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芦笛 门外汉妄谈计划经济与自由经济

作者:light12  于 2009-9-24 08:53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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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汉妄谈计划经济与自由经济      时间: 23 9 2009 09:27  

作者:芦笛

门外汉妄谈计划经济与自由经济


芦笛


适才拜读了网友转贴的李子暘先生的大作《三种武器》,颇受启发。

鉴于“社会主义”这个概念已经被搞得非常混乱,以致现代人特别是当代中共党人根本就不知道原教旨马克思主义是怎么回事。要让他们明白那篇文章,恐怕还得先介绍一点马克思的空想经济学理论。

马克思乃是世上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的高聚焦隧道眼,“纲式思维”的发明人,“社会科学幻想小说”的大文豪。他将人类自私天性造成的一切社会弊病,乃至所有的罪恶,都归结于私有制的产生,认为要根除一切社会弊病,就必须废除私有制。私有制一旦废除,则商品、货币、市场等等当然也就不存在了,因为后者不过是从前者衍生出来的配套设施。到时社会生产完全根据人民需要进行,实行所谓“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因为国家也是私有制产物,当私有制被废除后,阶级、国家、家庭等等也就随之消亡。到最后就连劳动分工都没有了,大家完全是凭兴趣干活,把劳动当成娱乐,能从中获得类似吸毒的快感,成了所谓“第一需要”。

这似乎是成年人都要嗤之以鼻的弱智神话,然而马克思也有说不出的苦衷:他的隧道眼看不见驱使人类劳动的基本动机,是个人谋求福利的自私天性,却认为“存在决定意识”,私有观念来自于私有制。私有制废除后,人类当然也就变得“大公无私”了。要他们继续劳动下去,当然他只好假想未来的劳动能给予人们一种生理或心理的强烈快感,否则那社会还怎么维持下去?

这就是马克思的“科学共产主义理论”。我模糊记得,他在其著作中没有使用过“社会主义”这个词,用的都是“共产主义”,只是认为在共产主义到来之前,必须经过一个“过渡阶段”的初阶。后世共产党人便把这他认为是相当短的过渡阶段称为“社会主义”,由此与欧洲多种社会主义主张与实践混淆不清,而这恰是马克思着意要避免的。他当初挑选了“共产主义”这个词,就是为了把自己的学说与其他社会主义学说区分开来。

这套空想之荒诞,我早在20出头就看穿了。已经在旧作中交代过,那阵子看了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知道自私是人类的天性,只能调节不能破除,由此悟出了自私是推动生产力发展的火车头。马克思的“科学共产主义”理论违反了人类天性,毫无可行性。这一点吴耐网友也在跟帖里指出了。

此外,我在青年时代还悟出了那个理想社会的最大弊病:马克思只看到资本家的威风,却想不到一旦实行“按需分配”,就算它在技术上是可行的,那也绝对只会是人类能设想的最大噩梦。连白吃都该想到,到时谁控制了这分配权,谁就捏住了大众食道,其威风要超过地主资本家一万倍,势必变成大众必须顶在头上的祖宗——你得罪了地主或资本家,无非是换个地方打工;得罪了掌握这分配权的祖宗,那可就只有活活饿死一条路了。即使是活佛转世来当这分配者,谅他也没本事抵制那空前权势的诱惑。因此,共产革命必然要走上堕落之路。兴许当年参加革命的志士们确实是想建立人间天堂,但这类社会改革一定要“走向反面”,只可能造出一个空前威风的官僚集团来,令一切旧统治者黯然失色。

我不懂经济学,因此认识也就基本停留在这点上。李先生那文章是从经济学的角度做的批判,因此对我很有启发。如果说“共产主义学说违反人性”是从总体上指出它的不可行(unrealistic or impossible),那么,李先生介绍的三位学者的批判则是从技术层面具体指出它缺乏可操作性(impracticable or unworkable).

