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很干净

作者:浪花朵朵  于 2010-7-24 08:49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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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很干净

刘庆邦



   猪呀,羊呀,鸡呀,都没有了,狗、猫、兔子、扁嘴子等,也没有了。没有了好,没有了就干净了。没有了家畜家禽,连野生野长的屎壳郎也不见了。以前,这里 的屎壳郎很多,起码比村里的人口多。小孩子随便对着地上的洞眼滋一泡热尿,不一会儿,便有一只屎壳郎,顶着一头泥浆,从浑浊的尿水里爬出来。穿一身黑色制 服的屎壳郎,被识字的人说成是村街上的清洁工。清洁工起床很早,每天天还不亮,清洁工们便每工推一只粪球,撅着屁股在街面上穿梭忙碌。清洁工是一种美化性 的说法,其实屎壳郎是靠粪便生存。家畜家禽是生物链上的一环,它们的粪便是食物链上的一环。这两环中断了,处在下游的屎壳郎这个环节失去了生活来源,自然 断子绝孙,踪迹难觅。这样好,街面上干净得连清洁工都用不着了。
  一个地方干净不干净,鸟说了不算,刁钻的检查团说了不算。谁说了算呢?风说了 算。风检查哪里干净与否,不是用眼,是用嘴。它鼓起嘴巴一吹,尘埃、草毛缨子、枯叶、鸡毛等,一切脏东西无处藏身,就会飞起来。春来风多,等于风很勤快, 很负责,一会儿就把卫生检查一遍。风扫来荡去,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风通过吹气检查的结果,对该地方的卫生状况表示满意。可以说,街面明光如镜,不见任何 物质性的东西,就算达到了卫生标准,标准里并不包括诸如噪音、异味等非物质性的东西。然而,这里没有了鸡鸣狗叫,连噪音都没有了。这里没有烟熏火燎,无人 放臭屁,空气中连异味都没有了。因地面干净无比,仿佛这里的天空也很干净,你想找一星半点云彩的渣子都找不到。如果卫生达标的满分是一百分,风宁愿给这个 地方打二百分。风甚至有些惊奇,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恐怕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吧!这样的真干净让见多识广的风都有些害怕了。
  前两 年,这地方大搞过除“四害”运动和爱国卫生运动。“四害”包括麻雀(后来换成臭虫)、老鼠、蚊子、苍蝇。人们用棍子戳,用弹弓崩,用开水灌,用毒药喷,把 害虫除得够呛。在爱国卫生运动方面,人们不仅把街面打扫干净,还用箩头盛上石灰,利用箩头底部的缝隙,在街面的地上蹾出一朵朵白色的花儿来。这地方如此干 净,难道上述两项运动真的发挥了作用,收到了持久性的实效?不是,什么运动都是一阵风,只能管一阵子。真正的原因,是人们揭不开锅了,没吃的了。这真是一 条独特的经验,想让某个地方干净起来,不必搞这运动那运动,只要把那个地方吃的东西断掉就行了。没吃的是一净,得到的效果是百净。
