岗的火了,说,再缠,把你们扣起
来。我心想,算了。我拖着杨洋就走。
  “唉,算了。杨洋,你先回去吧。”
  “好吧。我们先去喝瓶汽水。但愿那‘人民来访接待处’的地方能成功。”
  “我看是没希望了。”
  喝完汽水,杨洋先坐电车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上什么地方去。没有目标,
就象以前好几次从兰兰那里出来,我常常不知道方向。朋友们也常常说,我这个
人很难找到方向。这很自然,我一直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一个小时之后会
在什么地方。那时候和兰兰逛马路,兰兰总是问我,“上什么地方去呢?”我总
是说,“随便。”女人的方向在男人身上。男人是没有方向的。我的头骨咯咯咯
咯地响。心里想象着,兰兰现在在干些什么事,他妈的,她会不会去找党校呢?
还是和某个潇洒有为的研究生男朋友在一起呢?
 
  那天我说她贼头贼脑,其实她一点也不贼头贼脑。她是更美了。
  我们一起从外婆家出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很细很细了。在兰兰说要让我送送
她的时候,我装出不耐烦的样子,但是我答应了。在我心里想跟着她走。车站就
在弄堂口。弄堂口有个传呼电话亭。我不想和她马上分手,但是我还是装出一付
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可以回去了吧?”我的口气好象是不愿意再送她。
  她说:“别回去!”她看了我一会儿。雨象汗毛一样,凉凉地飘在脸上。她
说:“我要打个电话。等我打完电话,你再回去,好吗?”
  “好吧。我等你。你去打吧。”我说。
  “一起过去嘛。”
  我跟了过去。她拨了好多次都没拨通。我说,“别打了。回家去打吧。”她
好象想说什么。我说:“你怎么回事?”她低声问我,什么地方有厕所。
  “这事。你早就可以说了,羞答答的干什么。”我笑着说。
  她的脸涨得通红。马路对面就是男女厕所,我带她过了马路。“你去吧。我
在这里门口等你。”
  “你可别走啊。”
  “不会的。”
  我心里非常过瘾。痛快得很。过去我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现在我也折磨折
磨她。几分钟后,她出来了。
  “冯征修!算了,你别回去了。我想让你陪我走走。你又没有什么事。好啦,
陪我走走啦。好吗?”
  “好吧。”
  听见我说不回去,她好象很高兴。雨丝细细。
  雨丝细细,弄堂里的石板路面湿漉漉的。我们穿过保华里,走到长治路。
  “你的形象也太糟了。头发这么长。”
  “是吗?改天我去剃剃头。”我意识到,我又开始变温和了。
  “你确实变了很多。”
  “你看出来了?我没觉得。不过字确实写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嗯。我收到你的信,看几个字就觉得奇怪。你的进步很快。”她居然说我
进步,“你的诗歌也和从前的风格完全两样了。”
  “哦。尤其是《生命赞歌》。”
  “别提你那《生命赞歌》了。”
  “怎么?”
  “我寝室里的同学都说,这首诗的作者……”她有点不好意思,“这首诗的
作者的生命力也太强了些了。”
  “他妈的。你自己怎么看?”
  “你别问了好不好?”
  “好。不问就不问。这首诗你肯定喜欢。”
  为了这首《生命赞歌》,上海师大的很多人说我是色情狂、花公子。其实我
根本不是色情狂。我是个童男子,精神恋者。童男子,耻辱啊!
  “别谈你的诗歌了。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她指着长治电影院,把话题岔
开。
  “放什么电影那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进去看了就是。”
  我们进了售票处。
  “《〈铁道游击队〉后传》。这算什么?”我要去买票。兰兰递了一元钱过
来。
  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老是在我面前战战兢兢的,我想,从前那战战兢兢
者总是我。我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待她。我是个大笨蛋。
我没有马上把她一把搂住。
  我们进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了一会了。黑压压的,没有几个人看这破电
影。我们还是靠边找了两个位子,不是电影票上指定的那两个。
  “象摄影展览。”我说。
  “照片拍得好。活动照片。呵呵。”
  “要不是论这摄影效果的话,《铁道游击队》比这个好多了。”
  这片子纯粹就是色彩和风景。屏幕上芳林嫂和几个老游击队员在聊天。兰兰
问,等我们老了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我说可能是的,不过,到那天我们都死
了。
  “你不会死的。我肯定比你先死。”兰兰说。
  “不一定。”
  “反正我死的时候一定要你站在我身边。”
  “如果我先死呢?”
  “我不让你先死。你一定要看着我死去而你还活着。”
  “那好。等哪天我快死了,而你还活着,你可一定不要忘了来拖住我,不要
让我死。”
  “好的。我是不会让你先死的。”
  “和你在一起,我真划得来。”
 
