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研究生之死

作者:zhuqi123  于 2010-5-19 04:08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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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研究生之死

旅美作家  朱 启 

谨以此文敬献给我师我友曲静小姐在天之灵

——笔者题记 

(以下正文转自“文化中国网”:http://culcn.cn/show.asp?/news28391.html

(2009-9-11 10:11:34)  406人次浏览 来自 文化中国 投稿邮箱:haonews8@163.com   

 文/朱启
  编者按: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传记作家朱启先生最为投入的一次写作。但是一家又一家的报刊退稿给作者,以致这篇朱启先生的杰作,一直未能与读者谋面。本刊有感于朱启先生的社会责任感和对生命的尊重,特连载该文,以慰冤死九泉之下的女研究生曲静小姐。

  引     子

    1999年3月14日,黄昏,北京。

    沿长安街向东,大北窑立交桥东侧。不问秩序的马路边上,标志着402公交车“郎家园”下车站和348公交车“大北窑”始发站的站牌上面,无一例外地粘挂满了各种电脑、驾驶、烹饪、房地产以及性病治疗等五花八门的广告片儿。

    成帮结伙的公共小巴此行彼至,那壁靠车门或男或女的乘务员们在扯着嘶哑的嗓门儿叫喊:“回通县回通县,两块钱哎两块钱!”然而,除了那些出双入对的情侣和携包带裹的俏丽妇人,这种小巴却还是鲜少有人光顾。

    但大巴一来,情形便会在骤然间发生变化。各觅归踪的工薪族和终日惶惶穿梭谋生的打工仔,男女老少,瘸的拐的赶紧抢奔那尚未停稳的车门。一刹那,叫的骂的搡的拽的轰然大作,那一副副国人独具的挤车惨烈像儿,用狼奔豕突这词来形容,倒也并不为过。

    立交桥东侧路南,最西边是可与京广大厦媲美的招商大厦。依此向东,是声名显赫的中国惠普大厦和摩托罗拉(中国)电子有限公司。相形之下,由王光英先生题写的那只有六层高的大北写字楼,虽颇具欧式风格,在这些高大闪亮的轻钢建筑面前,也不免失去若干风采。而它的东邻,那座灰白色的L型14层职工宿舍楼,就愈加黯然无光了。

    沉沉的暮蔼和着三月里的冷风,飒飒吹拂起大道一侧那高高耸立的中美两国国旗,以及那白绿相间印有大“M”字型的MOTOROLA企业标识的旗帜。伴随公交车站一阵胜似一阵的挤车声浪,这些高的旗帜和低的纸片儿悠然飘舞,居然酷似一幅幅充斥喧嚣人世大屏面的招魂幡儿,在夜色低垂的京都上空呜呜咽咽,幽远而深长地呼唤着一个消失了四年之久的名字--曲静。

    魂兮,归来。

  一、静静,你在哪里

    1995年1月21日,入夜,济南。

    山东大学教工宿舍一号楼某单元房内,久病卧床的曲天腾辗转反侧,终是难以成眠。虽然,服下大女儿红红下班时从医院带回的进口新药后,强烈的哮喘得到了控制,堵塞的胸部也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恬适,按理说该当睡个好觉了。然而,一种无可名状的烦闷却从心头不断泛起。曲天腾心里明白,这种不安正是基于对放假待归的小女儿静静的牵挂。抑或,一种老爸独具的对于千里之外的女儿那焦灼呼喊的心灵感应?

    “云霞,快叫延广他们去车站接静静。时间不早了,火车很快就要进站了。”曲天腾急促地吩咐着妻子。

    三十多年的朝夕相处,郭云霞深知曾经担任过自己的顶头上司的丈夫那说一不二的脾气。她耐住性子说:“静静昨晚不是来过电话了嘛,说是22号晚上的车。”

    “没准是提前上车了,她正急着回家呢。你们赶紧去接!”天腾话毕,不由得又急促地咳喘了起来。
    妻子唯有奉旨行事,她一边近前照料病情发作的丈夫,一边支派女婿延广和侄儿朝阳马上去车站接人。要知道,作为妈妈的她,盼望女儿尽早一日赶回家门的心思,一点儿也不比他当爸的差半分。

    两个恰当青壮的热心肠男儿,谁也不为长辈的主观臆断多发怨辞。况且,济南东站离家门不算太远,权当来一回雪夜省城的骑车漫游吧。

    然而,顶风冒雪的延广兄弟在出站口一直等到最后一名乘客走出好远,也没瞅见一家人热切盼归的小妹静静那矫捷的身影。

    1月22日,上午10时,北京市朝阳区南三里屯14号楼某室。

    曲先同正在和丈夫高一句低一句地拌杠。

    大凡稍有领略的外来者谁都知道,北京人最大的癖好就是善侃。随便一个旮旯,只要碰上两名以上的北京人,扎堆儿一唠,那股子谈天说地,讥古讽今的神侃架式,即令对阵者是任何一名在外地曾经演讲夺魁的人,未曾交手也不免徒自怯惧三分。

    不过,时下这对年近六旬的老夫妻议论的却是一件重大无比的正经事儿:他们那入京读书半载,下午即将乘车归还的侄女儿曲静已近乎一昼夜失去了踪影。

    “怕是已经回到学校去了,她的行李不是在宿舍里搁着嘛。”性情温和的丈夫安慰着心急如火的妻子。

    “这怎么可能,孩子要走总也会同姑姑打个招呼。再说,静静她知道我要给她老爸带点儿北京小咸莱回去的。”这一来反倒让先同焦灼有加。

    “那你到她屋里去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落在里面。”

    曲先同家里来的这位小客人同别的孩子不一样,一门心思爱学习,而且特别用功。通常静静由学校里来渡周末,吃罢晚饭后,别人都在兴致勃勃地瞧电视,沉溺于刺激强烈的枪战片或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里。可这位从长相到性格宛如她那名字一样文静的女孩儿,总是看不上几眼,就一个人悄悄回到寝室,拧亮台灯温习功课或是看书。姑姑格外喜欢静静,有意腾出单室,作为她的书房。

    在静静的书桌上,姑姑发现了一个塑皮电话号码本,正是找寻彻夜不归的侄女儿唯一的信息源。夫妻俩赶紧戴上老花镜,在密密匝匝的字里行间搜索起来……

    “L姑娘,大北窑,建国路100号楼……”

    这难道不是静静于昨日午后说过要去造访的她那山大同学的家吗?管它,要个电话试试再说。

    通了。接话的正是L姑娘的妈妈。

    从听筒那边,曲先同获得了这样的信息:静静曾通知L姑娘说21日下午去她家。不料,直到目前,并未登门。

    迷路?车祸?劫持……一缕缕不祥的念头转瞬间掠过退休后又应聘到街道居委会工作的姑姑的脑际。

    “也许是出车祸了吧?要不您到医院去访听一下……”对方的建议提醒了曲先同,她马上打电话询问了朝阳区交警队,回答说近两天没有交通事故。随后便又来到了街道派出所。

    一位民警记录了姑姑讲述的案情,随手就把这张崭新的“寻人”案据搁置在老高一摞阵年旧帐的最上头。偌大一个北京城,鬼才知道每一天中的“寻人”案例又会发生多少起!

    直到下午5点,静静预先定购了学生票的北京经济南至烟台的547次普快列车已开出了两个多钟头,派出所的人倒在反问:“孩子怎么还没回来?” 

    曲先同顿时觉得整个心里都凉了。

    万般无奈下,夫妇俩只好托情央面,直接打电话向市公安局的头儿报了案。

    当晚七、八点钟,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区分局数名干警来到曲先同家中,他们先是详细地了解了情况,然后兵分三路,马上开始行动:

    一路直奔大北窑建国路100号楼;

 

一路联系市卫生局,向北京市各大医院挨家查询;

    一路驾警车,赶赴各出京要道口查堵。

    寻查失踪女孩曲静的行动,一刹那在常住人口逾千万,流动人口数百万的共和国首都北京城连夜展开……

    1月22日,夜,11点。济南。

    曲天腾家中炸了营。

    先是延广兄弟再度由济南东站回到家中,苦丧着脸儿报称:站里站外,一个旅客也没有了;问过站上,547次列车准点到济,就是不见静静的踪影。

    随即,长途电话又挂到北京。奇怪,都半夜了,姑姑家中居然无人接话……

    静静呵,你在哪里?