针对马克思废除商品的空想主义,米瑟斯指出,商品的价格实际上具有指导组织生产,调配资源的功能。当这些价格信号都不存在时,人们就根本无法知道什么样的生产才合理,什么才符合消费者需要。合理的生产安排将被胡乱指挥所取代。

第二个论证则是哈耶克给出的。针对马克思废除市场经济的妄想,他指出,只有市场体系才能有效地利用存在于不同人的头脑里的分散知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不可能取代之。

第三个论证来自于英国学者迈克尔•波兰尼。针对马克思“计划管理,按需分配”的幻想,他指出,人的管理能力有限,不可能以计划的方式直接管理如一个国家那么大的组织。现实中存在的,只能是分散的、多中心的、自我调节式的管理方式和秩序。因此,除了很短的时间以外,中央计划经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共产党人成立的“社会主义国家”要维持运转,就不可能实施真正的“计划经济”,只能以局部的自我调节来偷换。这就是共党社会始终无法废除商品、货币与市场的基本原因。

我本人早在青年时代就朦胧地想过这问题了。那阵子我在厂子里给我党扛长活,发现厂子里的供销科乃是生存命脉,整个所谓“计划经济”全靠它运转。各厂都豢养了大批采购人员,使用古已有之的“跑单帮”的原始方式,到各地出差,唯一的使命就是查明本厂的产品有谁需要,而需要的原料又有谁提供。

我当时想:NND,这算什么计划经济?完全是由各国营单位“发挥自己的积极性”,跟无头苍蝇似的瞎碰乱撞,跟马克思设想的统一调查统一调配有何鸟相干?有什么计划可言?所谓“计划”只落实在上级下达每年的生产指标这一点上。至于原料哪里来,产品有谁需要,全靠各厂自己去瞎折腾。如果把采购这职业废除了,则全国国营企业立即瘫痪。靠政府去管理,根本就不可能查明供应与需求的基本信息。

后来到了西方,发现无论是大学还是研究所根本就没有“供销”这种行业,只有个仓库。你要什么仪器或试剂,去查各公司的产品目录就是了。查到以后或是直接打电话订购,或是请仓库工作人员代你订购。从未听说过需要专门派出采购人员到全国乃至全世界去出差,去打听哪儿有我要的东西。

前些天小衲介绍复杂性与自组织理论,我虽然对该理论一无所知,但恍惚觉得似乎这就是个例子:现代人类社会是个复杂系统,哪怕使用超级电脑“深蓝”,也无可能实行马克思幻想的“科学”计划管理,只能形成很多自管理的微区(autonomous domains),再由它们合成一个大社会。若要真像伟大领袖毛主席设想的那样“全国一盘棋”、“统一部署,统一指挥,统一行动”,那就一定要造出绝大的灾难来,如同“大跃进”生动显示过的那样。

我在《治国白痴毛泽东》中已经指出,苏式社会主义实行的是“政企合一”,把全国变成了一个由政治局当董事会的大企业,因而使得全国人民“祸福与共”。一旦中枢决策错误,全民都要受难。大饥荒时期,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竟然找不到一个不挨饿的村落。若是国家不处在这种“举国体制”之下,这种史无前例的人间奇迹又怎么可能创造出来?

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事,然而问题好像还不是那么简单。复杂系统到底是否需要“宏观调控”?伪经济学家们似乎一直在争吵这个问题,但到现在也没争出个子午寅卯来。

李先生那文章其实已经触及这个问题了,遗憾的是他又错过开去。他对城市交通管理的论述非常精彩:

“保罗•海恩在《经济学的思维方式》中举了一个这方面的例子。飞机场的飞行管理看起来令人叹为观止。在训 练有素的空管人员指挥下,一架架飞机以极高的密度在飞机场起飞降落,互不干扰,秩序井然。看上去,这是一个完美的中央计划的例子。似乎很有理由在社会中也应用这种管理办法。