  黄可在家。他把我带到他哥哥住的房间。里面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橱。
暑假的第一个星期,黄可回上海的家住。在他哥哥的房间里还放着一台夏普的录
音机。黄可一见我就问,分配在什么地方。我把我分配的事对黄可讲了。我说上
午我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市府我也去了;就打算不报到,直接去新疆。
  “我早就对你说了,系里这帮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你准备着点。”
  “算了。一怒之下我也会‘拂袖’的。他们不让我太平,我也不会让他们太
平的。”我说我把高老头臭骂了一通。
  “哈哈,系里的那帮人,确实该骂。尤其这个高老头。”
  “你那边怎样。”
  “别提了。现在毕竟和在大学里的时候不一样。在那边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谈
谈话的。”他叹了口气。我们总是碰壁。自行车旅行计划我们说了又说,结果是
一场空。黄可原以为是可以在金山大大地施展一番的,结果现在只能在我面前叹
气。我们碰的钉子已经太多了,可我还会稀里糊涂的找钉子碰。我的理想生活和
我相距遥远,在地球的另一头。那时候黄可对体制改革信心十足,埋头于一大堆
他买来的“走向未来”丛书。幻想也罢实际也罢,那时的我们尽管想得很多,总
还是幼稚。
  “我女朋友的事你知道了吗?”黄可问我。
  “哪个?”
  “在石化中专。”
  “不清楚。你在那儿搞了一个?”
  “唔。打字员。人挺不错的。半年前就谈了。”
  “你那时没对我说起过嘛。”
  “我那时还没吃准。”
  “你这两个月没消息来,你的事我都不知道。”
 
  我搬到了黄可所住的寝室后不久,我便和黄可相处得很好了。国庆节结束,
我从家里回到学校。寝室里的日光灯亮着,黄可一个人坐在寝室里靠窗的一张床
上。灯光照不到床里。黄可的脸模模糊糊。他说他已经等了我很久了。我把身上
背的包往自己的床上一扔,走过去。他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嘴上,
坐在他旁边。他说真没劲,做错了一件事。我点着了烟,问他,怎么回事?他说
他碰上中学里的一个女同学。“这很正常嘛。”
  “你别急嘛。听我说。昨天我去了大世界,在那里看马戏的。我看着看着,
看见前面几排有一个女的,象是我中学里的同学。看完一场马戏,我去撒了泡尿,
走了一圈,我又去那里看了看。又看见那女的。这次我吃准了,她是我的同学。
后来我出去的时候,她也出去了。在大世界的门口,人挤得厉害。她在我后面不
远的地方往外涌。出了门,我回头再看看,找不到她了。”
  “你没叫她?”
  “没有。我就为这个后悔呢。”
  “他妈的。你干吗不叫她呢?”
  “就是。我当时怎么也不明白。她在有意识地朝我看。肯定是我的同学。”
  “在中学时和你一个班的?”
  “一个班的。她的名字叫杜逸琼。中学毕业后就没有再碰上过她。就这次大
世界一下子看见。”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上外德语系。”
  他妈的,又是上外。“他妈的。你在这里发呆,就是为了这个妹妹。算了吧,
事情都过去了,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我想给她写封信……,已经写好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张信纸来给我。
我大略地看了看。我说,不行,另外写吧,“这算是什么呢?拉家常也没这么拉
的。你中学毕业后就没碰上过她吗?就不能这样写。另外,她漂亮吗?”
  “当然。”
  “那你就得捧她,说她漂亮,说她美,说她象一片荡荡的云。”我在阴暗中
看着黄可。寝室里还没有人来,这帮家伙回学校都晚。
  “重新写一封嘛。”我说,“先写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毕业后好久不见
很想念呵’,诸如此类了。”
  黄可拿起笔便在纸上写了起来。
  “你要说自己现在变得非常荣耀。明的不捧自己,暗的捧自己。”我说。
  黄可没回答。
  “要恶狠狠地夸大。说在她离开后就觉得大地和天空都消失了”。我又说了
一句。
 
