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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一早就去了乡下。我被许坚叫醒了。他说已经十点多了。我翻了个身,
就从我睡的长沙发床上跳起来。今天许坚休息。昨天晚上和许坚吹得很晚。
我把沙发床迭起。到洗手间去洗脸刷牙。许坚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奶奶在厨
房里包馄饨。洗完,我到厨房。“啊,你起来了”奶奶说。我“唔”了一声,回
到屋里。许坚拿过一包烟来。我问他几点起来的。他说七点半就起来了。他已经
在街上逛了一圈回来,因为见我没起来,就叫我了。我说天真热。许坚笑了笑,
说,有什么办法呢?斗不过老天爷嘛。我把烟点上了。
“爷爷呢?”许坚问。“昨天他说要去闵行。一早就去了吧。”“就是你爷
爷的亲戚那里?”“嗯。”“你去过那里没有?”“去过。小时候去的。”
我坐在另一张藤椅上。许坚站起来,说,喝点汽水吧。我说好的。他出去了。
这天真热。我拿了把扇子,扇了几下,又把扇子扔在了一边。许坚从外面拿了一
瓶汽水进来。汽水是他父亲厂里发的。我从茶盘里拿出两只杯子,正想去找起子,
许坚已经用牙齿把瓶盖咬开了。我是绝对不敢这样咬的,我的牙齿不好。许坚把
汽水往杯子里倒。他把一杯递给我。我喝了几口。纱窗外面的阳光晃眼。许坚问
我怎么不开电扇。我说我忘了,我刚才还在扇扇子呢。我把电扇打开,又喝了一
口汽水。许坚用两只手掌滚着杯子。“真没劲!”我说。
今年我对游泳池不感兴趣了。进大学前,放暑假,我每天都要去游泳池里泡
一趟。游泳池太小,人多。在海里河里湖里游了几次后,就觉得在游泳池里游没
意思了。许坚现在对游泳池也不感兴趣了。
“贞贞呢?”我问。
“上同学家去了。”贞贞是许坚的妹妹,今年刚念完一年大学。
人大了,真觉得没劲了,连消谴也没了。小时候还可以拖上奶奶一起打牌,
现在就觉得和老头老太们搞在一起没什么意思。白天我不可能写东西。我夏天只
在晚上写东西。
“不知道贞贞以后分配会怎样?”“没事,她是在华纺分校。没事。总是会
被分在市里的。就算我们师范倒霉。”“谁让你去考师范了?”“他妈的。为了
一个月十九块五角的饭费,就等于是把自己卖给国家了。”“以后呢?你还打算
去上师大吗?”“当然喽。我还有好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呢。本来我想让爷爷借一
辆卡车,把学校里的那些行李都取回来。结果爷爷说他现在借不到车了。我只好
过一阵子再到我老豆那里去试试看了。”“就是。你爸部队了肯定有车。”“老
豆太呆板了。他怕我对他升职有影响。他不一定肯借。反正去试试吧。”
父亲在江湾的那个部队编制越来越大了,我父亲的职权范围等于就是越来越
小。
“也不一定完全就是靠他。如果不行,我还可以找我的那些朋友们商量商
量。”我说。
奶奶替我把早饭端了进来,说,“先吃几只馄饨吧。反正中午也是馄饨。现
在已经十点半了。”
我“嘿”了一下,接过就吃上了。奶奶问许坚吃不吃。许坚说他不吃。我心
里说,假客气碰上假客气。
“兰兰分在什么地方?”许坚也知道兰兰。我的事我都告诉他。平时我在心
里藏不下东西,得找一个朋友倾诉。黯之黯常说,我这样不好,把朋友当下水道,
老往里面吐苦水。
“也许是外贸局吧。他妈的。算了,不提她了。”我吃了一只馄饨。电扇摇
着头,一阵风扫过我。
“你和你的小兔怎样了?这几天不去找她?”“看情况吧。”“几个日本人
走了没有?”“还没呢。”
我停了一下,说:“我想了想还是算了,不给江泽民写信了。”昨天夜里我
跟许坚谈我分配的事,谈得很冲动,说要给江泽民①写信,坚决要求去新疆。
“怎么不想写了呢?”许坚问。
“没意思。还是在家里等消息算了。”
“这倒也是。如果你真的写信的话,他们不知道把信往什么地方一扔。反正
是秘书看的。如果江泽民要管你这事,他不是要忙死了吗?”
我吃完了。许坚坐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把杯子在手掌里滚来滚去。我站起
来,把碗送到厨房。“吃完了?”奶奶问。“吃完了。”我说。“碗放着吧。等
一会我一起洗了。”“好的。”我把碗往水斗里一泡。进屋子。
许坚正要掏烟。我连忙说,抽我的吧。
这一阵子没怎么写诗,我有点焦躁。孟浪那里我去了一趟。我到他单位时他
不在他的办公室。那里有个女的,让我等一会儿。我说好吧,就等等看吧,反正
我没事。我坐在孟浪的桌子前。玻璃台板下压着许多各种各样的画片,不知道他
是从那里搞来的。过去我觉得孟浪神秘莫测,这个多少也是一方面原因。我掏出
烟来抽着。烟是在外面街上买的,新牌子。我是怀着好奇心买的。有人向办公室
里探了探头。可能是见只有我一个人,就走了。
我抽了几支烟之后,孟浪进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等久了吧。”“没事。
刚到一会吧。”“我对他们说过,如果有人来,就让来人等一会。”“你到什么
地方去了?”“去买点东西。武非要编东西,你知道吗?”他问我。
武非和孟浪关系不怎么好。
“我听说了。但具体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我知道这事。武非和我说起过。
武非问我要不要选孟浪,我说“不用了,孟浪要发东西,地方多着呢。”武非没
选他的诗歌。
“我以为你是参加编的。”他很失望。
他妈的,我心想,你他妈的这个时候想到我了。“没这事。”我说。我糊涂
装到底。我知道,上次是因为广化插了一手,所以他才勉强在他向外地组去的“
上海亚文化诗歌选”稿子里带上我的稿。这事还是广化告诉我的呢。虽然广化在
写诗歌方面不及黯之黯和孟浪这么名气响,但他是朋友们中的一大“嘴霸”--
他的嘴巴和气度咄咄逼人,所以黯之黯孟郎平时都得让广化几分。
“哦。我忘了给你倒水了。”他泡了茶递给我。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看着他。
“上次你放在黯之黯那里的那些诗我都看了。”
“啊。那是我闭着眼瞎写的。我倒是没把那些诗当一回事。”我知道这小子
要显“导师”派头了。从上次见到他到现在,他的头发和胡子更长了。
“我觉得你的东西多少有些自相雷同的地方。”
“我不是说了吗,那些是瞎写的。”
“我也是随便说说的。上次和黯之黯以及几个外地的朋友谈了谈,大家都认
为我们这批人以前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接下去的一步就是超越自己。我记得
一个英国诗人说过,诗歌应当有一种可以给人用刀把诗句劈开后依旧可以析出的
那种内涵。我现在就在努力做了。”
“哦。”放屁!我心想,我的诗歌是不允许读的人“用刀劈开”的,只允许
他们按我指点给他们的思路去阅读。
“上海编的集子拿到外地去,总得象模象样。所以我说,武非这本集子,要
么不编;要编,就编得最好严谨些。”
“这是他的事,我们管不着。‘文责自负’嘛,编东西也一样。”
“但是你跟他关系比较好,是不是去劝劝他。”
“好吧,我试试,尽可能让他选你。”
“啊……,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对艺术,我们要态度严肃一些。”他
说这话脸都不红。
“你那首长诗什么时候再写下去。”许坚问我。
“过几天吧。这几天的情绪老写不了东西。”我把瓶里的汽水全都倒进了杯
子。
“哥!钥匙呢?”贞贞的声音在外面喊。
“来了!”他接着对我说:“我去去就来。贞贞回来了。她钥匙没带。”
“好。”我把汽水喝光了,放下杯子。
我说“‘四个现代化’是空话”的那时候,是我小学六年级放暑假的时候。
那时,许坚也在旁边。他没作声。奶奶总是说他懂礼貌。我不喜欢奶奶把报纸上
的大道理一遍一遍地再对我说。奶奶一直是这样:报纸上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我觉得那都是些屁话。那时候我懂事懂得少得可怜,只知道中国什么都比外国糟。
我会这样想,一方面是因为我看见报纸上听见电台里一直说中国什么比都比外国
好--凡是报纸和电台说是坏的,一般总是好的--如果中国什么都比外国好,
为什么还要这样大喊大叫呢?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在外婆家听我的姨夫们谈国内国
外的事,知道了报纸和电台总是在骗人,所以报纸上说是什么,我就说不是什么。
在外婆家,除了我妈妈,没有一个是喜欢大道理的;相反奶奶是个最喜欢搬大道
理的人。我总是和奶奶辩论,弄到最后奶奶说不过我。许坚总是一声不吭地在边
上。其实他和我想得一样。贞贞那时候还小,她就只会觉得她哥哥和我说的东西
是对的。许坚和贞贞总是和我一起在背后笑奶奶。奶奶是不知道这个的。奶奶教
育我的时候,总是说,“看人家许坚哥哥多懂事。”
“吃吧。贞贞带回来的。”许坚把一块冰砖放在了桌上。
“真不好意思。贞贞又出去了?”
“没有。她在家里呢。”
那时候我们老是在一起玩,老是打架。有一次,我和贞贞把许坚惹了。几个
人里面许坚力气最大,拳头也硬,我打不过他。贞贞只是个小小的女孩。我们把
许坚骗到凉台上,在门里面把插销插了。许坚推了推,没办法出来。我和贞贞嘻
嘻哈哈地笑。“把门打开!”许坚在凉台上叫。我和贞贞不理他,还是笑着。许
坚在凉台上拿了一把扫帚在手上,边挥动边叫着“开门不开门?!”我们还是笑。
许坚很恼火,拿扫帚在玻璃上敲打着,“你们到底开不开俊开门,开门!”我们
只是笑。“砰”许坚不小心把扫帚挥过了头,把玻璃打破了。我和贞贞一下子就
不笑了。我们知道自己闯祸了。贞贞过去把插销拔了。许坚“哼”了一声,从凉
台上出来。这时候许坚的爸爸回家来了。他问,这是怎么回事。许坚说贞贞和我
把他关在凉台上。贞贞说,“哥哥要打我。”许坚的手上都是血。在他把玻璃敲
碎了的时候,碎玻璃都扎在他的手上。许坚的爸爸抓住许坚的手,用酒精棉花擦
了擦;然后他找了个没用过的火柴盒,从上面撕下涂有红磷的纸片,贴在许坚的
伤口上。我站在一边,发呆。许坚的爸爸把许坚的手包上后,狠狠地骂了许坚两
句。我在旁边,想解释又不敢解释。许坚爸爸对我很客气。我更不好意思。许坚
和贞贞挨了骂,垂头丧气;但他们没有带上我,我也没有承认,刚才自己也有份,
只是在心里想:我不是个敢做敢当的孩子。我觉得脸很热。
“上次你说要录磁带。我帮你问过了。你只要把磁带带过来就是。”
“好。我下次带来。”
“你的那只录音机还好吗?”
“还可以听听。”
“你上次说有点走音……”
“这阵子又好了。我也没修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爸爸一直在说你那台机器划算。”
“我大姨夫那时候弄了好几台这样的机器。在外面七百多块钱的机器,他们
内部搞,才四百。”
“你姨夫这一阵子还在上海吗?”
“没有。他可能要去珠海。但我大阿姨仍然留在深圳。”
“你干吗不让你阿姨帮你想想办法?深圳要比新疆好多了。要是我的话,分
配得不好就到深圳去……”
“我不好意思开口求他们。另外,有文件规定,任何部门不得截留应届毕业
的大学生。”
“是这么回事。唉,在中国……”
“早知道的话,我在大学里就动脑筋出去了。”
群群问过我,是不是打算以后出国去。我问她对这事怎么看。她说,她觉得
出去也没什么意思。我说,我也不怎么想出去,我只有在中国才写得出第一流的
作品;再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哪个国家,都是国家利益为重的。群群没说什
么。后来群群又问过我一次,是不是想出去,她可以帮我想办法找外国大学和担
保金。她说她不想出去,但她能帮我出去。我没有回答。如果出国得离开群群,
我不干。但现在两样了,我是知道群群不会到我的身边的,我也想出去,却找不
到出去的路。兰兰会不会出国呢?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我把吃冰砖剩下的纸揉作一团放在烟灰缸里。许坚还在吃着。
“算了。现在再后悔也没用了。”
“嘿。反正你以后是会有出息的,也不用为这个伤神。”
“我其实是没什么,只是有点恼火罢了。”
“征修,我是看着你一步一步出息的。你朝这条路走下去,没错。”
“哈哈。那当然。我现在知道我自己的位置。”
我到屋外去洗了洗手。贞贞在水池子里洗衣服。我说“谢谢你的冰砖了”。
她说这眉头什么。我把手擦干。进屋。
“贞贞在外面洗衣服呢。”“啊。我知道。”“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我答应
了你爸爸说替他带武侠书来的。结果这一次又忘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下一次我一定记得带来。”“不急不急。”
吃完了午饭,我决定去房红方那里。我好久没去了。
从天原新村到天山支路间的这段马路正在拓宽,一路上尘土飞扬。我感到很
烦躁。阳光热辣辣地晒在脸上。我觉得自己是一片在白天里游荡的魂。一辆74
路公共汽车从我身边擦过。我想回去,但又一想,已经出来了,还是去找一下房
红方吧。
“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一进门,最让我注意的依旧是这句话。
房红方家里也依旧很乱。
“老--朋友。好--久不见。想念得一塌糊涂。”
“他妈的。想念想念。”
“听说你分得不好,这一阵子情绪一塌糊涂。”
“他妈的。不说了。你这一阵子怎样?”
“还可以。小峰到我这里来过。这小子,他妈的昏过去。”
“黯之黯来过吗?”
“他上午还在这里呢。是和徐靖云一起。”
“这小子日子好过多了。”
“嘿,不特,我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了。”
“你接着打算怎样?”
“里纪打算和我合作开饭店。”
“哦。”
“我和黯之黯谈过了。我开生意,赚点钱,搞文化。”
“你的《木偶》第二期弄得怎样了?”
“我已经开始组稿了。胡同的小说给我了。黯之黯的说下次带来。你也拿一
篇来吧,怎么样?”
“好。可以。”
“你能碰上广化吗?”
“什么事?”