可是,看看飞机场以外的公路,比飞机多上几十倍几百倍的汽车在行驶。任何人都不可能像管理飞机那样管理汽车交通。管理汽车只能使用抽象的规则—— 道路交通法。没有人去直接指挥、安排汽车的出行计划,规定某辆车应该在哪里拐弯,在哪里停止。一切都由并不了解全局的司机个人决定。司机无需了解整个路况,他只要遵守事先确定的、抽象的、不针对具体人的规则即可:靠右行驶,红灯停绿灯行,不得跨越双黄线,等等。

飞机场的空中管制仿佛是计划经济,道路交通法则仿佛是市场经济。

如果想要像管理飞机那样管理道路交通,结果只能是全城大堵车。”

可惜作者没有分析为何空中交通必须采用统一管理,而道路交通又只能采用自管理,从中提取出普遍机制,据此去审视国民经济。若有可能,再将其分成“计划管理”与“自主管理”的两大类。

据我这门外汉穿凿,空中交通以及铁路交通都必须加以严格的计划管理,是因为机场或路径数量严格受限,若不管理,势必要造成撞机或撞车的灾难;它们可以实行严格计划管理,则是因为参与的操作人员(飞行员或火车司机)较少。汽车不必实行类似管理,则是因为路径很多,个体操作可以很灵活(例如可以随时停下来避免事故,或是堵车时改走别的路);不能实行计划管理,则是因为涉及的人实在太多,个体开车有很多随机因素(何时何地出发,走哪条路等等),复杂度实在太高,远远超出了人脑乃至超级电脑的智能。

据此,似乎可以从中提取抽象机制:凡是参与因素实在太多的活动,就称为复杂活动,不能在宏观水平使用计划管理,只能在微观水平上这么干。将这搬到经济领域里来,似乎可以说,整个国民经济都是复杂系统,不能在国家水平实行计划管理,只能由各个企业去自行管理,因为后者的复杂度较小,还在manageable的范围内。

然而若把这理论搬到金融业去,就会弄出个无法解决的悖论来。

如所周知,金融活动乃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活动,从事投资的股民之多,动机之复杂,远远超过了开车外出的人。它的复杂性,否定了在宏观上实行计划管理的可能。所以,所谓“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似乎是正确的。如今的金融活动已经不再是微观活动而是全球活动了,因此谁也没本事、也不该在全球范围管理它,只能让市场那“看不见的手”去自动调节它。

然而这理论忽略了一个问题:正因为金融活动已经升格到全球水平,所以,金融巨头们在为自己的企业做出发行多少金融衍生物的年度规划时,其实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计划管理全球的经济。你要禁止他们这么干,人家就要破产,从而拖累全球经济。而若是允许他们这么干,那就如同允许一架飞机由多人操纵,迟早要弄出金融海啸式的大灾难来。说到底,去年金融危机之所以发生,不是如力薄儒(liberals)们指责的那样,是因为政府没有及时调控,或是保守派指责的那样,是政府捆住了“市场之手”,恰是因为金融资本家们对全球经济作了无意识的计划管理,因此一旦操作失误,顿时便累及全球,跟大饥荒时代家家挨饿一般,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都受到了冲击。

这悖论就是:当某个企业或某种行业扩展到一定范围(全国水平或全球水平),自由经济就变成了计划经济,所谓“市场的看不见之手”被砍掉了。不管资本家有无意识,实行的都是整体管理,国家金融业乃至全球金融业再无可能是微观水平的自我管理的总和。因为这种管理任务超出了人脑或电脑的能力,所以迟早要遇到灾难。这悖论给资本主义经济规模封了顶,使得它成了一种怪物,疯长到一定地步就会被自重压垮。

要消除这悖论,我看只能逆转“全球化”,起码要人为遏制金融经济的无限扩展趋势,使用国家权力逼迫它退回到各国的疆界中去,然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附录:

为什么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会失败? 作者:李子暘    

 