  黄可让我下星期去金山玩。我答应了。我在他那里吃了晚饭,就出来了。黄
可在我临出门的时候塞给我十元钱。一路上都是乘凉的人。天还亮着。我想起,
今天就是七月十一日,群群生日;我的长诗也写完了五千行。本来是打算在群群
生日前把长诗写完的,现在只写了一半。我的脚踩在一个路凹里,绊了一下。旁
边走路的人都奇怪地看了看我。我的样子很恍惚。
 
  上星期我在外婆家。群群说好了给我打电话的。结果小兔先打来了一个电话,
让我帮她搞电影票。其实我刚放下电话,群群的电话就来了。我不知道那是群群
的电话,刚要离开,电话亭的人就叫住了我,说“又是你的电话。”我马上接过。
群群在电话里知道我在电话亭。她很得意。她以为我是在专门等着。我说,别得
意,我只是在路边碰上你来电话。她“哼”了一声,说,“你帮帮忙了。别感觉
太好。”我听了没昏过去。我说,“你可别以为你是什么人,能让我在这里等的。
”电话亭的老太婆和我认识,她是看着我小时候在我外婆家长大的。她问我在和
谁打电话。我说我的女朋友。群群在电话里说,什么“女朋友”。我说,“有人
问我,你是谁。我说,你不是我的女朋友。”那老太婆又问,刚才那电话谁打来
的。我说,“另一个女朋友”。群群又问,“什么另一个?”
  “他们问我。我说要另找一个女朋友。”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
  “你根本就没有女朋友嘛。”群群说。
  我说,“你就是啊。怎么说‘没有’呢?”
  我问她决定了没有。她说她本来是打算答应了,但听见了我的声音,就觉得
不太好。我连忙说,有什么不太好。她说一时里说不清楚。
  “哎,你说说清楚,怎么回事。”
  “哼。我看错人了。”她把电话挂了。我莫名其妙。挂了电话后的忙音“嗡
嗡”地响。那老太婆冲我“嘿嘿”直笑。我掏了五分钱给她。
  “嘿。年纪轻轻,女朋友倒弄好几个。你的电话全是女的。我们一直传呼找
不到你。”
  “我不常在这里。我只让她们星期天打的。”我说着就离开了。
 