    “大概是出事了。”曲天腾心里一急,垂下头昏了过去…… 

二、“倒了霉的小保姆”

    1995年1月21日,19时40分。北京,大北窑。

    建国路100号职工宿舍楼内,准备下班的检修工小刘把电梯降落到14层楼房的最底层。突然,他听到电梯井底有一种“卟哧卟哧”如同水开了一般的声响,赶快拧亮手电,往黑漆的梯底一照,居然看到一只擎起而抖动的手……

    “不好,有人掉进了电梯井!”

    小刘一边四下喊人,一边打电话向自己的上司马总报警。

    获悉险情的东梅电梯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马永春很快带人赶到现场,他首先张罗着把伤者从电梯井中背出,又一边打电话向建外大街派出所报警和向“120”急救中心呼救,一边派人沿整个楼层上下挨过道叫喊:“喂,谁家的女孩掉进电梯井里了?”

    这座“L”型状的14层职工宿舍楼隶属赫赫有名的大型国有企业北京第一机床厂。计划经济那时节,钢材紧缺,机床也吃香。这家员工上万的以生产机床为主的企业曾经红得发紫,敢与首钢、北汽匹敌而列入北京一流企业的前排。虽然,一度曾因国家机床市场疲软而造成企业效益滑坡;但不久该厂又同外企合作,研制开发出在国际上获了奖的数控全自动机床,生产形势紧接就火了起来。100号楼电梯井事故的当天,据说这家工厂的身为全国劳模的厂长,正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呢。

    平日里,建国路100号宿舍楼下的传达室门庭若市,因事查询者,打电话者,拿信取报者,普通职工的家眷乃至身居高位的企业领导你进我出。然而,当险情发生后,偌大一幢数百户人家上千人出入的楼区,居然鲜少有人主动出面帮助和救护这位可怜的不明身份的姑娘。高悬“北京第一机床厂”标识的这个副部级企业的大本营,就在与宿舍楼仅用一堵低矮的砖墙相隔的东邻。每至傍晚,这里常常是灯火通明,警卫穿梭。然而,当最初发现险情的小刘向值班员求助,得到的答复却是“办公室都下班锁门了,找不见任何一位领导。”

    建外派出所来了当班的民警,他们近前查看了一下这位口吐白沫,双目紧闭,呼不能应,摇不能动,头已摔破,腿已摔折的约摸20岁出头的姑娘,除了一身穿旧了的墨绿色运动服外罩一个红鸭绒半大衣,周身上下,再无任何一点诉诸个人身份的证件和标识。根据伤者现状和事故现场那摊早已凝固了的紫黑色血迹,民警揣测姑娘落难大约已超过了四、五个钟头。

    由于逐廊挨户的叫喊与警车的尖鸣以及人迹嘈杂的喧嚷,100号楼下的事故现场当时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当然,楼内也有若干住户依然在安之若素地一边品味着丰盛的晚餐,一边观看评说着热视节目《三国演义》的连播,而对本家人除外的世态炎凉自然也就无雅兴问津了。

    有位民警感叹道:“该当这个小保姆倒霉了。”更为那些惯于神侃的北京人添加了传播恒久却不损其味的话资。

    “120”救护车到了,马总只好一边派人回公司张罗钱,一边亲自陪同伤者赶赴就近处的北京医院。
    位于东单的北京医院不论从人员、技术到服务、设备都堪称首都一流。深受国人拥戴的周恩来总理晚年从患病、住院、手术,一直到撒手人寰都没离开过这家医院。

    救护车抵达医院后不久,东梅电梯公司的派员也携带紧急凑集的10000元现金赶到。

    急诊室内的治疗进展顺利,胫骨摔折的左腿很快包扎完毕。唯独在脱解伤者的裤子时,一个始料不及的现象出现了:也许是内心深处的强烈自尊被触动,一直处在深昏迷状态下的姑娘苏醒过来,她的周身上下在剧烈地抖动,喉咙里发出“哧哧”的声响。挨到全部包扎结束,那四个紧按姑娘身躯的小伙儿,一个个早已大汗淋漓……

    从其后不久姑娘那摔折的伤腿很快长好的情状看,倘若当时的医疗得到持续,也许事情的结局就是别样一种情形了。

    然而,当治疗医生见到伤者那血流不已的脑壳,提出要作CT检查时,设备精良的北京医院却偏偏出了“CT机坏了,正在修理”的故障。

    于是,北京医院急诊室提出了去天坛医院检查治疗的建议。值班大夫在转院单上填写到:

    血压:80~120汞柱;

    心脏:正常;

    脉膊:正常……

    转送伤者的马总一行叩响天坛医院急诊室房门时,时间已近午夜12点。

    玻璃窗内的灯光大亮着,但凭任这心急如焚的一行人把门擂得声如山响,却总不见内里出现一人应声。
    救人如救火。司机小马从院内花圃边上寻得一块砖头,对着房门玻璃“砰”地击去……

    急诊室的房门被打开了,大伙儿抬送伤者进门的同时,听见亮着灯光的值班室内传来了一阵象麻将牌被推倒一样的声响。

    一位二十六、七岁模样的年轻大夫夺门闯出,掷下的话语如同他那逼人的目光一样犀利:“你们怎么啦?这女孩多大?谁是家属?”

    护送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把头摇得象货郎鼓儿。

    马总近前把事情的原委叙说一遍。

    年轻大夫粗略瞅了瞅姑娘摔伤的头部和左腿,伸手把覆盖担架的白罩布往她的脸上一拉:“都两头冒气了,还抬过来做什么?”

    救护者赶紧把北京医院的转院单递上,附带讲了一大堆行善救人的好话。

    年轻大夫浏览一下,看到“CT”检查的诊断结论,眉头一皱:“‘CT’?带钱了吗?”

    马总连忙点头:“带了。” 

    “多少?” 

    “一万。在北京医院花了一点。”

    “做了‘CT’检查,还要住院动脑手术。这点钱咋够?”


    “请大夫先收下病人,明天我们再回去取钱。”

    年轻大夫一边填写着住院单,一边调侃说:“是你们公司的责任,还是学雷锋呀?非亲非故,你们倒是挺热心的。”

    马总回答:“责任和钱是另一码事,现在是救人要紧啊。”

    住院单填好了,病人姓名一栏里写着:

    “无名氏,女,……”

    22日凌晨5时,摔伤的姑娘终于被送上了以脑神经手术饮誉海内外的北京天坛医院急诊室手术台,由那位年轻值班大夫操刀施行脑手术。事后据有人反映,这位走出校门为时不久的年轻大夫,以往并无任何施行脑手术的经历。至于操刀,甚至连下手都没打过呢!