三种武器(三之一)
李子暘 @ 2009-8-3 10:46
叶利钦曾经对俄罗斯人说:我们的国家很不幸,被人拿来做实验。是的,俄国很不幸。一些人头脑中臆想出来的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在俄国进行了实验。俄罗斯人得到的只是社会灾难。但一直到苏联解体,人们才承认这个实验结果。实际上,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实验刚刚展开,就有人指出,这种制度只能导致社会灾难。

最早系统证明社会主义必然失败的是米瑟斯。米瑟斯指出,在社会主义社会中,由于没有价格,经济计算是不可能的。

社会主义制度,否定了生产资料的私有制。以后的共产主义,还要彻底否定私有制,实行公有制。可是,没有办法实行什么公有制,现实中的公有制就变为国有制。

既然是国家所有,那么讨价还价的交易也就没有必要了。不同的生产部门都是一个领导下的下级。大家都听领导统一安排即可。社会主义者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人们将按照专家的计划分配各种物资,不再需要通过市场交易这种混乱自私的办法来分配物资了。

市场依靠价格分配物资,价高者得。那么,中央计划分配物资按照什么来进行呢?社会主义者说,按照人们真实的需要进行。价格在这个体系中成为多余。中央计划者会根据每个人、每个企业的真实需要来分配物资。

价格,或者说相对价格,是一个规模稍大一点的社会组织生产的必须信息。现实中,可能进行的生产项目是无穷多的,比如,人们可以用铁、铜、铝、陶瓷等各种材料来制造盘子。那么,到底选择哪种材料为好呢?决策依据就是不同材料的价格,以及消费者愿意支付的价格。离开了价格,根本无从得知应该用什么材料制造盘子。

当这些价格信号都不存在时,人们就根本无法知道什么样的生产才是合理的,什么才是符合消费者需要的。这种社会制度当然是无法维持的。合理的生产安排将被胡乱指挥所取代。

米瑟斯向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掷出了第一种武器,这种武器的杀伤力是致命的。一直到今天,社会主义者都没能回答米瑟斯的质疑。

即米瑟斯之后,哈耶克掷出了第二种武器,那就是,只有市场体系才能有效地利用存在于不同人的头脑里的分散知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在这方面将一败涂地。

人类社会的存在和发展,离不开各种各样的知识和信息。提到知识,一般人总是理解为数理化文史哲那样的学科性知识,这些知识固然重要,但对社会来说,更重要的、须臾不可离的是分散的地方性知识和信息。这些知识和信息看起来没什么难的,但想要把这些知识收集起来,统一加以分析和处理,成本几乎无穷大。

比如,你去市场买菜,菜贩当然比你更清楚哪些蔬菜的质量更高,但你比菜贩更清楚自己打算买什么菜、打算花多少钱。这些信息分散在你们两方的头脑里。成功的交易需要这两方面的信息汇集到一起,但汇集是有成本的。如果有市场,有价格,这个成本就不太高。你和菜贩的讨价还价就是信息汇集的过程,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成功地达成交易。

想象一下没有市场会发生什么?

如果没有市场,如果是彻底的计划经济,分散在个人头脑中的信息怎样汇集呢?你可能需要填一个表格,登记自己所需要的蔬菜。中央计划者收集所有人的表格,输入计算机进行统计和分析。同时,菜贩也要填写表格,登记自己能够提供的蔬菜品种和数量。计算机把亿万人的表格进行比对,选出最合适的交易对象。然后,中央计划者派人通知你,去计算机为你确定的菜贩那里提货。

看起来这更像是终身大事的婚姻介绍,而不是每日都要进行的买菜。可是,如果没有市场,你还有其他办法吗?如果所有的生活物资都只能这样麻烦地获得,你可以想象自己的生活水平会是什么样。你也可以想象,中央计划者对你们这些不断给他们添麻烦的百姓会是多么厌恶和不耐烦。而你对计划者将是多么顺从和畏惧。他一个小小的动作,比如稍晚一些通知你,你就将吃不到菜。你敢得罪这样的人?

