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 庄则栋的“千古奇冤”与“千古奇丑”

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

庄则栋的“千古奇冤”与“千古奇丑”

芦笛

江郎才尽的马悲鸣沦落为标题党凡数载，多年来不曾写出​​过一篇千字文。不意前些天又艰难地分泌出一篇百字文，再度以其儿语胡话震惊世界。他代表所有的海外赤佬向庄则栋感恩，据他说，若无庄启动“兵乓外交”，则我辈至今还在国内水深火热中挣命。最后，他不知以什么身份逼迫读者表态，要他们在“千古奇冤”与“千古奇才”这两个选项中作强制性选择填空——若您不承认庄则栋是“千古奇冤”，就得承认他是“千古奇才”，“中间道路是木有的”！

这种超级胡话，连一贯稀里糊涂的正统帅都看不下去，跟帖说“兵乓外交”是老毛借题发挥启动的，庄则栋不过是个伟大统帅“因势利导”信手拈来的药引子而已。如马悲鸣的逻辑成立，则我辈真正应该感谢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可惜老稀没有指出，庄则栋若是我辈的大恩公，邓小平同志往哪儿摆？ （请陈大夫暂息雷霆之怒，任何客观读者都得承认，老邓虽有六四屠城之罪，却同时也有改革开放之功。而若不是改革开放，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上大学的指望，遑论漂洋过海，负笈海外）。我还以为这是老帮菜的亲身经历，没成想世界著名Sausageology（腊肠学）权威马悲鸣如今却向全世界傲然宣告，却原来，改革开放是庄则栋之功，而他之所以能被鬼大腊肠系培养为世界顶级Sausageologist，靠的全是那千古奇才！

此类胡话，驳之跌份，此所以鲁迅要说，画家有画乞丐、老妇、侏儒、丑鬼者，却断无画鼻涕口痰大便者。儒家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有所不为”，我想就是“千万不要堕落到去驳斥马悲鸣一类绝顶聪明者”的意思吧，否则非但胜之不武，简直就是胜之可笑、可耻、亦复可悲。

当然，不能否认，老马也有忽悠对的地方。庄则栋确实与“千古”什么的有点相干，那就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赢得不明不白的世界冠军”。而且，庄则栋作为一个运动员，对人类作出的不朽的贡献，就是积极配合我党，以身作则，率先垂范，首次把欺诈经营引入了体育运动这种本来与政治无缘的相当单纯、相当超脱的事业中。

早在庄则栋死前，官媒（官府指定的媒婆）就多次披露，庄则栋的世界冠军是假的。李富荣更向报界坦承，他先后三次在第26、27与28届世界锦标赛的男子单打决赛中把冠军让给了庄则栋，自己屈居亚军。据媒体披露，26届世乒赛的单打冠军是在赛前国家体委的会上决定的。贺龙在会上提议让庄则栋当冠军，说“让小庄当冠军有两个理由，一是他在团体赛当中立了功，二是他代表首都。”过后还得意洋洋地夸耀：“我们叫谁当（冠军），谁就当了。”

世界冠军居然由党任命，确实也算得上“千古奇观”或“千古奇闻”了，而在世界级体育大赛中串通作弊，欺骗观众，欺骗全球视听，干出这种烂事来，似乎也可以称为“千古奇丑”。所以，马浑家（非宋元白话中的“妻子”之意，而是浑人浑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便卓然而成大家，是谓“浑家”），毕竟还是说对了三个字。

当然，尽管这些证词早在庄死前就由官媒公诸于世，庄本人也从未出来辩解乃至反驳过，慎重的论者仍然只能把它们视为有待进一步落实的初步证据。但以常理度之，庄则栋的第一个世界冠军就算是靠真本事挣来的，其后两次也必然是同侪让给他的，非如此不能保证“三连冠”，让那个什么“圣-勃莱德杯”永久留在中国。据说，庄则栋对此也心知肚明，领奖时总是要说：“我是代表集体来领奖的。”但他却不知道他的第一个冠军其实也是别人让给他的，因为第一次组织上并没告诉他已经安排好李富荣、徐寅生、张燮林等人让球给他。

不仅如此，就连庄的第一次冠军，也有可能确实是李富荣让的。我牢牢记得，世界锦标赛后一年还是两年，李富荣就在全国赛中夺取了男子单打冠军。我当时正在上中学，是个不亚于青年毛泽东的“读报迷”，看到那新闻非常惊讶：庄则栋不是世界冠军么？怎么会败在李富荣手下？

严格说来，李富荣就算在26届世乒赛中也让了球，仍然无法排除庄则栋靠真实本事夺得冠军的可能。但我党干这种烂事的绝佳之处，恰在于通过组织“让球”这种欺诈活动，让庄则栋夺得的第一个“圣-勃莱德杯”蒙上了永远无法洗清的嫌疑。万一庄某人真有能耐斩关夺将、力挫群雄，靠真才实学登上冠军宝座，而组织上却为了确保冠军万无一失地落在他手上，毫无必要地组织了其他人让球，他蒙上这嫌疑岂不是活天冤枉？