    艰苦的手术终于在太阳升起的早晨宣告结束。女孩儿的面部肿得象个关王,鼻儿眼儿一抹平川,纵使亲爹亲妈到临,只怕也难以辨认得出。

    东梅电梯公司的员工始终守护在侧,有的人也在抱怨着头儿多管闲事,公司招烦又破财。

    马总却一味坚守着他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老掉了牙的调门儿。

    22日夜半12点过后,精疲力竭的曲先同夫妇终于在公安干警的引领下抵达天坛医院。从伤者那双熟识的旅游鞋上认出,这位面目全非的姑娘正是他们苦苦找寻了30多个小时的侄女儿曲静…… 

三、名牌大学研究生


    曲静是遐迩闻名的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英美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

    北京外国语大学,伴随着人民共和国诞生的礼炮声而建立。曾经,人们亲切地呼之为“外院”、“一外”、“北外”。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她又当之无愧地成为我国对外联络和走向世界的窗口与枢纽。

    这所以外语教学与研究而誉满华夏的院校,在她步入成年的近半个世纪以来,涌现出多少我国外语教学与研究事业的泰斗,培植出多少我国对外交往中的灼灼英才。

    许国璋、王佐良、周珏良、胡文仲、何其莘、钱青……

    强将帐下无弱兵,名师堂前汇高徒。

    1994年9月,山东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本科生曲静以优异成绩考入她心中无限憧憬的北京外国语大学,就读英美文学研究生硕士课程。

    已获取北外英语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的山大校友张辉英送来一束开放正艳的康乃馨,祝贺这位继自己之后连续三年中首次考入北外的小老乡、小师妹。

    曲静的心中象是注满了蜜糖一般地甘饴,在这所从整体氛围到每一个具体环节无不催人上进的国内一流的校园里,她审度和运筹了一番自己的求知目标,沉稳而矫健地迈开了奋取的脚步。

    读者诸君,且把您的目光集注到大学校园内那几乎用等腰三角尺绘出的教室、图书馆、饭堂这“三点一线”上,审视一下文章中这位尊贵的主人公的行为吧。

    天色微明的清晨,曲静就匆匆起床,背起沉甸甸的书包,来到系教学楼前那幽雅而静谧的小花园晨读。虽说自己是久负盛名的母校山东大学的外语高材生,并曾以近年来罕见的高分考过英语专业八级,但她心里更明确北外的教学水准和生员实力万万不可低估。这里荟萃了来自全国各大中城市的若干名外语少年奇才,培养出成千上万名在我国对外交流和外语教学方面的汗牛充栋式人物。尤其北外的口语教学,那更是其它外语院校所无可匹敌的。曲静来此晨读,目的之一则是找时机会一会这拨通身上下无不溢散着聪明睿智和进取欲望的优秀本科生,而多少回面对面以流畅而纯正的英语口语交谈中,对方每每都把她当成跟自己同样却比自己更好的本科生呢!

    上午,曲静与同学们在课堂专心致志地听讲。她的思绪追随钱青、吴冰、何其莘等导师的牵引而行进,忽而抵达风和日丽的爱尔兰乡间,忽而进入典雅古朴的英格兰城堡,忽而跃马扬鞭去追寻那北美印第安人的足迹,忽而披甲执锐奔赴美利坚合众国南北内战中那硝烟弥漫的疆场……

    下午,曲静来到图书馆,在一排排密集而又高耸的英文名著中遨游。她不仅阅读莎士比亚与狄更斯,阅读惠特曼与海明威,同时也阅读乔叟与彭斯,阅读爱默生与福克纳。在对大量书本的浏览过程中,她领略了如同推广北京语成为普通话那样的逐渐演变为现代英语的伦敦方言,她品味了从热情奔放的苏格兰民谣到雾伦敦作者笔下那抑郁伤感的诗行,她从美国文学初创时显示出的博大胸襟和坚强自信中获取了鼓舞和勇气,又从当代英美文学作品中辨识出人们对于现代文明的无奈与颓唐……哦,原来学问的奥秘存在于斯--愈是深究,愈会使你感到其乐无穷,流连忘返。随着知识面的逐渐拓宽,曲静的求知欲望也愈益强烈,心中的目标也愈益高远。她想起这次考硕之前,山大外文系曾推荐自己免试直升本校研究生,而她却出人意料地毅然谢辞母校与恩师的盛情,义无反顾地赴考北外。当时,一些同学和亲友对此不够理解,如今看这项选择无疑是正确的。良禽择木而栖,志士择境而安。一名青年对于个人成长道路的选择往往是十分关键的,她(他)的起点选择越高,腾飞的距离就会越远。下一步,是考博?还是考G?曲静尚在思忖。但有一点至少可以明确:她那求知的旅程中,从来都没有划过句号。

    晚饭后,曲静常常第一个走进系教学楼的自习室,认真浏览当天的笔记和预习第二天的学习课程。

    当教学楼的灯光关闭后,同学们又会在运动场的环形跑道上看到她那矫捷飞奔的身影……

    讲究穿着,是任何一位妙龄姑娘的天赋权力,但曲静却用一身穿了整整两年的墨绿色运动服把自己包裹起来,从乍开学的初秋直到寒假到临的隆冬。

    饮食,是对频于用脑的学子们巨大付出的重要补充,而在家中被称为“肉食动物”的曲静则极少把时间花在购买鱼、肉、水饺等紧俏饭食的排队上。在一日三餐都有粥汤可售的第二学生食堂内,她先是买上半碗粥,再到较少人排队的冷拼窗口买份凉莱往碗中一搅,凉热相间,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把饭吃完。然后,背起书包,拎着暖水瓶,迈开匆匆的脚步,悄然离开那熙熙攘攘、高谈阔论的饭堂……

    象一艘加大了油门的战舰,曲静充分利用起校园内的分分秒秒,向着知识的深海劈浪远航。
 
    在足有40人之众的英语系研究生班上,不管是专业课还是公共课的教师都异口同声地说:“一瞅见课堂上那双无比专注又极快领悟的眼睛,就知道准是曲静。”

    图书资料馆中的教工老师说:“看到这个学生在书架前那副忘情留连的劲儿,直到下班关门了都不太忍心去打搅她。”

    英语系教学楼管理员孙利军,是一名年纪轻轻又文化不高的保安人员,他对一般人常常表现出一副皮打皮闹的孩子气,唯独对曲静却恭敬有加。为了给她更多一点儿的学习时间,他“每晚清楼时,总是最后一个去敲她那209自习室的门。”

    与曲静同年级同专业又同住北外研究生4号楼329房间的东北姑娘鲁志坚无比感慨地说:“我和曲静都是第一次来北京,听说北京城有若干好玩的地方。但我们并不急,头一学期先集中精力搞学习,待到明年课程稍松点儿,再一起出去尽兴玩玩。现在一出事,我们无法结伴出游,曲静她也永远逛不了北京城了……”

    钱青教授是北外最早来医院探视自己爱徒的校方尊长。这位曾经留学欧美,在“文革”中饱经沧桑,改革开放后又焕发出全副热忱的我国外语教学领域里的泰斗,在整整一个学期的接触里,深深喜爱着曲静这个“特别用功”的女学生。闻听曲静出事故入院,马上查找本专业学生们放假前交来的试卷,第一个为曲静批阅。果如所料,每一篇文章都洋溢着如涌的才思,每一道答题都显示出少见的博学与严谨。
    年逾六旬的钱教授眼见得自己深寄厚望的爱徒那副被摔得面目全非的惨相,禁不住一屁股坐倒,痛哭失声……

    在场的医护人员赶忙安抚和劝慰,半晌,这位受尽人世磨砺的著名学士、硕士、博士生导师才哽咽着说:“老天爷怎么这样不肯睁眼,这个学生门门功课都是优等。” 