米瑟斯说,社会主义根本无法确定合理的投资和生产。哈耶克说,社会主义无法利用须臾不可离的分散知识和信息。米瑟斯和哈耶克的分析非常精彩,足以让明白事理的社会主义者醒悟,但他们的分析也留下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这些分析成立,社会主义制度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至少不可能长期存在。社会主义制度即使建立,也应该很快解体崩溃。

可是现实中,虽然无比糟糕,但苏联这个上亿人的庞然大物实实在在地存在了七十多年,有些方面还颇有成就,比如宇宙飞船上了天,某些工业生产也颇为强大。这是怎么回事?

解释这个问题就需要批判计划经济的第三种武器。这种武器更加犀利,批判更加彻底。有意思的是,还有中国学者为这种理论提供了来自中国现实的佐证。


三种武器(三之二)

第三种武器来自英国学者迈克尔•波兰尼。波兰尼指出,除了很短的时间以外,中央计划经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那种经济制度超出了人管理事务的极限。一个人,或者一个团体,管理事务的能力是有限的,他不可能以计划的方式直接管理如一个国家那么大的组织。勉强尝试,必定很快失败。现实中存在的,只能是分散的、非中央的、多中心的、自我调节式的管理方式和秩序。

读到波兰尼这样写,我很高兴。在读波兰尼之前,我写过一篇文章“总理不是总经理”,大致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能和“朝圣山三杰”之一的迈克尔•波兰尼不约而同,即使落后了几十年,也足以让我沾沾自喜一番。

1960年代的中苏论战中,中国批评苏联“变修”,变成修正主义,偏离了社会主义正确方向。中苏论战中,中国的观点偏颇而狂热,但批评苏联“变修”却是完全正确的。事实上,若非“变修”,任何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都不可能延续。中国自己也早就“变修”了。

观察历史就会发现,苏联、中国、柬埔寨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在初期都曾有一个极为严酷的阶段,苏联是战时共产主义,中国是三面红旗,柬埔寨则是废除货币、消灭城市。后来,他们都说当时犯了“左”的错误。其实,那根本不是错误。那正是社会主义的本来面目。社会主义制度就应该是那样的。

当社会主义这样进行时,米瑟斯和哈耶克的分析是完全正确的。这些国家很快就陷入崩溃边缘。如果他们不及时“变修”,不偏离社会主义的本来面目,就只有灭亡这个结局。于是,政策很快就做出调整,开始“变修”。而这个过程,完全符合波兰尼的分析。

波兰尼区分两种秩序,一是设计出来的秩序,二是自发的秩序。前者只能适用于较小数目的范围,比如家庭或者公司内部。而在一个大范围内,比如一个千万人组成的社会,只能应用自发秩序。在自发秩序下,发挥管理作用的,是类似价格这样的抽象规则,而不是某人的具体指令。

保罗•海恩在《经济学的思维方式》中举了一个这方面的例子。飞机场的飞行管理看起来令人叹为观止。在训练有素的空管人员指挥下,一架架飞机以极高的密度在飞机场起飞降落,互不干扰,秩序井然。看上去,这是一个完美的中央计划的例子。似乎很有理由在社会中也应用这种管理办法。

可是,看看飞机场以外的公路,比飞机多上几十倍几百倍的汽车在行驶。任何人都不可能像管理飞机那样管理汽车交通。管理汽车只能使用抽象的规则—— 道路交通法。没有人去直接指挥、安排汽车的出行计划,规定某辆车应该在哪里拐弯,在哪里停止。一切都由并不了解全局的司机个人决定。司机无需了解整个路况,他只要遵守事先确定的、抽象的、不针对具体人的规则即可:靠右行驶,红灯停绿灯行,不得跨越双黄线,等等。

飞机场的空中管制仿佛是计划经济,道路交通法则仿佛是市场经济。

如果想要像管理飞机那样管理道路交通,结果只能是全城大堵车。

苏俄的战时共产主义就是这种状态。夺取政权以后,共产主义者把书面上的计划搬到了现实中,但很快就发现问题一大堆。托洛茨基就沮丧地抱怨道:

