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卯的故事 21

蓝天，灰瓦，红墙，黑漆的大门。

大人物们，官小的先来，在门口等着叽叽喳喳。官大的后来，揖让寒暄已毕，从小官儿们自动让出来的人道中间，昂首而进。小官儿们有份躬逢其盛的，先是点头哈腰地请大官们安，再腆胸叠肚顾盼自雄地一级级排着，跟在比自己大一级的大官儿们后边，鱼贯而入。

门口可还没消停呢。

门边停着几辆车。拉车的马在阳光下闭眼站着。这会子天冷，没虻子要赶，也没风，尾巴就那么干垂着。牲口们不如人聪明，可是知道什么动作有用，什么动作没用。没用的事就绝对不去浪费体力。不象人类似的，总以为人智超过天聪，净整些刮风扫地，下雨泼街，脱裤子放屁的无聊事。

几个车夫在不远处凑在一起闲扯的就是这种事。其实车夫只是人们私下里叫的，当面，得叫人家御者。虽说御者也是个个有名有姓的，但他们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名姓也就是老婆孩子街坊四邻那里有用。出来混，功能就是自己的名字，对主人来说，跟那拉车的马其实差别也不大。差别就在，那些马比人明白，给谁拉车都一样，自己就是匹马，吃草料加多少豆子什么的，自己肚子里知道就行了。那帮赶车的人可不一样。马好车新不算什么，那都是主人的。身上穿得亮丽堂皇也不行，你戴个拿金子作的脸罩，也就是个赶车的。坐车的是谁才是关键。

这会儿，几个人里边穿得最好的车夫，打开踏板，从里边的格子里拿出来一个瓦罐，倒出一盏，压低嗓子说，“季大哥您先请。”双手把酒递给旁边的一个车夫，脸却转向另一边冲另一个车夫笑道，“孔大哥恕罪，这格子作得小，也就放得下一罐一盏，等季大哥喝完，小弟再给您倒上。”季氏车夫喝了一口，喝彩道，“嘿，出来这许久，这大冷天的，酒如何还是热的？”孔氏车夫听到有热酒喝，脸上不动，心里已经是热起来，巴巴地望着季氏车夫手里的酒盏，见他喝完，伸手要接时，季氏车夫却把手一隔，道，“兄弟口渴，这盏太小，却等不得，来，秦国佬你再给我倒上。”孔氏车夫怒道，“这酒须不是你的，怎么把着喝个没完。”“怎么着？季氏城还是我家的呢，怎么你家夫子要拆就拆？你们不知道么，昭公爷在的时候，因为个斗鸡吵起来的破事儿，没那个城，老公爷差点能要了我们老主子的命！我就不明白了，你家夫子知古通今的，干嘛非要我们鲁人内斗？瞧瞧，就是便宜了他个秦国佬。年初他家老卯来的时候，就一老马拉着破车，现在你看看，连赶车的这孙子都比你我混得壮。嘿秦国佬，你只管呆着看什么，倒上！”“季哥，季哥，你这是有酒了，不该啊，才刚一杯啊你。”“说什么哪小子？我又不是没把你喝趴下过，敢笑我的酒量？”“那，孔大哥你喝趴下过么？”“没跟他喝过。”那好啊，你们俩一人一杯，比比呗。”“我，我才不跟他比。”“别别啊孔大哥，左右闲着没事，这就是大伙图一乐的事。”

这世界就是这样。同样的冬日之下，马有皮有毛，雄马们那一套生灾惹祸的家伙事儿早在小时就给咔的一刀断了烦恼根，现在跟什么都不比，只在太阳下舒服地闭着眼，没有鞭子来赶着卖力就谢天谢地。

车夫不愁吃不愁喝的，却有些怕冷，为一口热酒争得热闹。

黑门里的大堂后边，炉火不紧不慢地烧，热气从大堂地板下的地龙里曲曲弯弯地走，把大堂烘得春天一般的暖。坐车的人们，在大堂里个个正襟危坐，话话也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好象没什么可争的似的。

国师怪怪的口音慢慢地说，“所以，人生的福份，乃是前生种种善恶的业报。人人皆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不知，瓜豆不过饱一餐，种下善缘，却可以收得一世，并至多世平安也。”

宰我问道。“请问国师，我们凡人，怎么知道前世今生以及后世？”

国师看了看夫子，才要张嘴，夫子悠然地说道，“宰我，不知人，焉知鬼，未知生，焉知死？今生不明，何患来世？”

国师顿了一顿，环视了一下神态各异的大小听众，脸上的一副悲天悯人一丝不少， “夫子所言极是啊。天道轮回，今生最大。人们愚昧多欲，被各种欲望所推动来行事，被各种欲望迷惑了本心。所谓克己奉天，就是要知道克制自己的各种欲望。”

“夫子也说过，克己复礼。可是说人的欲望无穷，没有礼法管着，就会超越本份，才是世间一切灾祸的根由么。”宰我说道。

“说得好，不愧是夫子的高徒。正与本座一向宣讲之理相合。西戎的贫穷，东方的战乱，都系在这个礼字上。“

夫子听着，好象很享受地闭上了眼，不停地点着头。

一直闭着眼的季子忽然睁开眼看了一眼夫子，又看了一眼国师，眼睛扫过宰我和老卯，又闭上眼端坐不动。

国师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中原各国我不熟，就拿我们比邻的秦国来说吧。原来秦人是周民，也是守得礼的。所谓水性就下，但在西边呆得久了，和西戎犬戎混居，却慢慢变得横蛮强横，失了礼法。至有内压民众，外侵邻邦之举不止。我一路东来，与晋楚执政者共识，周室要大乱，天下终归秦。”

国师最后两句是放大了嗓子着重说的，照网文的时兴说法，眼睛里应该还射出两道有如实质的厉芒。。。说完他停了停，看向夫子和季子。两个人眼都没睁开，他的厉芒完全是媚眼抛给了瞎子。但两个却都不停地点着头，当然是没有睡着。

“国师，周室已经是乱得不能再乱了，但天下归秦就太过耸人听闻。天下人物财货尽在齐鲁，强兵劲甲尽在晋楚吴越，怎么也数不到秦国。” 宰我笑道。

“不然，秦国有两大武器，一是嫁女，所谓秦晋之好，晋文公就是娶的秦女，借了秦力上位。文公死后秦晋翻脸，作了太后的秦女一句话就让晋公放了俘获的秦将。以前楚乱，也是楚平王抢了本来要嫁给太子的秦女。就是鲁国，秦国的宗室女也活跃得很呢。”

夫子睁开眼看了一眼宰我，似笑非笑。宰我红了脸，扭了几下身子，哑口无言。

老卯本来坐得定定的，闻言转头看向季子，季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象他脸上开了花儿似的。于是拔了两下身子，开口说“嫁女虽有伐交之利，但诸侯互相送质嫁女，也不是只是秦国一国。国师这么说是有些夸大了。”

国师看也没看老卯，接着说，“第二大武器，就是移民，秦人勤俭耐劳，生性坚忍，现在遍布东方各国，宰我前不久有一文说得移民三害，说得极好。”

老卯尖声笑道，“这更是无稽之谈了。在下本是秦人，不融入鲁国，岂能得到鲁国的官职？既然在这里创下家业，我还会不希望鲁国越来越强？反去助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