“如果碰上,也把这事对他说一下。”
“好的。我会的。”
房红方还是那付让我见了讨厌的样子。但是是我去找他的,也不能说他的这
付样子不好。《木偶》第一期的质量搞得不行。至少是我在《木偶》第一期上的
那篇东西是差劲的。我对房红方说,搞第二期,可得注意点质量。他说,当然。
我问茶叶在什么地方。他拿了茶叶,给我泡了茶。我掏出烟。他说他不抽“前门”
,他这儿有“高宝”。他给了我一支。我靠在黯之黯的沙发上,觉得不舒服。
房红方的窗帘是一片黄台布。在我们上一届学生毕业的时候,我从别人的寝
室里偷来的。后来我把这台布送给了黯之黯,说,让人在上面画一个骷髅,作为
“撒娇派”的标志。没想到黯之黯把这布给了房红方。现在我不好意思问房红方
要这块布,尽管我在心里不愿意让这块布成为房红方的窗帘。如果我把它拿走了,
房红方就没有窗帘了。
房红方拼命和我谈他的小说构思。我把烟圈一个个地从嘴里吐出来。我不感
兴趣。上次小峰说,房红方偷了他的构思。房红方在《木偶》第一期上的那篇小
说叫《船长》,小说中写得最出色的一部分就是:船长的船把一个岛给撞歪了。
小峰说这构思原先是他的,他对房红方谈过这构思,结果房红方招呼也没打就用
上了。
房红方还在指手划脚地说着。我一句话也没听进。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房红方本来是“东升文学社”社长。“东升文学社”是由一群文学爱好者组成的
文学社。那时候他的日子过得还算正常,尽管那时他写的东西比现在的更要一塌
糊涂上几百倍。后来是因为黯之黯住到了房红方这里,房红方才学着我们的风格
而改变了他原先的。我们刚认识房红方的时候,我对黯之黯说,“房红方这样的
家伙,教育起来困难得很。”黯之黯说,房红方人不错,是个好人;而且他有一
个房间,在他那里我们办起事来很方便。房红方在我们这帮人中混,纯粹是黯之
黯带出来的。从前房红方碰上我们象碰上大师一样;但那时他还不敢和我们一样,
他的生活还算有规律。后来黯之黯对他说:“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艺术家!”
于是他旷工越来越多,生活也就越来越有问题了。现在他干脆辞职了,要做“专
业作家”了。我觉得黯之黯是不该把他带出来的:人家本来挺好的一个人,现在
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房红方谈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就拿出一本书来向我推荐。我依旧没有听见
他在说些什么。他的胡子很长,看上去很脏。“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
房红方对黯之黯是无比崇拜的,因为是黯之黯带着他进步的。那时候房红方的家
就象是黯之黯的家;我们到这里来只找黯之黯,不找房红方。房红方居然在这种
屈辱之下也忍受了。那次广化到房红方这里来找黯之黯,黯之黯让房红方去买点
熟菜。房红方嘴里嘟嘟囔囔地不大情愿。广化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说:“保卫艺
术家,知道吗?为黯之黯这样的大诗人买点熟菜什么的,是你的荣幸!”房红方
只好去了。
我当着房红方的面还是给他面子的,我不会象广化这样地“打击”他。
我吸了一大口烟。房红方现在好多了。现在他也自我感觉是大小说家了。“
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他妈的,扯淡。我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站
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说,我下星期一把小说给他。真热。
外面有人敲门。房红方开了门。我又在沙发上重新坐下了。房红方回到屋子
里来了。他的身后站着阿生。我说“好极了,阿生,咱们多久没见。”
阿生大笑了一声。他妈的,笑得虚伪,我想。他和我握了握手。
“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吧。想念极了。”阿生说。
“你老是在忙些什么?”
“跑跑生意。”
“广化那里去过没有?”
“当然去过。我三天两头都要去。”
“这一阵子我跑分配的事,没空去看看他。”
“听说你毕业分配不满意?”
“怎么连你都知道?”
“当然。否则还叫什么朋友。你还打算去新疆,是不是?”
我“呵呵”地傻笑了几下。阿生是个标准的奶油小生。他身上穿着一件印有
星条旗的花衬衫。
“算了,别去新疆了。还是跟我一起跑跑生意吧。”
我说,“你他妈也不过只是刚辞职不久。自身都难保呢。”
阿生在沙发上坐下,骂了一声,说这沙发糟糕。我问他最近还碰上些什么人。
他说,他昨天在广化那里碰上围棋了。我连忙问,围棋分在哪里。阿生从口袋里
掏出一支外烟递给我。我接过了。他说围棋分得也不好,在群众艺术馆。我说,
“帮帮忙!群众艺术馆还算‘不好’哇?”“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嘛。”阿生自
以为是很幽默地朝我眨了眨眼。
我和围棋是在三年前认识的。那时我在上海师大和中文系的几个学生拉起了
一个“蓝潮”诗社。复旦诗社给我们寄了张请柬,说是让我们去参加他们的“屈
原诗会”。我们去了。请柬上说是在复旦大礼堂。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听了
一会儿诗朗诵。我觉得这些诗歌都写得很糟糕。在我们的身旁坐着复旦诗社将要
卸任的社长。他听见我们老是在嘲笑台上,有点恼火。这时候有个女孩子在上面
朗诵着“你象黄花鱼一样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于是我大声叫了起来,“马面鱼
!”于是马上就有人跟着喊,“橡皮鱼!”“咸带鱼!”台下大笑。复旦的诗社
社长被我们气得换地方坐。
诗会结束后,我们要走。后面有人问,“三位是不是上海师大的?”我说是
的。那人走了过来。他个子比我还矮,头发挺长。那时候我的头发还不长。他说
他叫何柏,笔名围棋,是上大文学社社长。我说久仰大名。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这
个名字。我对他说,我叫冯征修,笔名“而已”,以后有事可以多联系。我不喜
欢这小子,觉得这是个上窜下跳得厉害的形象。
两年过去后,我在广化那里又碰上围棋。广化说围棋这人不错。我这才和围
棋相互谈谈。后来围棋对我说,在复旦的那时候他也不喜欢我,也觉得我是上窜
下跳。我说我们彼此彼此了。
阿生问我,今天怎么会想到到这里来的。我说我昨天晚上睡在我奶奶家,就
在离这里一站路不到一点的地方吧。阿生说他打算去我家玩。我说可以嘛。那次
我给阿生吃过药以后,阿生对我一下子态度亲热起来。阿生这家伙是经不起捧的。
房红方在阿生到了之后就没有再提起编《木偶》的事。我知道房红方不愿收阿生
的小说。“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房红方现在至少可以认为自己的素
质要比阿生的好了。阿生也同样看不起房红方。天真热。房红方这里连电扇也没
有。
奶奶是七四年春天才搬到这里来的。我那时是在四川我父亲的部队里。七四
年的夏天,我又被我父亲带回上海。这次父亲离开上海时,我不用再随父亲去四
川了。我也不用去奶奶家住,而是在外婆家念小学五年级。这是让我高兴的。当
然,每个星期天和寒暑假我还是来奶奶家。刚和许坚认识的时候,许坚的个子比
我高;等念到中学时,尽管我是个矮个子,但还是赶上了许坚的高度。我讨厌奶
奶,但我还是要来。奶奶象是防范着我一样。但爷爷老是念叨着我。尤其是在夏
天,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来奶奶家。奶奶的虚荣心很强,她总是在夏天穿她年轻时
留下的旗袍。旗袍开叉很高,尽管奶奶那时已经六十出头了,她还会露出白白的
腿来。我年龄还小着。从九岁我就有一种欲望,我会找机会偷偷地看奶奶洗澡,
我想去摸奶奶的屁股。我已经记不完全那个冬天之夜了,那时候我还在念小学六
年纪。我从奶奶家回到外婆家之后的那个晚上,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梦遗。我遗
精了,因为我在梦中抚摸着奶奶赤条条的身体;在我的生殖器碰到那白色的躯体
时,我一阵兴奋地梦遗了。然后我醒了,裤裆里湿黏黏的。我觉得恶心,为这湿
黏黏恶心;也为奶奶的那形象重新在脑海里而恶心。但我在这之后还是有好几次
是因梦见奶奶的身体或者在梦中与奶奶交合而梦遗的,虽然我一醒来后的第一反
应是对奶奶的厌恶。
进入了大学之后,我知道了,我是有着一种强烈的乱伦意识。我怕让人知道
这个,一想到这个,我便恶心。在夏天想到这个,更让我恶心。
“广化还没去宝山住吗?”
“还没有。不过再过两天就要搬过去了。”阿生说,“你还到那里去过。我
都没到过那里。房子怎么样?”
“还可以。房子挺大的。”
那天广化让我去帮他搬家,我答应了。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去了。他小哥
和嫂子在给司机发烟。我到了一会儿之后,围棋也到了。我们帮广化把书、柜子
和箱子,以及盆盆罐罐都往车上搬。搬完后,我们就跟着车一起去了宝山。我感
觉那天天气不错。是个晴天,也挺凉快;也许是因为车开得快的缘故吧。
“房红方,你去过没有?”阿生问。
“没有。”房红方留着的胡子让我看得不舒服。他说:“什么时候我倒是想
去看看。”
“去玩倒是不错。”我说。
那天车开得很快。广化带了一只奶油蛋糕,结果在车上打翻了,浪费了很多
奶油。想起来我就觉得可惜。
卡车到了宝山。在广化新宅的楼下停着,我们又把东西一件一件地往上搬。
是在四楼。搬完之后满头大汗。幸好广化的房里带有洗澡间。我和围棋广化都进
去冲了个凉水澡。
中午我们去了宝山的街上。过去我和广化阿生他们都笑话孟浪的那帮人是乡
下来的,他们来上海是“乡下人进城”。但在事实上,现在这“宝山区”已经彻
底不是“乡下”了。宽敞的马路比旧市区里的马路更干净亮堂。马路的一边是新
村,另一边则是一整排大商店。我们在街上吃了碗拉面。我对广化说,“现在你
是加入了他们宝山帮了。”
但我们毕竟没有去找孟浪。我是很恼火孟浪的。广化也一向不喜欢孟浪。而
围棋,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孟浪。我们在宝山的大街上逛了
一会儿。后来我憋尿憋急了,就赶紧跑了回去。一到楼上我就撒。
当天晚上我们就回了上海。宝山蚊子多,不装好纱窗是不能在那里过夜的。
我把头往沙发上靠。“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楼下传来喊电话的
声音,是房红方的。房红方喊了一声“来了”。“你们等一会儿。”他就出门了。
“这小子最近在搞什么名堂?”
“还在写小说呢。他辞职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这小子,算什么名堂。就这种素质,还辞职。这不是作死嘛?”
“他想当‘专业小说家’呢。”我笑了笑。
“做他的清梦吧!”
“有什么办法呢。他最近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了。说不定过一阵子他就把我
们都不放在眼里了。”
“狗屁!上海滩转到要让他开的话,早着呢。”
“哈哈。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你阿生这水平,要说这话,也帮帮忙了!我
肚子里好笑。
“你长诗写得怎么样了?”
“五千行。打算过几天再接着写。”
“过一阵等我有空了,咱们也一同搞一下口兽,怎么样?”
“好哇。”在上海能象样地和我搞口兽的,一共没几个。广化也只能算是勉
强。要轮到阿生的话,不知要拖到多后面。我是不想伤他的心,他毕竟比要我大
上整整十岁。他是个老“文青”了。
房红方从外面进来。“谁的电话?”我问。
“是里纪来的。”
“哦。”我把身子重新挺起来。
“上次我约他一起去捉蛤蟆,他说再说了。刚才他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
去。”
“抓癞蛤蟆干什么?”阿生问。
“拿到市里去卖。七毛钱一斤。”
“搞错了吧?那是青蛙。”我说。
“青蛙难捉,可以卖到一块八。我们是捉蛤蟆。如果能捉到青蛙,那当然是
更好不过的。”
“卖给药店吗?”阿生问。
“不是药店,是菜摊。卖给人家吃的。”
“这东西也能吃吗?”我从来没有吃过癞蛤蟆。我从小乱七八糟的东西吃了
很多:泥鳅、知了、蝙蝠、黄蜂我都吃过,但癞蛤蟆,太恶心人了。上中学的时
候,我父亲部队里的人烧死了一只老鼠,本来是想吃的,结果有煤油浇在上面了,
一股煤油味,所以没吃。不过凭感觉可以看得出来,老鼠肉肯定香。
我洗完澡,许坚已经在屋子里等着我了。他又拿了瓶汽水来,已经开好了。
我拼命拿干毛巾在头发上扇着。我把毛巾放好,在藤椅上坐下。我闻得到身上的
肥皂香味。“明天去上班?”我问。
“没办法。奔命。”他把手上的杯子倒满了。灰黄色的阳光铺在桌上。今晚
我打算继续写一点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我的头骨又响了。”我说。
许坚笑了,说:“只有你听得见。”
我光着膀子,用手拍打着胸脯,啪啪作响。晚上可能会凉快些吧。许坚从桌
上拿起晚报,翻看着。
“晚上什么电视?”我问。
“《血的锁链》。”许坚说。这是日本的连续剧。
“连续片我不看。除非是武侠的。”
夕阳西下。此刻兰兰会在干些什么呢?我一静下来总是会这样想。外面有的
是一对对情侣,偏偏就不是我和兰兰。我把汽水喝了一口,但马上呛着了。
“小心点,别岔了气。”许坚说笑着,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他顺手打开床边
的收音机。
“听听调频。”我说。
我不愿意想起兰兰。想起兰兰就会有阵阵隐痛。有许多东西我无法改变。靠
后悔是没有用的。
许坚拨好了电台,又坐下。欧美流行歌曲。我把桌上的烟勾了过来。
以前在夏天我总是觉得兰兰的体形不及小敏。如果兰兰的前胸有小敏那么发
达,我就会更受不了兰兰她离开我。
那年我从黄山回来,身上带了两只西瓜。还没回到家,就给兰兰打电话了。
兰兰让我去她学校。我只好把西瓜和背包先放在和我同去黄山的那个同学的家
里。我去了她学校。我的样子象个乡巴佬。兰兰在校门口等我。她穿了件毛巾衫,
下面穿着淡花色的裙子。上外看门的老头想不让我进去。兰兰对他说,我是她们
开的补习班的学生。我心里有气,也只好忍着。她把我带了进去。
她班上有个戴眼镜的男孩,见我来,就朝我打招呼。我也很客气地回他。
“你怎么这么狼狈?”兰兰说。
“从黄山回来都没回家就直接到这里了。当然难免……”
“原来是你去黄山的。”
“怎么?”