  我浑身是汗。走过四平路,有一家百货店还没打烊。我想着该为群群买个生
日礼物。我的样子太寒碜,头发留得披肩了。从我身边走过的男男女女都用一种
古怪的目光看我。我在玩具档看见一只有绒毛的玩具狗。我问售货员,多少钱一
个的。她皱了皱眉头说,“十元六角。”我拿出那张黄可刚给我的十元,又从杨
洋给我的钱中拿出六角钱,交给她。她从架子上拿了一只黑的玩具狗,递给我,
把钱接了过去。我把新的狗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看了看,心里很满意。
  兰兰和群群都会喜欢这种生日礼物。以后兰兰生日,我也会为她买一只,不
管她愿不愿意见我。现在我落魄,我想,以后日子一定会好过起来的。百货店里
放着邓丽君的歌。我把玩具狗在包里放好。用手背擦了擦汗。我的头骨咯咯咯咯
地响。
  乘凉的人们嘻嘻哈哈地吹牛聊天。我心里挺羡慕他们。他们的生活我现在已
经无法拥有。因为我不可能固定我的生活。我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那时那个
中文系的女同学说,我象一个小拿破伦。今天我还记得。我的这种生活方式也一
直在让我感到沉重。我常常想,我为什么非得是我呢?我为什么不能象别人那样
老老实实地什么也不去想呢?
  55路车来了。我拼命地向车站跑。我赶上了车。售票员问我买不买票。我
哼了一声,没说话。售票员也没再说什么。他把头转过去了。
  车开到了傈阳路,速度越来越慢。我靠窗站,是怕热,所以想靠着有风的地
方站。外面是花花绿绿的人群。群群,我默念着。
  汽车开上了外白渡桥。上海大厦象一座碑似的。我小时候常来这里。在我小
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四人帮”刚倒台,我们很兴奋。我们都是小孩子,有时候
听大人们说权力斗争,自己稍微懂了一点。毛主席死了,“华主席领导全国人民
前进”。那时候中央提出的关于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光辉前景”,象
一个美丽的梦。当时我觉得那是空话。星期天到奶奶家,奶奶总是喋喋不休地对
我讲四个现代化。我听得烦了,说,“现代化?空话!”她说我反动。当时爸爸
也在场,他让我不要胡说。我相信自己没有说错。但是爸爸是这样的一个人,如
果他说我错,即使我是对的,我也错。当然我小时候也确实为爸爸带来过很大的
政治上的麻烦。
  我喜欢在我的外婆家,那里有我小学五、六年级时的同学。毛主席死的时候,
我就在外婆家。毛主席也会死的。他毕竟死了。过了几个月,四人帮便倒台了。
就象从前批判刘少奇、批判林彪和批判邓小平一样,我们开始了对四人帮的恶狠
狠的批判。那时候我们知道的东西太少太少。老师和学校里对我们说,要批判,
我们就批判;然后我们还要排好队去外面游行。有些工厂敲锣打鼓地在马路上。
游行是非参加不可的,否则就是“不积极参加批判声讨,思想有问题”。就是在
这里,在上海大厦旁的街面上,批判四人帮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因为四人帮倒台
了。倒台的人总是反动的。
  现在的外摊已经和那时两样了。我从车上看下去,密密麻麻的外地人,密密
麻麻的情侣。这是夏天,女孩子的大腿露在外面,我看得心里难受。兰兰现在在
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地方。也许她和某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汉在一起吧。我不愿意
看外面,也不愿意去想。
  公共汽车开的直颤。如果我在外滩看见兰兰,我会装做没看见她。I am
a nobody’s child,我想。我是个落魄的人。
  那天在电影院里,我苦苦压制下的情感又被兰兰挑了起来。
  看完电影我仍旧竭力保持着冷漠,把她送上公共汽车。她一定已经看出我受
不了了,我想。
  我不知道我自己后来干了些什么,反正接下来就是春节。春节我也是迷迷糊
糊地过的。到了大年初一,我终于忍不住了。660720。我的头骨咯咯咯咯
地直响。我老是在心里念叨着兰兰的电话号码。
  “唉。是兰兰吗?”
  “有什么事?”
  “我不能再忍下去了。约个时间吧。我想看到你。你说吧,我是任何时间都
有空的。越快越好。”
  “你怎么回事?上次你不是说你想一个人静一静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因为上次和你看了一次电影吧。反正我
想见你。想和你在一起。”
  “春节过得好吗?”
  “家里都是人。烦死了。心里越烦,就越想找你。”
  “好吧。下星期天,怎么样?”
  “最好再近些。”
  “星期天怎么样?”
  “好。就星期天。我到你这儿来接你。”
  “不用了吧。”
  “不。我一定得来。”
  “你想来就来吧。上午。”
  “就上午。你春节过得好吗?”
  “还可以。反正就这样过吧。”
  我很后悔。我不该这样沉不住气。我不该这样急着给她打电话。至少,我不
该在电话里这样对她说。她现在一定很得意。春节刚下过雨,外面的地面上还是
湿的。天色阴晦。我有一种焦虑。我感到的只是我在失去兰兰。我掏出一支烟,
点上,把手插在裤兜里。
  春节就是在亲戚家跑来跑去。人声嘈杂,再加上别的喧哗,只是让我觉得烦
燥。我刚拿到好几元钱的压岁钱。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成人了,我能够感觉到那
将要在我的肩上压下的许许多多。和兰兰的事让我心里一沉一沉的。我想着,日
子过得快一些吧。我什么事也不愿去做,只愿等待星期天。
 
