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讨论社会问题, 几乎没有不争论, 大家都意见一致的情形,与自然科学的探讨很不一样。这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有些问题根本就没有一个唯一答案。另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是,你永远无法把将你的观点以实验的办法来印证:时间不可逆,周边影响参数太多,几乎不可能以数学模型来模拟一个大规模的社会现象,然后对各种方案进行比较,或是取得一个最佳方案,或是对某一历史事件进行评估,看其是否为明智之举。
这样讨论社会问题未免太书生气了, 但这却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即你无法证明你的观点。这时候最可行的办法可能就是比较。有的与历史上的旧事进行比较,有的与周围的事例进行比较。但依然存在一个是否具有可比性的问题。严格说来,只有所有参数都相同的时候,比较才有意义。可惜这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上也根本不存在。
行文至此,所有具有自然科学素养的小知识分子们,以及所有爱议论爱争辩的可爱的小知识分子们,应该明白了:你费劲说半天的充其量不过是不能被证明的假设而已。这对辩论的双方其实都适用。
比如对六四的讨论。先撇开生命的价值不论,撇开对丧失无辜生命所表达的痛惜和哀悼的感性言辞,单单看“开枪是否带来了稳定发展”这一命题。有人认为它换来了经济发展需要的稳定,有人认为它恰是长期稳定的隐患,一枚随时都能引爆的炸弹。遗憾的是,历史不能重演,目前也并不存在可以随意改变参数的社会模型来证实你的结论,所以应该承认,尽管你可以滔滔雄辩,旁征博引,那些都只不过是类比和推理,都仅仅是假设而已。
既然都是假设,我以为底气就大可不必那样足,不必那样喧嚷似地自我宣泄。相反,花时间去倾听,去自我怀疑,去心平气和地讨论,然后在妥协和宽容的基础上达到共识,也许是一切真诚的真理追求者应该表现出来的。
毫无疑问,今日中国在政治上的宽松程度已经比二十一年前有了巨大进步。再也不是西单民主墙时代了。每个人都在大声地发言,争先恐后地发言。然而,我们其实一直都还是生活在由口号和标语,同志和敌人构造的世界里,生活在每件事非对即错非己即彼的逻辑之中,生活在靠嗓门和口水,挖苦和批判来追求真理的道路上。
二十一前发生的悲剧,最大的悲哀之处在于,在那场悲剧的对立双方身上,反映的是同样的思维方式。它简单粗暴,整齐划一,对自己的正确性坚信不疑,对自己的对立面冷酷无情,尽管那对立面事实上只是自己的镜像而已。不难理解为什么双方在某些问题上表现出的惊人的相似。比如说,为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别人的生命是不足惜的。
我们应该继承那场悲剧的遗产。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死难者,而且还为了它未能解决的问题,一些也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解决的问题。
那个时代的阴影,还远远没有散去。它不仅笼罩着那场斗争的胜利者,也笼罩着那场斗争的失败者,甚至笼罩在今天许多已经不再了解那段史实的年轻人身上。它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尽管二十一年前无辜生命的流血。因为产生它的土壤从未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