“前些日子惠兰兰拿了一张明信片给我们看。写得挺有趣的。”他眨了眨眼
睛。他是个好人,老实人,我想。老实人就是弱者。
兰兰坐在我边上,对他说,“别烦了。”我笑了笑。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长得
挺英俊的家伙。兰兰让他坐过来。我有些恼火。我对这“英俊小子”有一种莫名
其妙的反感。“毛巾洗好了。”那“英俊小子”说。兰兰把毛巾接了过来,对他
说了一通日语。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心里一阵难受。
那天的天气也和今天一样热。后来我和兰兰在那里第二次“绝交”。从那天
起到我把《生命赞歌》寄给她,差不多有一年时间。
我拼命地抽着烟。幸亏她离开了我,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拖到了现在,
如果兰兰是因为我妈妈是疯子而离开了我,那我就会更伤心。小兔和小敏是知道
我的一切苦楚的;群群也听说过我妈的病;我的那些“圈子里的朋友”们也都知
道。只有兰兰。兰兰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分手是在一年前。我发现我妈有病是半
年以前。
许坚专心致志地看报纸。我听见外面有声音,知道是爷爷回来了。我吸了一
口烟,从藤椅上站起身。
“爷爷”我说,“你回来了。”
爷爷在门口应了一声。
许坚把烟掐了,站起来说,“我得回家吃饭了。”
晚上我得写诗了。好久没有写了。我的大多数焦虑就是因为这个。毕业的事
确实对我打击很大。但我绝不会因此写不出东西。群群的生日过去了。我必须尽
快地把长诗写完。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对得起自己。如果群群在把兰兰的故事对
我演一遍,那我就会更受不了。诗歌可以帮我减少很多感情折磨留给我的痛苦。
另外,我的名声在外面越大,我就越得意。自我陶醉能够使人忘掉很多不如
意。我必须在这以后的半年里,在名气上绝对击败黯之黯和孟浪。但不是因为写
诗歌,而是名气本身。我需要这种外在的东西,虽然我知道这是虚假的东西。我
愿在虚假之中陶醉。
但是这名声上的陶醉和长诗却是毫无关系的。黯之黯曾为他的二千七百行长
诗自豪过,因为那时他的这首长诗无论是在质量上还是在“长度”上都是在中国
的诗歌史上无以伦比的。他是个朦胧诗人。他的这首长诗也是我所唯一能赞叹的
一首朦胧诗。但是,我不会拿他的诗和我的诗作比较。现在我不会拿任何人的诗
和我的诗作比较。我只能和他们比较名声。因为现在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存
在这样的一首诗,是能和我的长诗作比较的。因为我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诗人,我
在这首长诗中唯一能给出的是一颗无可奈何的灵魂。我不是一个时代的歌手,在
我的长诗中,我所能做的事就是低着我的头。
我低着头倾诉。
————————————
①一九八六年,江泽民在上海任市长(市委书记?)职。现在我记不得是市长还
是书记了。--京不特1997注于丹麦。
〔未完待续〕
第九章
第 九 章
我到学校的时候,米康正好在操场上。我是和米康杨洋说好了的,今天我来
学校拿行李。我向父亲借车,父亲居然答应了。米康和我一起去了寝室。寝室里
凌乱不堪。寝室朝北,所以在上午不会有阳光照进来。我把箱子被子行李什么的
都理了理,一脸是灰。把没捆的东西捆了捆,都堆作一堆。米康也帮忙,弄得满
头大汗。我从门背后拿了块毛巾,对米康说,“去洗个澡吧。”米康说好的。
放假期间,学校来人把洗澡间的那些坏了的淋蓬头都修好了。冷水从头上淋
下来,我觉得凉快极了。米康搓了搓,就叫“It’s cool, it’s
cool!”。我听任水压着我的头。水花四溅。这是夏天。一到夏天,我就想
把整个自己放在凉水里。我闭上眼睛,用手抚摸着前胸。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黄可刚毕业。黯之黯每星期都要到这里来和我一起口兽
长诗。他来就带两瓶黄酒,我去买些熟菜。因为放假,学校里没有人,我们在一
间空房间里通宵写。夜里我们一遍一遍地冲冷水澡。看门的以为黯之黯是中文系
的,黯之黯就对他说自己是中文系的。我还能记得黯之黯的那些诗句:
路滚滚而来,路滚滚而去,
我们把马克思主义践踏成路
那时候我们都必须出口成章。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诗歌,我们都是真诚的。
搞口兽的时候我们不会去想,在这个社会我们只是些没人要的孩子。我们自己要
自己。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搞到了两包“醒宝”烟。我对黯之黯说,这次口兽有好烟
了;醒宝醒宝,清醒的宝贝。结果黯之黯倒是比我先睡了。我睡不着,不时地用
鼻子闻闻,素鸡有没有变质。那天晚上我们各写了三百行诗。
有时候冲完冷水澡,我们干脆什么东西也不穿,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搞口兽。
反正在这里晚上不会有人,更不会有女人。
冲完澡,穿好了衣服,我和米康回到了寝室。杨洋和萧午已经在寝室里坐着
了。还有一个女的,许玉骏,是艺术系唱歌的。萧午为了搞上这个女的,让我帮
他设计了七封情书。这些情书当然是设计得很出色的,因为在我设计的时候,我
是觉得自己在向许玉骏倾诉呢。她是个让我一见钟情的女孩,如果不是萧午抢先
了一步,我准会追她追得天昏地暗。
由于许玉骏在,我挺不好意思的。
“这屋子太乱了。”
“他妈的,都毕业了,还说这个。”杨洋笑了。
“有女同胞。抱歉了。”
“没事。”女同胞说。
“在你不特面前我们还能计较什么。”萧午只要有女孩子在边上,就会故作
潇洒。
“刚才理一下东西,米康也帮着搞。结果一身灰,所以我们去冲了个澡。”
“你爸的车什么时候到?”杨洋问。
“下午四点吧。”我把手指往头发里叉。屋子暗,在这屋子里我觉得不舒服。
萧午和许玉骏相互注视着,含情脉脉的样子。
米康的头发挺稀。那时候黯之黯说,米康的脸就是“绝望”的同义词。米康
不喜欢黯之黯,说这家伙象暴发户,他看不惯。
杨洋从汗衫里翻出一包烟来。一人一支。许玉骏不抽。
点上了烟,大家吹了一会儿牛。我说在这寝室里坐着不舒服,还是出去走走
吧。
我和黯之黯认识了没多久就形影不离了。打我一看见黯之黯,就觉得这人不
错。黯之黯和我一同办《撒娇》,把胡同孟浪也拉上了。
去年春天,黯之黯和我约好一同在上海师大商量办《撒娇》的事,让孟浪也
来。那时我和孟浪还没有相互敌视呢,我是为自己交上了孟浪和黯之黯这两个朋
友而自豪的。那天是黯之黯先到。我给黯之黯打了饭,结果他说已经吃过了,我
就把饭放在一边。一个小时之后,孟浪到了。孟浪没吃过饭。我说正好有一碗饭,
只是凉的。孟浪也不管,咕噜咕噜全吃下去了。我心里觉得挺过不去。我去孟浪
那里时,孟浪化了五元钱为我弄了酒,弄了热菜。我却没有没有这样对待朋友。
我总是稀里糊涂,怠慢了朋友。
我们在学校水泥路旁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下。萧午说他有点事要去办,和许玉
骏一起走了。杨洋问我,上次我们给“人民来访接待处”写上的那些东西回音来
了没有。我说还没有来。热气扑脸。我闻到一股从泥土里冒出来的气味。杨洋还
的过一年才毕业。以后我是得离开这地方单独地去闯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兰兰没有在我这里。她一点也不知道我的消息。但是我总感觉到她是知道的。米
康在一边叨叨地说,他一直是把我当做他的小弟弟。我一毕业,和他见面的机会
就少了。
米康自己有一间小屋子,也在上海师大后面的音乐新村里。我毕业前常去。
杨洋有时候也去。米康在那里有一台录音机,如果杨洋搞到什么新的磁带,就拿
过去放。遇上米康高兴的时候,他就把墙上的吉它摘下来唱几首歌。他说他喜欢
候德健的《归去来兮》。我那时没听外面唱过,他说了,我才知道这是侯德健的
歌。一般我也很喜欢候德健的歌,除了那首《龙的传人》;我一直怀疑侯德健写
《龙的传人》是在他脑子有病的时候。这是没办法的,谁都会在生命的某一个阶
段脑子出一点毛病。他不写《屠龙之神》是让我为他感到可惜的。米康唱侯德健
的《归去来兮》感觉也很打动我。“归去来兮,老友将无……”
我也带小敏到米康那屋子里去找他过。那天米康的旁边有一个女孩子。米康
的情绪很好。小敏一直听我说起米康,但那是第一次见。米康的手里拿着吉它灯
光映着他的半边脸。他看见我和小敏进来,连忙站起来。“啊,征修。我们刚才
还在谈起你呢。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是小敏。”我把手掌摊向小敏。“
米康。”“你好。”小敏向米康点了点头。“大家都好。”“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冯征修,上海的大诗人,京不特。我们刚才说起的。”米康对那女孩子说,然后
又转向我,“这是丽莎。外语系,八五级的。”我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她是外语系
的。外语系的学生喜欢给自己安派一个外国名字。群群给自己取的名字叫“乔安”
。我看得出米康是在动这女孩子的脑筋,我的捧捧米康。
“米康。黯之黯说你是他所见到的最出色的歌手了。上次他回去后和一帮朋
友都说了。大家商量下来说,什么时候我们为你安排一次‘米康演唱会’。”
“这个嘛,到时候再说了。我也不是很感兴趣。”米康和我挺默契,他在脸
上显出一付很不在乎的样子。
“你怎么不去灌磁带啊?”小敏问。
“小敏,你这还不懂。象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去求别人。只有让他们来求我
们。和唱片厂的家伙有什么搞头,那帮赤佬素质绝对差。”我帮米康说。米康笑
了笑,说,“在中国,一本正经地搞艺术只有自顾自搞。征修不也是从来不投稿
的么?”
“就是。”我说。
“你把曲子都录下来了么?”丽莎问米康。丽莎也一定知道米康会作曲,我
想。
“我这人懒,唱过了就算了。征修也对我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说让我把曲
子都记下来。结果我还是懒得弄。”
“胡同这小子。自以为作了点曲,就觉得了不起一样。我没听他唱过。他唱
得怎么样?”
“比起外面的流行歌曲嘛,当然是要好得多。是候德健的那种路子的。比起
你的和保罗·西蒙的那种,当然就差得多了。”
“我用的节奏都是最新式的摇滚节奏。现在美国有帮家伙在搞的那东西,你
看了准叫绝。”
“噢,对了,那首《人象一棵树》,你谱好了没有。”我问。
“谱好了。不过没写下来。你听听。我搞了个很长的前奏。如果有个乐队,
效果会更好。”米康拨着吉它。《人象一棵树》是我给米康写的歌词。那天米康
看了说好。他说如果我们合作,肯定能合作得很好。他让我把歌词留给了他。
人象一棵树,就不要问干嘛
人象一棵树
就剩下看天上怎样下雨
我们回过头来也能活下去
我们不问干嘛和干嘛
也能活下去
活下去了,我们能够活下去
因为人是一棵树
我们站在秋海棠的叶子上,我们
只是一群树
我们是树林
铺在秋海棠的叶子上,我们没有表情是树林
树林不说话
树林不看《参考消息》,树林不听短波
树林死去活来也平静
树林生长在各式各样的天空下
却只有一条根
这样我们的面孔都一模一样没区分
或者我们——
没有面孔。我们的眼神
象水晶棺材一样冷
那是秋海棠的叶子
那是蛇一样的长城
人象一棵树,就不要问干嘛
人象一棵树,就不要问干嘛……
……
米康唱得亢奋。小敏在我的身边专心致志地听。我用手指夹着烟,一动不动
地看着米康,直到他唱完。
“好!”我说,“乓乓响!”
“以前一直听征修说。好,真好。曲子真好。”
“歌词也好。歌词是我写的。”我对小敏说。米康笑了笑,转过头去,朝丽
莎看。丽莎一直看着米康,那样子很深情。她开始崇拜了,我在心里说。
因为我是上海的亚文化诗人。为了我的名头而崇拜我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我
只喜欢小兔,因为她能和我谈得来。现在我常常喜欢嘲弄一下我的那些崇拜者。
但我对小兔却是很真诚的。她喜欢我的名头,也喜欢我的诗人气质,但她对诗歌
根本不感兴趣。我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但是如果碰上别人的虚荣心强,我就不
一定受得了。我需要女孩子,需要很多很多……
树叶子发黄。偶尔还会有几张树叶子从我的头顶上方飘落下来,慢慢地晃来
晃去。音乐里的那些家伙晃着脑袋;找女孩子是我的乐趣,但是让我去找女大学
生们作崇拜者,太累了,就象搬今天这些东西,我得化时间,得故作高深,得谈
那些我不喜欢谈的东西,这都让我不舒服。
我在草坪上抓了一把草,揉碎,让碎片从指缝里漏下。
“你妈近来怎么样?”
“还是不行。我阿姨让我什么时候陪她去看看。”
“你给她找一些红枣和核桃仁。过去我妈也有过这病。吃这个会好些。”
“米康,我妈的病好象不是更年期综合症。”
“不是?”
“是精神分裂症。”我把我的脸埋在手掌里。象按摩一样,我的手慢慢地向
上移,插进头发。我妈的病,我想,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天空发蓝,云一丝一丝
的,阳光就铺在离我们只有几步之远的地方。我已经活到二十一岁了。做人总是
得碰上各种各样的麻烦的。人是一棵树,我真是一棵树吗?那毕竟只是歌词,他
们是树,但我绝不甘成为这样一棵树的。我不是一棵树,我写那歌词,是为了解
释我自己不是树。
米康在哼哼着他的曲子。杨洋在想些什么,我也不会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好
朋友,他们都对我抱有某种希望。我毕业了,去新疆的事还没有定,闸北区教育
局我不想去报到。我为什么要服从他们?决不,决不。
米康的后裤兜里插着一本袖珍本的圣经。“有人打你的左脸,连右脸也转过
来由他打。有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路。”不,我不是这样的人。我
用大姆指抠着石凳子。米康和杨洋说着话,我不感兴趣。四年,这是大学生活,
我自己考的大学。吹过我面孔的风也是暖和的,我又开始淌汗了。我没考研究生,
我毕业了。
萧午和许玉骏一起走过来,他们一脸笑容。我想,他们准是抓住了这点时间
在什么地方接吻什么的。
“不特。我们刚才碰上小敏。她想找你。”萧午说。
“她怎么没来?”我问。
萧午牵着许玉骏的手,“吃过午饭她到你寝室里来。她想找你单独谈谈。”
小敏要找我单独谈谈?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可谈的。萧午和许玉骏就在草坪上
坐下了。杨洋和米康也坐了过去。“征修,你怎么不坐过来?”我没回答。我在
石凳上把身子横下来,仰面朝天。“真没劲”,我说。
米康笑了笑说,“这小子还会没劲。”
我没说什么。我想到长诗和群群。
在那天去了黄可家的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了。我想着要把生日礼物给群群
送去。阳光已经铺在了上钢新村外的马路上。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很愉快。昨天的
天气也是这样亮,我想,群群的二十三岁生日不是个雨天。
坐上隧道车,我没有混票,因为在我的口袋里还有着许多零钱。车过了隧道。
到终点,我就下了车。肇家浜路的街心花园很正气。然后我坐41路。在南京路
下车,沿着陕西北路向北走,快走到顶的时候弯进一条弄堂,里面就是群群家。
走进弄堂的时候,我的脸开始发涨。我知道自己心跳的速度加快了。我希望群群
一个人在家,我不希望有别人。和群群在一起,我常常会很窘,尤其是在有别人
在的时候,我无法掩饰我的窘态。我一身寒酸,在群群树枝一样的神态前,我无
地自容。弄堂里的路面干净,象是刚扫过。我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门前,门开着。
我跨了进去。一个老头坐在院子里,他看着我。我说,找群群。他说,她好象在,
你上去看看吧。
我走上台阶。她家的房子是别墅式的,楼梯绕着上去。群群的房间在二楼。
我到了门前,门关着。我叩了叩门。里面没有声音。我说,“群群,群群。”里
面没有声音。门暗红发黑。我又叩了叩门。我在门前来回踱着步子。我觉得尴尬。
也许群群不在。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回过头,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走过来。
“你找谁?喂,你找谁?”她抬着头,样子很可爱。我蹲下身子,说:“嗳,你
好。你知道群群在吗?”“你来找群群阿姨吗?”“对的。”我说。我真想逗她。
我站了起来。“有人找你!群群阿姨!”她用力推着门。门被推开了。我没想到
门是掩着的没关。她一面叫着一面进去:“群群阿姨有人找你!群群阿姨有人找
你!……群群阿姨不在。”“她不在吗?”我没进屋去。
楼里挺暗。有阳光也这么暗。这房子是木头结构的。
“群群阿姨不在。”她出来了。
“小妹妹,”我说,“你帮我做一件事好吗?”
