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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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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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被送进病房的那天下午,拉萨的天气开始转凉。少有的阴雨天气,夹着飕飕的凉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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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病房时,次仁正拿着一本厚厚的平装书坐在床上读着,见我和他打招呼,就马上将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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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床头柜上,对着我和善地笑了一下。我走进他床边,顺便瞟了一眼那本书,是一本小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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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的英文书,封面花花绿绿的,可惜因为太赃,糊了些油腻和糖水之类的东西,竟然辨别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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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上面的英文字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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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35岁左右的藏族男子,个子高瘦,皮肤□黄。黑头发因为疏于整理,凌乱地支楞在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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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对深陷进去的黑眼睛好像罩着一层雾,无神而疏懒。我开始习惯性地向他问起了病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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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先生,你哪里不舒服?’他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笑着摇摇头,指一下自己的嘴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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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是不懂汉话。但是,在西藏,大多数老百姓都是说‘双语’的 --- 即能说藏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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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听懂普通话。也许,他不是此地人,我想。我看他既然能读英文书,那么英文可能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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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交流的唯一的共同语言。于是,就用我当时并不灵光的英文和他交谈,问他病史。他果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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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口音很重,带有很强的印度人说英语的腔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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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从与西藏近邻的尼伯尔回拉萨定居的藏族同胞。不过他35年的生活圈子并不仅仅限于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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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尔。他的父亲在西藏民主改革以前,曾经是藏南一个大庄园的头人。拥有成百上千奴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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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人和他的家庭应当是穿金带银,吃穿不愁的。次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母亲是他父亲最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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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一个小老婆。当次仁长到两岁时,有一次父亲带着他和母亲去了尼伯尔,在那里买了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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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和房子,次仁就和母亲在那里住下了,那一年是1959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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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时年龄太小,次仁根本就记不起在他五岁以前家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他只记得,他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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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还有些亲戚搬到印度的一个懊热难忍的地方住了几年,那地方就象是个印度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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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大人们整天愁眉苦脸,小孩子却在尘土飞扬的街上跑来跑去,不知愁为何物。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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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白人来到了难民营,再后来,他就和父亲,母亲搬去了一个叫瑞士的欧洲国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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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在瑞士的生活,他一点也没有提起过,只是告诉我,他曾经去英国‘念过书’,念的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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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书,他也没有说。只是有一点,他毫无顾忌地告诉我‘我在英国念书时,开始沾上了毒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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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介绍的,一吸上就成瘾了。’吸毒的结果,是他失去了在英国‘读书’的机会,他被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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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送回了印度,住在一个叫做达兰萨拉的地方。年青时的次仁应当是一个高大而俊朗的小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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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达兰萨拉的西藏难民营里,通过别人介绍,他与一位藏族姑娘结了婚。婚后,他们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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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有过快乐的日子,妻子给他生了一个男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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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小家庭的生活,在儿子满半岁时,他带着妻子回到了尼伯尔,在以前他父亲买的那座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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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住下。不过,他一直都没有放弃吸毒的恶习,在尼伯尔的时候,他吸毒更厉害了。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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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日子,次仁不愿意仔细地详谈。只是说,由于生活困难,他将房子卖了,搬去住在一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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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的三层楼上。我估计,吸毒这种只有钱出去,不见钱进来的恶习是家庭经济陷入拮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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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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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的不合就从这时候开始了。次仁告诉我,那时候妻子经常和他吵闹,开始小吵,以后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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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最后两人大打出手。妻子脾气大,打起架来,就将屋子里的东西从三层楼的窗户里一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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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地往楼下摔。最后,8个月的儿子就在一次例行的打架中---- 死了。次仁以后又经常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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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复这个故事,但是他从来也没有把事件中的WHO,WHEN,HOW 说清楚过。他总是说‘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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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吵架,妻子象发疯了一般,就那么一下,孩子就从窗户里飞出去,死了。’孩子是怎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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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是自己掉下去的,还是有人扔出窗外去的,他始终没有说清楚。脸上布满哀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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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凝视着空中,双手就僵在那里了------ 。每次他叙述这个故事时,都是这样一付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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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他以后又重复了几十次,对我讲,对其他医生讲,对护士也讲。最后他的叙述终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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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和祥林嫂的‘我只知道冬天有狼---- ’的故事一样,只要次仁一开口,大家就抱着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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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的眼光听他的故事,虽然大家都知道结局是什么。