  洪长海以前 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老婆用粗白棉布给他做一件半袖汗衫,他从白穿到黄,从黄穿到黑,一夏天都不带洗一回的。老婆杨看梅让他脱下来洗洗吧,他说不用洗,洗 得勤,烂得快。他还说:你看骡子洗衣服吗?哪头骡子不是一身衣服穿到底!洪长海吃东西也不讲究。从地里拔出一棵大葱,葱白上还沾着泥,他用手把泥擦一下, 就一口一口吃起来。他借用当地流行的说法,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您别说,洪长海壮得像一头驴子一样,能跑能咬,能踢能跳,一年到头,很少生病。洪长海现 在变得干净起来,躺在床上,闭着眼,不吃也不喝,不吭也不动。并不是因为他生了病,是生生饿成了这个样子。他不吃不喝,是因为大食堂断炊了,从食堂里再也 领不出一口吃的和一口喝的。他不吭不动,是想省些气力,把一口气保持得稍稍长一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多活半天是半天。说他变得干净起来,并不是说他表 面有多干净,是指他的肚子干净了,肠子干净了,肚肠里空空的,已没什么可拉的,也没什么可撒的。洪长海好比是一盏油灯,该往灯盏子里添油了,家里却无油可 添,灯头越变越小,眼看着就要熄灭。若是一盏真的油灯,灯头熄灭后,往灯盏子里添上油,灯头可以重新被点燃。洪长海这盏“灯”若是熄灭,就再也添不进油去 了,再也不能点燃了,将是永久性的熄灭。
  杨看梅不想让丈夫洪长海死,她一直守在丈夫身边。她问丈夫:他爹,你渴不渴?我去给你舀点水喝吧?她 不能给丈夫加油,只能添水,她想用水代替油。丈夫的眼皮颤动了一会儿,然后把眼角处的眼皮睁开一点,从眼角那里看了她一眼。丈夫的目光不但不温柔,好像还 有点尖锐,不像是临死的人的眼里发出来的。丈夫这一看,杨看梅突然明白过来,饿死的人与病死的人不同,饿死的人在临死之前不喝水。肚里没本儿,难咽清水 儿,给饿得临死的人喂水,临死的人只会死得快些。杨看梅不再提让丈夫喝水的话,她说:他爹,他爹,你可不能死呀,你要是死了,你这一窝孩子,我可给你养不 活。就算你舍得了我,你怎么舍得下你的这些孩子呢!这一次洪长海没有再睁眼,他的眼皮颤动了一会儿,从眼角那里滚出一滴泪来。他的泪珠又瘦又小,一点儿都 不饱满,像是过了挂果期的树结出的果子。他的泪珠一点儿都不透明,不晶莹,好像水分不够,有些浑浊。这不奇怪,人饿到一定程度,连眼泪也会发生变异啊!
  再瘦小的泪珠也是眼泪,也是从伤心处流出来的。杨看梅看见丈夫流泪,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哭着说:他爹,你想躲清静,那可不行。你不能这样狠心,不能撇下我和孩子不管啊!
  他们家有五个孩子,孩子们听见娘哭,都哭了。杨看梅自己哭,却不许孩子们哭,她说:哭什么哭,都给我憋住!你们的爹还没死呢,还不到哭的时候。我们把你们养这么大,该用着你们的时候了,你们就知道哭。去,想办法给你爹弄点儿吃的回来!
  孩子们把泪珠子挂起来,不敢再哭。可是,娘命他们出去给爹弄吃的,这把他们难住了。缸也净,锅也净,天也净,地也净,眼下最难办的事就是弄吃的,到哪里才能弄到一口吃的呢!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才能弄到吃的。
  大女儿叫金米,大儿子叫金豆。金米十三,金豆十岁。杨看梅点了金米金豆的将,说:你俩出去,看能不能给你爹找口吃的。你爹要是饿死了,你们也活不成。
   从节气上讲,立春是过了,但春天并没有真正立起来。天气还很冷,水塘里结的冰还没有化开。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刮过来的,风刮过来时是清风,到这里还是清 风,风里一点内容都没有增加。风只会搜身,搜完地的身、坟的身,又搜人的身。风从人的领口袖口那里搜过去,一直搜遍人的全身。金米和金豆从村里往村外走, 尽管姐弟俩都抱着膀子,还是被寒风搜得直打哆嗦。金米记得,村子西边有一棵柿树,他们要去看看,柿树的皮还有没有,要是有的话,他们打算剥一点柿树皮,拿 回家给爹吃。村子里边没有树了,前年大炼钢铁时,把村里的树都伐光了。