  我在十六埔码头下了车。在轮渡站买了个筹子。现在还不算很晚。但无论如
何我不会去参加群群的生日的。我没有和她约好。如果我突然闯去的话,她和她
家里的人会受不了我的这一身落魄相。我会自惭形秽。到明天再说吧,我心里想。
  我抽着烟,走上轮渡。在黄浦江上感觉比在马路上凉快得多。船开快的时候,
把水浪哗哗打成许多碎点,有时候也溅上我的脸。我能听见水浪拍打船体的声音。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这一阵子我一直没有写诗歌了。
  前些天,孟浪打过一个电话来,问我近来有什么打算。我把分配的事粗粗地
向他说了一下。他说什么时候让我去他那里玩。我没和他怎样谈诗歌。他那神气
相让我恼火。我说可以,如果有机会,一定来。他前些日子给我来了一封信,说
要和我谈谈我的诗。这小子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来和我谈谈我的诗。我知道他在
外地玩得转,名头响。他写诗的年头也要比我长得多。但是他现在不该再来惹我。
  我的旁边有个女人,在逗着她的孩子。
  孟浪和外地诗人在八三、八四就有接触了。而我到现在为止,一个外地诗人
也不认识。在我和孟浪认识的时候,我是确确实实想和他交个朋友的。我在认识
黯之黯之前就已经认识孟浪了。在上海,孟浪对黯之黯总是要让三分。我和孟浪
是无法融洽的。黯之黯是个被朋友们捧惯的人,但我是不愿意当面捧他的。如果
我惹上孟浪,黯之黯肯定是站在孟浪这一边的。
  船靠岸了,我拼命往岸上跑。我必须在车上抢一个座位。
  孟浪说,对艺术的态度必须严肃一点,认真一点。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回答他。
我知道他的这句话是针对我说的,他是想让别的朋友认为我是在不负责任地写诗。
我想来想去,或许我对诗歌确是不够严肃;但我必须对得起我自己。孟浪说,要
把艺术和平时的日常生活分开,把生活驱逐出诗歌。这个他能做到,或许他已经
做到。对于我,这绝对不行。我写诗歌的出发点有两个,虚荣心和生理需要。他
会对别人说,看吧,京不特在写一些什么诗!他甚至可以当着很多人指责我“把
诗歌写作当作是青春期各种苦闷的大发泄”。什么是严肃?什么是认真?在一年
半之前他对我这样说,或许还可以把我蒙骗过去。在今天他还这样说的话,我就
想揍他。
 