“这一切说着容易,可甚至在五百亩的小农场,也有的是各种各样的农业领域……各个部门必须维持必要的相互联系,相互提供支援……实现这种比例,实现这种内部的照应,是一项困难的任务,苏维埃政权还没有能够做到”。

苏维埃政权永远都做不到。这个地球上就没人能做到这件事。没人能坐在莫斯科的办公室里,成功地指挥外省的千万个农场协调地进行生产。

战时共产主义很快就带来饥荒和暴动。历来是粮食输出地的乌克兰居然饿死了几百万人。水兵、农民、哥萨克纷纷暴动,苏维埃政权岌岌可危。

危机之下,列宁想起了市场。他不得不放弃对国家这个大公司的直接管理,而允许自发调节的市场恢复部分功能。这毫无疑问偏离了社会主义正统理论,是在“变修”。但没办法,如果不“变修”,就只有灭亡。

然后就像波兰尼指出的那样,苏联再也没有重新使用战时共产主义那一套。他们知道那行不通,但他们又不愿意公开承认自己的失败。于是,就用暴力打击反对者和批评者。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偷偷地把改造世界的理想转变为争权夺利的丑行,同时也把全面管理社会的愿望变为垄断政权和利益的贪欲。

也就是说,1920年代初期的战时共产主义以后,苏俄就已经没有了所谓的社会主义。现实中实行的,是无须负责的官僚私有企业和瓜分国家财富的权力系统。社会的组织方式,是被严重破坏的自发秩序。在这种制度下,政府和公众的关系是:公众忍受政府对政权的垄断,不发起挑战;但政府也不进一步对公众“共产”,默许公众私下的交易行为。这种状态会带来某种稳定,不至于像战时共产主义那样把社会拖进崩溃的状态,代价是极大地妨碍效率的提高和产出的增加。

中国的情况和苏联类似。最严酷的社会主义状态其实为时甚短。经过了那一段,甚至最狂热的共产主义者都已承认,那条路走不通。然后的漫长岁月其实是政治上的垄断加上底层的放松管制。包产到户绝不是1978年的发现,而是一个更长过程的结果。

而在这漫长岁月中发生的某些事情,让我们更生动、清晰地看到了波兰尼理论的现实表现。


三种武器(三之三)

高王凌是人大清史所的一位学者。在研究中,他发现了人民公社时期中国农民的一种重要行为,他称之为“反行为”。这是一种不公开的小规模反体制行为,比如隐瞒产量,少缴公粮,在劳动时小偷小摸,在分粮时设法多分,向公社生产队借粮,然后不了了之,等等。

这些行为,都不是对人民公社制度的公然反抗,但无疑是对这个制度的侵蚀和破坏,并违反了传统的道德。这些反行为,缓解了不合理的公社制度,让农民不至于被饿死。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反行为几乎能为农民带来一半甚至更多的粮食收入。如果没有这些行为,很难解释当时那些农民是怎么活下来的。要是严格按照人民公社的制度设计和上级的要求缴纳公粮、诚实劳动,肯定有更多的人饿死。

当地的公社或者生产队干部对农民的“反行为”是心知肚明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进行干预和管理呢?干部的干预和管理是有的,有时还很激烈,甚至成为政治斗争,其间还有致死人命事,但总体来说,这些事情是不容易管理的。一方面,都是乡里乡亲,难道还真能让人饿死不成?另一方面,许多“反行为”,并不是严重、明显的盗窃或者抢夺,介乎占便宜和手脚不干净之间,管理不可能滴水不漏。

这种情况其实不难理解。比如,职员不应该侵占公司的财产,但在写字楼上班的人,又有谁从来没用过公司电话谈过私事呢?有谁没用过公司的几张纸打印自己的东西呢?有谁没在上班时间上网聊天看股票呢?