所以，马浑家所说的“千古奇冤”，没准还真有三分可能。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说的“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吧——胡话说多了，总会有那么句把歪打正着。只是这种事，哪怕庄没死，也绝对无法澄清了。一个人竟然连是否蒙冤受屈都说不清道不明，你说我党伟大不伟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庄则栋本人也是我党大规模欺诈活动的受害人，似乎只该同情而不该谴责。不幸的是，庄本人就是这种大规模欺诈活动（所谓“毛主席革命体育路线”）的最积极、最活跃的推行者。

小帮菜们很可能不知道马浑家说的“乒乓外交”是怎么回事，而庄则栋又是怎么当上马浑家没齿不忘、发誓来世衔环结草图报万一的恩公的。我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吧。

1971年，第31届世乒赛在日本名古屋（字谜“故宫”的谜底）举行。中国兵乓球队在中断两届后再度参赛。事前，周恩来向有关人士布置统战任务，要他们借参赛“接触许多国家的代表队”，并表示“可以请他们来比赛”。在比赛第一天，美国球员科恩（Forrest Gump，阿甘？）顺道搭乘中国队乘坐的大巴前往宾馆。那阵子尚在文革中，“海外关系”、“特嫌”是致死罪名，车上的中国人当然都害了恐外症（当时美国驻波兰大使曾想借外交聚会与中国大使交谈，吓得后者落荒而逃，躲入洗手间。美大使追进去，中大使仓惶万状夺路而逃），谁也不敢理睬那万恶美帝分子。此时领受了周恩来交办的统战任务的庄则栋却主动与他握手，还送了他一块杭州织锦。其时大陆人成了恐龙一类珍稀动物，自然是国际媒体注视焦点（这就是中国人“震惊世界”的方式，如同今日北韩一般），下车时手持织锦的阿甘立即成了记者们的拍摄对象。次日阿甘专门等待庄则栋，回赠了礼物并与之拥抱，再一次轰动世界媒体。

此后美国乒乓球副领队向中国领队表示了访华意愿，外交部和周恩来都批示不拟同意，毛原来也未表示异议，但在临睡前看到外电报导时却改了主意，批准中国队邀请美国队访华。由此，敌对数十年的中美关系终于开始逐渐松动，随着基辛格与尼克森的先后访华，最后在卡特手上实现了正常化，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乒乓外交”，又称“小球转动了大球”。

由此可见，稀统帅说的一点都不错。邀请美国队访华是毛泽东本人，马的千古恩公是毛而不是庄。庄的“千古奇才”完全是马悲鸣式歪打正着。他虽然领受了周恩来布置的统战任务，却没有吃透上级精神，以为是人都可笼络收买，却不知道周心目中的统战对象并不包括美国人。不仅如此，庄不知道，无论是外交部，还是周恩来，乃至毛泽东，最初都认定美国队是美国政府的代表，因而是阶级敌人，只能分化瓦解，个别拉拢收买，但绝不能将其作为一个集体邀请到中国来。毛是后来才改了主意的。

毛为何要作出那历史性决定呢？因为执行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我党卓有成效地把自己变成了人类公敌，全世界大部份国家都成了阶级敌人：美国与欧洲国家是“帝”，苏联东欧共党国家（含古巴）是“修”，绝大部份第三世界国家是“反”，这就叫“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69年的中苏边界冲突激怒了老修，莫斯科郑重其事地谋划对中国进行“外科手术核打击”，为此试探美国的态度。老美当时正陷入越战泥塘中不能自拔，巴不得在中苏之间打入楔子，靠近中国那个越南的“可靠后方”或许有助于他们从越南体面撤出，于是坚决反对莫斯科的核打击计划。毛本人也感到了空前严重的危机，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活命都成问题时，“反帝原则”自然可以弃之如敝屐。根据李志绥回忆录，他于焉决定“远交近攻”，把头号阶级敌人变成孙悟空脑后的三根救命毫毛。

这就是庄则栋的历史贡献，历史上还从未见过如此宏伟壮丽的歪打正着，连虚构的《阿甘正传》的种种离奇巧合都不足以比拟万一。可因为此事，庄则栋不但成了未来的腊肠学家马悲鸣的恩公，更在当时成了“毛主席革命体育路线”的代表。在率领中国队回访美国后（我就是在那新闻简报上首次看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他一跃而为国家体委主任，隆重推出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毛主席革命体育路线，为此很是作了几次报告，当时各单位都传达了。小芦作为车间“理论小组”成员，负责向革命群众宣读解释了上面发下来的报告记录稿，是以数十年后记忆犹新。

