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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共两党本是一家人,前后脚出生的两兄弟,都是苏俄的卢布、思想一个奶嘴儿养大的孩子。大哥国民党,小弟共产党,孙中山「联俄、容共、扶助工农」,在第三国际的
压力下,干脆共产党整体加入了国民党。毛泽东甚至当过国民党的中宣部长。我常说,与香港人比较,大陆人更容易与台湾人沟通,台湾人更容易融入大陆社会。两
岸政治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政治心理是同构的。
《一九四九》,看到你奶奶二十年代就参加共产党,还带着你爸爸去听过毛泽东的演讲,我就乐了。差一点,我们就可以红色后代的身份同桌参加胜利者的流水盛宴了。你奶奶当了老革命,侥幸不死,进了北京城,没准儿是全国妇联供着的某大姐,节日大典跟着上天安门城楼子风光无限了。
就具体人而言,情感是一样的。你爸爸经常拿着鞋底流泪想家,我很能理解。三五年(当地人不这么说,叫民国二十四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爷爷连夜赶
了两双草鞋,让我爸带上第二天跟着红军撤退。当地农民不叫「红军」,叫「乌老二」、「霉老二」,与当地「棒老二」(土匪、袍哥)同类。不同的是,红军到处
写标语,沾石头的地方都刻红字,有枣没枣一竿子,走一路政治宣传一路。
我大伯是长子,大伯母生孩子,我爸爸顶替大伯当了红军。不顶不行,实际是强迫当兵。那时他才十五岁。我爸爸的临终遗嘱是,骨灰带回老家。历史的阴差阳错,哥哥成了农民,弟弟成了将军。本来应是另外一番图景。
我爸爸讲的「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跟所有的长征宣传不同。过草地的时候,他赶的牦牛被偷杀来吃了,牦牛身上驮的东西自己背着;他的一袋子炒面被战友偷了,
他是饿着肚子走完草地的。所谓「长征」,是落败逃亡。真正演绎着的,不是「革命理想高于天」,而是残酷的适者生存的法则。
国共两兄弟的差别,按照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的说法,毛泽东(共产党)争天下比蒋介石(国民党)更狠。否则不会把杀人如麻——中国人杀中国人的事至今当丰功伟业,否则不会把长春围城之役——饿杀平民约三十万(依《一九四九》的保守估计),即相当于南京大屠杀人数的事儿津津乐道。
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对辽
渖、平津、淮海三大战役耳熟能详,甚至倒背如流。「文革」后期中小学的政治课主要讲三大战役。我们知道,以「解放者」、「大救星」自居,当然是横扫千军如
卷席,是在国民党政府的残垣断壁上,在国、共两党官兵的尸骨上,在亿万农民的血泪上建立合法性基础的。
失败者「转进」到了台湾,卧薪尝
胆,蜗居疗伤。胜利者的行径却着实怪诞。他们不是像历史上所有改朝换代的胜利者那样,轻徭薄赋,奖励耕织,休养生息,而是按照革命的血统论,把中国人严格
地阶级成份等级化,一部分人如「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及其家属成百万上千万人堕入地狱,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先是向
农民翻脸,践踏土地革命承诺,践踏自己制定的法律——凝结土地革命成果的《土地法》,进行二次土改,变私有化为集体化、国家化、党化,把帮助自己打下江山
的自耕农变成了农奴;次之向知识分子翻脸,向民主党派、工商界人士翻脸,把过去的同盟者打成自己的敌人、右派,进行「洗澡」、洗脑、改造、专政。
接下来的是无休无止的党内权力斗争,政治运动不断,祸国殃民。在这里,我要郑重介绍二十世纪中国的伟大诗人牟宜之(一九零九—一九七五)先生。他一生追怀杜
甫士大夫的诗史传统,悲悯情怀,在一九七一年深秋林彪事件后写的《咏史之一》(其诗集《牟宜之诗》零九年在大陆出版)中抗议:「权贵厮杀如豺虎,百姓躬耕
似马牛。」
我以为,他的诗准确概括共产革命在中国大陆取得政权后的历史,堪称「有韵之《史记》」。共产革命是二十世纪人类最大的灾难。共产革命的每一页都弥漫着杀气戾气。
国共内战,死个几百万人暂且不算,战争本来就是血腥的。我们要问,中共建政后,和平时期冤死了多少人?从土改、镇反到文革、六四。光是「三年大饥荒」——
不,是「五年大饥荒」!根据已经披露的档案和相关研究,一九五八年云南、河南等省已经开始大面积饥荒,已经大规模地饿死人了;一九六一年取消「大食堂」,
四川当政者李井泉深知毛泽东的心态,说大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继续推行,致使四川大饥荒持续到了一九六二年春天。前四川省政协主席廖伯康在他大陆正
式出版的长篇回忆文章中说,大饥荒时期四川省饿死至少一千万人。我的研究支持他的结论。大饥荒前,四川人口七千万,也就是说饿死了七分之一!
