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衰沧桑话八股

作者:Brigade  于 2021-6-11 10:41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转文|通用分类:文史杂谈

盛衰沧桑话八股:八股文的荒谬绝伦,以及最终的消亡

科举考试范文

虽然终身不第,但蒲松龄还是很为自己能写出一手合乎规范的八股文而自负的。《聊斋志异》中的那一大群能文的书生,如公然宣称自己的文章“场中无两”的于去恶(《于云恶》);“才名冠世”,却又宁可考不上,也肯降低标准去迎合考官的贾奉雉(《贾奉雉》);甚至早已死去多时,仍念念不忘“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欲假手学生或挚友来实现“生平未酬之愿”,证明并非自己文章不行的叶生(《叶生》),在他们身上,不难发现蒲松龄的影子。

就连那些不善于为文的钝书生,如《颜氏》中的某生屡试屡败,面对妻子责备颇不耐烦,讥讽妻子未到过考场,便把作文考试想象得好像自己“在厨下汲水饮白粥”般容易。蒲松龄所作俚曲《逃学传》里的夏才,发牢骚说:“我尝听敝同窗说,作文像生孩子一般。自我看起来,比生孩子更难十分。那生孩子总然难为一,到底他那肚里有;似这作文,搜肠刮肚,可待写上什么?唉,真难为人也!”他们的无能从反面衬托出了蒲松龄对自己能文的沾沾自喜。

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蒲松龄又一眼看穿了:八股文不过是考场中得意过的衮衮诸公“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的工具,他对动辄炫耀八股举业的酸丁极其反感,讽刺他们“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耳可厌也”。在俚曲《闹馆》里,蒲松龄还写到一位教书先生的感慨:“想当初念诗书错了一念,倒不如耍手艺还挣吃穿。……手艺人吃的是肥肉卤面,可惜俺读书人饿得可怜”,这句话,同《儒林外史》所写的那个做了三十七年秀才,却不得不沦落为乐器修理工来糊口的倪老爹所哭诉“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得重,一日穷似一日”一样,都对八股、功名充满了一种梦醒却又无路可走的辛酸。

蒲松龄的矛盾心理,是科举时代举子们共同心态的表现。八股文是明清科举考试所用的一种专门文体,考官从《四书》中出题,考生则须“代圣人立言”,依据程朱学派对四书的注释来阐释题意,敷衍成文。

盛衰沧桑话八股:八股文的荒谬绝伦,以及最终的消亡

四书

八股文有着固定的程式,全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结等部分组成。其中,从起股到束股共用四段对偶排比的文字来发议论,四段中凡句之长短,字之繁简及声调缓急,皆须两两相对,共为八股。八股文的名称,就是从这儿来的。八股文不允许离经叛道的思想,绝少感情色彩,加上它排斥包括藻饰、修辞等在内的一切文学手法,因而显得淡而无味,除了用于科举之外,毫无其他任何的实用价值。

可是,它又是各级科举考试都必须采用的文体,不学会它,“朝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就永远只能是一种幻想。所以,在所有官私学校中它都是必修课;数以万计的读书人怀着又厌又爱的心理对它趋之若鹜,苦心揣摩,同时又渴望着有朝一日把它像破袜子抹布一样扔掉。明代的艾南英的《明文定》、清代方苞编的《钦定四书文》、纪昀的《房行书精华》等八股文选本,也成了士子中最盛销不衰的东西了。

当然,即便在举世若狂的年代,也有着打破名关的冷眼旁观者,对八股文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像袁枚《随园诗话》所载,吴江布衣徐灵胎,就做过刺时文道情,形容说:

读书人,最不济。滥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成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案上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负光阴,白日昏迷。就教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简直就是穷形尽相,入木三分!

盛衰沧桑话八股:八股文的荒谬绝伦,以及最终的消亡

贡院放榜图

确实,仅从文体角度看,八股文是乏善可陈的。尽管有些人在八股的套子里也写出过时有可观的文字,像蒲松龄考秀才的八股文“起讲”部分说:“尝观富之人皆劳人也,君子逐逐于朝,小小逐逐于野,为富贵也。至于身不富贵,则又汲汲焉伺候于富贵之门,而犹恐其相见之晚。若乃优游晏起而漠无所事者,非放达之高人,则深闺之女子耳”,这段文字写得慷慨激昂,深得当时的学政大人施闰章“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二字之上”的赞许;又如阮葵生《茶余客话》所载,清初顺治十八年状元马马俊的文章中,“数亡主于马齿之前,过兴王于牛口之下”,“河山方以贿始”,“七十年以前之岁月亡沦,七十年以后之星霜覆变”等饱含黍离沧桑之叹的句子,令到由明降清的龚鼎孳不胜唏嘘,潸然泪下。不过,这样充满感情的文笔,在八股文中毕竟是凤毛麟角。从总体看,八股文是严重束缚思想感情的文体,它的致命弱点大致有三:

首先,陈陈相因,缺乏新意。《四书》中现成的语句毕竟数量有限,因此,出题与答卷都难免重复。《聊斋·饿鬼》中,就写一个叫马儿的书生,连城参加考试,住进旅馆。白天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见到旧的糊墙纸都是些不知什么年代的八股文,其中有“犬之性”四句题,心畏其难做,就“读而志(记)之”,第二进进考场,刚好考这一题,马儿便凭记忆把旧文悉数录出,不料竟考得优等,遂中了举。又如《儒林外史》中的高翰林得意洋洋地向别人介绍自己中举的经验说:“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杜撰,字字都是有来历的”,这也即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的手笔都是对前人之作的拙劣的摹仿甚至抄袭。

其次,八股文章大多叠床架屋,空洞无聊。梁绍壬《雨般秋雨菴随笔》便载有一段七颠八倒、不知所云的八股:“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试载而育诗书之典籍。元后即帝王之一辈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百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勿胆补座而登廊庙之朝廷。”对偶排比极其整齐,可是,谁知道它究竟立了什么言?《清稗类钞》说钱大昕儿时,塾师以《论语·微子》的“子路从而后”章中的“至则行矣”为题,命其破题。钱大昕想,原文说子路见隐者,隐者杀鸡作饭给他吃。第二天,子路追上孔子,告以此事。孔子命令子路回去再拜访隐者,子路回去一看,隐者已经离开了,那么子路所见是什么呢?钱大昕大笔一挥:“入其室,阗无人,但见鸡毛一堆而已”!这种对题目字面意义的破释,竟令塾师连连叫好。也只有这种童言无忌的直白,才能令人大开眼界,所谓“代圣贤立言”云云,不过尔尔!

第三,由于八股文可以顺着题目来胡说八道,所以,科举场上的得志者全然不必去看其他书,都成了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像《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中举及第,外放为学道,可以去为人师表了,可他竟不知道苏东坡为何许人也!又如王士祯《香祖笔记》中所记的清初著名诗人宋琬所遇的一桩奇事:

宋荔裳方伯在塾读书时,在岸然而来者,则一老甲榜(进士)也。问:“小儿读何书?”以《史记》对。问:“何人所作?”曰:“太史公。”问:“太史公是何科进士?”曰:“汉太史,非今进士也。”遂取书阅之,不数行辄弃去,曰:“亦不见佳,读之何益!”乃昂然而出。

无知而又狂妄,目空一切之态,真是令人喷饭!

在文体发展史上,八股文的历史命运是最为奇特的了。在它风行一世之时,有着最广泛的作者和读者,堪称无与伦比,而在科举制度被废止,它所依附凭藉着的客观条件一旦消失,它便零落散失、烟消云散。至清亡几十年后,竟再也没有人还懂得这么一种文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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