不管是几百年的古树,还是未成年的小树,几天之内都送进了炉膛。村外除了有一棵柿 树,还有为数不多的柳树、榆树。金米知道,那些柳树和榆树的树皮都被人剥光了,剥得像露着白色的骨头。而柿树的树皮比较粗糙,又苦又涩,不一定被人剥光。 然而他们远远地就看见,那棵柿树的树皮也被人剥光了。他们不甘心似的,只管向柿树身边走去。他们从下看到上,柿树树干的树皮剥得一点都不剩。不但树干的树 皮被剥光了,连一些小枝也被剥得露着白条。金米说:完了,咱们来晚了。金豆要把光光的树干摸一下,金米不让他摸,金米说:这棵柿树肯定活不成了。
   地里种的有麦子,麦苗下面的麦白可以吃。金米和金豆可不敢掐麦白。前两天后半夜,有人偷偷到地里掐麦白。队里干部知道了,汇报到公社。公社派人给这个村 的社员开会,说再发现谁偷掐麦白,就把谁窖起来!这村有一个挺大的地窖,是窖红薯用的。如今红薯没有了,地窖成了空窖。所谓把人窖起来,就是把人投到地窖 里去。一旦把谁窖起来,并封上窖口,恐怕再想活着出来就难了。金米和金豆都曾趴在地窖口向地窖里看过,知道地窖的阴森可怕,他们可不愿意被人窖起来。
  他们看见一只老鸹,落在麦地里,老鸹在麦垄间一淘一淘,像是在淘吃什么东西。他们跑过去,老鸹飞走了。他们在麦垄间瞅了瞅,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们骂了老鸹,认为老鸹是骗人的东西。
   姐弟俩没有马上回村,他们沿着村西的水塘往南走。走到村西南角一块大面积的水塘边,姐姐灵机一动,对弟弟说:哎,你不是会钓鱼吗?你应该给咱爹钓鱼吃 呀!姐姐的提醒让弟弟也很欣喜,弟弟说:是呀,我怎么把钓鱼的事忘了呢!金豆钓鱼很在行,也很有耐心,有一年夏天荷花盛开的时候,就是在这个水塘边,他一 上午钓到了三条鲫鱼板子。他把鲫鱼板子包上一层莲叶,外面再裹上一层泥,放进烧柴草的灶膛里烤。等泥烤干了,里面的鱼就熟了。把烧包在青石板上啪地一摔, 里面新蒜瓣一样雪白的鱼肉便绽开来,那是相当的香。姐姐说:现在正是钓鱼的好时候,人饿,鱼也饿,我估计现在的鱼特别肯吃钩。弟弟赞同姐姐的说法,说对, 对,趁鱼饿得昏了头,我今天要多钓几条。我准备钓五条,不,我准备钓八条。姐姐说: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你想钓几条都行,钓得越多越好。姐弟俩仿佛看见,爹 吃了他们钓的鱼,伸伸胳膊伸伸腿,便从床上坐了起来。爹夸他们干得很好,养他们真是养值了。于是,金豆跑着回家取鱼钩,金米把已经变薄的冰面砸开一个洞, 为金豆选好了位置。待金豆要把鱼钩往冰洞里放时,姐弟俩似乎才想起来,呀,还没有鱼饵。手里没有米,唤鸡也不来。同样的道理,钓鱼没有鱼饵,就没法钓鱼。 把带倒刺的钢钩放进水里,再傻的鱼也不会碰一下。他们这里钓鱼用的鱼饵一般有两种:一是在鱼钩上捏一点和好的面,把鱼钩包住;二是从潮湿的地头沟边刨出一 些活曲蟮,把曲蟮筒状的肉体套在鱼钩上。面是不敢想了,他们家一丁点儿面都没有。他们只能拿来铁锨,试试能不能在水塘边刨到曲蟮。他们刨了一锨又一锨,除 了刨到一片蛤蜊碴子,和一段腐朽的苇根,哪里有曲蟮的影子呢!是了,天气还很冷,节气还不到惊蛰,曲蟮们都还蛰伏着没有出来。姐弟俩白忙活了一场,他们钓 鱼救父的希望破灭了。
  洪长海躺在被窝里,上身穿着棉袄,下身没有穿衣服。杨看梅从下面把手伸进被窝里,向洪长海腿裆里摸去,想判断一下丈夫的 命根子现在到了一个什么状态。他们这里判断一个男人是不是快要死了,传统的办法,往往要看看男人的命根子,或摸摸男人的命根子。如果男人的命根子萎缩得看 不到了,摸不到了,这个男人离死就不远了。洪长海误会了老婆的意思,老婆摸他的腿裆,他以为老婆像以前那样,还要做那件事。以前有吃有喝时他当然厉害,他 的阳物像一杆黑缨枪一样,老婆的手稍有接触,他就翻身上马,用“黑缨枪”把老婆挑得够呛。现在他都饿成这样了,一口气只剩下半口,老婆还要干那事,不是要 他的命吗!他有些烦躁,甚至有些反感,伸手把老婆的手扒拉开了。老婆觉出男人误会了,她说:他爹,你别生气,我不是那意思,我想摸摸你的命根子还好不好。 我摸出来了,你没事儿,你的命根子还好着呢!杨看梅这样说,是在安慰洪长海,其实洪长海的命根子状态很不乐观,刚才她只摸到一些干燥的“黑缨子”,“枪 头”几乎摸不到了。