而且也总是没有弄明白故事中的WHO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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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和HO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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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死了,谁的责任,次仁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只是,妻子终于离开了他,跟别人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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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他在异国他乡孤独一人,拖着个戒不了毒瘾的身子,无法工作。值钱的东西卖光了以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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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经济来源也断了。在他穷愁潦倒,万般无赖的时候,他的住在拉萨的舅舅向他伸出了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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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舅舅在拉萨的八角街开了个小铺子卖杂货。一次,舅舅的朋友去尼伯尔进货时遇见了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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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回来后将他在尼伯尔的情况如此这般地告诉了舅舅,舅舅就毫不犹豫地将次仁接回了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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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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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个骨瘦如材的病身回到拉萨的次仁,口袋里空空。可是毒瘾难忍啊,拉萨这个地方,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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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尼伯尔那样容易找到毒品。他想戒掉毒品,可是,不容易。没有了亲人,那东西是唯一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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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让他‘感到点什么’的。白天他去街上转游,是为了想发现那东西,坐在街边乞讨,也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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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那东西。毒瘾发了,随便哪个墙角一蹲,一躺,一身污泥,一身虱子,35岁的人,篷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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垢面,皮包骨头,倒象个60多岁的老头子。过路的人看见他,心里想着‘这个可伶的老乞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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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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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的舅舅一家人开始还同情他,劝说他,给他饭吃,给他暖和的床铺睡觉。可是他的我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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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素,自暴自弃,肮脏喽烂使得这些佛教徒们渐渐失去了耐心。他先是向舅舅要钱,回来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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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偷钱,只为一件事情 ---- 买毒品。在他舅舅将他送进医院以前的一周里,他被舅舅反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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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屋子里,除了吃饭,他不能出自己的房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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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这样,混身肮脏,爬满了虱子,被送进了我们的病房,门诊医生的诊断是‘慢性肝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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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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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他时,他总是在蒙着头睡觉,不声不坑。床头上永远放着那本英文小说。我终于在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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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内阜页上辨别出书名,是英国19世纪作家查尔斯。迪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英文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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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本。我在中学时读过这本书的中译本。书中的主人公大卫。科波菲尔从一个被人欺侮的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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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家庭出身的青年人,通过自己的奋斗,成为一位有学识有成就的绅士,终于娶得上流社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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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美丽小姐为妻。这是一个英国19世纪男性社会的灰姑娘变成白天鹅的故事。说句题外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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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那颗青春朦动的心,对大卫经过千曲万折娶回的那位美人,爱丽思小姐,真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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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得要命,都希望将来长大了遇上大卫这样的可人的绅士。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天天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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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爱小姐的走路姿态和娇媚的说话腔调。次仁这么喜欢这本书,也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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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我从来没有和他讨论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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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出院时,身体仍然很衰弱。但他对在医院里基本没有吸毒的这段经历感到很高兴。他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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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想去罗布林卡玩,好久没有去过那里了。’。说来也是,血管里流着‘八旗子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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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还是喜欢去贵族的林园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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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喜欢去逛‘罗布林卡’,我想许多普通老百姓也喜欢那里的参天大树和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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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的园林。我尤其喜欢观察那些快乐的藏族家庭。有一次,我被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声吸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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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那是一家藏族的农民,没有帐篷,席地而坐。栓在树干上的马儿在嚼着干草,一条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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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狗突突乱跑。主人是个健壮骠悍的男子,高原上长年的紫外线照射,使他的皮肤格外的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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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而粗燥。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年青而同样健壮的女人。长长的黑辫子盘在头顶,一双大而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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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眼睛光彩诱人。她坐在丈夫身边,怀里有个黑红的小胖疙瘩正在专心地吸奶。她的乳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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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硕而光滑,人见人□。笑声就是从她那里发出来的。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旁若无人,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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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令人□慕,竟一直笑倒在丈夫的怀里。就那么,敞着胸脯,怀里抱着个胖小子,弄得那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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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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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想起了次仁。他的儿子如果没有从尼伯尔的三层小楼里‘飞出去’,也该有那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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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的小胖疙瘩那么大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