在那个报告中，庄则栋首先回溯了他与阿甘的来往。但他绝口不提周恩来事前布置统战任务一事，却吹嘘他如何毅然反潮流，在全车人都不理睬那美国佬的情况下主动与之打招呼，事后受到了领导的严厉批评和警告。但在次日他仍然毅然接受了阿甘回赠的礼品。只是他始终没有解释他为何要这么做，具体的考虑是什么。

接下来，他介绍了在他领导下的中国兵乓球队推行“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毛主席革命体育路线的伟大胜利。所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意思是，体育运动其实是一种统战工具，中共参加国际比赛的目的，是把它变成巧妙的讨好、拉拢、收买统战对象的手段。为此，运动员们切不可实行“资产阶级锦标主义”，只为个人争名利，而应该通过让球来取悦对方。

庄则栋围绕这个主题作了极为生动详尽的解释，那讲话真如为毛盛赞的徐寅生同志《怎样打乒乓球》的讲话一般，处处充满辩证法，反对任何一种形而上学与唯心主义。

他首先引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中国队在那次兵乓球赛上拿了几个冠军，毛主席过后作出的英明批示：“过了一点。”（意为冠军拿多了一点），接着他讲了自己对那最高指示的体会，那就是比赛不是为了夺冠军，而是为了增进各国人民之间的友谊。这就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意思。而要增进友谊，当然就必须让球。

接下来，他举了大量实例，说明赛球不是想让就能让的，你得苦练基本功，球艺远远高于对方，才谈得上让球。其次，让球必须让得巧妙，让得艺术，既不能让观众看出来，也不能让对方知道，否则只能适得其反。他举例说，有的运动员自己的球艺根本不如对方，可还要让球，让得又十分拙劣明显，赛后对方非常生气，对那位运动员说，你这种打法，完全是对我的侮辱，云云。他更举出了若干成功的正面例子，说某次比赛己方让得非常巧妙，让观众和对方都觉得自己竭尽全力勇猛拼杀，但最后还是因为技不如人而功亏一篑。

必须承认，庄则栋虽然没什么文化，口才还是不错的，那讲话记录稿读来非常生动，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但不知怎的，青年芦笛在阅读时却只感到一阵阵恶心，仿佛看到了一个奸猾佞臣正在向子弟传授如何陪皇上下棋。这么说，就连外国的普通球员，都是我中华上国必须不择手段取悦讨好的皇上？这就是“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一个国家竟然堕落到干出这种无耻下流的勾当来，而且带头干这种丑事烂事的烂仔还成了英雄，把见不得人的丑事当成伟大胜利到处宣讲，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该有多可悲？他们怎么连起码的廉耻都没有？人的心胸，怎么就会这么卑劣，这么猥琐，这么低下？他们不知道体育比赛首先比的是荣誉感，是decency，是骑士精神也倒罢了，怎么就会推己及人，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那个下作模子熔铸锻造出来的，参加比赛就是为了获得一种廉价的心理优越感？

然而无耻是无限的。在一次世乒赛中，庄则栋和另一位选手抽签与韩国选手相遇，他俩都断然拒绝参加比赛，于是便被主持者算成对方获胜。可笑的是，北韩选手也与韩国选手遭遇，但人家虽然也否认韩国是个国家，可惜不讲“友谊第一”，而是实行“资产阶级锦标主义”，舍不得自动放弃取得金牌的机会，于是照样参赛不误。过后有记者询问庄则栋为何中国比正主北韩还积极，庄大义凛然地回答，我们拒绝与美帝扶植的南朝鲜傀儡政权的代表参赛，有的兄弟国家采取与我们不同的作法，参赛并打败他们，这同样是对美帝走狗的沉重打击，云云。因此，根据由庄则栋解释的毛主席革命体育路线，体育比赛的赛场，其实也就是阶级战争的战场，在赛场上打败“敌国”派出的选手，完全等同于在战场上消灭敌人。

以上种种，就是庄则栋的千古奇丑，是体育运动史上无从抹去的耻辱。这种烂污事体，似乎就连前苏联、纳粹也不曾干出来过。

然而哪怕是在专门社会化大生产以耻为荣的小人的共党中国也会进化。十多年后，何智丽奋起抗拒“组织上”泰山压顶般的压力，拒绝让球给管建华，一举夺得第39届世乒赛的女子单打冠军。在为此遭受无理迫害排挤后，她退役去国入籍，改名小山智丽，在亚运会与亚乒赛上代表日本队两次大败中国选手，光荣地成为第一个有血性、有尊严、有骨气、有人味、有真性情的“新”中国培养的运动员。这，或许能在某种程度上能洗去庄则栋为中国运动员乃至中国人带来的耻辱吧。

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