四、同死神搏斗的52昼夜
    自1995年1月21日下午2点30分左右摔伤,到3月14日晚11时逝世,漫长的52个昼夜里,我们这位可怜的女主人公并没有就她的致伤原因和内心期盼说出过一个字。然而,她那咽气时一直在圆睁着的双眼和大张着的嘴巴却告诉人们:分分秒秒她都在同死神进行着顽强的搏斗,时时刻刻她都在渴盼着回到她无比热爱无比眷恋着的校园和亲友们中间。
    当然,曲静的顽强赢得了她本人抗拒死神的宝贵时间,也赢得了她的亲友和正义而善良的人们对于她的全身心投入的热心救助。
    如前章所陈,最先发现险情与救护伤者的是北京市东梅电梯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马永春和他的工友们。这所仅有30余名员工的基本属于私营性质的合资企业,曾经是怎样慨然大度地在送伤者入院的当晚垫付现金10000元,转院手术后又送来20000元。而且,正如我们所知,类似电梯公司这样的服务性行业,其工作繁忙程度并不会因为春节这样的重大节日而稍有减轻,甚至往往相反,一般人越闲,他们的工作任务则会越重。然而,这家公司的员工,还是以救死扶伤、仗义勇为这一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为己任,向一名素不相识的外地姑娘默默奉献出首都人独具的仁慈而博大的爱心。从未找到伤者任何亲眷而送院的那一刻起,直至春节过后半月的2月14日长达25天过程中,他们都是白班夜班,一天两轮,吃住在院,朝夕伴陪。28名公司员工,大都轮过两回。而总经理马永春更是三天两头抵达医院,探望伤者,抚慰亲属。
    令人钦敬的还有首都新闻界那些自愿介乎其中的记者。最早关注和报道女研究生坠入电梯井的是《北京青年报》郭小景和沈峥嵘两位记者,他们率先在1月24日该报头版发出《姑娘为何坠入电梯井》的报道,向社会揭开了这一重大责任事故的真相。其后,他们又置有关方面“少管闲事”的匿名电话威胁于不顾,于2月份相继发出了《市人大代表关注坠电梯井女研究生》和《曲静的医疗费应该由谁支付》的报道和评论文章。与此同时,北京电视台“北京,你早”社会大观节目组记者史月光、何斌、段红等知情后,也数度抵临事故现场建国路100号楼和天坛医院SU病房以及市人代会会场等地采访,适时作出了“抢救误坠电梯井的国家优秀人才、北京外国语大学女研究生曲静”的连续报道,引起了首都与山东等地舆论媒体与社会各界的极大关注……
    曲静的故乡,天下闻名的泉城济南市也酝酿着一股“援救山东大学优秀毕业生曲静”的热潮。山东电视台和《齐鲁晚报》社曾打算发起抢救曲静的大型社会募捐活动,但此设想却由于曲静亲属的叠遭不幸而作罢。曲静的爸爸曲天腾先是卧病在床,后又送院抢救;曲静的年逾八旬的爷爷也因心力衰竭住进了济南市立医院,此时,正期待着从小抱膝缠磨着听他讲故事的孙女儿寒假归来为自己送饭陪床呢。谁又忍心让这两位病入膏肓的老人再遭受他们根本经受不了的致命一击呢!
    曲静的母校山东大学的同窗和校友们进京探望来了。有位叫毛玮的同学挥泪写成缅怀与曲静同窗共读友情的文章,一位叫玲玲的同学硬是把自己留做春节用度的500元钱塞到曲静的妈妈手中。更有一名叫金燕川的山大物理系硕士生牺牲春节假期赶来北京,他抱定“象曲静这么好的人肯定不会死”的信念,冒着隆冬的风雪,遍访北京城各大场所,寻求“可创奇迹”的气功大师。终于,在香山寻见一位热心仗义的气功师,应允遥控发功,以挽留这位不幸遇难的年轻女研究生的性命。待到大师向他问询曲静的生辰八字和索要照片时,这位具有满腔侠义心肠的山东汉子居然一无所应,情急中只好坦白地告诉大师,他与自己这位女校友仅仅是在学校图书馆里偶尔见过几面,甚至连一句简单的问候话语都没有说。只不过听人反映说,这位个头不算高的女同学在班上门门功课都考第一,四年里,每个学期都获一等奖学金。并且,每次得奖后,总要用不少钱去买礼品,全班每人一份塞进桌洞里。由此,自己对她愈发看重。气功大师受了感动,于是应允照他描述的曲静的外貌与身材发功治疗。喜出望外的小伙儿赶紧跑去通知曲静的妈妈和姑姑每晚9点30分在家收功。至于气功这一中华民族的传统健身术究竟有无祛疾回生的特异功能,这位心里热作一团火的山大校友以及岁知天命的曲静的妈妈和姑姑当时并不去考究,他们唯独深信华夏人那句相因成习的古话:事在人为,心诚则灵。
    另有一名年届不惑的张先生,为了自身的事业追求,背乡离井抵临北外补习英语。在校园,他邂逅了曲静这位小同乡,并受到她若干次牺牲整个午休的热心辅导。曾有几度,张先生问及报酬,曲静总微笑回答:“我手头钱还够用,你也挺不容易,报酬的事咱们就别再提了。”乍入北外,在这所被市场经济狂涛漫卷的大学校园里,饱经风霜的张先生马上就嗅出了“每尺每寸的空间和每分每秒的时间都需要用重金来计算”的浓烈商品经济气息。而曲静的所作所为,倒令这位从事写作20余年的先生从此改观了对于金钱和道德实际价值的认识。3月5日,张先生从老家返回北外校园,猛听说曲静伤残住院、生命垂危的讯息,当即一路访听奔赴天坛医院。不料想行之过急居然失窃了自己的手提包,身份证、工作证及现款若干一应俱失。但他还是费尽周折赶来医院,见到了正处于深昏迷状态下的曾是那般健康那般热情的自己这位义务外语老师。他又根据当事单位扯皮而使曲静的医疗费用拖欠的现状,一日数度在医院、学校和新闻部门之间穿梭奔波,呼吁和动员北外师生和相关社会人士奉献爱心,为正在同死神搏斗的品学兼优的女研究生曲静添助一分致胜信念和抗争勇气。
    3月6日起,曲静的北外英语系研究生同学陆续来到天坛医院SU病房。这些汇集于全国各个省份的优秀学子仨一群、俩一伍,不间断殷情眷护着他们这位善良、勤奋而又文静的小师妹。一个个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曲静,好同学,一定要挺住,我们守护在你的身边……”一双双轻柔而温情的纤手在抚摸:“曲静,好妹妹,快起来呀,随我们一起去课堂,去图书馆……”
    吴青,这位著名作家冰心的爱女,少小赴美就读,学成归国效力的美国社会问题专家,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学士、硕士、博士生导师,则在市人代会上慷慨陈词,谴责当事单位的敷衍扯皮、推卸责任的不良作风和不顾大局、草菅人命的渎职行为……
    社会新闻媒体及曲静亲友的一番番呼吁受到了较为广泛的重视。北京市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何鲁丽亲自过问伤者的治疗情况,北外英语系领导送来了学校的集体献血证……医方与当事单位终也达成“先行救人”的协议。天坛医院的脑手术专家们组成了医疗小组,经会诊后对曲静施行了第二次脑手术(可惜为时太晚)。在伤者情势危重的时刻,曾经在一天中换过4种进口新药,每一支针剂价格高达2000余元……
    在治疗受到冷落和医药费用难于如期到位的日子里,曲静的家人和山东、北京的亲属倾注了他们全副的人力和财力。济南的妈妈、五叔和五婶、姐姐和姐夫、堂哥和堂弟,老家牟平的叔叔和婶婶,北京的舅爷、舅奶以及大姑、小姑全家无一不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
    从社会大局讲,造就一名硕士研究生英才关系到国家的前途与希望。从家庭角度讲,一名置身外地求学的子女又牵动多少位亲人的心。
    笔者首次见到曲静妈妈郭云霞是3月上旬的一个中午,这位58岁的山大附中一级教师头被花发,面色苍白,形同枯槁般的身躯全然是一副触之即溃的架式。当时,她正用瘦削而惨白的手擎着一个铝制饭盒在吃午餐,那是曲静姑姑家人专门做好送来的。见有来客,郭妈妈苦楚的颜面努力做出一丝微笑,我见到她满脸的皮肤几乎全部折皱了起来。她停住吃饭,扣上饭盒,说是饱了,任你再三劝解,她也决不再吃一口。至此,我已领悟,在这细高而瘦削的身板里所透射出的是一种怎样的坚强,一种怎样的志不可夺的凛然正气。
    郭云霞出生于山东聊城一户贫苦的农民家庭。1957年,18岁的她成为拥有500户人家的村子里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中学毕业一举考入山东泰安师范专科学校就读。1960年,毕业分配至济南市第29中学教书。1962年,同在本校担任党总支书记的曲天腾结为夫妻。1972年岁末,体弱多病的小女儿曲静出生了。那时候,她和丈夫除了上班,还要照料他们那出生三个月即患过败血症的大女儿。在力不能及的情况下,只好把一岁多了却不能行走的小静静托付爷爷、奶奶带回牟平县乡村老家抚养,并同在家务农的三叔、四叔等家人住在一起。
    小静静长到五岁半时,在村里教书的四婶就带上她去听一年级的课。原意是让她开开眼界,不想她一进课堂就认真地学了起来。放学回家,完不成作业就坚决不肯睡觉。这样一来,功课不但完全能够跟上,成绩每回都是名列前茅。升三年级时,爸妈把她接回济南。乍一到临,久居乡村的小曲静难于马上适应都市里的生活,第一学期成绩很差。好强的妈妈心里不免焦急,却不料想三年级下学期期末,弱小的女儿居然奇迹般地考了个全班第二名。从此,从小学到初中,学校里几乎无人不晓有一个人长得瘦小却学习成绩最好的女孩叫曲静。1987年,不满15岁的小曲静顺利考入山东大学附属中学高中部就读,妈妈郭云霞也随之调入这所省重点学校教书。在妈妈愈加殷切的眷护下,由一名丑小鸭逐渐长成婷婷玉立的俏姑娘的曲静,迈着稳健而又矫捷的步伐跨入大学并考取研究生。
    自曲静落难到3月11日,整整50个昼夜呵,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妈妈郭云霞那铁人般的坚强。她衣不解带,头不安枕,守护神般注目着自己的女儿。从医护人员嘴里,她获得了重要讯息:对于处在深昏迷状态下的病人,只要及时输入一些信号,就能够抑止大脑皮质神经细胞的逐渐死亡。因此,她总要趁医生治疗的空暇,坐在病床前同女儿轻声说上一阵子知心话。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刻,妈妈总会定时地附身女儿耳畔,柔声叮咛:“静静,时候不早了,睡吧,静静。”直至看到女儿平静地合上眼睛。
    太阳乍升起之际,妈妈又会悄然来到女儿身旁,用那充注慈爱的语音呼唤:“静静,醒醒,该起床了,静静。”似乎象往常一样,呼唤贪睡的女儿起床上早自习呢!
    郭云霞用她那似乎不近人情的执着日夜不离地看护着自己常常引以为荣的小女儿。凭任曲静的姑姑、叔叔、姐姐、堂哥等,不管是谁,百般劝解,都无法说服她,哪怕是回到病房近处的旅馆包房里歇上片刻。有时候,亲人们几乎是半强制性地把她拉走。但过不了十几分钟,她一准迈着踉跄的脚步赶回病房。
    她的心头,照耀着一团永不熄灭的信念的火焰:只要妈妈守护着,死神就甭想把女儿夺走!
    左腿胫骨摔折,头骨摔破,脑主干偏离,从摔伤到手术拖延治疗整整15个小时,又连续两次动过脑手术,一直处于深昏迷状态中的曲静活了整整52昼夜。这在遐迩闻名的天坛医院足以称得上一个奇迹。专家云集,护理优越,先进的医疗设备,最新的进口药物等,这一切固不可缺。然而,在妈妈那温情的怀抱里,女儿纵使仅剩游丝儿般的微弱生机,也足令张牙舞爪的死神怯惧三分。
    妈妈,可要坚持看护您不幸的女儿呵。您这眼见得抽尽满腹丝儿的春蚕,您这燃烧到只剩下斑斑珠泪的蜡烛!
    3月12日凌晨,省城济南来了病危通知:已入院治疗20余天的曲静爸爸曲天腾,经CT检查,处深昏迷状态,但脑细胞未死。
    郭云霞凭着自己一副摇摇欲倒的纤弱身躯,无比坚韧地承负起远隔千里之遥的丈夫与女儿生死存亡的重任。
    妈妈于上午启程赶赴济南。
    我们的主人公危在旦夕。