  天色暗红。公共汽车开过了塘桥。我把头靠在车窗上。一天跑了下来,累极
了。顺其自然吧,我想,我可不愿为分配的事奔忙了。四年前我没想到今天我会
这样,也没想到我的名头会这样慢慢地响起来,并且慢慢地几乎盖过了黯之黯和
孟浪他们。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许多具体的一切。进入大学。办诗社。和黯
之黯孟浪他们认识。公安局找上我。失恋。太具体了。我妈的病。
  车在向前开着。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的响。围棋也是今年毕业。他说他分得不
错。我们学校分得最好的,也不一定能及得上他们学校分配的一般情况。围棋可
能会被分在《新民晚报》。他常在文化界跑,但他的作品不多,而且都是些写得
不堪卒读的文字,所以他是有关系也用不到自己的作品上。当然,如果我给他一
些诗歌的话,那都是可以发表出来的。但我不可能对他开这个口,因为他没问过
我。我这一年来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原则:绝不求人发我的诗歌,因为我的诗歌是
神圣而优秀的,是不应当求人发表出来的;只有别人来问我要我的诗歌发表,我
可以给他去发。当然如果发表一些作品,至少我可以在经济上宽裕一些。前一阵
子他在《生活报》实习,正好小代有一本诗集在我这里,我就把它交给了围棋,
让他看情况能发就发。当时围棋“嗯”了一声,没说什么,结果到现在都没回音。
我也只好算了。小代对我很好,我想帮他。他的诗写得也不怎么好,当然,比围
棋要好多了。我给他动过很多脑筋,都没办法发。
 
  过一阵子小代打算结婚了。我估计他现在对诗也不一定很热衷了。上次我在
武非那里碰上他和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喜欢萨特的作品,
武非管她叫“小萨特”。那天来的人很多,都是武非的朋友。沉城也在,安督和
他的女朋友也来了。安督的女朋友很小,比我还小两岁,是复丹大学英语系的。
她是漂亮的,但看上去很天真。安督比我大七八岁,在一所技校里任图画教师。
也来了一些我不认识的。武非向他们介绍我,“少年大诗人冯征修”。我觉得好
笑。沉城问我最近在写一些什么。我说长诗。沉城看上去很规矩相。他的审美标
准也比较“经典”。正规的文学理论书看得太多了,人就异化;失去了个性,人
的许多言行标准也就取之于书本。如果沉城和我谈多,我就会受不了。我能告诉
他的,只有一句话,“书是人写出来的”。但看在武非的面上,我又不便扫他面
子,所以就敷衍敷衍他算了。
  在武非那里,也和在别的朋友那里一样:碰杯,喝酒。不管别的怎么样,能
喝就行。朋友们说这是生活方式。武非是在开书店的那阵子辞的职。里纪说过,
早晚我们这帮朋友都得辞职。但我们花起钱来又象流水一样。我明白,自己以后
的道路就是走向彻底贫困。我父亲会说这是活该。有一天我们会连这喝酒的生活
方式也都失去。以前我还喜欢说,陶醉人生过程,以后真不知道怎样陶醉了。我
母亲有病,母亲的声音时常在我的心中如刀锯。
  武非的老婆的几个菜是烧得不错的。我说:“武非一点也不痛苦。我有一个
好嫂子,武非还奢谈什么‘痛苦’。”
  小代和小萨特在武非那里坐了一会就走了。
  我为我的兰兰伤心。武非的录音机里放着苏芮唱的歌。武非的老婆问我女朋
友的事怎样了。我说第一百十二次失恋了。她笑了笑,说,“你这么热情,还会
失恋吗?”我说,“怎么样,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吧?”她站起身说,“一定留意,
一定留意。……噢,我去看一下汤。”
 
  “……不要再爱我,不要再回头,生命如此短暂,又怎堪再错……”
 
  我抿着酒。我有一脸落魄。我总会想起兰兰。如果兰兰也坐在这桌面上,那
有多好。如果有一天我能拥有兰兰,我一定会把我的全部朋友都请来喝上一顿;
让兰兰做菜,不管味道怎样。兰兰要比武非的老婆漂亮多了。我要炫耀我的幸福。
  我在心里东想西想,总是兰兰。武非推了推我,“喝酒呵。呆呆地干什么,
构思写诗啊?”他说。我笑了笑。把酒喝了下去。
 
  “……不要再爱我,请你听我说,我的心比天还高,我曾真心爱过……”
 