这些行为,严格来说都是在偷公司的钱,但在现实中,即使是老板,也不好就把这些行为称为“偷”,当事者更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偷”。大家只会认为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农民的反行为也大致如此。在收割时顺手拿一些粮食回家,到公社的水塘里捞一些鱼虾,分粮时在秤上做一些手脚,劳动时设法出工不出力。这些事情,在那个饥饿的年头,实在不能算是多么恶劣的行为。大家都认为,那不过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高王凌在实地调查时就遇到了非常典型的情况。某村,人们都承认有这种“反行为”。但附近的另一个村,人们矢口否认。调查者很意外,不相信这个村的人就那么纯洁。细问之下才发现,如果你问人们是否“偷”过,大家都会否认,如果你列举出那些具体的“反行为”,那人们就会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抓握” 啊,那是有的。

也就是说,人们并不认为那些行为是什么“偷”,而只是“抓握”。词语的变换非常重要。换了一个词,也就解除了人们的道德压力。

农民的“反行为”从理论上来说,正是波兰尼上述理论的现实表现。

对人民公社的干部来说,公社的利润和他个人的收益没有直接关系。他只对上级领导负责。他的上级对更高的上级负责。同时,公社的许多生产事务都是中央统一规定的。可见,人民公社的最终管理者是高高在上的中央。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央计划管理体制。那么,中央能不能实行有效的管理呢?当然不能。中央只能委派当地干部进行管理。

和现代企业中的职业经理人不同的是,当地干部的责权并没有严格的界定,因此,他没有激励去追求公社利润的最大化。只是在少数中央明确指出的事务上,地方干部才会进行有效的管理,这就是政治运动期间的某些具体任务。除此以外,地方干部对中央也仅仅是敷衍而已。他们是被动的,也是中央管理的对象。

于是,问题仍然是中央是否能有效地管理广大地方的事务。这当然超出了任何人的能力。于是,大量的层次和范围实际上都处于无管理的状态。就是在这些层次和范围,农民的“反行为”广泛存在。利用这些“反行为”,农民事实上局部化解了人民公社制度,为自己谋得了生存的机会。

可以把“反行为”理解为农民的一种消极反抗,但更有理论意义的是,“反行为”的存在和难以制止,以及由此导致的生产停滞、产出减少和道德衰落,实际上都表明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制度的失败和不可能。这种制度,建立在无知和狂妄的基础上,为管理者划定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由于政治垄断,其他的社会组织方式被强行压制。结果就只能是,管理者假装在管理,而民众假装被管理。如苏联人所说:“我们假装工作,他们假装给我们发工资”。真正起作用的还是某种自发调节的秩序。

那么,农民的这种“反行为”和上述公司中职员小小地侵占公司利益有何区别呢?区别在于,公司虽然也会有一些难以彻底清除的浪费和侵占现象,但这些现象都没有达到妨碍公司正常业务的程度。公司把这些损失计入正常的损耗成本中即可。

而人民公社中广泛存在的“反行为”,是与农民严重缺乏生产积极性密切相关的。农民甚至在这些“反行为”上倾注了更大的精力,这些“反行为”为他们带来了更多的实际收入。相比之下,正式生产反倒被故意忽视。也正因此,虽然“反行为”广泛存在,但农民也只能得到勉强温饱的水平而已,进一步的富裕和发展是谈不上的。

在城市中的国有企业中,工人也必定存在大量类似的“反行为”现象。国有企业中的工人有各种办法出工不出力,以表面上的完成任务掩盖实际上的偷懒休息,并想办法偷拿企业财产。“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在这方面,国有企业的管理者同样无能为力。

如果是私人企业,一方面管理者有更强的激励加强管理,另一方面,管理能力将制约企业规模。如果不能同时发展出有效的管理办法,企业就不会扩大。如果企业规模超出了管理能力,那就只好把企业拆分。对于自负盈亏的私营企业来说,规模一定是盈利能力和管理能力之间的平衡。

