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农村老家读完小学,那是一个偏僻的村庄,村里穷,没钱盖学校,土改时把地主的一套四合院没收了,便成了我们每天读书的地方,教室大间套小间,小间里的孩子们看不见黑板,只能支棱起耳朵听,如果钻进桌子底下捉迷藏玩,老师也很难发现。十几个男女老师都是国家分配下来的,因为村里穷,又偏远,谁也不想久留,不是今年他走就是明年她来,流动性很大,老树扎根一样一直没走的只有吴老师。在教师队伍里吴老师年纪最大,比校长的年纪都大,也只有他带来家属,在村里找间民房住着,算是安家落户吧。吴老师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一直与我同班,我们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二女儿刚刚背上书包。后来我们知道吴老师所以把家属带来,是因为他妻子长年患病,身边不能没人照料。
在学校的十几个男女教师中,若评选少言寡语,吴老师当之无愧名列第一,他除了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把书本里的知识掰开揉碎了让我们接受外,一出教室几乎就成了哑巴,很少再听到他说什么了。有同学告诉我,吴老师家里成分是地主,所以不敢乱说乱动。可吴老师管起我们来却异常严厉,作业没能按时完成,放学了也不让回家,而且老拿眼睛盯着你,直到你规规矩矩写完作业,令他满意后才送你回去,顺便还要进行一下家访,当然是要家长配合学校管管我们这些上课不听话的孩子,所以我们都怕吴老师,那些调皮捣蛋的背后就叫他地主老师。
吴老师一月几十块钱工资,要糊住一家四口人嘴,另外还有个药罐子,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村里见吴老师教学认真,对孩子们负责,对他的窘迫生活很是不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按社员的标准,给他家划了几分自留地,以表示乡亲们的一点情谊。
吴老师对村里的关照深为感激,他的感激方式就是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对孩子们负责到底,使其德智体全面发展。好似一个辛勤的园丁,尽心竭力地呵护着他的花朵。对村里照顾的几分自留地,却很少光顾,小麦都黄梢了也不知道去割。妻子拖着病体跑到学校来找,说再不割就“掉脑袋”了,争时夺麦,你看谁家不是急红了眼,偏你,没事人一样。而且学校已经放学,让孩子们补作业,迟一天早一天有什么关系,地里的麦子能迟吗?
吴老师被催不过,这才不得不从妻子手里接过镰刀。吴老师教书是行家,对庄稼地他连二把刀都算不上,三五分地,庄稼人打个腰歇就能割完,吴老师整整割到小半夜,手上还割破好几个大口子。吴老师跟谁也没说,去村里的卫生所买几块橡皮膏,缠在手上照常给我们上课。一节课没下来,他妻子跑来了,脸难看得像地里没人要的烂茄子,当着全班同学面,质问吴老师心里还有没有家,有的话为什么竟连村里给的那点自留地都不认得,卖了小半夜苦力,却给别人把麦割了,自家的仍可怜巴巴长在地里。妻子对吴老师连讥带讽,说做好事也没有你这样做的,也不知道把心都长哪去了。只有我们清楚,吴老师的心是让我们给拴住了。那天,也不知谁提议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不上了,给老师割麦去。开始只是班里十几个身体强健些的男学生咬耳朵,同学间互相传,不知怎么呼啦一下子就全知道了。当吴老师得知后,风风火火跑到田里阻止我们时,他家那几分麦地已经被几十把小镰刀收拾干净了。我们把一捆捆麦子堆放在吴老师家那不大的小院里,感动得病歪歪的师娘不知说什么好,我们说只要您不再责怪吴老师就比什么都好。
我小学即将毕业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下放到村里来办,教师由挣工资变为挣工分,吴老师被迫返回原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