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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文苑》第70期
中国日报,台湾时报
2013年6月15日
一九七零年,我七岁。那一年,因为“历史问题”,父亲被送到了乡下的学习班去。姑姑因为姑父的“反革命嫌疑”,举家被迁到了朴山。
那一年夏天,妈妈带着我去朴山看爸爸。朴山是个四面环山的山村,很多景致都是城里没有的,不说山坡上那一块一块的梯田,就说姑姑家后头那块长满野草的小丘地,一脚踩进去,膝盖就看不见了。
有一天,我沿着山路往上。路边有棵很大的榕树,树干磷峋,枝叶挡了半天的炎热。榕树底下是一片空地。我无意中看过去,只见那树底下有个什么东西在蠕动。定睛一看,不是东西,是个人,一个男孩。他低头蹲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
我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到了跟前,才发现男孩拿着根树枝,正在地上画东西。我看他聚精会神的样子,没敢打搅他。我静静地在一边蹲下来看他画。
看了一会儿,我看出来他画的是一只鸟。“你画小鸟呀?”我终于忍不住问。
尽管我问得轻轻的,我的声音还是吓了他一跳。也许他竟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他的眼神有些茫然。
他低下头来,继续画他的画。
“你画的是小鸟,对不对?”我又问了一句。
“不对。”他终于回答,“我画的是哥哥。”
“你哥哥?”
“这只鸟,是我哥哥给我的。”
哦,我勉强摸到了一点门路。
男孩抬起头看远处。我才看清楚他的脸。他年纪和我相仿,脸庞有些清瘦,眼睛里闪着一种和小男孩不相称的表情。
“哥爬到屋角给我抓小鸟,”他叙说着,好像讲给我听,又好像说给他自己听。“妈妈不让,说鸟妈妈会难受的;哥哥说,可弟弟想要只小鸟。他爬梯子不小心,摔伤了手
……”
“你哥哥,他在哪里?”
他不说话了,在地上没有目的地涂画。
“你哥哥呢?”我回头四望。
“他去哪里了?”
“他死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哥哥,他怎么会死的?”
“来了一些大喊大叫的人……
他就那么,被一根木棍打死了……呀!不要说了!”男孩突然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回到姑姑家,见小表哥在削木头,我就问:“清泉哥,木棍,会打死人吗?”
“当然会,往头上一锤,人就死了。”
我本能地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安稳,还做了一个带血的恶梦。凌晨醒来,第一次注意到窗外有鸟的叫声。我吃力地分辩着,哪一声是鸟妈妈叫的,哪一声是小鸟叫的。
妈妈出去了以后,我就管不住自己的脚往山上去。
我沿着昨天的路,拐了两道弯,就看到了那棵大榕树。果然不出所料,那男孩就蹲在那里。
他见了我,眉头舒展了一下,目光也温和了许多: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认识的朋友。
“没有人跟你玩呀?”我问。
他摇摇头。
我就理所当然地往地上一坐,大大方方观赏起他的创作来了。
这一次,我见他画的是一根一根的线条。
“这是什么呀?”我又好奇问。
“这是歌。”
我又摸不到头脑了。
“是妈妈唱给我听的歌。”
歌,怎么是那样跟线似的?我心想,不过这次我没敢问。
“妈妈喜欢唱一首小河的歌。她小的时候,就住小河边上。”他说着,眯起了眼睛,好像在想像着他妈妈的那条河。
“你妈妈爱唱歌?”
“以前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我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因为我有点怕听他的答案。
“我妈妈不见了,哥哥死了以后,有一天早晨我们起来,就找不着她了。”
男孩的声音那么低,低得那些话好像只是在他自己的胸口回响一样。
我突然觉得不能在男孩身边呆下去了,我忽也起了身,沿山路跑下去,跑回姑姑家。四十年后,我还一直后悔那个时候我没有陪在那男孩的身边;他的嗓音哽咽,他一定在我离开后自己悄悄地哭了。
“这丫头,跑这么快,见了什么了?”姑姑正在大石槽里洗衣服。
“我妈妈回来了吗?”我喘着气问。
“没那么快呀,要不,你帮姑姑看着家,姑姑去帮你霞姐双抢去。”
这一阵表兄姐们特别忙,连晚上都在地里干活。
姑姑匆匆走了。我觉得无聊,看着那水槽,就站上去,学着大人的样,在搓板上搓起衣服来。
可我的心思没在衣服上。一边搓着,我一边想着小男孩,他的哥哥,他的妈妈和他的画儿。
突然,我蹲地上去,拿起块小红石块,在地上画了起来。
“小莹,画什么呢?”妈妈回来了。
“妈妈!”我叫着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呀?我还以为你迷了路了呢!”
“傻丫头,妈妈怎么会迷路呢?”
我和妈妈提起了那个小男孩。
“快带妈妈去看看!”
我就带妈妈往山上去。
男孩还在那里。他坐在榕树根上,出了神地看着山下。
妈妈轻轻走了过去,探头看了看地上男孩的画,说了句:画得真好呀!
男孩看见了我妈妈,一个起身,一个转头,就要离开。
“孩子,别走呀!”
男孩继续往前走。
“孩子,下次回来,我给你带点画画儿的纸和笔来。”
男孩站住了,转过头来,眼睛亮了起来。“我哥哥,给过我彩色的笔。”他说。
那一刻,我突然特别希望我是个大男孩。
“我妈妈是老师,她有很多画画儿的笔。”我说。
妈妈走了过去,摸摸他的肩膀,“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这样我才能给你送过去啊。”
“我叫航航,住榕下里三号。就在那里。”男孩往底下指了指。
几天后,妈妈和我又一次从城里到了朴山,这次带了本子和腊笔,我们到榕下里三号去找航航。
这是个普通的村落民房,门口几盆花,栽在各式缸瓮上,不过都干枯了。门是开着的,看进去屋里有些零乱。我们进去,叫了几声“航航”。
航航卷着裤管从外头进来了。
“家里没人?”妈妈问。
航航摇摇头。
“爸爸呢?”