  杨看梅解开扣子,把一只奶掏出来,俯下身子,把奶头子往丈夫嘴里塞,她说:他爹,你吃一口试试,看看还能不能吃出一点儿水 儿来。丈夫不睁眼,也不张嘴,奶头子塞不进他嘴里。前两年,杨看梅在奶孩子的时候,她的两个奶子像两只装满了奶水的大袋子,端着是沉的,捏着是硬的,饱满 得很。孩子吃不赢时,杨看梅就让丈夫帮着吃一吃。丈夫躲都躲不开,还没等丈夫张开嘴,奶汁子已经滋出来,稠嘟嘟的奶汁子滋得丈夫满鼻子满眼都是。现在不行 了,奶袋子变成了空袋子,提起来是两张皮,放下来还是两张皮,干瘪得很。拿奶头子来说,以前两个奶头子硬得像两枚刚刚成熟的桑葚子,现在软得连吃剩下的葡 萄皮都不如。这样的奶子别说有奶汁子了,里面的血液恐怕都没有多少。面对这样的奶子,丈夫拒绝张嘴是有道理的。
  难道就这样眼看着丈夫饿死吗? 如果给丈夫弄不到吃的,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丈夫就会不可避免地死去。在正常年月,人们想象不出,活活的人怎么会被饿死。人胳膊上有手,腿下有脚。有手, 可以抓东西吃;有脚,这里没吃的,人可以逃到别的地方去。人们总以为,饿死人是不容易的。到了非正常年月,人们才知道,原来饿死人是容易的。人有手是不 错,但无吃的东西可抓。腿下长脚的人是能够逃走,但队里的干部不许你逃走,你有什么办法!一两天来,这个村已经饿死了两个人,都是壮年男人。一个人饿死在 自己家床上,另一个饿死在队里的磨坊里。饿死在磨坊里的那位,是自己爬到磨坊里去的。这地方的规矩,磨完粮食之后,磨底的麸皮不能扫净,须留一点垫磨底。 磨眼可以空,磨底不能空。那个人爬到磨坊里,气力几乎耗尽,已喘息不止,站立不起。他趴在磨道里歇了一会儿,伸手摸到了推磨用的磨系子。他双手拉着磨系 子,借助拉力,才站了起来。可惜的是,他的一只手刚摸到磨眼,手指还没触到磨底,头一软,脸一偏,就死在了磨盘上。杨看梅的丈夫腿浮肿得老粗,想下床是不 可能了,要死只能死在床上。
  杨看梅问丈夫,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的意思,要丈夫把最后要说的话留下。丈夫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丈夫说出的 话好像不是遗嘱的性质。丈夫说:金米她娘,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杨看梅说:我也舍不得让你死,一粒米难倒英雄汉,我有啥办法呢!丈夫说:天无绝人之路, 你再想想,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杨看梅说:天不绝人人绝人,我想不出有啥办法。你要是有啥办法,跟我说说嘛!丈夫说:我一个男人家,能有啥办法!家 里顶梁的柱子都是男人,丈夫说男人没办法,这是啥意思?杨看梅想了想问:你是想让我去找周国恒吗?丈夫没有说话。丈夫不说话,等于丈夫确实有这样的想法。 杨看梅说:你不是跟我说过,不让我搭理周国恒吗!丈夫慢慢晃晃头,长叹了一口气。
