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培程:云卷云舒一一清华笔记(二)

作者:Brigade  于 2018-12-12 07:45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转文|通用分类:文史杂谈

第一章 三、 梁思成系主任在批判会上的妙答

一九六六年秋夏的一个晚上,清华大学大礼堂里召开针对“反动学术权威”土木建筑系系主任梁思成的专题批判大会,土建系全体师生都要参加。我们班坐在礼堂右边十来排的位置上。梁思成是中国清末维新运动的功臣梁启超的儿子,其本人在中国建筑领域内名声显赫,是中国建筑界的一代泰斗,也是清华大学的镇校台柱之一。但是在毛泽东大手一挥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们的系主任也难逃厄运。

“把反动学术权威梁思成押上来!”在造反派的怒吼声中,几乎象老鹰抓小鸡似的,梁思成教授被连揪带提的抓到了台上。台下土建系的师生们目光齐齐的注视着自己的系主任。梁思成十分瘦弱、苍老、干瘪的象根枯树干,估计体重在七十市斤左右。他用一根手杖支撑着自己,两条圆规般的细腿分的开开的,两条分开的细腿与这根手杖形成一个三角形,这三个着力点平衡着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几何上有一个重要的定理叫“三点成一平面”定理,建筑大师梁思成对这条几何定理一定滚瓜烂熟,他一生中不知思考过多少建筑平衡问题,也不知解决过多少建筑物平衡稳定的难题。可是今天晚上,这位大师要解决的难题是自己体躯的平衡稳定问题!所以他用两条腿和手杖搭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抖抖颤颤地用“三点成一平面”的几何原理支撑着自己,一边用又细又高的嗓音喊着:

“别碰我!一碰就倒!别碰我!一碰就倒!”

他重复地向台下喊这句话。可不是嘛!如果谁把他的手杖拿走、或谁在他细腿上踢上一脚,这三点中有一点去掉,平衡立刻就破坏了,他就会立即倒下。倒下的后果更为严重了,一定会在“梁思成不老实装死躺下!”的怒吼声中被乱踢乱打。

就在梁思成教授这样勉强抖抖颤颤支撑下,批判大会开始了。一个个登台发言,罗织罪名者有,巧舌如簧者有。有的还是他昔日的门生熟人。其间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引得台下一片大笑,事情是这样的:

批判会上,有一发言者揭发梁思成有“辱国罪。”揭发者说:一次梁思成在国外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会场上碰到了“蒙修”的代表,(“文革”中称蒙古人民共和国为“蒙修”),“蒙修”代表对梁思成讲:“蒙古政府和人民感谢中国建筑工人援助蒙古建设!”

当时梁思成教授答词是:“谢谢贵国政府对我国建筑工人的关怀。”

发言者指出:一大批中国建筑工人在蒙古乌兰巴托市的建设中出了大力,流了大汗,后来反而受到“蒙修”的迫害和刁难,梁思成居然还要当面感谢“蒙修,”这不是丧权辱国吗?这不是卖国贼吗?

听了发言者的揭发,台下一片吼声,群情激愤。“打倒卖国贼”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会议主持人把话简拿到梁思成脸前,厉声问他:

“有这回事吗?”

梁思成回答了:

“我是这么讲的,‘谢谢贵国政府对我国建筑工人的关怀吧—-,’这句话后面有一个长长的‘吧’字,这是外交场合讽刺的意思,是反话,我没有辱国。”

梁思成先生将这个“吧”字说的又响又长,足足将“吧”字拖了十几秒钟,引起台下一片笑声,会议主持人无言以对,显的很狼狈。

一个简单的汉字虚词“吧”竟有这么妙用!在这个关健时刻,这个汉字救了他,梁思成先生精彩的答辩在学生中留下深刻印象,大家内心都为他喝彩!