五、三月,乍暖犹寒的北京城
    14日黄昏,天坛医院向曲静亲属及相关单位发出“病危通知。”
    姐姐曲国红来了,堂哥曲舰艇来了,姑姑曲先同、曲铭来了,所有曲静在京的亲属凡能到场者全都来了,唯独少了妈妈郭云霞。但是,我们千万不要惊动她。妈妈正用尽最后的气力拽住死神掌下的爸爸……
    北京市劳动局、北京外国语大学等有关部门的领导和老师们来了。
    仗义勇为的北京市东梅电梯公司总经理马永春先生带领他的工友们来了。
    《北京青年报》、北京电视台等首都新闻媒体热心的记者们来了……
    但是,不论是谁都无法把我们的主人公从死神那贪婪的魔爪下救出。
    曲静于当晚11时结束了她自摔伤以来强力挣扎了52天的年轻生命。
    一朵开放正艳的花朵凋谢了。
    一名品学兼优的硕士研究生撒手人寰,永远离却了母亲那充注千般柔情和万种期待的怀抱。
    3月14日午夜,天空落了雨,北京城降落下初春里的第一场雨。曲静去世,斯民痛苦,苍天亦为之掬泪。
    然而,如同哲人的论断那样,死亡,对于死者本身无疑是一种解脱,但更大的折磨与悲痛却从此留给了生者。
    曲静虽已离去,一场积蓄已久的官司却在愈演愈烈地酝酿着。这里,笔者把死者母亲郭云霞那由亲属代笔写给当时北京市委市府领导的一封信照实披露如下:

尊敬的北京市委、市府领导,李润五副市长:
    您好。
    由于第一机床厂房管部门玩忽职守,严重违反电梯管理安全规程,造成我女曲静一月二十一日坠入该厂郎家园(应为“建国路”--笔者注)100号宿舍楼电梯井重大人身事故一案,北京电视台、《北京青年报》已多有报导,想您已有所闻。可惜虽经医院五十余天多方抢救,曲静终未抗过这场灾祸,已于十四日晚离开人世,结束了她年青短暂的一生。
    十四日晚医院通知曲静生命垂危,希望有关人员到场。从下午六时许通知一机床厂值班室,值班人员称下班后找不到任何领导。自晚十一时曲静停止呼吸,又经多次催促,直到十五日凌晨一点,始终未见厂方人影。这使我们在万分悲痛的同时又增添了几分愤懑。联系事故发生以来一机床厂的消极态度,不得不请求市领导给予关注。现将有关情况申述如下:
    曲静,女,22岁,北京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学校放寒假前已买好一月二十二日回济南的火车票。于二十一日下午自她姑家(住中纺里)去一机床厂郎家园宿舍看望同学未归。次日即向朝阳公安分局报案--曲静失踪。二十二日晚发现已以无名摔伤者的身份送入天坛医院。经朝阳公安分局勘测现场并访问现场救护人员,确认为一起重大安全事故而撤案,交事故责任单位。之后一机床厂却多方推委责任,不予理睬。在我们亲属和医院多次要求先行救人的情况下,才于二月十六日(事故后二十多天)至三月十日先后四次送给医院四万五千元(支票),只能支付部分医疗费用。
    现今人已去世,一机床厂还在同承包电梯维修的东梅公司推委责任,不肯出头处理后事。这样下去,拖至何时?更何况,曲静父亲得知女儿严重摔伤后,一气之下多病并发,已在济南送入医院抢救,院方已通知病情危机!我已无力顾及。特恳请市领导出面干预,以使问题尽快得以合理解决:
    1.必须追究造成此次事故的责任者。据了解,劳动部门已于去年十二月一日责成厂方在一周内封锁三楼电梯门。但事隔五十多天仍未采取措施。更令人不解的是事故发生后十几天仍未加锁,致使去现场采访的记者亦很吃惊。如此渎职行为,实为罕见。应按司法或行政程序追究其责任并予惩处。这也是促其真正汲取教训、受到教育的一种手段。这是曲静以年青的生命和鲜血所应换取的补偿。使责任者猛醒并受到教育,也是对我们亲属的一种慰藉。
    2.五十多天的医院看护、值班,一机床厂未派一人帮忙,都是我和北京、山东的十几位亲友丢下工作轮流昼夜值班(经核实,从一月二十一日至二月十四日,东梅电梯公司员工亦在值班--笔者注),事业上、精神上、经济上都付出了极大的损耗。曲静的祖辈、父辈也都年迈体衰,需要赡养。在失去亲人后我不能再背上沉重的负债包袱。虽然亲友都是出于相助之情,我亦于心不忍,在精神上也不可能心安理得的。
    3.所欠医院医疗等费用,理应由事故责任方尽快付清。
    人死不能复生。合情合理处理好曲静的后事,是我们的所愿。
    即此顺致
敬意!
                  曲静的母亲、山东大学附中教师  郭云霞
                      1995年3月16日于南三里屯