  在整个村子,眼睛没塌坑的只有周国恒,屁股瓣子上还有些肉的 也只有周国恒。大多数男人,连咳嗽的气力都没有了。周国恒偶尔咳嗽一声,仍响亮如钟,显得很有底气。另外,因肚里无食,不少人长时间不再放屁。就是放一个 屁,也如明月清风一般,不带什么浊气。而周国恒放的屁,透露出的还是粮食的气息,不是树皮和草根的气息。周国恒何许人也?他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食堂虽 然断炊了,仓库里粮食还是有的。那些粮食有豆子、玉米、谷子,还有芝麻。既然仓库里有粮食,干吗不拉到食堂,让炊事员做给社员同志们吃呢?不能啊,那些有 限的粮食万万动不得,那是队里留下的准备夏种的种子。倘把种子吃掉,夏季作物种不上,这个村的人恐怕真的要断种了。仓库的两扇木门对缝处,卧着一把黑色的 大锁。闪着铜色光亮的钥匙一天到晚在周国恒的裤腰带上拴着,只有周国恒有权力将带齿的钥匙捅进大锁的屁股门子里去,把那块“黑色幽默”捅开。有事无事,周 国恒每日都要绕着仓库转三圈,他的脸板得像大锁一样冷,一样黑。他的姿态,是与种子共存亡的姿态。头可断,血可流,队里种子不可丢。他慷慨宣称:只要有我 周国恒在,就有生产队里的种子在,谁敢动一粒种子,我就和谁拼命!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要仓库里有种子,周国恒的肚子里就有种子,蛋子儿里就有种子。不 仅周国恒一个,连他的老婆,他的孩子,都跟着沾光。至于周国恒是怎样把仓库里的种子转移到自己家里去的,恐怕种子心里清楚,周国恒心里也清楚。
   杨看梅去找周国恒之前,特意把脸洗了洗,把头发梳了梳。她不敢到周国恒家里去找周国恒,她怕周国恒的老婆把她骂出来。周国恒现在是村里唯一的一块“肥 肉”,周国恒的老婆把“肥肉”盯得很紧。仓库前面是生产队的队部,队部的西山墙与另一家的东山墙形成一个窄窄的、半封闭的夹道。那个夹道不是厕所,但也有 人去那里撒尿。杨看梅只能躲进夹道里去等周国恒。仓库的门口在夹道的斜对过,只要周国恒开仓库的门,杨看梅就能看到他。杨看梅在夹道里等了一会儿,没有看 见周国恒,倒看见一些妇女和一些孩子在仓库门口踅来踅去。他们知道仓库里有粮食,就幻想着粮食能长出翅膀,从门缝里飞出一只两只,他们好及时把粮食捕捉 住。还有的妇女,两手推着门,鼻子对着门缝,往仓库里面闻。饿猫鼻子尖,她们一定是闻到了粮食的味道,就循着味道来到这里,用鼻子把粮食的味道吸一吸。她 们大概认为,吃不到粮食,把粮食的味道吸一吸也是好的,也可以哄一哄自己的肚子。杨看梅不干那样的傻事,她明白肚子不是好欺哄的,你拿气味欺哄它,只会把 肠子磨薄得快一些。
  太阳一点一点升高,先是熟南瓜的样子,后是白烙饼的样子,周国恒没有出现。直到太阳变得像薄薄的一层锡纸,周保管员才到仓 库这边来了。有些妇女和孩子在仓库门前还没有走,周保管员对他们说:这里是仓库重地,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都赶快回家去吧。我实话告诉你们,仓库里已经没有 粮食了。他说着,从裤腰带一侧扯出了那把用铁链子拴着的铜钥匙。看见铜钥匙,那些人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下,都向钥匙瞅去。他们瞅的不是钥匙,是豆子,是玉 米。豆子、玉米和钥匙的颜色差不多,都是熟黄色。然而周保管员没有用钥匙开门,他把钥匙又掖回腰里去了。他想到了,他要是开了门,这些饿急了眼的人说不定 会拥进仓库抢粮,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从目前这个样子看,人不光会为财死,也会像鸟儿一样,为食而亡。他的态度变得严厉起 来,说:都给我滚,滚远点儿;谁要是不滚,我就叫拿枪的基干民兵过来,把你们抓起来,再窖到红薯窖里去!枪是可怕的,那些妇女和孩子这才走开了。