接下去的发言大量引用梁思成先生被抄家时抄走的日记中的内容,日记本身是个人隐私之地,用抄家办法把私人日记、信件弄到手,再在大庭广众下宣读、爆光,上纲、定罪,在极左的年代里,此手法累累使用。中国老百姓伤在日记、信扎、言论上的人在那个年代是不计其数的,梁思成先生为他的日记也付岀了惨重的代价。

批判会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梁先生“三点成一平面”的体系居然没有倒下,真难为他这么高龄还能坚持下来。我们的系主任梁思成先生德高望重,四十多年前早已是社会名人了,(请见1924 年印度诗圣泰戈尔首次访华时与梁思成的合影,照片左一是梁思成、左五是泰戈尔、左六、左七是林徽因、徐志摩。)四十二年后的1966 年,将梁思成斗的奄奄一息,常用一辆很破的手推车将梁思成象耍猴一样推去批斗,日复一日的折磨,梁思成于1972年1 月9 日含冤去世。这位亲手设计了共和国国徵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大师去世时没有一吋墓碑。

第一章 四、二号楼五楼跳下的学生

一九六六年七、八月间,北京炎夏未过,闷热难受。校园内大字报铺天盖地,北京市内天天发生着血腥的暴力事件。

我们土建系的男生宿舍在清华大学二号楼,一、二、三、四号楼都是五十年代系主任梁思成先生主持设计的校舍。有古色古香的中式屋顶。一天下午,我去收二号楼西边露台上晒着的一条被单。二号楼五楼有东西两个露台,露台上有直射阳光,是晒衣服凉棉被的好地方。收毕被单回来我走进五楼西边走廊的卫生间去小便,走进卫生间,看到小便池上方的窗台上坐着一个人,我以为他在乘凉,想想也奇怪,怎么会挑这么一个有臭味的小便池上方的窗台来乘凉?我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才发现他脸被打的乌青一片,额头上有血疤一大块,两眼发呆,脸色青灰。认真一看,我才认岀来,他是一个“右派”学生。其实他们这批“右派”学生,年龄都有三十多岁了,是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的原清华学子,以后落实政策,又让他们返校学习了,谁知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一个个被整的死去活来。在中国近代史中,乃至世界近代史中,比中国“右派”命运更悲惨、更冤屈的群体可能是少有了。

我看了他的脸,顿时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情景来:才三、四天前,在清华大学“明斋”楼前,一群人正在殴打一个倦伏在地上的学生,被打的学生双手抱头,十几个人用脚在猛踢他,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的背上、头上。这个被暴打的学生就是他!几个红卫兵边打他还边骂他:

“叫你耍流氓、叫你耍流氓!”

边上一个同学告诉我:他是水利系的“右派”学生,被打的昏头昏脑时上厕所走错了门,走进女厕所去了,于是罪上加罪,被说成是“耍流氓”,他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有心思去耍流氓吗?现时厕所窗台上坐着的就是他!

我才抱着被单下到四楼自己的宿舍里,只听到楼下一片喊声:“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人们纷纷往二号楼北面地上看去,只见北面墙根下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他在微微的蠕动,脸色青灰,额头已破,痛苦的嘴角里一股细细的鲜血在流岀来,一会儿就不蠕动了,肯定是死了。

正是这个水利系“右派”学生!位置刚好在西边五楼厕所间下方,与我离开厕所时间才一分钟左右,他肯定是从五楼厕所窗台上跳下去的!

“让开!让开!”在一片威严的吆喝声中,红卫兵押来了清华大学的四位“黑帮”领导,他们是刘冰、艾知生、胡健,还有一个是何东昌还是别人?记不太清了。他们个个被打的面目全非,衣衫破烂,其中印象很深的是校党委副书记胡健身上这件满是血迹的白衬衣,衬衣背上有一块大碗口那么大的血茄,与肉已结成了死疙瘩。

红卫兵叫这四位校领导来抬这个“右派”学生的尸体。四个校领导个个伤的很重,自己都跌跌撞撞的站不住了,在那个时刻,不抬行吗?一会儿四个校领导每人抬着尸体的一只手或一只脚,从二号楼北墙根下抬着尸体往南走去,一边抬着尸体,一边按红卫兵的要求高声喊着:

“这是我的好学生!这是我的好学生!”

中国的政治魔术般的变幻莫测,昔日清华大学将一批学生送上“右派”之路,将一批学生戴上“反动学生”的帽子,今日,曾是执行“革命路线”的校领导同样成为血肉模糊的阶下囚。四位血肉模糊的校领导抬着一位血肉模糊的清华学子的尸体往南边走去,该学生嘴角流岀来的鲜血顺着二号楼前的水泥路,一路滴过去。

抬着鲜血淋淋的学生尸体,亲身又受着“文化大革命”鲜血淋淋的“恩施”,这些校领导一定会大梦初醒,悟岀人生的真味。

两千多年前的诗人屈原曾哀叹: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难!”

一九六六年的清华园,世界文明及进步人类全在为你掩涕!