计划经济者无视这种平衡,甚至要把整个国家变成单一的企业,这只能严重超出管理能力的限度,导致经济单位的管理水平低下、秩序混乱、产出萎缩,“反行为”成为常态,不道德的行为成为人之常情。这就是我们在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历史中看到的现实。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社会主义还能存在几十年。实际上,真正的社会主义制度至多只能存在一两年,甚至更短。然后,社会主义者就不得不在事实上放弃他们的理论,他们的目的从改造社会转向垄断政权。由于他们继续垄断政权,就让人误以为社会主义制度还存在,其实,存在的仅仅是一个名称和外壳而已。

至于内部,社会早已不可避免地恢复到某种多中心、自发调节的秩序中。观察农民的“反行为”,不难发现其中的某些被广泛接受的规则。只不过,由于政治因素的干扰和破坏,这种自发调节秩序非常不稳定,时时要被破坏,人们难以建立起稳定的预期,因此也就不愿意做出更多的人力物力投资,秩序也就不可能向更复杂、更高效的程度发展。反映到现实中,就是可悲的停滞和衰败。

社会主义国家那个被严重破坏的自发秩序只能提供很基本的价格信号,维持很低水平的社会的基本生存。如果想要进一步发展,社会主义国家就必须亦步亦趋地从市场经济国家那里获得组织生产的办法和价格信号。在社会主义国家,所有高级复杂的生产都是学来的,都是引进的,而且一旦引进就被固定下来,不可能继续演进和发展。

苏联的社会主义建立于1920年代。他们效仿当时美国的生产体系,也就是大工厂、流水线、机械化的福特生产方式,然后就再无变化。一直到解体,苏联都在沿用这种生产方式。如果布尔什维克更早一些出现,他们也许会把英国工业革命时期蒸汽机的生产方式一直保留下来。

社会主义者往往把他们的失败原因归结于其他人不响应他们的号召,不和他们一起搞社会主义。但愿他们能理解,如果其他人真的和他们一起搞社会主义,如果这个地球上不再有市场经济国家,那么,无需核武器,人类早就返回茹毛饮血的野蛮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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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10 个评论)

0 回复 marnifan 2009-9-24 11:36
自私是人类的天性
0 回复 marnifan 2009-9-24 11:42
要消除这悖论,我看只能逆转“全球化”,起码要人为遏制金融经济的无限扩展趋势,使用国家权力逼迫它退回到各国的疆界中去,然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那怎么办呢?
1 回复 light12 2009-9-24 11:43
marnifan: 要消除这悖论,我看只能逆转“全球化”,起码要人为遏制金融经济的无限扩展趋势,使用国家权力逼迫它退回到各国的疆界中去,然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那怎么办
让你儿子学金融。
0 回复 marnifan 2009-9-24 11:46
嗯,挺好看, 这么长,俺读完了
0 回复 light12 2009-9-24 11:53
marnifan: 嗯,挺好看, 这么长,俺读完了
厉害,我都读不完。
0 回复 marnifan 2009-9-24 11:57
light12: 厉害,我都读不完。
挺有意思.."说到底,去年金融危机之所以发生,不是如力薄儒(liberals)们指责的那样,是因为政府没有及时调控,或是保守派指责的那样,是政府捆住了“市场之手”,恰是因为金融资本家们对全球经济作了无意识的计划管理,因此一旦操作失误,顿时便累及全球,跟大饥荒时代家家挨饿一般,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都受到了冲击" ----说到底是CLINTON埋下的祸根

你没看完就转啊
1 回复 light12 2009-9-24 12:00
marnifan: 挺有意思.."说到底,去年金融危机之所以发生,不是如力薄儒(liberals)们指责的那样,是因为政府没有及时调控,或是保守派指责的那样,是政府捆住了“市场
我不爱国爱你转给你看
0 回复 marnifan 2009-9-24 12:03
light12: 我不爱国爱你转给你看
这份爱太沉重
0 回复 light12 2009-9-24 12:05
marnifan: 这份爱太沉重
我不爱你,谁爱看就转给谁看。
1 回复 marnifan 2009-9-24 12:07
light12: 我不爱你,谁爱看就转给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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