   杨看梅从夹道里走出来,喊住了准备往家走的周国恒,她说:国恒哥!周国恒看见杨看梅,没有面露欣喜,反而有些警惕,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杨看梅的眼睛笑 了笑,说:我在这里等国恒哥呀,我想跟国恒哥说说话。周国恒说:你一口一个哥,你的嘴很甜嘛,你早上吃什么甜东西了吗?真是三句话不离吃,越是缺吃的,人 越爱拿吃的说事儿。杨看梅说:是呀,吃了。周国恒忙问:吃的是白糖还是红糖?杨看梅说:可能是红糖吧,国恒哥不想闻闻吗?杨看梅说着,哈了一口气,并伸出 舌尖把嘴唇舔了舔。周国恒看见了杨看梅的红舌子,嘴里生了一点津。倘是搁两年前,他当然愿意把杨看梅的嘴闻一闻,并把自己的舌头送到杨看梅的嘴里去,现在 就免了,他连口水都不愿意送人。他说:我不是不想闻,是不敢闻,我怕别人把我的鼻头咬下来当肉吃。杨看梅问:你鼻头上的肉多吗?周国恒反问:你看呢?杨看 梅说:依我看,你上面的鼻头没有下面的鼻头肉多。周国恒禁不住笑了,说:杨看梅今天表现很好嘛!杨看梅说:我在国恒哥面前不是一直表现很好吗?周国恒说: 不是吧,以前你的裤腰带扎得很紧哪!怎么,洪长海现在不管你了?杨看梅说:他饿得在床上爬都爬不动了,他拿什么管我!周国恒噢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杨 看梅说:国恒哥,你救救他吧。周国恒说:我怎么救他?杨看梅说:只要想救他,国恒哥总会有办法的。在咱们村,要是国恒哥不救他,就没人能救他了。周国恒 说:我说呢,没事儿你不会来找我。你找我,是想让我犯错误啊!杨看梅说:人命关天,国恒哥不能见死不救吧!你救了洪长海,我念你一辈子的好,从今以后,你 想让我咋表现,我就咋表现。周国恒说:晚了,不管你现在咋表现,都跟我无关。我不瞒你说,仓库里粮食是有的,但我一粒都不能给你。大家让我当保管员,我得 站稳立场,坚持原则,损公肥私的事一丝一毫都不能干。他对杨看梅摆摆手,走了。
  有一个词儿,叫垂涎三尺。前些年,有吃有喝的时候,周国恒对杨 看梅可不止垂涎三尺,恐怕垂涎六尺都打不住。周国恒时常吊着杨看梅的线,见杨看梅一个人在哪里,他不声不响就过去了。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杨看梅在水塘边洗 衣裳。毒日头照得水面发光,知了在柳树上叫,狗在墙根吐舌头,草鱼伸嘴拽苇叶吃,一切都静悄悄的。杨看梅刚把一件衣裳在水里抖开,周国恒就跟了过来。周国 恒说:洗衣裳?杨看梅说:洗衣裳。周国恒说:天怪热呀!杨看梅说:没事儿。周国恒说:我洗洗手。他说的是洗手,却伸手把杨看梅正洗的衣裳拉住了,他拉住的 是衣裳的袖子。杨看梅想把衣裳拉回来,一拉二拉,周国恒就是不松手。杨看梅说:你这是干什么?周国恒说:不干什么,我想帮你洗。杨看梅说:不用你帮。周国 恒说:我看来看去,全村的女人数你长得最好看,你知道吗?杨看梅说:不知道。周国恒说:你有腰,别的女人没腰。杨看梅说:你这话可笑,是人就有腰,没腰怎 么干活!趁周国恒正看她的腰,她手上一使劲,把周国恒手里拉着的衣袖拉了过去。周国恒说:主要是你的腰长,腰细,让人一见就想搂一搂。杨看梅说:水蛇的腰 也长,也细,你看见也想搂吗?周国恒说:这么说,你是水蛇托生的了。周国恒装作一不小心,将腰间长长的铁链子和链梢拴着的仓库的钥匙脱垂下来。人说一把钥 匙开一把锁,周国恒拿这把钥匙不知开了多少锁。他希望杨看梅能注意到他的钥匙,与他就钥匙的问题展开对话。见杨看梅只顾洗衣裳,看见钥匙如看不见,他只好 自己把钥匙拿在手里说事,问杨看梅:你看这是什么?杨看梅说:笑话儿。周国恒说:你说它是笑话儿也可以,反正它是钥匙,又不是钥匙。杨看梅问:不是钥匙怎 么讲?周国恒说:它是小麦,也是芝麻,仓库里有什么,它就是什么。杨看梅说:你说这话我不信,仓库里还有老鼠呢,它是老鼠吗?周国恒喜得鼻孔都张圆了, 说:以前光知道你长得好看,没想到你说话也这么调皮,好,你这把锁我开定了。你别洗衣裳了,我去仓库等你。仓库的墙角有一堆棉花,躺在上面软得很。杨看梅 说:你走吧。周国恒说:这会儿大家都在睡午觉,不会有人看见你。你一定要去呀!