第一章 五、清华园二校门在我眼前倒下

清华大学礼堂前,在东西南北主轴线的交点上,有一座标志性的建筑物——清华园二校门。这是一座类似牌坊似的建筑物,两边各有两根白色园柱,灰色砖墙,有三个门洞,中央上方清朝那桐写的“清华园”三个黑字苍劲雄厚,极具魅力。它是原皇家园林“清华园”唯一保留下来的建筑物,清华大学也因建在“清华园”内而得名清华两字。所以二校门是清华大学的标志,是清华的“镇校之宝。”不知多少图片,明信片都有它的倩影。每逢节假日,二校门处里三层,外三层的放满了鲜花,没有一个清华学子不在二校门下留过影的。

这么一座美丽而带有历史韵味的建筑物在一九六六年夏遭了大难了。造反派说它是“封建皇朝遗留下来的四旧”,说它是“旧清华”的标志,必须将它拆掉!历史遗留下来的东西是“四旧”吗?那么天安门不是封建皇朝留下来的吗?万里长城建于秦始皇朝代,颐和园是封建皇帝的园林,难道将这些都拆掉吗?这连小学生都懂的道理、可是在一九六六年的中国最高学府清华大学里却是无理可讲。

那是一九六六年夏日的一个晚上,大家都知道当晚要拆二校门了,二校门周围有一大群人在围观,我也是其中之一。只听到一阵轰隆隆大功率马达声,造反派开来了一辆重型卡车,他们将钢绳套在二校门柱子上,卡车往南边拉,轰隆隆一声巨响,这座清华学子心目中神圣的建筑物,连八囯联军、北洋军阀、囯民党都没有碰它的建筑物,在我眼前轰然倒下!飞起一阵巨大的尘埃。

这时红卫兵押来一队清华的“黑帮”,命令他们搬掉倒下的废砖,指定他们往东边跑,搬不动的就打,跑不快的就用皮带抽。当时的血腥暴虐已将清华的“黑帮”们迫害惨了,所以一个个拼命搬,奋力跑。

我在东边的树丛下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女“黑帮”,她相当瘦弱,实在是搬不动了,腰已弯成弓一样,还挣扎着、踉跄着往前跑,脸呈死灰色,随时可能倒下去。我悄悄的在树丛掩护下,给她拿掉一块十多斤重的水泥块,她感激的向我猛点三下头,又跌跌撞撞往东面跑去。那天晚上,清华园的“黑帮”们在皮带伺候下搬空了全部二校门拆下的废砖。

据传,拆掉二校门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给毛泽东塑像让地。后来真的在原二校门的位置上建起了一座比二校门高大得多的花岗石毛泽东立式塑像,塑像坐北朝南,毛泽东高举右手。

文革后,这座巨大的毛泽东塑像又拆掉了。

古哲人老子讲过: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其意思是说,美妙的音乐是少声的,高大的形象是无形的。一个形象如果真的是高大的话,并不需要劳民伤财用很多花岗石、大理石去堆砌的。

清华人搬掉毛泽东巨像后,又在原址重新修复了清华园二校门,其大小尺寸、造形用材与原建筑物一模一样。如今,重建后的二校门仍然英姿焕发,四周仍是鲜花围绕,海内海外的清华学子们心中都明白:这块宝地,非清华园二校门莫属!

第一章 六、这是一只山羊吗?

自古以来,首都京城称之谓“天子脚下”,其法治、社会治安、对人身安全与尊严的保障应为天下诸城之楷模,人民共和国不兴讲“皇恩浩荡”,但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起码的人身安全总有保障吧?然而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中的首都北京已充满了血腥味儿,倒处是对人基本生命的暴虐和侮辱,有的是光天化日下的残杀。

称之谓“中国最高学府”的清华大学理应是文明礼仪之地吧,因为其是培养国家精英的地方。然而“文革”中的清华大学,对人生命与尊严的摧残是令人震惊的!一九六六年夏日的一天,同班同学小胖子回宿舍来告诉我他在清华水利系系馆门外看到的一幕:

一九六六年夏日,清华大学的“黑帮”们被关在生物馆的地下室里,不时地被拉到各个系去批斗,暫时不批斗的也要拉出去劳改,扫厕所等。

那是夏日的中午时分,小胖子经过礼堂东边清华水利系系馆门口,只见系馆外面的灌木树丛绿叶茂盛,树下是绿茵草地。突然小胖子看到矮树丛中有伏在地上白乎乎的一团东西,是一只山羊!因为这白乎乎会动的物体有一根绳子拴在树上。肯定是一只山羊!在校园里发现一只可爱的动物是十分令人兴奋的,真难得!要看看牠是怎么在吃草的。特别在这血腥的岁月里,羊与人比,牠是显的这样的忠厚老实,平和可亲!常常制造血腥的人类什么时候才可以“进化”变成羊呢?