    文至此处,发生于四年前的这起轰动整个北京城的“女研究生坠入电梯井摔伤致死”事件,谁是事故乃至死因的主要责任者,相信诸君定会有所知晓。这里,笔者还要向你们介绍本人在四年来追踪采访过程中,所逐步了解的那些曲静事件知情者对于几个相关人物和部门的看法。
    先是一机床厂行政处那位姓邓的领导,此公最早代表厂方出面处置的曲静事件,他那推委责任的态度与方式至今仍令与之打过交道的死者亲属大为反感。为了推卸掉己方管理不善和工作拖沓而造成严重后果的责任,他居然诬蔑说曲静坠井是由于她本人打碎玻璃(据反映,当时该楼三层电梯门有一页玻璃确已破碎),拔开门插销,跳入电梯井谋图自杀。这种极其荒谬的藉口理所当然地受到曲静亲属的严辞驳斥。另据反映,厂方有关人士曾知照曲静学藉与户口注册的北京外国语大学校方有关领导:“你们不用插手,由我们出面来对付学生亲属。”而他们则自始至终都在实施一种“面上尽说好话,具体办事推委”的扯皮做法,从而造成伤者医疗费数度拖延,险几贻误治疗的严重现状。这种做法实在有损一个有过光荣历史的明星企业在国民公众中的形象,同时也反映出介乎其中的领导人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低劣素质与品行。
    体现出责任心缺乏的同时也有北外校方相关部门的领导与员工。获悉自己的家人落难,曲静的在京亲属满怀热望地找到校方有关领导,恳请他们出面协助处置伤者的救护与医疗费用等事宜。不料,却获得“学校已放假,出事地点又在校外,我们不管”的答复。更有甚者,有的当事者不但自身行为消极,并且在长达50多天的救护过程中,又多番灌输一些不够负责的言词,诸如“曲静在隔离治疗,医院不让探视”,“即使治好也只会成为植物人”(事实上,病榻上的曲静,每逢亲友到场的时刻,总是以眼中的泪水表示自己的知觉。3月11日,同学们探视后,她居然连眼皮都已哭肿。),“曲静不行了,连家人都已经放弃,你们还去干什么?”等,以阻止学生入院探视自己情同手足又命运相关的学友和姊妹。这种不能尽心尽职的冷漠态度和消极做法,亦曾受到最终获悉了真相的曲静的同学们的愤然批评。一位与曲静同届的研究生同学,并同样与她获得各自专业第一考绩的江南才子盛君(1997年秋,该生考入美国滨西福尼亚州坦泊尔大学,攻读国际政治博士学位)气不平地谴责道:“曲静摔伤与救护这件事,学校一直把真相瞒着,不让我们去探视。”同样在一方楼内办公,又同样胸挂一枚名牌大学校徽的此类员工,比一比钱青、吴青这些从学识到品格无不深受世人钦敬的名副其实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们是否有愧呆在“立国之基本和民族之希望所在”的大学校园?
    关于东梅电梯公司,他们既然负责该楼房的电梯维修,电梯门损坏而导致事故,这当然具有不可推卸之重大责任。缘何曲静亲属把坠梯责任定归一机床厂房管部门?这一褒一贬怕只能从两个当事单位的自身行为上找原委。东梅公司的电梯维修工在建国路100号楼电梯间发现三层与八层电梯门损坏,不能正常关闭后,很快向一机床行政科递交了“请求拨款以维修电梯门”的报告。然而,该部门的领导却将报告积压,不予理睬。而出事之前的1994年12月1日,市劳动局分管特种设备的部门曾抵临100号楼查检,并出据了责成“锁门”的书面材料,由厂方行政处那位邓公亲笔签署了“照办”。谁料长达50多天过去,直至悲剧酿成,门却依然未锁。一笔区区不过数百元的电梯门维修费用,抑或一把不足10元钱的门锁之轻微代价,到头来居然造成一位名牌大学品学兼优的女研究生死亡,以及直接的医疗费用与抚恤金20余万元国家资财的惨重损失。假令责任者最终未曾受到刑事或行政责任的追究,那起码也应该停职送学校进修一下道德学和财会学,或者干脆退了职回家去跟自己的儿子学一学加法和减法。
    同为当事单位,一机床厂受到死者亲属与社会知情人的强烈谴责,而东梅公司却获得了极大的谅解。甚至直到今日,曲静亲属仍对这家电梯公司的领导和员工感戴不已。这足以说明,在特定情况下,事故固然会发生,更为重要的却是当事者所持的态度。凡光明磊落直面客观现实哪怕是自身过失的人,终究会受到大家的谅解与尊重;反之,则必然会遭到唾弃与惩罚。
    另有一位L姑娘亦有必要进一步描述几笔。家居建国路100号楼三层某室的L姑娘是山东大学外语系九0届英语专业本科毕业生,曲静的大学四年同班与同寝室学友。1月21日这天下午,曲静所要看望的同学当然也就是她。不过,在评介这位同学之前,让我们先回味一个场景,一个由众多的文字材料和知情人的口碑中推知的场景。
    1995年1月21日,正是农历腊月二十一,距离当年除夕仅有8天了。放假待归的曲静此时正住在南三里屯14号楼的姑姑曲先同家中。吃罢午饭,曲静告诉姑姑要去大北窑看望同学。姑姑问明她要坐车去后,就告知了公交车路线,并叮嘱她早去早回。曲静一边答应,一边走出家门,当时正是下午1点30分。
    曲静下楼后拐了个弯,来到了公交车“白家庄”站口。正适有辆去大北窑的公交车抵达,她高高兴兴上了车。没过几站,就来到东长安街尽头的大北窑立交桥。下车后沿街直行,向东一站地光景就是建国路100号楼,这地方曲静已经是第二次到临,挺好找。
    沿着喧嚣的街道右侧,曲静一边行走,一边陷入忘情的浮想中。24小时后的同一个时刻,自已就会坐在北京站候车室,等候着东去的547次列车。辛劳终日的妈妈,卧榻不起的爸爸,下了夜班呆在家中的姐姐,做罢生意归来的姐夫,以及那顶可爱顶陶气的两岁多的小侄儿一定会在翘首盼望着她的归来呢……
    噢,还有那正在济南住院的爷爷。来京前暑假期间,她还回过牟平老家扶着这位从小呵护着自己长大的爷爷照过好几张相片呢!那阵子,爷爷听说长成大姑娘的小静静考上了北京城的硕士研究生,几天里一直乐得合不拢嘴。临别前,老人家无论如何也要把一大卷钱塞进她的书包里,说是出门上学不能缺钱花。可是,年过80岁的爷爷身体不断患病,又多么需要用钱来治疗和加强营养啊。结果,费了牛大劲儿,才说服爷爷把钱留下。嗨,这一次她回家,正要带给老人家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呢……
    这时,她的脑际又浮现出了自己正要探访的L姑娘那张经常喜欢噘起嘴巴的脸。L姑娘的家境不赖,除了当工程师的爸爸和当教师的妈妈,还有一个捣腾生意挺火的哥哥。大学4年,自己与这位L姑娘是住在同一张双层床上下铺的好姐妹。经常一起去课堂听课,一起去图书馆借书,然后结伴儿回寝室。L姑娘的身材和貌相全不赖,唯独心眼儿有点儿小。一旦偶染小恙或心里有点不痛快,常常连饭也不去吃,一个人憋在床上生闷气。这时,自己就赶忙回到家中,央妈妈做上碗鸡蛋羹,或是拌着香喷喷葱花儿的细面条,或是包一碗三鲜馅水饺儿,再捎上几个大苹果,带到寝室里去慰问她。并且,每逢上周末或放假,只要见到L姑娘皱眉头,自己就总会带她回家,热热闹闹撮一顿……
    还有,去年4月底,自己来北外复试那阵子,L姑娘曾建议说:“现如今办事,哪里是只凭个人本事?还不是完全凭关系!你要是没有关系,那就只有走后门,去送礼。”自己当时曾笑着问她这礼该送谁?送什么?她不假思索地说:“送给带研究生的导师呀。送好烟,送名酒,送那些挺值钱的东西。”并且接着又说:“这些东西其实你都不用去买,我哥哥那儿有的是。你若想用,就尽管拿去……”其实啊,她说归说,咱听归听。都长这么大了,做学问的事儿,又怎么会跟走后门送礼沾上边呢?要是讲送礼,自己又怎会辞掉母校那免试直读硕士的机会,跑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来找罪受呢!
    前不久,又听说L姑娘仍然未找到合适工作而呆在家里腻味透了。那时自己正忙于期末考试写论文,没能挪出空儿来看她。唉,这个小性儿呀,现在可要好好安慰安慰她了。当然,还要借用一下她的手拉车拖行李,这在电话里都已经说好了……
    想着想着,不觉来到这幢高达14层的建国路100号宿舍楼下。L姑娘的家就在侧面第三层,顺楼道上去,拐个弯就是,用不着等电梯。只是楼道里没安灯,怪黑的。再加自己又近视,行走时要加小心……
    曲静并不费力地上了三楼,信步拐向一侧,见到了虚掩的房门(这正是紧挨着L姑娘家门的那个未曾上锁的电梯门),便一侧身进入……
    伴随“啊”的一声短促的并未引起别人注意的惊叫,我们的主人公一头栽入那漆黑一团脚下足有8米多深的电梯井……
    获悉曲静摔伤住进天坛医院SU病房后,L姑娘起初曾赶来探视过两回。自然无可避免地受到了悲痛万分的伤者亲属的质疑,被询问过一些在乎情理中,却又无据可查的问题。诸如“明知曲静要来探访,没见到人时怎么不主动过问?”“出事之后,几乎满楼尽人皆知,为何你这唯一的当事者却充耳不闻?”等等。
    对于这些提问和质疑,有人为L姑娘解脱如下:一是的确未能了解实况;二是当真相明了后,曾受其家人和所在单位“不要插手其中,以免给家庭和单位带来责任上的麻烦”的警告。
    纵使如此,在曲静同死神搏斗的52天中,L姑娘仅仅在初期来看过两回,就“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做法,的的确确同曲静对待她“四年多如一日”的态度和做法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据说,有位同班的山大同学给L姑娘去信,强烈谴责了她在造成曲静死亡上的失职性行为。并断言:“你在这一辈了里,都不会得到良心上的片刻安宁。”
    曲静的妈妈和姑姑却感慨万端地说:“静静这孩子做事情从无提防之心。她的眼睛里,天底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
    曲静这种“宁人负我,我不负人”的做法从另一桩事例中也可得到印证。1994年秋,乍入北外,经人介绍,曲静开始为一名家住西直门外的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本科男生担任业余英语补习家教。每周分两个下午上课,每次上两课时,每课时仅收10元钱作为报酬。这价格比当时北外本科生家教的每课时30元还低两倍。并且,曲静为了对该生辅导,还特意花了100元钱从旧货交易市场买回一辆德国造老式自行车,骑上它走街串巷一个多小时去做家教。整整一个学期里,曲静从来都是早去晚回,每回教课时间往往达到两个半到三个小时,但却从未追加一分钱费用。四个月下来,已补习完高中三年全部英语课程,并约好下学期再从头开始补习大学英语。
    然而,从曲静摔伤到去世,“女研究生误坠电梯井”事件火爆京城。一时间那些身居高楼广厦的北京人几乎到了谈电梯色变的地步。可这位受人教诲之恩的外经贸大学生,直到今天居然冷眼旁视,杳无信息!
    无怪乎曲静的亲友和若干介乎其中的外地人莫不叹息摇头:北京人冷漠,北京人势利。
    曲静呵,你以青春与热血凝结成一面镜子,让所有的当事者与知情人都来照一照,他们的心究竟是黑还是红?
    更衣入殓的曲静尸首依然冰冻陈放于天坛医院殡仪馆的太平间内。亲人们重新聚首在北京。由于抢救曲静爸爸拖延下来的官司,此时又提上了日程。既然市里领导那边也无信息,那就只好法庭上见了。
    姑姑曲先同怀揣2500元现金,走进了律师事务所……
    然而,为时不久的阳春四月,北京城又爆发了一件轰动全世界的大新闻:常务副市长王宝森贪污腐化,畏罪自杀身亡。
    不知是因了好人李润五,还是王宝森案情触动了市委领导们的哪一根神经,终于把拖了足足三个多月的曲静坠梯事故案,提到了常委会的议事日程。
    当月下旬,受中共北京市委、北京市人民政府委托的北京市劳动局、北京市经济委员会、北京市机械局、北京市教育工作委员会组成了“曲静事故联席调查处理小组”,深入当事单位北京第一机床厂、北京市东梅电梯股份有限公司和北京外国语大学,反复进行了解磋商,终于达成主要条款如下的协议:
    1.由造成事故的第一机床厂和东梅电梯公司一次性赔偿曲静家属伤亡费与补助金人民币80000元整。
    2.北京外国语大学向曲静家属交付学生死亡抚恤金和人身保险费等人民币6000元。
    3.曲静遗体在京火化,骨灰由其家属带回济南自行安葬。
    4.曲静在医院中的一切抢救医疗及遗体保管费用129672.25元,由当事单位第一机床厂和东梅电梯公司平均承担。
    此协议于当年5月4日由处理部门、当事单位领导及曲静母亲郭云霞签字生效。
    翌日凌晨,医疗抢救整整52天,遗体搁置又恰恰52天的曲静被运往北京市八宝山火葬厂火化。 