“好的。”
我又蹲下身子。小女孩看着我。我拉开包,从里面拿出那只玩具狗。“等群
群阿姨回来,你把这个给她,好吗?”
“好的。”她伸出两臂,把狗抱着接过去。“是阿姨叫你给她买的吗?”
这是我给群群买的生日礼物。我站起来,说:“对啊。”群群可没说要我帮
她买这只狗。小女孩抱着那只狗,她的两只小小的手都埋入了狗的绒毛里。她真
可爱。她搂着这狗的样子也可爱。如果我和群群的关系更深些,如果我和群群的
一家人都熟悉了,我也能会为这小女孩买一只这样的狗。我喜欢看她抱着这只狗
时的样子。狗很大;如果有三只这样的狗堆叠在一起,就和这小女孩一样大了。
群群以前说过,这幢房子里的人都是她家亲戚。她家也是个大家庭了。那么这小
女孩一定是群群的侄女或者外甥女了。
“你可别忘了啊。等群群阿姨回来,你就给她。”我拍了拍她的头。她转身
走到上楼去的楼梯那里。“我不会忘记的。”
“征修。”小敏推门进来。她穿着一件蝙蝠衫,下身是一条马裤。
“你可越来越漂亮了。”我侧躺在床板上,没起来。床上什么也没有,就是
床板。
“是这样吗?”她在床边坐下,“我听这个可真高兴死了”
我朝她眨眨眼睛。她也挤了挤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学校?”
“我当然知道。”她在我脸上吹了一下。
“毕业了。要走了。”
“要走了。”她学着我的样子说。我看见门被关上了。是她进来的时候关上
的。
“要不要我以后来找你?”
“随你的便。”她一脸朦胧。我看着她飘忽的眼睛,呼吸急促了一些。我的
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感觉到自己在勃起。我把双腿勾起来。阳光多少有点斜进
了屋子。她看着我。
“我可不想来找你。”
“是你不敢吧。是你的兰兰呢?还是你的群群?”
“算了。别提她们了。”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不是说要去西安吗?”
“不去了。想想去也没劲,还是省点钱算了。”她用手抠着床栏,“对了,
听萧午说,你去市委要求了去新疆?”
“嗯。”我看着窗外。那些阳光。“去新疆赚钱。”
“算了吧,就你这付样子?”
“赚钱的样子嘛。”墙上斑斑点点,显得“古老”。墙壁一点也不古老。
“几年?”
“六年。”天花板的四个角都挂着蛛网。
“以后我说不定来玩,把你吃穷了。”
“本人拒绝接待。”一只蜘蛛在慢慢地往下落,往下落。
“你敢。”她在我的肩上敲了一拳。
“下手怎么这么重。”我笑着说。
“好。再给你一下更重的。”她说着,真的又来了一下。
我的呼吸急促。她的拳头又要上来了。我接住,我把她往我这里一拉。她的
人倒了进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我把嘴一点点地挨过去。她闭上了
眼睛。我的嘴唇上去了。我侧过头。我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我的舌头被阻在她
的两排牙齿之间。我的舌头在她的牙床上移动着。我闭上了眼睛。
阳光映在我们的头上。我闭着的眼看见火红一片。她的两排牙齿分开了。舌
头伸了过来。我嘬吸着,嘬吸着,觉得有股甜味。
我睁开了眼。见她还闭着眼,我想笑。突然觉得她的模样很滑稽的。我的嘴
唇继续贴着。我的手托着她的背,一点一点地想下移。
屋子里很热。外面很亮。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腰带。
“征修!征修!”是米康的声音。我推开了小敏,过去开门。
米康见小敏也在,狡黠地笑了笑说,“小敏你来了。热吧。你们说话也太认
真了。刚才我在楼下叫了很久了。”
“他妈的。这天热得发烫。”我笑着说。小敏在一边笑,没说什么。
“你爸的车快到了吧?”米康说。
“差不多了。”我说,“我们一起去校门口吧。”
“杨洋他们是在楼下等着呢。”
“小敏,咱们走吧。”
杨洋和萧午都站在楼门口。一见到我就说,“怎么回事,我们在楼下喊了半
天。你这么没听见?”
米康在我身边说,“你们没看见小敏吗?”
外面的太阳很毒。我的头有点昏。我们慢慢地走。我们系的一个女孩迎面走
来,她朝我笑笑。我点了一点头。
她走过之后,米康问,“你们系的么?”
“一个年级的。”
“喔,一塌糊涂!”萧午皱了皱眉头。
“我们系这一届的女生没有几个长得象样的,都难看。”
“这小子在这种地方感觉怎么会好。”米康对杨洋说,“哎,杨洋。卡霞已
经走了吧。”
“走了。”杨洋说。
上星期是我最后一次碰上卡霞了。那天我和杨洋在东部有树荫的草坪上坐着。
卡霞远远地向我们招手。我们也招手,让她过来。她的个子大,她穿的裙子也大。
耳环在两边晃动。她走路的样子象一只氢气球。她走上前,一屁股就在我们旁边
坐下了。
“卡霞,你今天怎么来学校?”我问。
“我要回去波兰了。再来拍一些照片带回去。”她说。云的投影在草坪上移
动着。我和杨洋抽着烟。我和卡霞相遇的次数并不多,但杨洋和她一个班。卡霞
得回国了,我们以后也就不可能再见面了。她叹了一口气。
“在中国待了两年,这里好吗?”杨洋问。
卡霞毕竟是个女孩子,毕竟感情脆弱,我想。卡霞说,“你们都好。我会想
念你们的。”杨洋说,“我们也会想念你的。”我的手在地上挖着草。
杨洋也叹了一口气。我仰面躺下,也叹了一口气。鸽子们在天上飞,象活动
的灰尘。
“卡霞?就是那个波兰人吗?”小敏在一边问。
“嗯。”我撸了一撸鼻子。我的脸上都是汗。卡霞人挺好的。
后来卡霞说,让我们一起合个影吧。我们说好的。卡霞调动着焦距。我们还
是坐在老地方。卡霞把三脚架放得很低,只有一尺来长。照相机在架子上,卡霞
眯着眼看了又看。她的动作看上去笨拙,但很可爱。我和杨洋看着她。她对准了
焦距,让我们“准备”。我们说,准备好了。她按下了快门。“吱……”她急忙
地跑过来,“吱……”她在我们的身边坐下了,“吱……”她把双臂压在我们肩
上,“吱……咔嚓”。
尽管放假,校门口还是人来人往。校卫队中有几个是我认识的,他们朝我打
招呼,也朝米康打招呼。我走过去,发了一圈烟。米康开始和他们聊了起来。米
康父亲是中文系的退休教师,所以上海师大的大部分职工他都认识。我对校卫队
的人说,等一下我老豆部队里的卡车开来帮我运行李,我得等。校卫队的人从岗
屋里拿出两条长凳,让我和杨洋他们坐。我们一群人都坐下了。
校门是去年刚刚重新修建的。新校门建好了以后,校名由原来的“上海师范
学院”改成了“上海师范大学”。那是一年半多以前的事了,副市长来剪的彩,
那执彩带的两个女孩都是群群班上的。
荫影盖着我们,地上只有校门的影子。米康和一个校卫队中的人谈论着流行
歌曲,眉飞色舞。杨洋在和小敏拉着话。萧午在东张西望,估计他是又在想找什
么女人了。从东部不时会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女孩走过来。住在东部的都是些文科
生,文科生会玩。我抽着烟,偶尔也和米康他们搭上几句。
父亲的车该到了。我看了看表。
我父亲的部队在江湾那边。我父亲打七六年那时起就在那边了,而在这之前
父亲在四川只能一年回沪一次。我的整个中学时代是在那里度过的。我第一次到
那里时,那个地方很荒凉。一幢洋楼,九排平房,一条“七”字形的死池塘,周
围乱草丛生。到处都是长得很高很高的草,比我的人还高。那时候“四人帮”刚
倒台,马上恢复了重点中学。我还在外婆家年念小学六·七年级。家里人都要求
我去考重点中学,拼命让我复习。那个暑假,父亲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我在这
里是住在洋楼里,一天到晚只是看书、写作文和解练习题。屋子里都是红漆的地
板。他们对我说,这里解放前是英国人的疗养院。知了的鸣叫声很响,我看着《
小学作文指导》,老是想到屋子外面去。父亲让我在三天里必须写出十篇七百字
的作文来。知了的鸣叫在我的耳边,我只好拼命忍着。结果我没有考上重点中学。
我被分在了虹镇老街上的长白中学。人们都说虹镇老街是个贫民窟,风气很坏。
父亲把我转到了广中路上的长风中学。我只得离开我外婆家,去江湾镇我父亲那
里,因为长风中学离我父亲的部队只有五分钱车票的路程。父亲对外婆说,这样
他“容易管教一些”。
部队的院子不是很大。从前英国人的草坪现在都成了乱草猛长的草场,每到
冬天我都要放火烧草。我一个人住一间屋,在洋楼的二楼。那时候很少有武侠书,
我就只好找一些历史书看。碰巧弄到一本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我读了好几遍。
星期天去外婆家,觉得那里更亲切。平时没事,就到楼下当兵的那里去,和他们
一起发牢骚。那些当兵的大多是从农村来的,也有从城市里来的,也有是部队机
关干部的子弟。我很难和那些从农村来的大兵们谈得来;而那些城市里来的以及
部队干部子弟却都和我很相通,他们也比我只大四五岁。夏天,房顶上麻雀多,
我就从窗户爬到水落管上,然后爬上房顶去抓麻雀。瓦片被我踩乱踩坏很多,暴
雨一来,那洋楼就漏水,墙壁全都坏了。父亲从没想到那是我弄的,以为这里的
房子原先就是这样。否则他准得揍我。
我这一身聪明都是父亲揍出来的。那时父亲常常一把揪住我的脑袋往墙上撞,
我拼命把头往墙上凑,凑得越近撞得就越轻。后来学物理中的冲量原理,同学们
做一次实验还明白不了;我则在实验还没做的时候就已经领会得一清二楚--我
父亲已经用我的脑袋为我做了太多的冲量原理实验。当然父亲不会莫名其妙地揍
我。他揍我的前提是:他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有许多事并不是因为我错,但只
要他认为我错就够了;我越辩解,他揍得越厉害。我得感谢父亲,因为是他教会
了我忍受,教会了我把屈辱往肚子里咽。
自小我知道一点:这个世界是不喜欢标新立异的。因为我听名人故事听得很
多了。“他们都是从苦难中搏斗出来的”。从小我也想当名人;那时我想当数学
家,象陈景润那样,受人赞赏;或者当物理学家,象丁肇中那样拿诺贝尔浆。那
时我想,假如我成了名人,我就能让外婆生活得快乐些。
人一点一点大起来了,梦破灭得也多。这个社会总是一边把那些从苦难中熬
出了头的奋斗者捧出来,说“成功者总是经历了无数苦难的”,一边却又把新的
苦难强加给那些想要有所作为的人们,甚至用舆论和行政手段想方设法地努力来
陷害他们,攻击他们,甚至彻底消灭他们。还去指责谁是伪君子呢?这个社会就
是一个大伪君子,让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它。为什么还要去指责那些为生存而
挣扎的“伪君子”呢?
卡车开来了。我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车停在校门口。我走上去。车门开了。
我说我的那些朋友还在那里,我得和他们讲一下。父亲说,别说了,上来吧。我
只觉得对我在校门口的那些朋友们负疚。杨洋米康那里也许会不高兴。父亲催着
我,我没办法,只好登上卡车。卡车又开动了,目中无人地驶进了校园。这卡车
也象是一种军人的跋扈,我想。那个司机是我认识的。
卡车在寝室楼前停下了。我把父亲带到了寝室。那司机也在后面跟着。我打
开门,说,就这些。
在小学三年级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奶奶终于受不了我了,父亲把我带到四
川他所在的部队里,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副团”。在这之前我还不曾离开过上
海。从上海到成都得坐三天两夜的火车。我父亲是“探亲”,他有卧铺票。我在
火车上和父亲睡一个铺。火车上的人们让我感到亲切。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唱得很有力。第一次去四川的时候,铺对面有个女
兵,我很喜欢她来摸摸我的头。她也是从上海上的火车,要坐到咸阳。我老是跑
到她的身边,拉她的辫子。“喂,喂,你要小心,火车会把你从上面翻下来的。”
她睡中铺,听见我喊,就朝我白眼:“没大没小。你应当叫我阿姨。”“喂”我
就是不叫她“阿姨”。她不理我,看着窗外。“小孩子,没大没小。”窗外有时
候是田野,有时候是一座座飞奔的山坡,到了后来还整天钻山洞。火车一进洞,
车厢里的灯就全都打开了。我睡了一觉醒来,那女兵坐在窗前磕瓜子。爸爸说,
你醒了。那女兵见我醒了,就冲我说,瓜子吃不吃?不吃不吃,我说。“我给你
吃。”不吃,我说。边上的人都笑了,爸爸也笑了。他拿一面镜子给我一照,我
见镜子里的我嘴巴旁边都是口水在往下淌。“不想吃!”有什么好笑的,我一点
也不想吃嘛。
卡车开到万体馆。父亲说往左。卡车开进了中山南一路。马路很宽。我的头
骨咯咯咯咯地响。马路两边长着粗大的梧桐树。米康和杨洋他们没有一起来。刚
才我本来是想叫他们一起来的,但见我父亲的这付样子,我想还是算了,免得罗
嗦,也免得让我的朋友们更不高兴。
父亲在四川的部队就在青城山脚下,部队的大院有上海的一个区这么大。那
里很难得见到阳光,整年阴天。我和我父亲住一间屋子。斜面对的就是青山学
校——部队子弟学校。到那里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得很好,我觉得舒服,又觉得自
己好象是睡在火车上。每天醒来,大院的喇叭里放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
开始的半年我也没有去读书,因为我的户口不在部队里,学校里不给我进去读。
后来父亲化了不少公夫,他们才让我进学校。我在青山学校是读四年级,事实上
是比上海跳了半年,因为上海的学校在那时是春季班,而这里是秋季班。父亲怕
我回上海跟不上,所以宁可让我在青山学校先紧一点。反正都是小学,父亲说。
我功课倒是没拉下,但是因为个子在班上最小,又是新来的,所以在班上常让人
欺负。同桌的一个女孩子对我挺好,她姓丁,名字我记不清了。当时我根本不分
好歹,别人欺负我,我就只会欺负她。有好几次,我都把她惹哭了。在班上整天
就我事最多。老师对父亲说,我这人老不安定,上课不是说废话就是做小动作。
学校后面不远处有铁丝网拦着。铁丝网外面就是“部队之外”的区域我常常
钻出铁丝网去。铁丝网外面有一条沟很深,但是干的。我拿绳子拴在铁丝网的水
泥桩上,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沿着沟壁往上爬。过了一阵子之后,绳子不知道是
让谁给解了。我就不再玩这“登峭壁”了。
班上有个民工的孩子,外号叫“钱广”,老来惹我。有时候惹急了我,我就
用摔跤的方式把他摔在地上。这小子很坏,老是用指甲抠我的面孔。我一般总下
不了狠手,按照我在上海时的习惯,把他摔倒在地就算了。但是他爬起来还是会
用指甲来抠我。如果换一个人,就会在把他摔倒在地后用脚狠狠地踩他,但是我
总觉得踩不下去,总觉得下面是个活人。虽然他是个可恶的小子,旁边的小孩也
喊“踩他!”“踢他!”我还是没办法恶狠狠。但是他一起来又要找我麻烦,用
指甲抠我的脸。我的脸上被他抠得一道一道的。虽然打架时我比他厉害,但是打
完架,他没在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而我回到家里,父亲见我脸上有伤痕,不是在
我脑袋上给我几下子就是给我耳刮子。和人打架我从来不哭。父亲揍我,我也不
敢哭,一哭他就出手得更厉害。
“车过隧道多少钱?”我问爸爸。
“六块。”爸爸上了车,把车门又关上了。
卡车开进隧道了。车开得很快。可能因为今天是星期天的关系,隧道没有堵
塞。平时隧道堵塞的时候,很多车子挤在隧道里面没办法动。隧道里污浊的空气
令人作呕。
卡车开得飞快。隧道里的日光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闪。
青城山我只上去过一次。那时候我舅舅来部队里找我父亲,说他要去青城山
玩。他对父亲说,想把我也带去。父亲答应了让我跟舅舅去。第二天一早我们就
出发了。我们在水壶里装满了水,带了一捆香肠。
舅舅对我很好。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七六年他失踪了,说是因为同性恋的事。
我和舅舅上青城山,我们是从山背后上去的。山间里都是林霭。我们沿着山
道走。我想找庙和道观,因为在庙里可以看到许多神像。那时候上海庙里的那些
神像都让文攻武卫给砸了。我是个喜欢听童话和神话的孩子,看见神像,我就能
自己给自己编故事。舅舅对我讲的和这神像上的角色有关的许许多多故事也是我
所从来没有听过的。
他指着一尊泥塑像对我说,“这是黄帝的塑像。”我不知道黄帝是谁,但给
我留下的印象很深。“黄帝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皇帝’。”舅舅说。
从青城山回部队,我们在路上搭了一辆军车。我很累,回到家里就想往床上
爬。父亲叫我下来。我只好下来。他给我一只空菜油瓶,让我去买菜油。我硬着
头皮说好的。他对舅舅说,“有必要在小时候就培养小孩子的毅力。”我把气往
肚子里咽。
父亲老是说,他要教训我,是因为他养活了我;如果我不用他养,他也就不
会来管我。其实是他把我生下来的。他把我生下来,我一点也不感激他。那时我
虽然不知道该怨谁,但别人将他们的意志强加到我的头上,我就会恨。我老是莫
名其妙地恨。
这样,我越来越感觉到,父亲是不应该这么被我怕的,但他在使得我怕他;
毛主席也不应该是个这么受尊敬的大人,但是他在使得人们尊敬他。那时想到这
些,我只会咬牙,在心里“哼”一声。我整天提心吊胆的,看见父亲的面孔板紧,
我就感觉到他又在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又要揪着我的脑袋往墙上和门上撞。
春节随父亲探亲回到上海,看到外婆,就想在外婆家留下。父亲不让。我哭
着不肯走。父亲一把抓住我的后领,我一路哭声地被拖到车站。我的心里疼啊!