走近一看,原来是个人!他穿一件白衬衣,脖子上拴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拴在树上,他伏在树丛中拨草,远处一看,误以为是一只山羊。边上几个红卫兵正在捉弄他:

“把那几粒石子拣过来!”红卫兵命令他。
“是,是,我拣过来!”他连声回答,十分顺从。

说着,他把几粒指甲盖大小的石粒拿到红卫兵指定的地方。红卫兵又发话了:
“拿回去!”
“是,是。”

他又赶紧将这几粒石子拿回到原来地方去。几个红卫兵哈哈大笑,他们能叫这个老头团团转,能非常有效的指挥他,那怕叫他去捉只蚂蚁都办的到,十分高兴和得意。

“他是谁你知道吗?”一位旁观的同学指着这老头问小胖子。小胖子说不熟悉他,好象没有见过。

“他就是水利系系主任张光斗”!这位同学吿诉小胖子。张光斗是大名鼎鼎的清华大学一级教授、水利系系主任,是国内外闻名的水利专家。今天竟被象一只山羊一样拴在树上!在水利系馆外劳改。

那时候,清华大学的“黑帮”们全被关在生物馆的地下室里,白天拉到各个系去斗、去劳改,晚上再关进去。那天可能又把他拉到水利系馆来劳改。脖子上的这根绳子不知是天天这么拴着的呢?还是这天哪个恶作剧的人给他临时拴在脖子上再挂在树上的?尚不清楚。

据说张光斗在中国水利界权威赫赫。有一次他与某大型水利设计院意见不一致,最后周恩来总理还是听从了他的意见。

一位清华大学老校长讲过:

“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象梁思成,张光斗都是清华大师级人物。清华有这样一批大师级人才,加上一大批中青年科技精英,才造就其在中国教育界和科技界的显著地位。这样大师级的水利权威、学界泰斗,今天竟象一只山羊,脖子上套着绳套拴在树上!

自从人类有大学以来,不要说在中国,就是在全世界,也找不出脖子上套着绳子拴在树上的一级教授和系主任!中国清华大学的张光斗教授就是一位!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真是史无前例,空前绝后,一切史书暗然失色!

第一章 七、把屁股竖起来的人们

一九六六年七、八月间,正值炎夏。清华大学校园内树木茂盛,草地碧绿,昔日的皇家园林不失其美丽和优雅。可惜在这美丽的校园里充满着血腥味儿。

那是一个中午的时分,我从气象台走向生物馆去西校门。生物馆前有一座桥,在桥南边的草地上,我见到有一排跪着的人们,有男、有女,约有十几个人,有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也有五十多岁的长者,周围有不少人在围观,一群穿军服的手持军用皮带的红卫兵正在体罚这批跪着的人。

周围有人吿诉我,这批跪着的人是清华大学附属技工学校的领导和部份教师。

这时一个红卫兵发话了,他慢条斯理地摇着手中的皮带,拖着长音缓缓地说:

“把屁股都竖起来…把屁股都竖起来…”

跪着的十几个人听了这个命令,都开始把自己屁股竖起来,象升降机一样,动作还很整齐。十来个人把自己屁股都竖的高高的,身子都在颤抖。这时候,这群红卫兵排着队从跪着的人群边走过去,边走边用带钢扣的军用皮带狠狠地一人一皮带抽在高高竖起的屁股上!每个红卫兵一次走过去要抽十几个“黑帮”的屁股,而每一个“黑帮”的屁股要承受十几个红卫兵一人一皮带的抽打!这是“流水作业”,每个人屁股上落下的皮带象雨点一般。一边这样抽打,一边红卫兵还吼叫:

“不准哭!谁敢哭专门打谁!”

