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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丈人
刚到小城求学时，我住在一位心理学家的家中。心理学家是个四十多岁的离婚女人，黑瘦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她说，很疑心我是墨西哥人，因为我见人总是露出一副灿烂的笑脸。这当然是恭维话，不过还是让我感到很得意，于是决定租她的房间。心理学家很开心：她的一间卧室已经租给一位女学生，如今这间房又有了房客，每月可多收入500块钱呢。
开心的心理学家带着我楼上楼下一通乱跑，把浴室、洗衣机、储藏室等一一指给我看。在厨房里，她有些担心地问我，是不是经常煎炒烹炸？我回答说不太会做饭，中午在学校吃，晚上用微波炉热热超市买来的冷冻晚餐就可以了。她放了心，于是宽宏大量地表示：我可以带女友回来过夜，只要不弄出太大的响动就成。这话题来得突兀，我不免有些吃惊，后来想到心理学家说话总是莫名其妙的，便也就释然。
正说着话，一只有黄白色虎纹的大猫悄无声地走来，蹲在心理学家的脚旁。心理学家立刻高兴地叫道：
“泰格！这是咱们的新朋友小鱼，快说哈罗！”
猫抬起头，用不屑的眼光打量了我一会儿，便站起身昂然离去。
“他害羞呢，”心理学家解释说。
我找了一天房子累得要命，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我才不管这猫害羞不害羞呢。
这是一所有四个卧室的大房子，位于韦伯斯特街南侧——这街名总让我想起那著名的英文大字典来。我的房间在楼上，大约有十平方米，只有一个窗户开在西墙上，对着一家医院的灰色大楼。屋里摆了一桌、一椅、一张单人床，加上一个衣柜，便显得有些逼仄。好在我并无多少家当，能在一房难求的小城找到一个离学校近的住处，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夫复何求？
说是离学校近，其实也要走25分钟。每天早晨，我沿韦伯斯特街西行到犀利哥拉斯街，再循犀利哥拉斯街北行到拉塞尔街，然后沿拉塞尔街向西走一段，才能到达通往学校的电报大街。到得电报大街极目北望，青翠的山影映衬着一座洁白的钟楼，那就是学校了。小城是有名的自由主义大本营，学校南门外的电报大街便有着各色各样奇奇怪怪的人群和店铺。这里有一家“革命书店”，橱窗内高悬马恩列斯的画像；那边是一个“人民公园”，草坪上几个嬉皮士在狂舞。快到校门时，还能看到一幅巨大的Rasputin像（就是老芦讲过的那个俄国妖僧），那是一家唱片店的招牌。只见那妖僧一袭黑色长袍，深陷的眼睛射出红光来，让你看一眼就不寒而栗。
那天，我在学校忙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路上又不幸经过一条黄狗的防次，被它追在后边又跳又叫。我且战且走，大失体统。最后，我把雨伞当作武都头的哨棒，双手抡起劈将下去，那狗日的才吱吱尖叫着，夹了尾巴逃走。
到家时，我已经身心俱疲，有气无力了。
我和衣倒在床上，原想休息片刻再起来做饭，不料刚一合眼便昏昏睡去，灯亮着，房门也没关......
蒙胧中，一个毛茸茸的妖怪爬上了我的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长长的胡须，邪恶的红眼，分明是那俄国妖僧！我想奋力反抗，可是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妖僧狞笑着，举起了尖刀......
我惊醒了。睁眼看看，胸口上果然趴着一位，不过不是妖僧，而是那叫做“泰格”的猫。
猫卧在我的胸口上，歪着头，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饶有兴味地研究着我的脸，那副神气真是让我哭笑不得。别人家的猫，见了生人或是过来闻闻你的脚，或是不理不睬，还真没见过这样登着鼻子上脸，半夜里爬到人家身上吓唬人的。好在我素有好生之德，对小动物总是怜悯有加，这猫如此放肆，我也没有发怒，还伸手在猫头上抚摸了两下。
我的抚摸令猫很舒服，它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胡噜胡噜的声音——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这是猫在念佛。可惜，我的胸口不是佛堂，您要是老趴在这儿，我还睡不睡觉了？
我爬起来，把猫抱到门外，礼送出境了。
星期六早晨，我正在厨房里往面包上抹果酱，心理学家拉着一个男子的手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据她介绍，这个像弥勒佛一样慈眉善目的胖爷们儿是她的男友。他们要出去度周末，那个女学生又不在，于是请我帮着喂猫。猫食就在炉灶旁的柜子里，开一个罐头外加一碗凉水，就足够猫吃的了。我问：应该什么时候喂？她笑道：“泰格会告诉你的！”说罢便拉着胖爷们儿嘻嘻哈哈地钻进一辆等在门外、坐着几个半老徐娘的面包车，绝尘而去。
泰格会告诉我？！怎么告诉？难道这猫会说话不成？
按照咱们中国古代的说法，猫要是开口说话，那可是大大的不吉利。清代和邦额的笔记小说《夜谭随录》里就有“猫怪”的记载：一只大户人家的猫突然笑容可掬、口吐人言。举家大惊，擒而挞之，猫逃逸后复来，高坐胡床之上，把这家的老太爷骂得狗血喷头，最后说：“我去，我去！汝不久败坏之家，我不谋与汝辈争也。”后来其家果然败坏，人们接二连三地死去。