  我喝的是乙级大曲。武非他们一向以为我的酒量是大的,所以让我喝白酒。
其实我的酒量不行。我要面子。
  除了我在寝室里为兰兰喝醉的那一次,我喝得最多而没有醉的一次,也是为
了兰兰而喝的。那次是我们高中一群同学的聚会。我必须证实自己,所以我喝了
又喝。那天很多别的朋友都喝啤酒和黄酒,就我喝白的。兰兰不喜欢喝酒,她就
喝了点汽水。我和了半斤白酒,又把兰兰不喝的那杯啤酒咕噜咕噜地全喝下了。
当时我的头发昏,但是咬着牙让自己清醒。那次我没醉。后来兰兰就走了。
  武非老婆把汤端上来了。
  我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兰兰是个很要强的女孩。我就是没办法把她骗上手。
 
  “……不要再爱我,请你听我说,生命如此短暂,又怎堪再错……”
 
  车子开到了上南路。今天妹妹要回家来了。前几天她住在奶奶那里。天黑了。
眼前有一只苍蝇在飞。晚上不该有苍蝇的。我把手挥了挥。它飞走了。风从车窗
里吹进来,脸上很凉快。妹妹这次考试,数学不及格。妈对我说,让我辅导辅导
她。妹妹在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学读书,平时住校,不回来,放假和星期天才回来。
她念初中二年级,也喜欢看武侠书。有时候她自己喜欢偷偷写诗。我就把大学里
的一些诗歌集子给她。我说,别看报纸和杂志上的诗歌,那都是些垃圾。妹妹到
现在还不怎么懂事。妈有病,她还经常和妈搞。妹妹和我小时候一样,不知好歹。
不过我小时候,在我外婆家就只有我一个外孙,谁都喜欢我;她出生在和我的几
个表妹的差不多同一年,她就多少是讨人嫌的。她写诗歌我不反对。她也是从小
没过过好日子。她是在屈辱中长大的。外婆家的那些阿姨都不喜欢她,奶奶和爷
爷对她和对我没什么两样。妈疼她,她却老是让妈不开心。
  我下了车。马路上坑坑凹凹。
  有时候我也讨厌妹妹。不过现在好多了。妈就根本不该把妹妹生下来。那时
奶奶说,最好再生一个。爸爸从四川回来探了一次亲,妈的肚子就大了。我觉得
妹妹可怜;觉得爸爸可恶。他不负责任。他不该生下我;生下了我,更不该生下
我妹妹,让这个世界上多一个受苦的生命。
  我从一大堆堆起的土上走过去,进入新村。我看见我的屋子亮着灯。
  “回来了?”妈妈呆滞的目光看着我。
  “唔。”我把包往里面一扔,“怎么你们还没有吃饭?”
  “芹芹在上面。她还没有吃过。”
  “哦。”
  “有你的一封信,在桌上。”
  我看见了。我从桌上拿起信,是小敏来的。
  妈在外面的厨房里做菜。我只在屋里开了一个小灯,把大的日光灯关了。小
敏来信说,夏天她要去西安,问我去不去。她知道兰兰和我断了。我的头骨咯咯
咯咯地响。妈妈在外面自言自语着。我把信放好了,在躺椅上躺下。
  今天我跑了一天。算什么名堂。妈在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拿了一把水果
刀,在手臂上划着。划破了一点,但血没流出来。我常常这样拿刀在手上划,我
要看自己流血。过去我都用吉列刀片划的。我不怕疼。那时我把兰兰的名字刻在
手腕上,结疤后,就一点点褪了。不过现在还看得见这两个字。
  我划了一下。又划了一下。屋子里的灯黯。妈在外面的厨房屋自言自语。再
划一下。再一下。我仰头看着天花板。我能感觉到的只是疼。这水果刀太钝,划
不出血来。我二十一岁,在搞什么名堂?
  “什么名堂?”妈在外面自言自语,越说越响。
  我心里沉沉甸甸的。闸北区。我决不。
  妈把菜端着上楼去了。
  明天。明天。我反复地在想着明天。我不知道。再划一下。这下划出血了。
我拼命在伤口上挤着。再多一点,再多流出一点。我拼命地挤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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