这皮带钢扣落在人肉体上发出滞重的“哒”,“哒”声,令人心颤,令人发指!红卫兵们转着圈在抽打。

一会儿,竖着的屁股上透过衣裤都渗出血来了,其中一位二十多岁的长的很文静美丽的女“黑帮”实在支撑不住了,终于一头栽在草地上倒下了。于是在“你想装死就专门打你”的吼叫声中,十来条皮带全落在她身上!顿时痛的她满地乱滚,鲜血从上衣和裤子各处渗出来,她嘴角里喃喃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别打了…别这样打…”

围观者都不忍心看下去,那是十分确切的“惨不忍睹”四个字!但是围观者如果谁敢说一个“不”字,谁就会顿时丧生在暴力之下。红卫兵正在“紧跟毛主席干革命”,正在执行林副统帅“把牛鬼蛇神,走资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命令,你敢阻拦吗?你敢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除非你不要命了。

一位旁观的知情人吿诉我:

“这个年轻的女‘黑帮’,是刚毕业的清华大学优秀毕业生,留校分到清华技校去当教师,因为抄家时抄到一张她与男朋友相拥的照片,硬说她有‘黄色流氓罪’,说她是‘清华的黑苗子’,把她弄到黑帮队来折磨”。

听了令人同情。清华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是相当不容易的,那时候清华大学一年才毕业一千多名学生,其中评为优秀毕业生的也只有二、三十人,由蒋南翔校长亲自给他们挂上优秀毕业生奖章。那位衣服渗出鲜血的文静姑娘倒伏在草地上颤抖,清华大学优秀毕业生的奖章还没有捂热,就倒在了母校的草地上。

人们为清华技工学校饱受暴虐的干部和教师们深呜不平!人民共和国制订了那么多法律,颁布了厚厚的宪法, 首都有那么多的公安民警和派岀所,竟不能在文明之地的清华大学校园内保护人民基本的生命和人身的安全!在共和国首都的“天子脚下”,在世界闻名的中国最高学府清华大学的校园内,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美丽碧绿的草地!

第一章 八、二号楼下跪着的曹君

清华大学的二号楼是座颇有名气的学生宿舍,黄色的砖墙,中国古建筑的屋盖,楼中央有宽大门厅直通北面的一号楼,二号楼东西两侧是四层楼,中间是五层楼,其门窗线条都带有中国式的古典韵味。土木建筑系的男生们都住在二号楼里。

一九六六年的夏秋,正是北京处在血腥恐怖的岁月中。有一天,我进二号楼中央门厅准备到四楼自己的宿舍去。突然发现中央门厅过道上跪着一个学生,一群人正在围着打他,有用脚踢的,有用拳击的,他老老实实的伏地而跪,默然无声,无言无泪,忍受着众人的殴打。为了保护自己的头部,他用双手反抱着自己的后脑勺。

也许是打疼了,他脑袋痛苦地往一边躲闪,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他是土木建筑系建六班的曹君!听打他人的漫骂声,我也听明白了,曹君的“罪状”是:

“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

“写小说攻击江青同志”。

“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反动学生!”

据周围人讲,一九六四年北京大专院校搞政治运动“九评学习”时,搜出了他的一本未完成的小说稿,其中有攻击江青的内容,依此他被定为“反动学生”。

长期以来,极左政治对人民以言论和文字进行惩处或定罪的行径始终没有停止过,被打成“反动学生”的人,他们所谓的“罪行”就是言论,这“言论”两字恰恰又是宪法保证了的公民权利之一。在中国的各部刑法里,找不到关于“反动学生”的定性和刑律,而实际运作中,极左政治常对学生以言论和思想等定罪,将不少学生戴上“反动学生”帽子,进行劳改和流放等惩处。

曹君的另一条“罪状”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他父亲是国内资深捷克文翻译家,国内懂捷克文的並不多,“文革”中其父深受迫害,被红卫兵打的死去活来,多次被抄家,一家人从原居住的房子里被赶了出去。一天,曹君父亲被红卫兵打的实在跪不住了,倒下的话会受到更严重踢打,曹君身为人子,心痛父亲年老体残,遍体伤痕。于是爬过去跪在父亲身边,让父亲靠在他身上别倒下去,用伏着的背去支撑父亲摇摇欲倒的体躯。这举动大大触怒了红卫兵,大骂他是“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纷纷用皮带狠抽他!曹君乐意挨这些皮带抽,这样抽在他父亲身上的皮带可以少一些。曹君的孝心终不能救下他父亲,他父亲还是在“文革”中含冤去世。

家中大悲剧,校中又大苦难,在二号楼下遭众人拳打脚踢只是他苦难人生的一曲而已。一九六八年,曹君以“反动学生”,“敌我矛盾”的“罪状”,被取消毕业生资格,押去农场劳改。“四人帮”打倒后几年,他才得以平反。