「白
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中国大陆普遍地存在着人吃人的现象,以至国家主席刘少奇直面毛泽东,说,人相食,要上书的。说「文革」是浩劫我不反对,但是对于
底层民?而言,真正的浩劫是大饥荒!只不过大饥荒饿死的四千多万人绝大多数是农民,农民一直处于社会弱势阶层,至今被剥夺被损害,没有代言人为他们说话罢
了。五年大饥荒饿死了四千多万冤魂野鬼不需要一声道歉?
应台,上面说了道歉的四个前提,我还要加一条,即对历史的正确态度。说到这儿,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应该是一九九九年的某一天,我到一家图书工作室,两位编辑正在审读一部书稿,见我进来,捂住了所有虚线后面的作者,让我看选定文章的标题,我挑了几个标题
读:《中国的缺点就是没有民主,应在所有领域贯彻民主》、《没有民主,一切只是粉饰》、《人民真有发言权的国家才是真民国》、《有人民自由才有国家自
由》、《我们不害怕民主美国的影响,我们欢迎它》、《报纸应革除专制主义者不许人民说话和造谣欺骗人民的歪风》、《论学术自由》、《出版法应是民间出版事
业的保障书》、《言论自由与民主》、《人民文化水平低,就不能实行民选吗?》、《学校要做民主的堡垒》、《切实保障人民权利》、《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
政府才不敢松懈》、《结束一党治国才有民主可言》、《一党独裁,遍地是灾》……
我大叫,你们找死啊!这不是极右派言论吗!她们大笑,笑得很失态,笑得我心里发毛。她们亮出了文章作者。我一看:毛泽东、周恩来、陆定一!《解放日报》社论!《新华日报》社论!我先是一惊,继而跟着大笑,笑完,便是浸透在沉默里的巨大悲哀。
许诺中国人民自由、民主、宪政,多党合作,多党执政,军队国家化,许诺农民「耕者有其田」,因此夺取了政权。结果怎?样?一九四九年到二零零九年,中共执政六十年,至今没有一项兑现。
中共最懂得在夺权过程中「自由」、「民主」诉求的含金量,也最懂得「自由」、「民主」对于动摇党天下的基础,结束一党独裁的杀伤力。所以,一旦夺取政权,就翻脸不认账,对自由、民主弃之如敝履。
这本书叫《历史的先声——半个世纪前的庄严承诺》,编者笑蜀。书后来出版,不久被当局查禁。他们不想让国民知道或者不承认当初白纸黑字记录的承诺。按照常识
来理解,这种行为当然属于赖帐。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民主、自由、宪政的「庄严承诺」和《历史的先声》出版、被查禁是上个世纪国人承受的最残酷的玩
笑。
一方面隐瞒和编造历
史,一方面又积极为自己的历史作结论,比如延安整风时期的历史决议和一九八一年的历史决议,企图按照自己的意志塑造历史、垄断历史、终审历史、统一历史,
恰恰说明了他们没有勇气正视自己的历史。在大陆,所有的事实都证明,胜利者对自己的胜利并不自信。斯大林非常自信地对第一次见面的毛泽东说,历史是不会谴责胜利者的,意思是说,历史是胜利者写的。是这样吗?时隔不久,这些「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几乎全部被推翻了,改写了。
国共内战,祸害百
姓,国共两党身上都背着十字架,所不同的是,国民党的十字架在蒋经国、马英九身上卸了下来。一九八七年蒋经国审时度势,宣布结束战乱,民进党异军突起,在
开放报禁党禁十三年后,通过民主选举,击败国民党,获得政权。国民党由执政党堕入在野党,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完成现代政党转型,失去政权八年后,重新执政,完成了一个生命轮回。
在这个意义上,你作为国民党老兵的后代,有资格引以为荣。而我作为共产党老兵的后代,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向你和你们脱帽致敬。