我多少懂事了一点,我知道了,在那我所无法对抗的强力面前,我只有屈从;尽
管在心里诅咒,但我也只好是屈从的。
我在床上躺着。托着腮帮子,我想,总算又办完一件事了。父亲部队里的卡
车开走了。屋子里没有一丝丝风。录音机开着。
刚才父亲让我把行李拿下车。看了看我,说,没什么事了,是吧。我没吱声。
他上了车。然后卡车就开走了。
父亲以前对我说过,什么时候我有能力在经济上自己养活自己,那么我们在
经济上的关系也就是非父子间的了。刚才我看着他那眼神,那眼神分明好象是在
说,到此为止了,别再来指望我了。我受不了他这神气。我毕业了,我也不会再
去求他。这次运行李,我在学校里偷了些木板,是打算给父亲的。这样一来,我
这次也不欠他什么了。
我在录音机里换了一盘磁带。还是那“天下一家”(We are the
world)。我想,我们不是这个世界,我们渺小极了,可怜极了。
卡车从学校里开出来的时候,米康在后面摇手。小敏的眼里漾满留恋。我看
了看他们,也没多说什么。这好象是一个象征。天气闷热,我恍恍惚惚。我彻底
离开了上海师大。
"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我翻了个身,从枕头下取出兰兰在今年我生日时寄来的生日卡片。面子上是
圣诞画。我看得难受。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兰兰还想得起给我寄这个。兰兰还
没有忘记我的生日。
我和兰兰是打初中就认识。高中一年级时她和我同班,坐在我前面。那时候
她梳着长长的辫子。上课下课,她的辫子甩来甩去。我呆头呆脑地觉得自己喜欢
她。上课的时候,我就用桌子夹她的辫子。要是她向前低头,就马上觉得辫子被
夹住了。她还得背过手,把辫子拉出来,然后再回头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喜欢她
朝我瞪眼。她瞪眼的时候我装傻。我说窗户上有一只麻雀呢。
我把音乐卡片打开。里面“嘟嘟嘟嘟”的生日歌让我渴望着再能见到兰兰。
但是这让我又觉得不可能。兰兰总会躲避着我。毕业前我去找过她。我给她先写
了一封信,说:我要找你。我非常想见你。如果你不在,我会把上海外国语学院
翻找破掉的,找消失掉的。
那天孟浪他们在上海大学文学院的大礼堂开诗歌朗诵会。我也去了。围棋也
在那里,见我到了,他很高兴。他不喜欢那帮家伙。几个女生在台上跳迪斯科。
我发现以前胡一飞寝室里的一个家伙也在。我和他打招呼。他叫孙林,毕业后去
了海南岛。我问他海南岛的情况怎样。他说不怎么样,所以在那里待了一年多他
就不想再待下去了。“你回上海了?”我问。他说他在装璜加工厂。他过去也写
诗,但这几年不写了。他问我现在上海“地下诗坛”的情况怎么样。我说吃不准。
我还想和孟浪他们比一比在名头上的高低呢。我把围棋介绍给了他,让他们谈谈。
台上的女孩子开始朗诵黯之黯的诗歌《保卫孤独》。场子里暗暗的。我拿起
围棋的板烟斗,装了一斗烟,用火点上了。
朗诵会散了以后,我和孟浪他们假惺惺地握了握手,说你们好你们好什么的,
我得去上外,找一个老朋友。
走过铁路,沿着东体育会路走下去,转弯。阳光热辣辣的,我流着汗。暑热
的日子我总是昏昏沉沉的。卡车从我身边开过,扬起尘土。我往一边躲避。
我心里不想再往前面走。但我命令着自己:得走,得向前走。六十五弄。我
强迫着自己。四号。我抬头往楼梯上看。走。我想,我得走上去。我胆怯得很。
四零四室。我敲门。没声音。敲门。好久没人来开。我松了一口气。
从兰兰家到兰兰的学校寝室约有七分钟的路。我不怕兰兰和她的同学看见我
这付丧魂落魄的样子。也许兰兰见了我会讨厌我。我想,我的衣服多少有点破。
我硬着头皮,向外语学院的学生区走。过桥。几个上外的女孩。上外的女孩有不
少是漂亮的。遍地阳光晃眼。传达室。传达室的老头朝我看着。我对他笑笑。进
去。拐弯。再拐。进六号楼。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
“同学。日阿语系日语专业八二级的寝室是在什么地方。”
“五零九。”
“笃笃”。我敲门。
“谁?”里面问。
“笃笃”。我没回答。继续敲门。
“谁?”门开了。一个女同学探头出来。“是你?”
我认识她。从前常在兰兰寝室里见到她。“啊,你好。我找兰兰。她在吗?”
她看着我。我知道她在肚子里笑我。“兰兰出去了。你不知道?兰兰每星期
四要去学钢琴。”
“哦,这样。那就这样吧。等她回来,你对她说一声,我来过。”
我没有找到她。上海外国语学院既没有破掉也没有消失。我松了一口气,马
上感到失落。
走出上外。我觉得迷惘。阳光遍地那么晃眼。我渴极了。我的口袋里只有一
角钱。我又没有方向了。
我下意识地朝虹口公园那边走。过去我常常和兰兰一起在这条路上走。我再
走走吧,我想。虹口游泳池门口都是人,在等着买游泳票进去。天桥在我的身后。
一辆101路车向天桥上开去。阳光也落在虹口体育场里吧,我不愿意去想。虹
口体育场的旁边就是虹口公园。阳光,树荫;树荫,阳光。书报亭。我走过了虹
口公园的正门。前面是22路电车站。人很多。一辆电车正好开进来。我跑了过
去,拼命挤上车。我抢到了一个座位。我看着车窗外,人们还在挤着。
我怎么会坐上这辆车的?车开着。放站。第一站是江西路,第二站是石门路。
我想打一会儿瞌睡,又静不下心来。车开到陕西北路。我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
下车。一下车,车门就关了。旁边的人一定都看不懂。
群群住在陕西北路,我想,群群在不在家?我太累了。
“群群。”群群房间的门开着。
“啊,你来得正巧。我刚回来。”群群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用手示意,让我
坐。桌上放着本歌谱。
“你在看这个?”
“没看。随便翻翻。”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打开,倒在杯子里,递过
来。
“嗯。谢谢。谢谢你了。”我心里感到一阵宽慰。刚才我还渴得冒烟呢。
“算了吧。什么‘谢谢’。”群群笑了。
她的笑容象一丝凉爽的芬芳。我喝了一口汽水。“刚才去了上海大学文学院,
他们在那里开诗歌朗诵会。孟浪他们也在那里。”我说。
“你不是和孟浪他们的关系很不好么?”
“敷衍敷衍。我是不会给他们捧场的。”
“现在还有人在说你的坏话吗?”
“好多了。比前一阵子好多了。嗨,不再臭名昭著了。”我看着群群。她舔
了舔嘴唇。她身上穿着一件连衫裙。“最近几天没碰到你,真想你。”我说的是
真话。
“是吗。”她笑了笑。
窗外的天空真蓝。
窗外的天空里有几朵很浓的云。我躺在床上。因为我光着膀子,身子下面的
席子上都是汗,有点黏。
我过去有过一张空白的音乐卡片,在去年圣诞时给群群寄去了。我没有在上
面写什么话,只签了个名。还有什么必要在上面写一些什么呢?印着的那些话已
经足够了。以前我在这方面非常做作。进入大学这四年,我改变多了。和群群认
识后,我就不喜欢这种表面上的形式了。也许是因为自己拥有了一种新的表面形
式罢?
我听见门外有声响。一骨碌跳了起来。妈妈进来了。
“学校里的东西我都拿回来了。”我说。
“好,好。”妈妈嘟嘟地说。她在椅子上坐了。“没错的。”她说。
我知道她的幻听症又来了。“妈。你在说什么嘛。”
“我听见有人在用麦克风问我,那事情是不是都好了。我说没错的。”
“什么那事情?”
“我也不知道。”
“那是幻觉。我对你说过。那是幻觉。你怎么不信我的话呢?”
“我知道你爸爸在外面和林亚男搞上了。”
“妈。我对你说,这是幻觉。”
“什么幻觉!幻觉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林亚男还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同事
呢。幻觉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是你自己想得多了,就幻觉到这声音。这叫白日梦,知道吗?妈妈,你不
要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幻觉都当是真的了。”
“我自己想得多?我不会这么下流。什么林亚男,什么高葵茵,什么小老婆。
我自己想怎么会有这么下流的。我不会想这种东西的。我知道,你好呵,又在搞
什么名堂。我知道你呵,都在鬼鬼祟祟,就当我不知道。”
“妈。你不要去理会那些声音好不好。那是幻觉,你怎么可以相信。”我的
声音有点发急。我恨。我恨许许多多。
“好,就算是幻觉……”
“不。就是幻觉。你说‘就算’,就是你还不认为它是幻觉。你要相信:这
是幻觉。是幻觉!”我的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
墙上的那些绿色花纹,一个圈一个圈的,看得让人精神分裂。我努力使自己
平静下来。
“妈。这样吧。过几天我陪你去华山医院看一看。”
“没用。我去看过医生。给我配的那些药。吃了一点也没用。还是有声音。”
“你是在哪里看的?”
“地段医院。”
“是什么科?”
“外科。”
“外科有什么用。”我哭笑不得,“我陪你去华山医院看看吧。什么时候?
你说吧?”
她迟疑地看着我,说:“不用了吧?我自己会去的。”
“不行。”我说,“我一定得陪你去。”
现在她对一切人都怀疑,就相信外婆、妹妹和我。如果别人说要陪她去看病,
她准会说别人是想谋害她。
她还坐在椅子上,目光显得痴呆,嘴里嗫喏着。
“妈。你上去吧,我得洗澡。”
“好的。好的。”她出去了。带上了门。我松了一口气。
我确实想冲一冲凉了。我在屋里拿了一条毛巾,走进洗手间。我往水斗子里
一坐。水龙头里的水很凉。我用手搓洗着。
我不是个幸运儿。但或许每个人都有一本自己的难念的帐。也许我不该去怨
恨。我为什么这样被生出来了呢?我的头骨咯咯咯地响。洗手间的灯昏昏黄黄的。
墙壁“轰轰”地响,隔壁那家伙在搞房子,他在用电钻冲着墙壁。我觉得烦极了。
水流过我的肩头。我真想成为强者,但我无法成为强者。我不能改变我妈,让她
变得正常。我也无法使兰兰重新到我的身边。如果我有钱,我能办很多事,但是
我只能被困在贫困之中。有什么办法呢?妈上楼去了。在楼上,她还是会把幻觉
中的声音当做是人家拿麦克风在对她讲话。我不愿意看见她。我不愿意见到她呆
滞的目光。除了使自己变得麻木一些之外,我难道还想改变目前的这一切吗?我
真不该出生。但我也不会自杀。我为什么要死?在我想到“死”的时候,突然又
想到:如果妈妈死去的话?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有着这样的愿望吧?如果妈妈死
了,我会比刚才更难过,但只是一时的伤心罢了;这样我就不会再总是一看见她
就为她伤心……
我把水龙头开得更大。
我得陪妈去看一次病。我不愿意看见她病得这付样子。明天吧,或者后天。
我的手在肩上搓着。录音机里的带子还没放完,声音传过来。
"Hello, It's me you're looking for. I can see in your eyes, I can
see in your smiles......"
〔未完待续〕
第十章
第 十 章
我和妈妈说好了,早上先去看病,然后她才去她单位拿工资。我起床挺早,
没有睡懒觉。起床的时候,阳光惨淡,带着凉意。
妈妈从门外开门进来。她说昨晚“那个声音”对她嚷了一个晚上,她说她吃
不消这样下去了。我看着妈妈。她的头发蓬乱,衣服不整。我觉得她可怜极了。
我说我下点面条吧。妈说,还是让她来下。我坐下了。还是让她去弄这些吧,她
找些事做说不定能减轻一些幻觉的骚扰。
在日常生活中妈妈什么事都做不好。她总是置身于那些在十年前看上去还有
价值而在今天却已毫无意义的工作,除此之外,她对生活好象是漠不关心的。她
做饭常常糊,她做的菜味道总是怪。她本来就是一个党叫干啥就干啥的人:党只
让她好好工作,她就只搞好工作;现在还念念不忘她的工作。现在她所编的稿子
已经不受这个社会欢迎了,她却还是一心想发稿。她的脑子出了毛病,对于她单
位里的那些同事,对她的单位里的那些当官的来说,也是灾难。有什么办法呢?