六、为了忘却的纪念
    1998年7月16日,是曲静爸爸曲天腾去世周年的忌日。这天一大早,郭云霞护送丈夫和女儿的骨灰抵达烟台市牟平区龙泉镇八甲村。她汇同曲静的三叔曲方腾、四叔曲书腾等故里眷属一道,亲手把自己的丈夫与女儿埋葬于村子南面昆俞山脉角下的曲静爷爷曲志广那松柏萦绕的墓旁。
    爷爷曲志广早于1995年5月30日撒手人寰,终年81岁。老人家是迎着解放战争的硝烟从故乡胶东老根据地跨入革命行伍的。当时,他已是上有老母下有子女的三十几岁的中年人了。但为了响应共产党、毛主席“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伟大号召,不顾家人反对,毅然投身革命队伍。那时节,他同十几位村里的爷儿们一起披红挂彩,在锣鼓喧天的壮行场景里,挨个儿从老村长手中接过盛满陈年佳酿的胶东海碗,头一甩仰脖儿灌下,然后催开一副副如铁般的脚掌,义无反顾地奔赴枪林弹雨中的生死场。那场面何等令人愤激,又何等蔚为大观!
    曲志广在那场胶东战史上最为惨烈的攻打莱阳城的战役中挂彩负伤,被列为享受一等甲残废金的荣誉军人回村务农,直到年愈八旬,寿终正寝。
    前章提及,曲静从小是在爷爷的膝下长大,直到八岁升入三年级。少小时心灵中播植的慈爱的种子,自然会令一个人终生难忘。小曲静虽然离开了山清水秀的农家故乡,却一直念叨着那满肚儿盛着无穷尽有趣故事的爷爷。而爷爷也总眼瞅着那一张张贴满了卧室墙壁的孙女儿的奖状,从心底里唤发出由衷的快慰与自豪。
    当曲静抵达北外就学后,爷爷那心力衰竭的陈年老病不断发作。临近1995年春节,住进了济南市立医院。家人曾安排好由曲静放假后为爷爷送饭陪床。老人家也在日夜期待着他所钟爱的孙女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病榻前。不料旧历小年(1月23日)这天,却得到了孙女曲静因第一学年功课紧张,寒假里要留校补习,不能回家过节的信息。
    曲志广全然不晓孙女儿曲静坠入电梯井内摔伤致死这一恶性事故的始末。家里人始终瞒住了他,因为怕他过度悲伤,从而加剧本已垂危的病情。老人家也十分轻易就相信了爱护他的家人们那“加班学习功课,不能回家过春节”的事由。他知道静静是他那所有甥孙辈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并且那是在亿万民众衷心仰慕的共和国首都读书啊。不过,老人家心里倒也明白,自己毕竟年事已高,来济住院之前,就把他自个儿平日里省下的3000多元残废金用布包好,放入枕下,等待交给到临的孙女,资助她读好硕士研究生,或许考取他曲门的第一个女博士。当然,痴心的爷爷直到临终也未能知晓事情的真相,更无从再瞧上他那无时不关爱着的孙女静静一眼。咽气之前,他向守护身旁的子女们留下遗愿:这3000多元钱一定要如数转交给孙女静静,让她安心在京城里读书。可怜的老人又如何晓得,此时,令他牵肠挂肚的孙女儿静静,正在盛绽着鲜花的黄泉路上,颔首微笑着向他这位姗姗来迟的爷爷招手呢!
    无独有偶。家人在整理曲静的遗物时,发现了她的学生证内夹有5张崭新的百元现钞,显然是准备完整带回家中的。妈妈郭云霞当即就说:“静静这孩子,心里始终就未曾忘记过她的爷爷。这笔钱她不论写信或打电话时从未对我们说起过,肯定是她要在送饭陪床时送给爷爷,让爷爷买点可口东西滋补一下身体。”
    身为长子的曲天腾13岁就被送到大连做工。解放后,又因写得一手好字被安排到济南市委工作,后来又转行干教育。60年代初,调任济南29中党总支书记。“文革”时打成“走资派”,落实政策后调入济南汽车发动机制造厂任纪委书记、高级政工师。1982年,天腾受命去新疆格尔木监狱提审一名犯人。那是一个气候变幻无常,黄沙遮天盖地,犯人无须看守也自己跑不出来的恶劣去处。抵达之后,他在无意间患了感冒。回来时就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哮喘病,发作起来,必得靠输氧才能生存。日后,年事渐高,病情就更加沉重了。
    女儿静静出事之后,虽家人对他多方隐瞒,但有着数十年工作经验和领导才识的他又怎会不晓?由此病情愈发严重起来。待到女儿一死,他那衰竭的病体也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按照爸爸的意愿,女儿的遗物被悉数运回济南。其后,两年多的时间里,曲天腾都是在目睹或翻展爱女的遗照和他全然不懂的女儿的外文笔记与书籍中抗击着病魔的侵扰。终于在1997年7月16日,这个女儿去世两周年又100余天的日子里,在夜深人静的11点,这个女儿咽气的同一时刻,他那虚弱无力的手指伸向了插放鼻腔的吸氧管……
    有关曲天腾的逝世,家人列举了若干“象是预先知道一样”的迹象。对于一个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现实,卧床十多年,受尽沉疴折磨的人来说,死亡,也许是一种更为适当的解脱。那时刻,曲天腾必定会一边轻声呼唤着爱女的名字,一边跃身冥冥夜空,去追寻女儿那漫天漂泊着的游魂……
    去年暑假过后,路经济南,顺道探望曲静的妈妈郭云霞。当然,也是为了我这篇压抑数年的纪念文章的写作。年逾六旬,又叠遭不幸的郭妈妈依然纤瘦无朋。几乎是空荡荡的三居室内,最显眼的是她那床头桌面上摆放的女儿曲静与丈夫天腾的黑白大照片。显然,不幸的老人正渡过着一种“遗相床头挂,明月照无眠”的孤寂时光。
    闲聊中,郭妈妈谈到自己因老眼昏花,去年上楼梯时左臂摔折过,至今未能痊愈。并伴有高血压、高血脂等痼疾,饮食起居多有不便。唯独盼望同大女儿红红居住一处,可又无奈于女儿的工作单位距此太远,希望能将她调至身边的山大医院工作。
    曲静的姐姐国红中专毕业于济南市卫生学校,现在是市中心医院病房的护士长,又是连续多年的市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入调山大,可以不要房子,唯图母女在一处有个照应。郭妈妈出示自己写给山大领导的求调信,说是心里面有话,就是笔头上写不出来。我读了此信,深觉这位曾执教30多年的中学文科老师并不擅于文辞。于是自告奋勇,愿代为写信呼吁。
    回京不久,即写毕寄付。自以为专事写作20余年,再加郭云霞叠遭不幸的人生经历,蛮可以打动山大领导,为他们的优秀毕业生家长和本单位退休一级教师网开一面,满足其女儿调动这一微小要求。不料想后来信息反馈竟云:学校人事处领导找谈话了,说是这种情况不能照顾。郭妈妈又感慨地说:“现如今办这种事,怕是真的还要凭关系。关键是咱自己朝里无人。”闻听此言,我嗟叹一阵子。心想,天底下有若干事,单靠写文章是不能办成的。一介书生的能力毕竟有限,只有从心底里祝愿孤苦伶仃的郭妈妈多多保重自己了。
    唯不知不信天不由命的曲静九泉有知,又会何想?(感谢柳哲推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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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18 个评论)

