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卯的故事 12

老卯已经有两天没去武馆了。

那天如约去了武馆，还带了一大堆秦式零食秦式玩艺儿，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多少年花街柳巷学来的功夫中，挑选了花魁的精工，诗会的细料，加上天南地北农工商虞各行的笑话，警句连发，妙语连珠，逗得银狐眉花眼笑的。两个人吃着玩着聊着。银狐哪里是老卯的对手，说着就把老底交了个干净。

她本是作为宗室贵女，身负秦鲁两国世代友好的重任，与鲁侯之子联姻。不幸天妒英才，老公短命。老公无后，她又抵死不肯奉命再嫁，就守着老公留下的一点点家产度日，慢慢的秦鲁两国也都不管她。哥哥来鲁国奠完妹夫回国，留下执戟给她作卫士。执戟跟一帮爱她姿色，纠缠不休的鲁国年轻勋贵，冲突几回，大打了几场。最凶险的一次，不想却是她出手救了执戟，威震群雄。所谓不打不成交，后来那帮挨了打的年轻人竟改成缠着她学武，倒成就了她的生计。

银狐在鲁国没有朋友，又天天跟一班闲汉厮混，几乎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了。可巧赶上个小意温柔，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矮胖子，连着三天来找她闲聊，一时竟拿他当了闺蜜。第三天老卯他拿了罐酒来，两人喝着聊着，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说到豪门家人情薄如纸，只拿她当个货物转来转去，毫不顾她死活，“作质子的还有回国的一日，宗室女却连人都不算，男人死一个就换一个，不到死不算完。”说到动情处，银狐竟抱着老卯的肩膀可劲大哭了一场。多少年没见着这么来的的女儿泪，竟浇化了老卯一颗叵测之心，让她哭得心软肝颤。好容易稳住心神，想起自己干嘛来的主业来，想趁机上下其手时，却被一个记错了时辰的倒霉弟兄晃晃荡荡的闯了来，给搅了局。好容易把那小子打发出去院子里举石锁腹卧撑扎硬马，算算宰我执戟也快要来了，老卯走到街上，狠狠跺了一回脚。

从那天以后，银狐却又端起架子板起脸，真的谈起文艺武学来，再不说她的私事。老卯想方设法，两人也再没到那天的热度。泡妞这个事，从冷到热易，从热回冷难。冷两天，老卯的心就懒了，想一想，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哪能天天陪她神侃。晾她几天，想起我的好处来了，不由她不来找我。所以从前天起就没去武馆，只拿几块糖买个小厮跑去跟银狐推说公事太忙，改日再来。

所以老卯穿着官袍，又跑秦人书院来了。

人声鼎沸。

这些秦人什么时候能文明一点，不这么大呼小叫的。吹牛打个屁，又不是隔着个山梁，唱的什么信天游么。你看人银狐，轻言细语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咦？我这是怎么了，倒底是我在泡她，还是让她把我给泡了啊，怎么随便一想就想起她的好。老卯摇摇头，驱散一肚子胡思乱想。还好，他的老座位也没人占了去，他走过去坐下，瞧了边上正争得面红耳赤的执戟一眼，重重地嗯了一声。

白嗯。今天还是没人看他。书院这个鬼地方，几天不来，亲哥们儿热姐妹的就把你给忘光了。

大伙争得正烈。

听了一下，老卯兴致上来了。却是那个惹祸精宰我在邸报上发了一篇文章，题目就极其惊人，叫移民三害论。说是各国来鲁国的移民太多，抢了鲁国的人官途生意，扰乱鲁国人心， 一害也。各国移民吃着鲁国的喝着鲁国的赚着鲁国人的钱，却故土难忘，不思归化，抱着老家那老一套愚昧落后的旧风俗不放，今天一出明天一出，妖的邪的，弄得鲁国一团糟， 二害也。各国移民心怀鬼胎，与故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平时赚钱，大事来时，轻易就会抛掉鲁国的利益，甚至出卖鲁国情报，成为藏在鲁国心脏的最危险的敌人。。。，最大就是这第三害！

有理啊，有理！老卯心里想：“这个宰我，真不愧是老夫子的得意门生。一下就点到了我们秦人的弱点。真是与我不谋而合！移民，不落地生根，跟落后的过去一刀两断，还死抱着老家那些敲梆子击缶的烂货说什么弘扬传统文化。什么叫传统？就是过去了，不合时宜的东西。有什么需要拯救的东西是真正的好东西？传统有些价值，丢了可惜是不是？那是大势已去，面临自然淘汰之下的临终哀嚎啊。我们活在今天，不是过去！人家鲁国文化先进。个别本地二货吃错了药的似的拿返朴归真当人间大势，恨不能还回去茹毛饮血过野人生活才好，哪里就是主流了？一般百姓，求新奇求刺激的有之，居高临下地瞧着老土笑话者有之，还真心喜欢我们不成？人家文明人，当然最自豪的是人家自己的文化！只是无聊的时候拿我们当土人的不入流玩艺儿取乐，好满足人家自己的小得意小虚荣！我们自己在台上当小丑，还得意得不行。台上的小丑演得好了也是明星，可真能当自己是大人物么？从个人的角度，那是名也有利也有。人家拿那个代表我们的整个文化，却是人家拿我们这个整体当了老土小丑！耻辱还不够呢，就这群蠢夫愚妇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就说身边这个鼓舌如簧的执戟吧，人家银狐都说了，小巧的功夫是西戎野人的玩艺儿。战场上哪里有你耍花枪的地方？在文明浸润出来的兵法战阵席卷之下，什么高深的功夫，个人的勇武，扯淡吧，哼，如汤泼雪这话，说来痛快，却忘了汤只是一瓢，大雪却可漫天！拿着一大瓢热水就挑战四季轮替？笑话！

“鲁国是我们的家！我们绝不能允许这种人分三六九等的狂妄言语登堂入室！”执戟在身边声嘶力竭地喊着。

“停停吧，执戟。没听说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么？”老卯气沉丹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浸淫书院久了，这可是老卯的不传之秘。争得凶时，不是得吧得吧疾言厉色的才抓人心，而是沉稳厚重的说法才得人气。说得热闹的，只是场面好看，大家回家去静一静，喝口水放个屁的功夫就把你说的东西给忘了。影响他们异日的思想和行动的，真正打动人们内心的真知灼见，要说的时候容许听众一边听一边想！“重要的是，这移民三害是不是事实？我们自己要作什么来消弥这三害，化三害为三利。别忘了，我们在鲁国是少数，少数就得就和多数”。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嘴前晃着，阻止怒发冲冠的执戟插话，一边悠悠的说道，“发怒没有用，怒火，火烧完了就算完。现实可是烧不完。很不幸，我们活在现实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