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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我把老校长送回家。刚进家门，就发生了一个意外。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先去了商店，进门的时候，我走在后面，手里提着买回来的东西。老校长消除了警报器，然后急急地走到厨房门口去开早上匆忙离开时忘开的灯。屋里光线很暗，我看到老校长刚走到餐桌后就倒下了，伴着一声惊叫。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查看，顺手先打开了灯；SA留下的那条叫Mooky的狗趴在餐桌旁，绊倒了老校长。我把她扶起来，问她伤到了哪里，她说我没事，赶紧看看狗怎么样了。
在确信了狗没事后，我又仔细地检查了老校长的情况。她的右脚面有些肿，我取了冰块帮她敷上，问明白了她不用去医院后才离开。晚上到家后又打了电话给她，她说脚肿的更厉害了，明天准备去医院。
一年前的时候我已经从SA学院毕业，我的家也搬到离她家50英里外的地方。除了有事，我一般不到好莱坞附近。三天后我打了电话给Irene，她说学校里安排不出来人接送她，所以到现在她只是去了家庭医生那里，还没有去看骨科医生。我帮她约好了医生，过来接了她去骨科，检查的结果是小脚趾骨裂。医生要给她上石膏，老校长嫌难看，说什么也不干，医生在帮她试了五六种不同的固定夹板后明显很不耐烦了，最后我好说歹说，才劝她穿了一个比较简易的固定鞋。回家路上又带她去了医疗用品店取医生帮她订的轮椅。
自从老校长坐上了轮椅后，她去学校的日子越来越少，原因是学校没啥大事，就不用她坐轮椅来回跑了，再说接送她的那个学生现在是学校的制作人，时间和老校长上下班的时间不合适，一时间又找不到人来接送她。
07年初的一天，我在老校长的钢琴上看到了一个绿色的奖杯，是SA发给她的终身成就奖，老校长很高兴，我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在我看来，终身成就是对你成就的肯定，也意味着你的贡献不再重要，但还是带她出去庆祝了一番。
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刚好到Burbank办事，离老校长家还有十多英里，就打了电话问可不可以来看她。“当然可以！你知道的，你在任何时候来我家我都欢迎的。你快点来吧！”老校长的热情比平时多了一分急不可待。
一个平时也常常陪在老校长身边的学生桑德拉也在。我一直很喜欢她，除了我以外，在老校长出席各种活动时她也经常充当她的司机，也经常带她出去买菜，去医院等等。和她打过招呼后，我过去拥抱了老校长，“你还好吗？亲爱的？”“不好！我刚刚发现我退休啦！哇！”老校长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站在她身后的桑德拉一直向我暗示，不要触碰这个话题，但已经晚了。“退休了？这不正好，这下你可有时间陪我出去逛街了！这下你可没有借口了吧？”我只好想尽办法安慰她，几分钟后，她才慢慢平静下来。从她们两人的话语中，我才知道，原来是学校董事会的决定。老校长的后半生精力几乎都投入到SA的教学和经营中，一旦退休，她的生活重心完全失去了，她突然就垮下来了，她的身体和她的精神。
“Irene，说吧！趁着我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是刷厕所还是买牛奶？”我尽量想把她逗的开心些。“买牛奶和果汁，我还真的需要你帮我买牛奶，你总是这么及时。”“牛奶不是说好了我去帮你买吗？”一直沉默的桑德拉插了一句。“不用了！我再也用不起你了！一天150块钱我可付不起，学校也不会再帮我付这钱了。点点帮我可是从来不收一分钱的。你可以走了。”老太太冷冷地说道。我这才知道，原来老校长身边经常帮她办事的人全是学校花钱雇的。在我第一次由学校安排给老校长当司机的那一周后，学校给我的学费打了一些折扣，算做我的油钱。从那一周以后，我每次和老校长出来进去是朋友帮忙的性质，从来没有提过钱的问题。桑德拉的脸上先是吃惊后是尴尬，最后苦笑了一下，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包，飞快走了出去。我追了出去，“她心情不好，请你别怪她。”桑德拉强挤出个笑脸，“我知道，谢谢你。”
老校长有一个儿子R，住在北加，尽管他的名字也在学校的董事会名单上，一般并不参与学校的事物与决策。我在SA的好莱坞大道星星仪式上见了他一面。那天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很郑重地谢了我，说常听他妈妈提到我，谢谢我对他一直以来的关照。桑德拉走后不久，R的电话就来了，听说我在，马上要和我说话。“点点，我真的太高兴了你在。我妈妈现在真的太需要你了。我下个月会过来帮她安排一下，这段时间能不能请你常来看看陪陪她？”我告诉R我现在住在50英里外，但还是答应了会每星期至少来看她两次，带她出去买东西，散散心。老校长有长期护理的保险，在这几周里，有一位黑人护工J常过来帮忙。这段时间里，老校长的脾气变的更坏了。一天我和老校长在聊一部新电影，J插嘴道：“那个男主角，他也是SA毕业的吧？”“你懂什么电影？！不知道就不要瞎说！感谢上帝，他才不是SA出来的呢！”J提到的这位男演员是Lee Strasberg的得意弟子，而Lee Strasberg的表演理论是与Stella Adler完全背道而驰的，有趣的是，这两位在好莱坞大道上各自拥有的星星相聚并不远。