我都无可奈何了,更何况他们。
妈妈把她煮好的面端了进来。我说,放在桌上吧。我看了看表,才六点半。
我把面喝了下去。她把面都煮烂了。
在对面的那栋楼有人打开窗户。
我把空碗放在一边,掏出烟,放在嘴上。
对面楼里有人把头探出窗外。
“你年纪轻轻,少抽些烟了。”妈妈一边洗碗一边说。我从桌边的椅子上站
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在躺椅上坐下。
妈还在外面洗碗。和妈走在路上,我总会觉得抬不起头来。从小学六年级的
时候起,我就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也许这就是纯粹的一种心
理障碍吧。我能轻松自在地和别人同行,却不能够若无其事地和自己的母亲同行。
我看着烟头上焦黑的部分在慢慢地向下移。
“妈,你都准备好了吗?”“我再找找月票。……在这里。噢,好了。”“
病历卡呢?”“拿好了。”“怎么样?走吧。”“好的。”“华山医院。我们坐
隧道车过去吧。”“嗯。”
今天比昨天要凉快些。我觉得窗户外的蓝天荡荡漾漾,让人看的舒服。我锁
上了门,让妈走在前面。妈走路的样子也笨拙。真可怜,我想。我跟在后面。
在前面十几米的地方,住在我们楼房的楼上的老太太挎着个菜篮走来。她朝
我笑笑。“买菜?”我问。“去菜场看看。”她说。
这几天我没有等到关于去新疆的消息。对于政府的办事效率,我从来就是信
不过的,除非是公安局抓人。而我的这事又不是他们“应当办的事情”,也许他
们得把我写上去的条子压上一两个月,也许他们置之一边,根本就忘记了。
我们走出了新村拐了两个弯。在那边施工队的栏杆旁就是隧道车的车站。妈
妈把手交叉地放在胸前。我尽可能地不使自己的眼睛往她那边瞧,我尽可能地使
自己洒脱一些。她本来是不愿让我陪她去看这病的。我逼了她好几次。一定要去
的。这不是孝道。我不会因为道义上的责任而去做什么事的。妈的病一直这样下
去,我受不了。就象一个磁场,她在我身边会让我局促不安。我受不了这种压抑。
如果这样日子一久,我自己也得精神分裂。
隧道车来了。我让妈先上去,我跟在后面也上了车。我没有月票。
我小时候身体很好。从出生到小学,我只生过四次病。记得我有一次得了肺
炎,发烧的样子很吓人。那时候我只有四岁,住在外婆家。妈妈去了干校,父亲
在四川的部队里。外婆背着我到苏州河边的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小儿科。在医院
我只觉得迷迷糊糊没有什么知觉。后来病好了大人们才对我说,那时候我昏过去
了。在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上绑着针。外婆对我说,这叫吊盐水。我看
见外婆旁边,妈妈和小阿姨也都站在床边,她们的后面是外公。我看见他们都在
微笑。是晚上,我觉得房间里又暗又白,日光灯迷迷糊糊。妈说,“醒了。”小
阿姨问我疼不疼。我觉得针插在手上有点痒,很舒服。“不疼。”我说。外公说
我很刚强,不怕疼。其实真的不疼。外婆让我闭上眼睛睡一会儿。我没睡,还是
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妈妈他们围着我,微笑地看着我。我莫名其妙地想哭,眼泪
流了下来。小阿姨他们都问我,什么地方不舒服。“疼吗?”妈妈问。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哭,反正不是因为什么地方疼的缘故——我根本不觉得什么地方疼;
但是大人问我,我没办法,一定要说出个名堂。我撒了个谎,说,昨天我和弄堂
里的三毛玩时摔了一跤,所以现在脚疼。其实没有这个事,我只是想哭。外公说,
“不哭了,不哭了。我给你唱个歌了。”然后他唱了一首那时的革命歌曲。“打
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一切反动派。”这首歌的旋律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是
一支唱得很快的歌。妈妈把一只苹果放在我的枕头边,说,好了以后吃苹果。妈
是特地从干校赶上来的。那时候我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希望生病,生
病的时候妈妈会到我的身边来。
到了华山医院,我拿了一角钱对挂号的说,“神经科”。里面的人递给我一
张内科的挂号单。我说,不是内科,是神经科。他说这里没有没有神经科;神经
属内科。他找了我一分钱。
妈和我一起进了楼。我把病历卡放在桌上。我们的得在走廊里等。走廊很暗,
不时有病人坐在那长排的椅子上喘息着。“四十一号、四十二号。”护士不时地
出来报号。我们也在那长排椅子上坐下了。六七分钟后,轮到我们了。
妈在医生桌前病人坐的椅子上坐下了。医生问,什么地方不舒服。那医生是
个男青年,戴着眼镜。
“是这样的。她有幻听,想配点药。”站立在一边的我说。
“什么?你说清楚些。”
“她有幻听。她常常听见有声音在那边响。”
“‘嗡嗡’的声音?”
“不是。是有人讲话的声音。”
“对对对,就是这种声音。”妈妈插进来说。她似乎又沉浸在这种幻觉之中
了,“一会而‘好的,好的’,一会儿‘可以可以’。还有……”
“这不是在我们这里治的。”那医生皱着眉头说。我心头一紧。看着医生那
厌恶的神情,我很难过。
“这里不也是包括神经系统的治疗吗?”
“不是的。她得去找精神科。我们这里没有。你们得去精神卫生中心,在宛
平路。”
如果患者不是我的母亲,我见了也会厌恶的,我心想。
我陪着妈出了医院。快十点了,天开始热了。“那么我们去宛平路吧。”我
说。
黯之黯的家就在宛平路附近,东安二村。他的父母都是工人,有两个弟弟。
其中有一个弟弟也得过疯病,不过现在多少不发作了。他家的地方很小很挤。我
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常常去他家。他家别人都住在一○三室,但他所住的那间屋
子是贴着楼房一○三室的墙在外面另外搭出来的,属于违章建筑。我到他家里去
的次数多了,和他家里的人都熟悉了。有时候他妈妈见我到他家会笑着骂几声“
这个死鬼,又来了。”“这个死鬼。”我问他黯之黯有没有在,她就会说他在那
违章建筑里面。然后我就从窗户里爬进去。这扇窗就算是黯之黯的屋子的“门”,
因为是违章建筑,没有另外在楼墙上开一道门。里面很暗,人在里面非得开灯不
可。有时候我是逃学去他家。那时候我总觉得黯之黯的交际深广莫测。常常会有
很多朋友在黯之黯那里喝酒。
黯之黯让我去他家喝过几次酒。有一次小峰也在。我刚从群群家出来。黯之
黯家自己酿的糯米老白酒,味道很不错。小峰是个酒鬼。黯之黯拿一盒邓丽君的
歌曲在他的那个破旧的录音机里放。我喝了酒就感伤得受不了。黯之黯知道我是
为了群群的事。“没办法的,我们这种人,老是得失恋。”他说。
黯之黯见到过群群。那天我带群群去文联的礼堂,黯之黯也在。然后黯之黯
在外面对朋友们说,群群是小知识分子腔,象个小程乃姗。我对此很恼火。“小
知识分子腔”也就算了,反正可以胡乱定义;但说群群象小程乃姗,则绝对是胡
说了。群群不是那种人,完全不是的。朋友们对程乃姗都反感。后来我找到黯之
黯,问他有没有放过风。他连忙说,搞错了,开个玩笑。我说,开玩笑也别往我
们各自所喜欢的女孩子身上乱拉程乃姗之类的形象。放一点我的风也就算了,把
群群拿去和程乃姗比较,这不是在恶毒毒地侮辱我和群群吗。他说,辟谣,马上
就去辟谣。我说,算了吧;说我坏话还没关系,别他妈的污蔑我所喜欢的人;如
果我听见有人乱说兰兰群群的的话,我是得找他拼命的。
小峰是酒鬼。糯米酒淡得很,他喝了很多。黯之黯说喝完就乘兴写诗。我说
到时候看吧。我觉得暗。我的头骨在响。我回想着在群群家时的那些事,我感伤
极了。小峰在对黯之黯读着他最近写的诗。
“这期《撒娇》打得差不多了吧。”我说。
“哎,不特,我有个构思,绝对漂亮。”黯之黯说。
“什么?”
“我们设计一封邓丽君的信,撒撒娇,你看怎样?”
“算了吧。”我说。
“你这只赤佬怎么没一点幽默感。”
“对,搞一封《邓丽君来函照登》。”小峰也觉得黯之黯的主意好。
“好吧,”我对黯之黯说,“你负责炮制。”
“这种东西也不用动脑筋的,反正大家愉快愉快吧。”黯之黯喝了一口酒,
“等喝完了酒,我们一个人凑合几句,不就完事了?”
黯之黯让我把小峰收入“撒娇派”。我说用什么笔名。黯之黯说小峰喜欢喝
酒,得用一个醉一点的笔名。我说,就叫“土烧”吧。黯之黯说“土烧”这笔名
好。小峰也同意了用“土烧”。
我问黯之黯还有没有酒了,这一罐都喝完了。黯之黯站起身,又到大屋子里
去倒了一点出来。
我点了一支烟。我觉得轻飘飘的,愉快;又觉得感伤。黯之黯屋子里的那盏
八支光日光灯很黯弱。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往上升,往上升……
“……梅花,梅花,年年放,越冷她越开花;梅花坚韧象征着我们崴崴的大
中华……”
我想睡,又觉得这歌词滑稽。被人赶到了孤岛上了,还在说“大中华”。黯
之黯用一块冷水毛巾敷在我的脸上。
“别睡,别睡!喝点茶吧。”
我喝了几口茶。小峰把一张纸递给我。他们已经把邓丽君来函照登炮制好了。
我看见最后一句:“……真想对你们撒撒娇呵。”
我说,好吧,拿去给他们打印吧。
黯之黯的妈把头探进来,向里面看了看,笑嘻嘻地说:“你们几个死鬼,死
鬼,呵呵……”
屋子很暗。黯之黯坐在一边抽烟。他的脸上看上去有一抹黑影。他在胶鞋厂
的工会图书馆里干,工资不高,但不管怎样,他很体贴朋友。在我没烟的时候,
他会不知不觉地在我的口袋里塞上一包大前门什么的。他有领袖意识,这是让我
以及广化他们那些朋友不能容忍的。因为大家都不愿委屈自己。但武非和黯之黯
不好,倒不是因为黯之黯的领袖意识,而是因为大家玩的是两个不同的圈子。我
则是同时在这两个圈子里都玩的。孟浪在暗地里做些什么,我心里也清楚。
小峰在一边说起他在苏州的几个写诗的朋友。我不感兴趣。黯之黯和苏州的
那帮赤佬有联系,是小峰拉的皮条。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蠢。为什么不向外地努
力努力呢?黯之黯比我更没钱,但是他玩得比我转多了。他说我不会做人。我觉
得我做人并不象黯之黯说的那样糟。我喜欢得到点荣耀什么的,但我年龄小,出
来得太晚,让人家领了先,现在再想挣一块地盘,难极了。
我又喝了几口茶。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
黯之黯朋友多,而且都是些两肋插刀的朋友。我从小学到大学,就没有在一
个地方住满上三年过,而且中学时我住在父亲的部队里,另外,进了大学以后,
在大学里交的朋友也不多。我的朋友太少。就这几个朋友也帮不了我的忙;我自
己又不愿求人,不愿对人低头。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搓搓手罢。
黯之黯出身工人家庭。他看不惯败落的资产阶级家庭,所以他才放风说群群
象程乃姗。群群的家庭确实是败落的资产阶级家庭。但是虽然我可以看在朋友交
情的份上把千百个败落的资产阶级家庭骂得一文不值,但我决不容许有人说群群
坏话。说她象程乃姗,更气死我。上次广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这是黯之黯放
的风,他向我道歉过了。广化说,“就是嘛,我想你也不至于是个如此色中饿鬼,
去找素质这么差的女人。”我说,“他妈的。黯之黯这小子才是色中饿鬼呢。他
在上师大勾的那些女的,全都是些长得一塌糊涂的乡巴佬,全都是些Miss.
Terrible们。”
黯之黯妈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让我们洗脸。我和小峰都客气了几句。我擦了
一把脸。黯之黯和小峰在一旁谈着那帮外地诗人。他们谈着北京的那帮朦胧诗人。
除了黯之黯的诗歌,我没怎么读过朦胧诗,但那时北京的一个朦胧诗人顾城
来我们上海师大作过报告。胡同对我说过,顾城是个喜欢到处作报告的朦胧诗人。
那时我和黯之黯还不认识。顾城在东一教室开讲座的那天,我也没去听。因为“
从北京来的朦胧诗人”这个名头很大,东一教室挤满了人。我从西部去东部,路
过东一教室,就也在门口张了张。顾城坐在讲台上,半闭着眼睛,一付很沉醉的
样子,在那里朗诵着“地平线”什么的。我看一眼就走了。后来我和黯之黯认识
了,也谈起过这事。黯之黯说,那次顾城把他的丈母娘也带去了上海师大。黯之
黯说顾城的丈母娘是上海人,她知道了顾城写诗,让他好好学学赵丽宏,争取考
大学。“赵丽宏是个太监一样的人。顾城听了这个后气坏了,”黯之黯说,“所
以顾城把丈母娘也带去了上海师大,让她知道在大学里有很多大学生是崇拜顾城
的。”我说这下子顾城倒是他妈的风光了。我不知道顾城写的是什么样的诗。有
一次党校给过我一本《舒婷顾城诗选》,他说好。我都没翻看一下就送给寝室里
的一个同学了。因为我当时只认定了一点:凡是党校喜欢的读物,肯定是愚蠢的
“新潮追随者们”读物。
小峰说,他不喜欢顾城的诗歌,太黏了。
到了精神卫生中心的大门口前,妈给了我一元钱,让我去挂号。这里给我一
种诡异的感觉。一种诡异的气氛。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精神病院。以前在电影里
我看得很多,一想起来到就有恐怖感。
“初诊四角”。我拿起了找回来的钱。来来往往的都是医生、病人和病人家
属。有些人我一看就知道,是先天性痴呆。
我和妈在长排椅子上坐了。我想抽烟,但我看见不远的地方医生在阻止一个
人抽烟,所以我没把烟掏出来。墙壁是一律白色的。医生们穿着白色的褂子。我
不时地会想起电影《弗朗西丝》。我觉得自己想呕吐。我问一个医生,九十三号
在那个门诊室。他向里指了指,说,在六号门诊室。我把妈带了过去,在六号门
前的椅子上坐下。等了几分钟,叫了号,妈进了门诊室。里面是个胖胖的中年女
医生。我也跟着妈进了门诊室。医生问,怎么回事。我说我妈有幻觉。那医生瞟
了我一眼,说,“不是问你呢。”她那口气象是在训斥犯人。我没作声。
我的头发很长很蓬乱,而且我身上穿得衣服很糟:一件红花色的漆布夹克式
衬衫,是中国独一无二的一件,敞开着套在上身;里面是在前胸写有大大的“撒
娇第一·京不特”的毛巾衫,因为胸前敞开着,所以人们都读得到这几个字。虽
然我今天没有穿拿件带骷髅的、写有“天天撒娇”的“不特衫”,我身上的这一
套也够让人觉得我是“非正常”了。“非正常”就是和他人不一致。在中国就得
和他人一致,得有一个清一色的“中国人形象”才行,否则就是不正常,就是精
神有问题的征象。其实我本来也不敢自己设计“奇装异服”穿,但我这“京不特”
的名头给我壮了胆,所以我才敢小小地与众不同——因为在大学里,人们都已经
知道了:京不特是与众不同的。然而不管怎样,这里不是上海师大;进了这里的
大门,我便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这身穿着很麻烦。我很怕医生到时候也把我当成
是住院病人,硬是拖进住院部去。虽然在这里住院必须有病人家属和病人自己的
同意才行,可我还是有点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阳光穿过窗格子射落到医生的写字台台板上。妈妈有点气愤:“你态度好一
些嘛!”我觉得我们好象是在被戏弄。
医生让她把病情谈一下。妈妈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病。
“他们都说这是幻觉。我总是听见有声音在我的耳边响。他们说这是幻觉。
我觉得这不可能。”
“什么样的声音?”