第一章 九、深夜来敲房门的少女

大学时代我住的宿舍是清华大学二号楼中间楼梯对门的443 房间,这是一间大宿舍,里面要住八个同学。一九六六年夏,二号楼四楼东边空出一间三人间宿舍来,我们乘这“天下大乱”之际,也没有经过谁同意,我和G 同学两人铺盖一卷就搬过去住了。从八人间换到三人间,这味道别说有多好!比住别墅还美。每人有张独立的属于自己的桌子,(大房间四人合一张大桌),各人书桌上方拉一只电灯,瓶子做的笔筒里插上好几支笔。G 君说的好:“我们班主任也就这个标准嘛!”

尽管天天喇叭乱叫,外面已乱成了一锅粥,我们还是躲进小屋亨受了三人间的美妙。

一九六六年夏日的一个深夜一、二点钟,我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有谁会来深夜敲门?我走到房门口,听到的竟是一个少女急促的声音:

“哥…哥…”!

我打开房门,一个十三、四岁的农村少女站在门外。

“我要找我哥,别人吿诉我他住在这个房间”。

少女说话时抖抖颤颤,极度惊慌。她一口标准的北京味口音,与G 君长的极象,我顿时感到岀事了!忙拉开灯,叫起G 君,G 是北京郊区县人。他一看,竟是自己的同胞妹妹!急忙拉她到里面坐下。小女孩一见到自己哥哥,顿时扑过去抱住哥大哭起来,我们怕被别人听见,忙关上了房门。

小女孩从北京郊区县农村走了一百多里地落荒而来,她哭诉着:“现在北京郊区有的地方开始用刀活活砍杀地主和富农,有的全家都被杀掉了,我爸是地主,己斗了好几天了,也被打的够呛。每天夜里有人用砖头砸我们家窗户,听到风声说这两天就有可能要杀我们全家了,爸妈领着小妹妹从玉米地里逃走了,爸叫我到城里来找哥,说一家人一起逃命目标太大,容易被抓住,不能全给抓住杀了,分开逃走命会大一些。我不敢坐车,怕碰到村里熟人给抓回去。我只知道清华大学在西边,我就看着太阳走,不知走过了多少村子,也不知问了多少人,我从昨天上午假装卖菜逃出村来,十多个钟头了,我终于找到哥了,我都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

小姑娘说着已哭的不成声了,两脚都是泥,鞋已不成鞋样子,头发乱成一团,双眼是极度的惊吓。我们也真是贫困,找遍房间连一块饼干、一块咸菜也找不到。G 君倒了一大杯开水给妹妹说:你先喝着填填肚子,天亮了哥给你找吃的。小丫头一口气将一大杯凉开水全喝了。

我俩紧急商量此事,清华园哪是避难的地方呀?天一亮,如果被发现,立即会追查她身份,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这里是藏不住一个大活人的。我们分析了形势后,兵贵神速,G 君领着妹妹,乘天还没有亮,悄悄离开了学校,躲到城里一个远房亲戚家去了。

这深夜来敲门的少女讲述的情况使我一夜睡不着觉。北京真是乱了套了,一个国家的首都郊区县居然可以刀劈活人?“天子脚下”的京城之地居然可以不经过法律就杀人?这是历朝历代的封建皇朝都没有出现过的乱政和暴虐!自古以来,瞎编故事的人都不敢这么编,怕没人会相信。可是一九六六年的北京郊区,却是活生生的事实!这位深夜逃来清华大学的少女讲述了北京郊区血腥的真相。

自从毛泽东多次在天安门城楼挥舞军帽接见红卫兵以来,自从人民日报发表林彪讲话:“把地、富、反、坏、右、一切反动派、走资派统统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之后,全国的血腥暴虐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每晚有不少卡车在北京街头收尸。

血腥的行为终于出了恶果,一个家里被砍杀的地主儿子在北京城里用刀砍了一位外国使馆的秘书夫人,产生恶劣的国际影响。这么下去后果不得了,于是当局才赶紧制止北京郊区农村里乱杀地主和富农的血腥事件。

这位深夜来敲门的少女,我同学G 君的亲妹妹,象她这样的花季少女,照例说正是鲜花般美丽的人生,可是一九六六年的她,正在刀口下逃着命!在那个年代的中国土地上,又发生着多少这样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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