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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 VS. 时空 （小小说）
一
第一次喝咖啡， 是大学一年级的一个星期天。
美院毕业班的男生请她做模特，完成命题作品《手》后， 请她去咖啡厅。
轻柔的钢琴曲在优雅的大厅飘荡， 男生谈莫奈和印象派，谈毕加索和自己的梦想。橘黄色的灯光柔和， 男生意气风发满含希冀的眼神热烈。
初到灯红酒绿的大都市， 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四处打量，忘记了搅拌男生为她加在咖啡里的方糖。咖啡很苦， 她慢慢小口啜着。糖一点点融化， 苦涩渐渐退去， 咖啡有了一种奇妙的香甜。
咖啡弥漫着神奇和浪漫， 诗一样隽永回味无穷。
二
第一次告别咖啡， 是初到美国的一天。
家道已经衰败，父亲不幸过世。不肯嫁给继母替她相中的快婿，她远渡重洋攻读学位，独自谋生。
在父亲生前好友为她联系的非盈利机构打零工。咖啡壶旁有一只小碗， 小碗里有些零钱， 小碗旁立着块小纸牌：喝咖啡请捐10分。
她缩回已经伸出去的手。 10分，她舍不得。
机构里所有的人都知道， 这个乖巧聪颖的中国女孩不喝咖啡。
咖啡特有的味道飘过她的鼻翼，有了生活的苦涩拮据和沉重， 娇小的她在经过咖啡壶时有了一种与娇小不相称的坚毅。
三
再一次重新端起咖啡杯， 是硕士毕业工作半年后。
她被一家知名企业录用。上班第一天， 金发碧眼漂亮高挑的秘书小姐带她熟悉工作环境。首先带她去了休息间，考究的咖啡器皿排列有序静静恭候，24小时免费为职员供应各种咖啡。
几年不喝咖啡， 她已经不再喜欢咖啡的味道， 远远地都会闻出一股焦糊的气味令她不悦。
一次无意中听到几个同事相约去街角的咖啡屋， 其中一位问要不要叫上她。秘书小姐说不必了，中国人很怪很固执， 不喝咖啡的。
她有些恼怒，更多的是震惊。 她竟被授予两个贬义的词语， 这两个贬义的词语怎么可以与几亿中国人联系起来？更何况是因为她？她决定在适当的时候解释澄清。
圣诞节前的工作午餐气氛轻松， 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喝咖啡，她淡淡地道出自己和咖啡的故事。秘书小姐听得连连用手帕擦着眼睛， 走过来拥住她说小甜心， 今晚请你一定来我家，让我为你煮一壶上等的咖啡， 你一定会重新喜欢上咖啡的。
咖啡多了理解沟通温情关怀的滋味。再次喝咖啡的她勤奋努力业绩不凡，深受同事们的喜爱尊敬。她开心快乐，偶尔会感到些无形的压力，为了小小的自己可能承担着中国人这个巨大的涵义。
四
再一次告别咖啡， 是她获悉自己要当妈妈那一天。
医生对她和他说， 恭喜，你们要做父母了。 为了孩子的健康，不可以做这个，要小心那个。 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她喝咖啡和其他含咖啡因的饮料。 她和他拼命点头牢记执行。
朋友同事都向她道喜， 一起外出用餐时会替她阻挡任何有咖啡因的饮料食品。
奇怪的是， 越是知道不能喝， 她就越想喝。 在他面前，她一次又一次撒娇说就是想喝咖啡嘛， 看他着急无措的样子， 她噘起小嘴佯装委屈地说算了算了。 他愈发小心爱护她。
咖啡有了甜蜜和期待的内涵。
五
真正购置咖啡用具是在孩子们离开家读大学，她和他回到祖国那一年。
对东西方文化都相当了解的他们决定回国任教。询问国内亲友带什么回来好，答案之一是咖啡。
她和他相视一笑， 他们只喝茶不喝咖啡已经很多年了。在国外呆得越久， 他们的生活越中国化。远离了咖啡西点，端起了传统中国茶具，饭桌上飘着的是中国菜香。
他们买了咖啡用具和不同口味的咖啡。 朋友们向他们告别时，纷纷送上各自喜爱的咖啡和各家独特的配制秘方。
咖啡的浓郁芬芳伴着祝福声，频频地从厨房飘进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
咖啡似乎浓缩了他们在异国他乡三十年走过的坎坷，品尝过的辛酸，收获的成绩快乐尊敬和友谊。
六
咖啡的芳香伴着书香茶香在他们西子湖畔的家一飘就是二十年。