  那次杨看梅让周国恒失望了,她没有到仓库里去。秋后的一天上 午,周国恒趁洪长海去赶集,瞅准只有杨看梅一个人在家里,就到杨看梅家里去了。他进屋就关门,解裤带。他并不是解杨看梅的裤带,而是解自己的裤带。杨看梅 问:你这是干什么?周国恒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芝麻,我给你带点芝麻吃。说着就从裤裆里一把一把往外掏芝麻,把掏出的芝麻放在一只瓦碗里。杨看梅看出来了, 周国恒裤裆的内侧有一个暗口袋,周国恒把从仓库里带出的芝麻装进暗口袋里了。掏完了芝麻,周国恒没系自己的裤带,转身就把杨看梅抱住了,要解杨看梅的裤 带。杨看梅说:这不好,这不好!周国恒说:这很好,我就是要跟你好。我要是不能跟你好,一辈子都算白活。杨看梅说:洪长海一会儿就回来了。周国恒说:咱们 抓紧时间,不等他回来,咱们就好完了。他把杨看梅往里屋的大床上推。杨看梅觉出下面有一个极硬邦的东西,把她的下身顶得很厉害。那个东西仿佛有着金属般的 硬度,却不是挂在周国恒裤腰带上的钥匙。杨看梅被顶得有些招架不住,差一点就倒在大床上。亏得她丈夫洪长海这时候回来了,不然的话,芝麻放进碓窑子里,周 国恒一定会把芝麻顶出油儿来。
  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周国恒赶紧把裤腰带系上了。周国恒是有经验的人,遇事并不慌张。他先跟洪长海说话,说:我来 看看你,赶集回来了?洪长海见杨看梅脸上有些红,瓦碗里还有半碗芝麻,知道了周国恒玩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他说:少来这一套,你干什么来了?周国恒 说:我不是说了嘛,我听说你爱吃芝麻椒盐,我给你带点儿芝麻。洪长海问:你拿来的芝麻是不是公家的?周国恒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芝麻属于油料,国家管得 很严,不许在集上买卖。你去赶集,没看见卖芝麻的吧?洪长海问:你还有什么?周国恒说:看你们需要什么了,只要你们提出来,我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洪长海 说:我需要你的腿。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到我们家里来,你再敢跨进我们家一步,我就把你的腿卸下来!周国恒说:不来没关系,你这样说话不合适。不管怎样说, 我是咱们村的老干部,村里人都对我很客气。
  周国恒走后,洪长海审问了杨看梅,并对杨看梅说了狠话,不许杨看梅再搭理周国恒。若发现杨看梅再搭理周国恒,也把杨看梅的腿卸下来。
   从那以后,杨看梅真的没有再搭理过周国恒。看见周国恒在哪里,她就躲得远远的。有时实在躲不开,她把眼皮一塌就过去了。她和洪长海都没想到,缺吃的会缺 到这种程度,竟然缺到能把人饿死的地步。为了能救回丈夫的一条命,杨看梅只能遮下脸子,去找周国恒。什么最要紧,人的命最要紧。人一旦没有了命,什么都说 不上了。杨看梅想好了,只要能从周国恒那里讨到粮食,周国恒要什么,她就给什么。也是因为挨饿的缘故,她已经好几个月不来身上了,就算她把自己全部交给周 国恒,也不会怀上周国恒的孩子。