“有时候‘十分好,十分好’,有时候说‘高明,高明’。”
“就这些?”
“有好多了。我是编辑。编稿子的时候就是听见有人在我的耳边说,‘有道
理,好’。遇上错的地方这声音就说,‘不行,不行’,‘不对’。”
“还有呢?”
“有时候‘可以的’。”
“还有呢?”医生一边问一边记录。
我想起公安局来我父亲部队和上海师大找我,向我“了解情况”、与我“聊
天”的时候,也是边听边这样记录的。
写字台上反射过来的阳光很亮。
“有的声音很下作。一会儿说‘轧姘头’,一会儿说‘小老婆’。”
医生把头转向我:“你妈妈变得这样时,你爸爸妈妈的关系怎么样?”
“不很好。夫妻分居两地嘛。”我说。
“好的。”医生记录着,然后又转向我妈,“还说些什么?”
“有时候说我自杀。有时候说‘走掉了’、‘不给他,不给他’。我问‘给
什么呢?’没有回答。”
“还有吗?”
“还有‘蛮好,蛮好’。我问什么‘蛮好’,工资还是房子。”
“还有吗?”
“说‘寿头,寿头’。我说,‘多给我一些,我也要。’那声音哈哈大笑,
说,‘好球,好球’。我说,‘我只是完成指标,又不是参加比赛。’它说,‘
你倒是会说话。’”“还有吗?”
“让我想想……,对了,‘不要他,不要他’。我说‘一家人分不开’。它
说‘太道地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让我想想……。好象是前年。”
“一开始是怎样的呢?……你出去一下。”医生让我退出去。我退了出去。
走廊里很暗。我在长条椅上坐下。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对面坐着一个头
发蓬乱的老女人。我想呕吐。妈妈的病我只有背着了,外婆这么大年纪,妹妹还
不懂事,妈又不相信别人……我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是好是坏,都是没有办法
的。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同学们都羡慕我。我的父母都是党员,红色保险箱。人
家看看很好哇:父亲是军官,妈妈是编辑。可是“人家”毕竟不是我,他们所羡
慕的家庭也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我宁可让自己出生在一个普通工人的家里,
象黯之黯那样,穷就穷了。我宁可自己没有被生出来。
对面的那个老女人在哼哼唧唧。我觉得这过道太暗太黑了。
现在“人家”也不会再象过去那样了。现在“共产党员的家庭”才不希罕呢。
人家对当官的都不再有好感了,对“党员”更没好感。在大学里,“脑子有病的
人才入党”。妈妈的脑子原先是没病的,现在出了毛病,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家
庭是我的,我就免不了。
对面那老女人晃着身子。我恶心极了。
我是个地球上的生命,这倒霉我认了;我是中国的公民,这倒霉我也认了:
毕竟我还没有成为非洲难民;我还没有被安胎在母猪的肚子了,到头来一刀被人
宰了。
门诊室的门开了。一道白色的光线斜在过道的水门汀地上。我迎了上去。妈
出了门。我问:“好了。”妈笑着摇头说“好了,就配点药。”
我接过处方单子,看了看。上面是长长的一串药名,在三个药名前勾有勾记。
“氯丙蓁。安坦。安定。”我说:“妈,你坐一会儿。我去取药。”
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妈妈去单位领工资。我向43路车站的方
向走着。我没去找黯之黯。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再说黯之黯也不一定在家。阳光
很毒,把地面映得白白的。我在树荫下面走着。我觉得自己可怜。我真想待在家
里用凉水好好地冲洗冲洗。
我拖着脚向前走。一个撑花伞的少妇和我擦肩而过。我的头皮有些痒,可能
是因为头发太长的缘故。大木桥。打浦桥。卖棒冰的老头走过我。我口袋里有几
角钱,但是我不想买棒冰。
夏天越来越让我难过了。小时候我那么喜欢夏天。那时候夏天就是游泳的时
候,就是在弄堂里乘凉的日子。甚至到了中学,在我住在江湾我父亲部队里的时
候,我还是那么喜欢夏天。那里的桑椹,吃得我一嘴紫色;那里的葡萄,我总在
它们还没熟的时候就去摘着吃,一咬就满口唾沫泛出来——酸极了。那时候阿多
阿姨怀着孕。我听说孕妇喜欢吃酸的东西,就摘了一书包葡萄给在外婆家住着的
阿多阿姨送去。现在阿多阿姨的儿子,我的小表弟,已经六岁多了。我大学毕业
了。夏天的女孩子越来越漂亮,我却越来越落魄了。过了这个星期,我就得靠自
己挣钱养活自己。从前我总是为自己想象着婚礼,现在则越来越多地感觉到自己
这辈子不会结婚。父亲说过,我毕业后他不再会给我一分钱。
夏天的冷饮花色更多了。如果我有钱,就会吃光用光的吧;也许可能会攒一
点下来。攒钱干吗呢?现在的物价越来越贵了。去新疆的事看来是泡汤了。我是
不想去闸北区教育局报到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接着该干些什么。过吧,日子总得
过下去的,到时候总会有路走的。
我的汗衫湿透了。今年的夏天真热。我扇动着衬衫的沿。
这衬衫是两个月前我用萧午给我的废画布做的。那时候天还没有这么热,是
在毕业前的那几个星期里。一到晚上,就觉得天气好爽。有一个晚上,我和萧午
杨洋他们还汽车从上海师大到我家骑了个来回呢。
那个傍晚我在学校里瞎逛,碰上杨洋迎面走来。他说他和萧午都在找我,让
我去找一辆自行车,因为他们都有了自行车。我觉得奇怪,还没明白过来他的意
思。我问杨洋怎么回事。杨洋说,反正没事,他们决定一起骑车上我家去。我说
我没车。杨洋让我想办法借借看;他也帮我找找,有没有谁有车可借。
天还没暗,校园里都是复习迎考的学生吃了晚饭在散步,一棵棵枝叶茂密的
大梧桐树是让人幽闲的。杨洋他们已经考完了。而我们毕业生则在一个月前已经
考试结束了。我突然想起胡一飞有一辆车。他也许在学校吧。杨洋说,我去找胡
一飞借车,他们在校门口等我。
胡一飞的寝室里有好几个中文系的女学生,是和杨洋他们一届的。胡一飞其
实也是个羞怯型的人。我没想到在他寝室里会有这么多女孩子。胡一飞以为我是
来和他谈毕业分配的事的,让我坐一会儿。我说不坐了,问他有没有车。他从抽
屉里取出钥匙,说,“明天早上我要用的。”
“我就晚上用用,”我说,“你们继续谈吧。”我朝胡一飞眨了眨眼睛。他
呵呵地笑着。
“下面靠门的那辆。”
“我认识你的车。”我跑着下了楼。
萧午和许玉骏的车是他们自己的。萧午以前对我说过,许玉骏给了他一笔钱
让他买一辆自行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萧午在女人的事情上是个喜欢
夸张的人。但不管怎样,许玉骏是个很出色的女孩。那时我是对她一见钟情的,
如果不是萧午在这件事情上抢了先,我准会天昏地暗地追求许玉骏的。
“萧午。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突然想到要去我家玩的?”
“是骏骏说起的。她说她从来没有去过你那里玩。反正没事,大家都闲着没
事,去你那里玩玩吧。小江也去。”萧午说。
小江叫江慧星,是杨洋班上的女生,和我也是很好的朋友。
“对,是我发起的。怎么样,小土,欢迎吧?”许玉骏说。“小土”是从前
群群班上的那些女孩们给我取的,因为她们认为我是“土匪”。后来群群她们那
届毕业了,群群自己也不叫我“小土”了,这个“名字”却被东部后几届的女生
接过仍旧用在我头上。
“当然,我不可能不欢迎。我们走吧。”我不敢和许玉骏多说话,怕引发出
我自己太多的感情。
萧午写给许玉骏的情书,其中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是我帮他设计,用“口
兽”方式写成的。当然许玉骏是不知道这个的。我在这些情书之中其实是在抒发
一种真情,这个萧午也是不知道的。平时我给杨洋和那些中文系学生口兽的情书,
他们都把底稿保存的很好,这样他们也能在之后模仿这底稿而自己设计新的。但
萧午每次都不留底稿,所以每写下一封总是来找我。我是在向许玉骏倾诉,但读
信的人却丝毫没有想到这是“小土”的声音。我的感伤主义呵。
有一次萧午读了我《第一个为什么》中的一些章节,对我说,“不特,你如
果够朋友的话,就把这十八行删去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他要把这十八句用
在写给许玉骏的情书里。这小子是昏了头。第一,这长诗是我写给群群的;第二,
这首长诗是一部人类的伟大作品。“这是人类的永恒恋爱。你寄出的这些情书只
能是一时性的。你帮帮忙!分一分主次吧。我不是专搞通俗文学的天才,如果我
不是有我长诗中持续着的这种爱心,我也就不可能为你们设计情书了。”那时我
这样对他说。他听了倒没吭声。
我们的自行车在中山南一路上驶的时候,有一段路没有路灯。我差一点摔倒。
到达我家的时候,快九点半了。我们把车停在楼外。
月亮小,天就显得很高。进了屋,我便把录音机打开了。杨洋和萧午问我要
新写的长诗部分看。萧午先是作深沉状,然后说,在他所知道的诗人中,我是那
最有才气的。我当然也说他画的画比艺术系出来的学生画得更出色。萧午这小子
当面捧我,这意思就是想让我当着许玉骏的面捧他一下。我是个“很有才气的诗
人”,这在上海师大里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上海的“地下诗人”们也都是这样
认为的,除了一个孟浪之外。我是一个喜欢被人捧被人欢呼的人。
我常常也和杨洋萧午谈到“两个秘诀”:一个是爱情,对爱情越假越真;一
个是艺术技巧,只有把艺术当骗术,才可能在技巧上如火纯青。
杨洋让我在誊完后把草稿给他。“第四部分,”他说,“我只要这一部分。”
第四部分是情感倾诉最多的一部分。我说,我已经把第四部分誊完了,草稿拿去
吧。我正在打算写第五部分。
我对萧午说,让骏骏去洗手间冲洗一下吧,骑车骑得出汗。他问,骏骏,想
洗一下吗。好的,她说。香皂在窗台上,我说。
“杨洋,我们等一下也冲一下吧。骑车骑得一身汗。”
门外有钥匙声。妈下来了。我打开门。妈的手上拿着一条西装短裤。
“啊,妈。几个同学一起玩玩。”
“噢,好好。你们玩吧。征修,这条裤子是外婆给你买的,你拿去穿吧。”
“唔。”我接过裤子,“今天我还要回学校。”
妈上去了。我脱下军裤,把西装短裤穿上,挺合身的。杨洋说样子不错。
骏骏洗完澡出来。小江进洗手间去了,骏骏又跟了进去。
日光灯晃动着。可惜太晚了,我说,否则的话可以买一些饮料呵,酒呵什么
的一起喝了。
“对了。我本来还打算买一包外烟的。今天太匆忙了。”萧午说。
“不用那些了,我们还没有到甩派头的时候呢。”杨洋说。
一会儿,小江和骏骏一起出来。“你们男男头们去洗澡吧。”骏骏说。她的
黑裙子飘动着。“难为情。我这里没香水……”
“小土说这话了。嘻嘻。”
阿咪阿姨在外婆家。
外婆说,“征修,你好久没来了嘛。”我说是因为分配的事。
“听说你被分在闸北区教育局?”阿咪阿姨说,“不怎么好嘛。”
我笑了笑。我说上午我陪妈去看病了。外婆问我医生怎么说。我说我们先去
了华山医院;人家让我们去精神卫生中心,我就陪她去了。
“午饭还没吃吧?”外婆问。
我“嗯”了一声。外婆去厨房帮我弄饭去了。我在沙发上坐下了。外婆家的
通客堂间挺爽快的。阿咪阿姨问我这一阵子好么。我说还可以。我累坏了。
阿咪阿姨是我在外婆家第二小的阿姨。比阿多阿姨大三岁。她现在是在教育
学院负责编译工作,工作挺舒服的。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正是那时搞上山下乡的
的时候。她那个时候思想好,写血书坚决要求去北大荒。结果上面批准下来。她
去成了。怀着满腔理想去了北大荒建设兵团,一年回上海一次。她去的时候,我
还只有两岁。每年春节前她回来,总是带很多葵花子回来。有一次她回上海,家
里的人去火车站接她,看见我在弄堂后面的垃圾箱上站着和一群小孩子一起玩,
就把我抱了下来,带我也去了火车站。
那个时候阿多阿姨还在念初中。阿多阿姨有很多小人书,我平时就喜欢拿在
手上翻。有时候阿多阿姨的同学也来外婆家玩,我和他们都认识。有一次阿多阿
姨的一个胖子同学把小人书都拿走了。我不肯让她拿,她还是拿走了。我对阿多
阿姨生气。阿多阿姨给我买话李吃,我也不要。她的同学来找她时,我把她们都
关在门外不让进。阿多阿姨在我身后叫着,“她们不是那个拿走小人书的人!”
我说我不管,都是坏人。过一会儿外婆把我哄走了。但是在这以后我还是一想到
小人书的事就不高兴。那个胖子没有再来过。小人书就这么没了。后来阿多阿姨
说,那胖子生病死了。我说,“哼,那天她拿走了这么厚的一叠啊!”
我现在总觉得那时候的阳光特别黄。那时外公要哄我午睡,抱着我哼京剧样
板戏。天花板是黑色的,很黑很黑地一道一道凹进和凸起。我只看过一场《智取
威虎山》,我可以把座山雕和栾平讲的台词都照样学下来。有客人来,我就问,
“你知道座山雕看见联络图以后怎么说的吗?”他们说不知道。我就学一遍给他
们看。客人总会说我聪明。外公在一边笑,说我不学好。“英雄人物不学,反派
角色说的话他倒是都记住了。”
外公看了《红灯记》,就对我讲李玉和,讲鸠山,讲王连举和铁梅。我听外
公讲过很多遍,却没有看过电影。有一次外公弄来了一张票,他抱着我去电影院。
但电影院管票的说,不行,小孩子也要票。外公也没办法。门外等退票的人很多,
外公就把票给退了。回到家里,外公又对我讲了一遍《红灯记》的故事。听着听
着,我就睡着了。后来我稍稍长大一点,被大人硬是拿到了奶奶家里去住,电台
里一天到晚放《红灯记》之类的,奶奶也喜欢唱《红灯记》和《沙家浜》。但是
我没看过《红灯记》电影,到现在也没有。
阿咪阿姨站在大立柜前试着衣服。我把饭碗收了起来。外婆说,放在厨房就
行,她来洗。我把菜在菜橱里放好。走进屋。一圈圈阳光从客堂顶延伸出天井部
分的天窗里落下来。我坐在沙发上,掏出烟,点上。
“你年纪轻轻,可以少抽一些烟了。”阿咪阿姨说。我笑了笑,吸了一口烟。
天花板现在是白色的了。那时候我的几个姨夫一起动手,把天花板重新做过了。
本来的黑色天花板只保存在我的记忆之中。我更喜欢黑色的。我把头往沙发上靠
了靠。
“小吕叔叔最近怎么样?”小吕是阿咪阿姨的丈夫。
“在他们专利局有两帮人。一帮是听他的。反正现在他还是个副局长。”阿
咪阿姨说,“小吕的弟弟现在在美国。”
“我知道。”我说。
“我在和平公园练气功,碰到一个外语学院毕业的女的,跟我说了几句外语,
”阿咪阿姨说,“后来她问我在外面有没有人认识,她想上美国去,想找个人搞
担保金。后来我把这事告诉小吕,问小吕。小吕就给他弟弟写了封信。上次,她
第二次回国,他们两个见了面。那女的很漂亮。小吕的弟弟精得很。他说要出来
可以,但得结了婚才行。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大概没成吧。”
“小吕叔叔怎么不出去呢?”