你还记得不,四年前,窗外夜飞雪,炉火风打灯,我们在长城脚下的一段对话?我说,国民党的今天,应该是共产党的明天。一九四九年,共产党靠武力所向披靡,打败了国民党,我们设想一下,国民党今天举民主旗帜,渡过台湾海峡,挥师北上,与共产党和平竞争,结局会怎样?你去看看前国民党主席连战在南京拜谒中山陵,
市民自发出来欢迎的盛况就明白答案了。
你说:「马英九背起国民党的十字架,向历史忏悔,是一个重要的象征,但却不是孤立的、独特突发的事件,而是台湾民主道路上标志里程的众多指路牌之一。他的深深一鞠躬,透露的不仅只是国民党的内在改变,最核心的驱动力,其实在于台湾的民主,造成了台湾整体的深层质变。」
诚
哉斯言。但是在怎样的社会氛围、沿着怎样的路径改变是个大问题。你知道,共产党欠账太多,历史包袱太重,有着深刻的「被清算恐惧」。一九七八年发动的改
革,实际上是在认错、还账,甚至是在自我救赎,只是不明说罢了。我有足够的证据说明,邓小平、胡耀邦、赵紫阳、万里等中共高层改革者都有这一心态。据此,
去年底,我在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的一个演讲中,明确提出了「失诺(革命)——救赎(改革)」的历史路径和历史解释框架。
真相揭示,历史清
算是难免的,区别在于,是暴力还是理性。有没有出路?应该有。在马英九马场町道歉这个故事中,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马场町祭奠的现场,马英九道歉,上百位
老人「微微回礼」。这「微微回礼」意义重大。我想,老人家们对马英九的道歉还之以礼,似应是台湾社会对国民党「白色恐怖」时期的宽恕、和解和告别。
写到这里,一个追问就不能回避了:海峡两岸,国共两党,谁是失败者,谁是胜利者?国共两党,如果以社会制度论,以民心论,它们彼此都是胜利者和失败者。此话怎讲?四九年中共是胜利者,国民党是失败者;零八年,国民党靠选票重新执政,完成了现代政党的转型,并推动完成了台湾社会的民主化转型,而共产党仍然是一党独裁。在这个意义上,中共还能说自己是胜利者吗?我们说历史,从来都是长时段的,从来都是一个过程。
但是大陆比台湾复杂,大陆旧账未
还,又欠新账,六四是个巨大的心结。心结如何解?怎么才能避免血酬清算?左思右想,只有宽恕、和解一途。图图大主教说:「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
真相、纠错、赎罪、反省、忏悔、宽恕、和解,防止仇杀,台湾、南非、东欧诸国给人类社会做出了典范。我们是可以学习的。
鲁迅说:「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 (见《娜拉出走后怎样》)
那就要看我们这个民族的运气了。但愿是民主的和平的鞭子来抽打我们的脊梁。这不仅取决于执政党,还取决于社会的每个阶层,我们每个人。
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即使最激进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不会赞成社会的暴力转型。以暴易暴,对谁都不利。六四后,北京知识界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就是「六四和解」。既然最近的六四可以和解,历史的笔笔欠账也就可以找到和解的途径。
然而,和解的前提是中共要以天下苍生、民族福祉为重,超越一党私欲,政治体制改革承诺回到十三大——一九八七年,宪政承诺回到六十三年前——一九四六年,结
束党法党军党天下,结束枪杆子、笔杆子——「两杆子」执政理念,把中国社会真正带入民主社会,完成自我救赎。道歉,包括一九四九年在内,向共产革命几十年
被侮辱被损害的党内外国人道歉,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四日
(卢跃刚是《中国青年报》记者、报告文学作家、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创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