  天黑之后,杨看梅再到仓库门前的夹道那里去等周国恒。等周国恒进了仓库,又从仓库里出来,杨看梅二话不说,上 去就把周国恒拦腰抱住了。周国恒吃惊不小,问:谁?杨看梅小声说:国恒哥,是我,我是看梅。周国恒说:我当是谁呢,你吓我一跳。你没带刀吧?杨看梅说:看 哥说的,我带刀干什么!周国恒说:没带刀就好。现在有了短路的,身上都带着刀。杨看梅说:我只带了腰。周国恒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把腰听成了妖,问:妖,什 么妖?杨看梅说:你不是说想搂我的腰嘛,我今天就是来让你搂的。周国恒这才明白过来,说:都这时候了,哪个男人还稀罕女人的腰,谁搂谁是傻瓜。周国恒双手 垂着,没有搂杨看梅的腰。杨看梅说:这时候怎么了,难道女人的腰就不是腰了。她一边环搂着周国恒的腰,一边把周国恒的裤带解开了。周国恒是拒绝的态度, 说:干什么,干什么?你解我的裤腰带,我也不干。现在谁还干那事,谁干谁死得快些。杨看梅的一只手向周国恒的裤裆里摸去。周国恒说:你摸也是瞎摸,你再 摸,它也是软的,硬不起来。不信你试试,你能把它摸得硬起来,算你有本事。
  杨看梅没有摸周国恒的那东西,她向周国恒裤裆里的暗口袋摸去。她在暗口袋里没摸到芝麻、豆子、玉米和谷子,只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像是芝麻饼。她把硬东西掏出来一闻,果然是芝麻饼。她把芝麻饼装进自己口袋里去了。
  周国恒这才明白了杨看梅的真正意图,他说:杨看梅,我算服了你了。
   芝麻饼是什么?是芝麻榨过油后剩下的渣滓轧成的饼。在好年好景,芝麻饼没人吃,都是打碎,埋在地里,当肥料用。据说芝麻饼最适合给西瓜当肥料,施了芝麻 饼的西瓜,结得多,长得大,吃起来又甜又沙。杨看梅把芝麻饼碾碎,一点一点喂给洪长海吃。芝麻饼把洪长海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不少人都饿死了,洪长海没有 死。或者说,原来作肥料用的芝麻饼,救了洪长海一条命。
  大食堂解散后,队里给社员们分了自留地。洪长海在自留地里种了庄稼,种了菜。有粮食 吃,有菜吃,洪长海的身体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能跑能咬,能踢能跳,壮得像一头驴子。可是,好长时间,洪长海都不跟杨看梅做那件事。他后悔了,后悔不该让杨 看梅去找周国恒。他估计,周国恒一定把杨看梅给睡了,不然的话,周国恒不会给杨看梅芝麻饼。有一天,杨看梅对他表示亲热时,洪长海把他的后悔说了出来。人 吃饱了饭,毛病就多了。杨看梅说:洪长海,你这样说话可是有点不凭良心了。那个时候,为了保命,谁都不愿意干那事。就算有人想干,也干不动。周国恒也不例 外。

 




◎作者简介

  刘庆邦: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当过农民和矿工。主要作品有《走窑汉》《鞋》《梅妞放羊》。其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现为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链接:http://www.eduww.com/xsxk8010/ShowArticle.asp?ArticleID=27412





发表评论 评论 (1 个评论)

3 回复 浪花朵朵 2010-7-24 08:52
前几天刚刚读过这篇小说,吃饭问题在中国一直是个大问题。中国对那个时代的反思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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