“他现在不想出去。下半年我倒是要去德国了。”
“哦。我倒不知道嘛。你是怎么办的?”
“我写信去申请学校。结果好几个学校都来了录取通知。然后我找我在巴州
的朋友担保一下,就行了。”
“读什么?”
“德语文学博士。”
外婆笑着插了一句:“你妈妈上次来还说,让阿咪阿姨把你也带出去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哪有这么容易?”我说。群群倒是曾经对我说过,如
果我想出去,她可以帮我的忙。那次我把话给说死了。我这个人太要面子,不愿
意求人。我不会让阿咪阿姨把我弄出去的。我不会求他人。顶多我会让她把我的
诗集带出去,找一家出版社。
“你那时候在大学里专业搞搞好,考个研究生不是挺好的。去写什么诗。和
政治有关系的,总没什么好的。”阿咪阿姨说。
我笑着说,现在已经这样,只好算了。她是好意,我知道。如果我妹妹要选
择我今天的这种生活,我也会劝她“不要这么愚蠢”的。
“我看嘛,人家兰兰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你甩了的。”
“不是的。”我连忙辩解。这东西怎么说呢。外婆家这么多阿姨,全都对我
说写诗没什么意思,如果我处在她们的位置,我也会说。但是我不愿意自己听见
这些。我是落魄的。我知道有很多人看不起我。人都是势利的。但势利又有什么
不对了?我也势利。没出息的人被看不起是应该的,看不起没出息的人也是应该
的。我不会怪别人看不起我,也不会怪自己看不起没出息的人。只是我受不了别
人看不起的目光。芸芸众生,我算什么呢?我佩服阿咪阿姨。她还没有看不起我。
就算她看不起我,我也佩服她。
那时候她去了北大荒,在那里挣扎了近八年。她臀部生了瘘管,到上海来开
刀。动完手术后回到北大荒,看破共产主义红尘,就让我别的阿姨姨夫们捅了后
门,进大学去广州读德语去了。
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抽屉里看见了她的好多本日记。她以前曾经很虔诚
于毛式共产主义。在她的第一本日记的扉页上写着:
心在胸头笔在手,无私无畏即英雄。
写这个的时候她才十六岁。我真羡慕她:哪怕是受了愚弄,也轰轰烈烈过。
中苏珍宝岛一役,中国的军队死了不少人,有不少人因战死而成了英雄。有一个
炮手叫杨勇的,身负重伤还在战斗。他的故事我从小人书上也看到过。阿咪阿姨
就把报纸上介绍杨勇的事迹剪了下来,贴在日记上。在一边她写着:杨勇哥哥牺
牲了。如果有这么一天,我盼望着这么一天,也能象杨勇哥哥一样走上战场,我
一定会为杨勇哥哥报仇,杀尽侵略者,捍卫我的祖国。
她是工农兵大学生。从广州外语学院毕业后被分在了北京中央马列主义编译
局。她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觉得没劲。拼命搞调动,调到了中国国际旅行社北
京分社。当了一阵旅行社翻译,又觉得没劲。她毕竟看穿了。八○年她得肝炎回
上海治疗时,考了同济大学德语系的研究生。现在在外面都不承认工农兵大学生
她也无所谓,她毕竟已经是德语硕士,那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学历已经不再能说明
什么了。出国对她来说方便,而且是有好处:为什么不再到德国去拿个德语博士
学位呢?傻瓜才不呢。
我还记得她那时考同济的研究生,老来问我,让我帮她搞语文的复习资料。
我那时候是在考高中。他们那一年考研究生容易得很。小吕说,他们单位上有一
个人同时自学考了大学和研究生,结果大学入学考没考好,研究生倒是考取了。
我误了年代,不然我也会去考研究生。小时候我志向大,想弄上五六个博士学位。
大学几年下来,才知道那时候的想法是很可笑的。
阿咪阿姨也在沙发上坐下了。我问她,她翻译的那本德国小说找到出版社了
没有。她说没有。我拨弄着手指。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我觉得自己好象是要
闷死在夏天。阿咪阿姨说,要出版点东西真不容易。我笑了笑。
外婆坐在桌边看报纸。阳光好象淡些了。
阿咪阿姨说,“征修,你英语学得怎样了。”
“好久没看了。水平可能不行了。”
“如果你想出去,这个可不能丢。”
“那当然。上次我在外滩的公共汽车上,碰上几个外国人。他们可能是迷路
的。其中有两个女的,挺漂亮。我看挺可怜的。我在他们旁边,听他们是说德语。
我想如果你在就可以帮他们指点一下了。我的德语很糟。我结巴着说‘
Sprechen Sie Deutsch oder, sprechen
Sie Englisch?’”
“呵呵,你还会说几句德语。不错嘛。”阿咪阿姨说。
我笑笑,说,“在大学里和高中里自己学过一阵子,至少这几句还是会说的。
那女的很惊奇,看了看我。我又重复了一遍。她连忙说‘Ja,Ja。’我还没
继续说下去,那男的就叫她下车了。我挺想帮她们忙的。”
“你还会说什么?”
“还会一句‘Ich Kann kein Deutsch
sprechen。’”
我在高中的时候开始自己学起了德语。那时兰兰就是因为这个才在第一志愿
的专业项上填了德语系的。结果她高考分数太低,达不到德语系的要求,这才进
了日语系的。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拼命学德语。我的英语在同学之中算得上是极好的了,
但口语不行。我讨厌那些英语发音不准而又拼命说英语的人,就象我同样讨厌那
些普通话说不准又拼命翘着舌头说普通话的人。尽管我英语发音是学“美国之音”
的腔调,但还总觉得自己发音跟那些我所讨厌的人一样令人讨厌,所以干脆就不
怎么说英语了。大学生之中卖弄的人特别多,他们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就是大学
生,唯恐人家不知道他会一点英文,又何必呢?我很怕自己也象他们那样,因为
我也是一个喜欢炫耀的人,但是就这点水平也炫耀的话无疑是在丢丑。
阿咪阿姨读德语的语调我很喜欢。我曾经想让她帮我念一盒磁带,没事可以
听听。她人很聪明。我外婆家的这个家族好象聪明的人很多。我的小舅舅失踪了。
其实他也很聪明。阿咪阿姨也聪明。听外婆讲,我妈还有个姐姐,抗日战争时离
开了上海,结果去投考了西安的一个情报学校。那学校好象是国民党军统局办的。
她在毕业前实习的时候就立了功。抗战还没结束,她被日本人刺杀了。搞情报工
作,就是拎着脑袋活,所以公安局文保处让我和他们“合作”,我死也不答应。
走出第一步的话,这一辈子就完了。有些人聪明,他喜欢理性的秩序,喜欢去理
解和使用知识来为社会的秩序服务;有些人聪明,他喜欢按自己的想象活,喜欢
冒险,喜欢自由而不顾秩序,--我就是这种;有些人聪明而且冷漠,喜欢冒险,
把谍报工作作为事业,--我妈的这个姐姐就是属于这一类。这是不可混淆的,
让我去作另二种聪明人,我绝对受不了。阿咪阿姨其实多少有点和我相象,如果
她和我的年龄一样大,肯定是一个亚文化的女诗人。她在北大荒的时候也写过很
多诗。
虽然她那时是一个人在北大荒闯荡,但她还是很孩子气的。我记得很清楚。
有一次她从北大荒回来,外婆给她买了很多脆麻花,让她回北大荒时带着。我问
她要,她不肯给我。我在心里说她小气。弄堂大门口有个叔叔给了我一根珠子链
条。阿咪阿姨看见了,就求我送给她。我说不给,不给就是不给。后来这链条被
她抢了过去。我哭了。外婆看见,问我怎么回事。我说阿咪阿姨抢我的链条。外
婆问她,她不肯拿出来。她说给我脆麻花。我说,不要脆麻花,我要链条,这链
条是我的。我闹了一个下午,她还是没给我。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见她边吃边
笑,很气。我学着大人的样子,白了她一眼,说,“油-腔-黄-调”。那时候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把“滑”发音发成了“黄”。在桌上吃饭的人
都笑了。我更气,又白了她一眼。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就住在链条厂边上。他有很多链条,我问他要
了些。阿咪阿姨从北京回来,我就拿这么多链条给她挑。她说不要。那时她已经
把十几年前的那件事忘了。但是我还记得。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从包里拿出誊好的长诗翻看着。已经写完了六千
行了。我的头骨得去开刀。我不知道他们怎样动手术。看着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
我说不出地得意。也许我真的会写一万多行。至少在中国,一万行的抒情诗从来
没有过。我知道我以后在文学史上将会有很高的地位,但我此刻却丧魂落魄一样。
为了写给群群,也许不止是这些吧,我把对小兔,对兰兰的感情也多少是宣泄在
这首诗中了。好多人在我写完四千行之后对我说,四千行差不多了;然后我写了
五千行,然后他们说,五千行也可以了;然后又说,六千行够了,写这么长干吗。
我对这些话都一笑置之。这毕竟是我的东西。在我感觉到是应当结束的时候,我
自然是会结束它的。每一个人人生中的艺术都不一样。对于我的东西,我只希望
别人捧我,不希望别人说不好。我才不会去听别人对于我的作品的评价呢,不管
是说好还是说坏。只是因为别人说我的东西好能够使我感到愉快,那为什么不愉
快愉快呢?朋友们走到一起,还不是为了让大家相互分享一下每个人的愉快?
“雨点在我的头上湿漉漉我也无奈
在任何地方都会有这样的情绪象瓦片一样对我横陈”
阿咪阿姨问我看什么。我说我自己的长诗。阿咪阿姨说,“我可以看看吗?”
我把诗稿递给了她。
“这么长?”
“中国之最了。”我说。
“长有什么用。”
“写得也好。”我说。
“算了。你又自卖自夸了。”
我又掏出一支烟来。我想起自己的这部长诗,就会热血沸腾,哪怕再没劲,
我也能挣脱。我对朋友们说过,对于我这诗歌好象是一种鸦片,染上了就戒不了,
并且在之中愈陷愈深:我觉得生命没有意义了,就会想写;越写越发觉生命没有
意义。从天窗里进来的阳光越来越柔和了,显得无力。穿堂风吹过我,我总会想
起幼年的午睡。那时候的世界是梦一样的世界,波光粼粼的世界。我知道以后自
己只会一步一步地走向中年和老年,却绝不会回到童年。我要担起的责任越来越
多。我已经早已超过了十八岁,在法律上说我是共和国公民了。
外婆说,她要去打麻将。我“嗯”了一声。
阳光象一道从天窗那里架下来的梯子,一动不动。闪烁的尘埃让我知道那里
不是空的。不是空的,那里充满了尘埃和空气;那都是些我无法抓住的东西。我
的无聊不是常常也来填补我的时光吗?在我觉得自己是在虚度时光的时候,总是
会有许多东西来让我回忆。我其实没有虚度过一时一刻。时间总要过去的。我们
都在赌。我的赌注是我的一生。那么我将赢得什么呢?我不会赢的。我最终就是
失去这些赌注。我们挥霍时光。我的一时一刻都没有虚度,一时一刻都是我的喜
怒哀乐,都是我的冷漠和狂热,都是我的酣眠和梦。我在梦中一次次被某种危机
追逐,然后我逃脱了;然后我又被新的危机追逐了。醒了,也是这样,也是逃脱
和又一次被追逐。白天的遗憾,在梦中可以得到一些弥补么?在梦中又有更多遗
憾。我还年轻,我还能把幻想寄托于未来。到了外婆他们的这种年龄,就象外婆
平时所说的,已经在等大限了。如果我到了那个时候,不是也会一样地绝望么?
想妈妈这样,生命其实不是一种极荒唐的悲哀么?也许知道了绝望之后反而能愉
快一些吧。在梦里我也曾寻找到过我深爱的情人,醒来时就是一眶眼泪,然后知
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人,单独的一个人。
阿咪阿姨在看着我的长诗。她找到了一个如意的丈夫:他们象爱情小说那样
相爱了,然后结婚了。也不过就是这样吧。人又是一种贪得无厌的动物,对感情
也一样贪得无厌。我的头骨会响。阿多阿姨说要开刀。开刀会不会出故障。我总
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一切。我碰的钉子已经太多了,我以后又将碰多少钉
子呢。现在,我也能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象模象样的诗人。谁又不希望自己能是一
个伟大的人呢?人在精神上能用来依靠而活下去的东西其实很少很少。一个人不
会在样样上都自甘沉沦的。我又算什么呢?人又算什么呢?圣经上的上帝还不是
想要有人就有了人么?人被生出来了,可是这一件事人连自己都作不了主,还能
有什么更荒诞的东西呢?人这样东西,我这样东西,就是最荒诞的了。什么《等
待戈多》,和人生大荒诞相比,只能算得上是一个滑稽小品。
我身上有汗,风吹过,我就觉得凉快。
活着就是活着,也用不着硬起头皮。一生一世糊涂,还说什么虚度光阴呢。
阿咪阿姨把长诗递还给我。我把它放进了包。她对我说,外公回来了。
外公拿着一张“参考消息”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我,问我什么时候来的。阿
咪阿姨说,“你出去刚一会儿,征修就来了。”
“呵呵,居委会弄来的电影票,没人去看。电影倒是没啥好看。电影院里的
冷气挺舒服。呵呵。香蕉你拿着吃吧。吃吧。现在这香蕉要一块多钱一斤。难得
吃到了。”外公叹了口气。外公八十多岁了,头上还是没有白头发。
我剥开了一只香蕉。“外婆去打麻将了。”我说。
“你去报到了没有?”外公问。
“没有。”我说,“还要过一个星期呢。”
“哪一家中学现在还不知道吧?”
“嗯,不知道。”我没对家里说我不打算去报到,也没说我到市委去要求支
边的事。他们的想法和我不一样。
我把香蕉皮放在了烟灰缸里。
“今天我陪妈去看了。是在宛平路的精神卫生中心。配了点药。”
“你妈呢?”外公问。
“去单位领工资了。”我说。我把香蕉吃了。
“今年真是热死人了。”外公说,“到长治电影院就这么点路,一身汗。你
们上午在外面跑,不热吗?”
“热的,”我说,“当然热。热得快发痧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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