几个星期后，R来了，带来了他的女友M，说以后的这段时间里会由M来照顾Irene，直到他做出下一步的安排。但是还有一个问题，M没有车，除了附近有一个小食品店以外，其他的东西要去大商店买，去医院，给狗看病，洗澡和老校长每周六去理发什么的还是需要车。我告诉他们，在我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我还是会每周来至少两次，帮她们出去买东西。请M把计划做好，趁我来的时候把需要办的事情一起办好。R把我叫到一旁，很严肃地告诉我老校长有早期老年痴呆症的迹象，他会安排她做一系列的检查和评估，请我看看能否额外安排陪她去医院。我告诉他，在我与老校长接触过程中从来没感觉到她有任何迹象，他说可能只有专业人士才能看出来。千恩万谢地把老校长托付给我们后，R回北加了，那里有他的狗和猫需要他的照顾。
去做老年痴呆评估的那天，老校长很不配合。在门口停车时，我看快到时间了，就请M和老校长先下，我自己去找车位。“要下车咱们一起下，晚不晚的，我才不在乎！”老校长的抵触情绪非常明显。“Irene！我在乎，这就是我为什么开了50英里一大早赶来接你的原因，如果你不在乎，我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没回答，默默地下了车。在助手过来要给她照相时，她很严肃地告诉人家：“我是演员工会会员，你给我照相可是要付钱的！”我冷冷地对老校长说：“你在开玩笑吧？”老校长对她眼睛看不见的事实掩饰的极好，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她是盲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听力的突出，她听出了我的语气，马上笑了，“当然是在开玩笑。”可是我深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进诊室的时候，她坚持要我而不是M跟她进去。在医生问了很多稀奇古怪甚至有些在我看来带有侮辱性的问题后，我们被告知可以出来等下一步的安排。前台的工作人员给我们安排了下次的检查日期并告诉我们那天大概需要三个小时。“三个小时！我可没有三个小时给你们来浪费！这是谁的安排？”“我的安排。”旁边站着的一位不起眼的矮小女士不卑不亢地说道。“你是谁？！你是医生吗？”Irene很不耐烦了。“我是。因为我们要做一系列的检查，有的还需要等结果，大概需要三小时，但我会尽可能的快一些，我理解，谁也不喜欢在医院呆着，你看这样安排行吗？”一般来说，这样的安排还真让人没脾气。可是老校长有话说：“你？你为什么不是演员呢？你要是演员的话，我就知道怎么对付你，我最会和演员打交道！”“哦——。我么，我——没有那个天份啊。”医生支支吾吾地说道，轻松的化解了老校长的又一轮攻击，大家都笑了。
老校长对M也是很不客气的。那天中午，我们吃午饭的时候，我看到桌上有个小牌子，写着 apple strudel，就随口问了一句strudel是什么？“是一种甜品。”M答道。“你知道什么？又见过什么？strudel也可以是夹肉的，所以不见得都是甜品，不懂就不要乱说！”M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放下餐巾向洗手间跑去。“她哭了？”老校长冷冷地问。“是。”我简短地答。“好。”老校长咬着牙说。好像这是M罪有应得的。“什么好？这样不好！Irene，你要知道，现在你身边没有几个人真正关心你的人，M算是一个！我算是另一个！你没有权利也不应该这样对待她。如果你再这样对待她的话，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因为我不喜欢你这幅不讲道理的粗暴样子。等她回来，你要向她道歉，否则我转身就走，你们打的回家，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我真的打算这样走掉。“谁让她乱说话，道歉谁不会？”老校长像小孩一样嘟囔着，真不愧是演员，好像刚才说错话的不是她一样。
在学校的时候有一天财务兼秘书W问我，老校长对我吼过发过脾气没有。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办公室的人都觉得很奇怪。其实我觉得不奇怪，她们是有求于她的，所以都对她既忍且让。无欲则刚，我一开始是出于尊师的原因给她做了一周的司机，了解她的窘境后基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义帮助她，再后来是出于朋友的关心，并不图她什么，所以我用不着怕她。老太太也是聪明人，知道谁是真心待她，所以对我一直很客气，我的话她也肯听。
五月份是M的生日， 一转眼M已经在这里照顾老校长几个月了，我对这个女孩子很敬佩。离开自己的亲人来照顾男朋友的妈妈，而且是这样一个脾气的古怪人，就想着送她个生日礼物。我有海洋公园的年票，可以带一位客人去玩，就和老校长说好了，安排了一位专业护工来照顾她，我带M去海洋公园玩一天，并且在那住一夜大吃一顿给M庆生。
几周后，评估结果出来了，老校长有早期老年痴呆症。“我早就看出来她有老年痴呆了。”M这时很权威地说道，“你要知道，我是有执照的护工，我在北加是专门护理老年痴呆病人的。这次R安排我来照顾Irene，就是因为我是有执照的，肥水不留外人田嘛。”我这才知道，原来M也是每天拿着保险公司付的薪水在替R照顾老校长的。我的心里不禁一阵悲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