他们的客厅里时常坐满来访的同仁和学生，亲戚和朋友。她煮咖啡泡茶，准备中西点心。他讲学问谈课题论时政， 偶尔与客人争执、对时事言辞过激时，她会把手按在他的肩上。他停下来调整情绪时，她会和客人谈各种趣闻，讲生活讲感情。
以前只喝茶的客人，渐渐地会头头是道地谈论咖啡；以前偏爱咖啡的，已经会在清明时节，加入他们登狮峰山问茶的行列。
现实世界里没有象牙塔。咖啡不经意间成为一种媒介，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跨越了代沟，融合了差异。
七
咖啡从她的生活中隐去，是在他正式退休的那一天，一个玉兰花开的日子。
她已经退休两年。 年轻有为的学者包括海归和外教日益增多，外孙女也快来他任教20年的学校读书，他决定退休和她一起帮外孙女提高中文水平适应这里的生活。
早晨，他出门时对她说，明天起，我们每天一起去湖边散步。 他却在走进教学楼的那一瞬倒下了， 永远倒下了。 按照他的生前遗嘱，没有追悼会，没有遗体告别， 他的遗体捐赠给了医学院。
悲痛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住她，排挤走她一贯的优雅幽默。 泪水流淌在她年近古稀的脸颊，整张脸从昨日欢喜的汉字笑变成无限凄凉的汉字苦。
孩子们赶回来。 长得和他当年一模一样的小儿子，叫了声妈就把她拥入怀中。她象孩子一样嘤嘤地哭出声，说你爸爸他答应过要送走我再走的啊。
女儿泡了茶说妈喝茶吧， 她摇摇头说这你爸最喜欢的是那套紫砂茶具。 女儿端来咖啡说妈您喝口咖啡吧，她摇摇头说你爸最喜欢这套杯子了。
咖啡是她生活中的一道美丽风景。 他是她的爱人，他是她生活的灵魂。
八
咖啡重新回到她的生活中， 是外孙女到来之后。
女孩住在学校， 时常来看看依然沉浸在悲痛中的她。 一天，女孩端来两杯正在风行世界的咖啡， 说外婆尝尝。 跟了她好多年的阿姨闻了闻就摇头， 这哪里比得上你外婆泡的。 女孩说外婆您... 看看她就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她轻轻触了一下女孩细嫩光滑年轻得还带着细细汗毛的脸，说我们来洗咖啡好不好。
女孩开始带新结识的同学朋友来喝咖啡品茶看书听唱片。 年轻人的欢声笑语随着咖啡的醇香充满房间的角角落落，吹走她的些许愁容。
有一天女孩只带了一个男孩来， 甜蜜羞涩地说外婆这是我男朋友。 她认真端详与男孩交谈到阿姨提醒该休息了。她笑了， 眼睛亮亮地对女孩说， 多好的男孩，开朗本分健康。 女孩和男孩幸福地相拥着对着她笑。 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 多象你外公，眼睛渐渐望向无际的天边。
又一天， 女孩自己来了， 闷闷不乐。 她问发生了什么事， 女孩眼圈一红， 说和男孩分了手。 她紧张地追问，女孩在她怀里委屈地诉说男孩的种种不是。
她渐渐放松下来，笑着捧起女孩的脸说，都是些不要紧的小事情，生活不是过家家，因为这些分手太幼稚太可惜了。请他一起来吧， 外婆有话对你们讲。
她把自己最喜爱的一套咖啡杯分成两份， 分送给女孩和男孩，慢慢地讲起她和他和咖啡的故事。最后她说：
生活就象咖啡， 有不尽的变数和滋味； 爱、宽容、信任和坚持就象糖和其他调料，是丰富升华生活的源泉。
九
这个冬天，女孩和男孩一起把一捧科纳咖啡豆和一捧狮峰山龙井， 洒在她的墓碑前。
碑前黑压压站满她和他的孩子们和亲友， 生前同仁和学生。 人们的眼睛里泪花闪烁。 闪闪的泪光中，她仿佛正从墓碑上的照片里慈祥地看着大家。
她在遗嘱中请孩子们在她走的时候把他的老花镜和近视镜放在她手中。她要给他送去，他是离不开书离不开景的人。 孩子们在她的手中放了他们的四副眼镜。 她和他都是离不开书也离不开景的人。
她似乎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笑着对大家致意致谢道别。 在咖啡香花香茶香书香中，去寻找他一起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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