想起这个可怕的故事来，我不禁暗下决心：如果泰格真地开口喊饿，不管它说的是英语还是汉语，文言还是白话，我都要义无返顾地逃出这所“凶宅”。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下午五点钟，泰格来了。
那时我正站在床前叠刚洗好的衣服。泰格探头探脑地从门缝挤进来，先是站在那里“喵”了一声，见我不答理它，便走上前来在我的小腿上蹭来蹭去。蹭了一会儿便停下，然后扭头往门外走。我心中恍然，故意扳着脸不理它。猫有些着急，走回来又蹭我的腿，如是者四五次，我终于不忍：一个小小的生灵，为了一口饭竟要如此向人乞求，做出这样多的讨好动作来！可是，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放下手里的衣服，跟着泰格下楼。泰格的尾巴扬得高高的，像一根胜利的旗杆。
我跟着旗杆，一直来到厨房。猫走到它的饭碗前停下，然后扬起小脸看着我。到了这个地步，您说我除了给它开罐头，还能干什么？
心理学家和胖爷们儿的感情越来越深，呆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偌大的房子里，经常只有我和女学生两人，当然，还有泰格。女学生是个蛮清秀的洋妞儿，脾气也好，就是不爱说话，总是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想献献殷勤都见不到人。倒是这泰格和女学生好得不行，一天到晚都在她屋里混，令人嫉妒，哼哼！
有一天晚上九点多钟，心理学家和女学生都无影无踪，只有我在屋里读着一篇枯燥的论文。窗外，秋虫在唧唧叫着，远方传来断断续续的鼓声——那是来自校门外那群没日没夜“嘭嘭”敲击塑料桶的业余鼓手。突然，楼下门铃声大作，吓了我一跳。
大门外，站着两个警察和一个楞小子。
警察很有礼貌地作了自我介绍，然后把那个一头卷发、满脸胡须的楞小子指给我看，说他是心理学家的儿子。我很惊讶，因为心理学家从来没有提起有这样一个儿子。警察说，这卷毛小子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和其他几个反叛少年开车乱窜，因此被捉。鉴于他年纪尚小，警方法外开恩，长刀没收，人送了回来，希望我转告心理学家，对儿子要严加管束云云。
那天夜里，卷毛小子就睡在心理学家的房里。半夜里，那房里突然人喊猫叫，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命案，赶紧跑去施救，却只见泰格和卷毛小子在床上抱着滚成一团。卷毛小子嘿嘿傻笑着，泰格却张牙舞爪，上蹿下跳，全然没有乞食时的那副可怜相。我很惊讶：敢情人和猫还能玩成这样？后来才知道，还有比这厉害的：有个朋友养了一只大黑猫，当着我的面，人和猫就打得不可开交，从床上打到沙发上，又从沙发滚到地上。猫打不过人，便抱着人腿连抓带咬。朋友是四川辣妹子，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照着猫的天灵盖，抡圆了“啪”的就是一巴掌！
卷毛小子的归来，令心理学家尴尬不已。她苦笑着对我说，儿子虽然有些放荡不羁，但绝不会做坏事，现在他要在家暂住一段时间，调理一下野性，希望我不会介意。我当然不会介意，不过我很想搬家。住在别人家里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希望有一个独门独户的住处。
只是，泰格和我越来越熟了。只要我不关房门，它每天都要进来巡视一番。如果我在床上躺着看书，泰格就会故伎重演，爬到我的胸口上研究我的脸，然后胡噜胡噜地念佛。念完佛以后，它会细细地洗脸舔爪子，然后蜷成一团，准备在我的胸口上大睡一场。我不想再梦见那俄国妖僧，于是抖动身体，想把它掀下去。不料它赖皮赖脸，从我的胸口转移到腹部，然后又卧到我的腿上，沉甸甸的像一袋土豆。有的时候，我坐在桌前劈里啪啦地打字，泰格跑到我的椅子旁，趁我不注意，扑地跳到我的腿上。我把它拨拉下去，它毫不气馁，接着往上跳，我就再把它拨拉下去。反复了几次，它改变了战术，看准我的脊背和椅背之间的空隙，腾地一下跳到那里，于是这袋“土豆”就压到我的背上了。到了这时，我再也无计可施，猫便得意地蹿上我的肩头，又从那儿跳到桌上，踮着脚在键盘上走了一个来回，屏幕上便出现了一行莫名其妙的文字。猫回过头，恶作剧一般地看着我，倒把我逗笑了。
终于有一天，我在学校西北方向的索拉诺大街一带找到一套一房一厅的公寓。那里是小城最安全的社区，购物方便，又有公交车直达校园，我决定尽快搬过去。
心理学家得知我的计划后叹息良久，然后说，她要给我未来的房东写一封信，夸奖我是一个信誉极佳的好房客。正说着呢，泰格鬼使神差地出现了。令我惊奇的是，它脖子左侧的毛不知何时被剃得一干二净，显出一副落魄的样子来。心理学家告诉我，医生怀疑泰格长了淋巴瘤，需要动手术，故而把毛剃去。不想后来又发现并无肿瘤，这毛算是白剃了。
秃着脖子的泰格静静地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着我和心理学家的对话。它的眼睛哀怨地看着我，似乎是不满我的离去。心理学家善解猫意，叫道：
“泰格，别伤心，小鱼还没搬走呢！”
泰格便“嗷”的一声，作为回答。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猫是怎样察觉到我要搬家的。那天以后直到我搬走，泰格再也没有到我房中来。它躲起来不见我，显然是生气了。
这猫，要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