“到山上去干活儿了。”
“别的人呢?”
“姐姐给爸爸送饭去了,爸爸犯了胃病。”
正说着,从外面进来了个姑娘,一看脸型就知道是航航的姐姐。她扎着两条短辫,脸色黑里透红。
“姑娘好,”妈妈上前打招呼,“你是航航的姐姐?我们住路的那一头,几天前才刚认识航航的。”
姑娘点了点头,把一个竹篮往桌上放,匆匆就要出门。
“你要忙去啊?”
“嗯,我得下地里干活儿去。”我一听,知道她肯定和表兄姐一样,得去双抢。
“让航航上我们家去吧,我们给他做饭吃,让他画画儿,他喜欢画画儿。”
姑娘迟疑了一下,走前两步,摸了摸弟弟的脸,嘴动了一下,像有什么话要说。
“别害怕,我们都是好人。”我挺挺胸脯子对航航的姐姐说。
“我们会看顾好你弟弟的。”妈妈说。
姑娘终于点了点头。只见她走到床前,从床头拿起一样东西来,放在了航航的衣兜里。
我好高兴,当即就拉着航航的手,拉着他出了门。
“你看,孩子们在一起,多好。”我听见妈妈笑着跟航航的姐姐说。
“你姐姐给你什么呀?”路上我问。
“一只纸叠的小鸟。”他说。
航航到了我家,妈妈就忙着收拾房子。她把桌子收拾好了,让我们把东西摆上去。
“这样比蹲地上画强吧?”妈妈问。
航航微微笑了笑。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有见他笑过。
“谁教你画画儿的?”妈妈又问了一句。
“沈阿姨。”
“哦,沈阿姨肯定是个好老师。”妈妈若有所思地说道。
航航很专心,一坐下来就在那纸上头聚精会神起来。我不知道画什么,就看航航,看他在画什么。
他画了一个心形。
“你在画什么?”
“我在画佛祖。”
“什么?”我一下子没听明白。
“你不知道佛祖吗?”他反问。
我沮丧地摇了摇头。
“爸爸被批斗那会儿,妈妈带我去过清山寺。那里有尊佛祖,妈妈求佛祖保佑爸爸平安,她跪地上,让我也跪,我见她烧着三根香,嘴里念着什么。哥哥死了以后,人家说妈妈疯了,可妈妈“疯”了以后,还带我去过一回清山寺。那回,我看见妈妈哭了。人疯了,怎么会哭呢……”
我扒到了桌上,屏住呼吸,专心致志听着他讲。他一边讲一边想着什么,眉毛微微皱着,我简直就觉得他是个大人。
“佛祖是这样的呀?”我问,指着那个浅红色的心形。
“听寺里的人说:佛祖在人心。妈妈不见了以后,我就常常在心里和佛祖说话,我觉得佛祖听见了我说的话。他也跟我说话。所以,我就画个心,画个心,就是画佛祖了。”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站在了我们身后。我转过头去,看见妈妈在擦眼睛。
中午,妈妈照顾我和航航吃了以后,就陪姑姑去送饭。我和航航吃着妈妈做的地瓜粥和咸鱼腌菜。“好吃吗?”我问他。“真好吃。”他说,“要是姐姐也能吃这个就好了。”
那天晚上,妈妈送航航回去的时候,带了一份地瓜粥和咸鱼腌菜去给航航的姐姐吃。
两天后,航航又来我们家作客。这回,他说他要画我。
我顿时好兴奋。我一动不动,端坐着给他画。他端详了我好一会儿,先画头发,我的两根羊尾刷子,然后画脸。哦,他画得真棒!
可是等到画眼睛的时候,他的手就有些踌躇了。他画了好几稿,擦了又画,画了又擦,最后他说,明天再画吧。
“慢慢来,人的眼睛是最不好画的。”妈妈在一边说。
我有些失望,但是我相信妈妈说的有道理。
没有料到,那竟是我和航航见的最后一面。我们回城里几天,等再回来的时候,姑姑给了我一张图画,说是榕下里的那个男孩给的。
我接过来一看,哇!我看到了我自己!特别是那眼睛和嘴巴,我太喜欢了!妈妈也愣住了。
“他交代说,他以后不能来了,他们搬到别处去了。”
“什么!”我当场差点没晕过去。
“天哪,他们能上哪儿去呀?”妈妈说,“他爸爸身体不好,他又那么小。”
“听说他父亲被转到别的学习班了,也不知为什么。”姑姑叹了口气。
我为了见航航后来还闹着到了朴山好几回;每次我都要到那棵榕树底下等着,等着航航奇迹般出现;我们还跟以前一样画画儿玩耍甚至一起吃饭……可我再也没见到过航航;再没见到过他那眼泪和灵魂一般的画
……
四十年过去了,我依然不能忘怀朴山男孩航航:他那双灿烂阳光下忧伤的眼睛,他一颗过早成熟的敏感的心,那一种苦难中对世界的特殊感应。我一直保存着他给我画的那幅图画;再也没有第二个画家能画得比那更好。
他应该早就结婚当爸爸了吧;不知哪位善良的女子当了他的伴侣;他也许已经成了非常有成就的艺术家了。
或也许,他还是孤独一人。没有人知道他和他那颗善感的心;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天资。他的朋友,只有他的画,他自己那双深邃的眼睛,他对至亲的遥远思念,他的心和他心里的佛祖。
他姐姐给他的那只纸鸟,应该还在他的衣兜里
…… (2013年精改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