0 回复 redbud 2010-5-19 04:36
SF,现在没时间,等我明天吃饭时间仔细品读。
1 回复 zhuqi123 2010-5-19 04:43
redbud: SF,现在没时间,等我明天吃饭时间仔细品读。
不好意思,真是太辛苦你了!
1 回复 nika 2010-5-19 05:19
太可惜了
1 回复 zhuqi123 2010-5-19 06:13
nika: 太可惜了
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也还是想起来就哭。
1 回复 任飞飞 2010-5-19 07:44
悲哀
走路都要留神脚下,以前中央电视台有个主持人也是这样被摔死的。
1 回复 牡丹石头 2010-5-19 07:55
1 回复 zhuqi123 2010-5-19 08:17
任飞飞: 悲哀
走路都要留神脚下,以前中央电视台有个主持人也是这样被摔死的。
我的这位主人公还不一定就是被人谋害的呢?家人一直都在怀疑着。
Anyway,飞飞正好来写这一篇的评论吧,要赶紧,你也是快手。要赶在20号之前完成,以便打印参入讨论会书面发言。
    朱启拜托
0 回复 zhuqi123 2010-5-19 08:18
redbud: SF,现在没时间,等我明天吃饭时间仔细品读。
好的。
2 回复 zhuqi123 2010-5-19 08:19
牡丹石头:
节哀。
1 回复 早安太阳 2010-5-19 12:14
1 回复 xinsheng 2010-5-19 12:33
叹。
1 回复 light12 2010-5-19 12:53
不幸
2 回复 redbud 2010-5-21 06:18
http://my.backchina.com/space-39734-do-blog-id-72175.html
我写好了,请朱老师去看看
1 回复 zhuqi123 2010-5-21 09:57
redbud: http://my.backchina.com/space-39734-do-blog-id-72175.html
我写好了,请朱老师去看看
看过了。你言他人所不能言,令我十分感激。同时把我赞誉很高,也觉心里惶恐。
算是对我的一种勉励吧,慢慢我再跟你一道来探索如何写作、如何对待人生吧。
其实,我专业从文已经25年,几乎都是在为了谋生而四处奔波,总感觉真正的文学作品还没有动笔呢!
来日方长,我们一道前行吧。
2 回复 kusabana 2010-5-22 23:11
做中国人的无奈!悲哀!只能同情了.........
为死者的“在天之灵”祈祷!
0 回复 zhuqi123 2010-5-24 01:52
kusabana: 做中国人的无奈!悲哀!只能同情了.........
为死者的“在天之灵”祈祷!
你有更多的感慨想抒发一下吗?这篇文章的评论还没有人来写,你要是有这个念想,请抓紧一下吧。
——朱启拜托
0 回复 笑臉書生 2010-5-28 10:24
朱老師文笔流暢,感人,很难過。
2 回复 zhuqi123 2010-5-28 12:43
笑臉書生: 朱老師文笔流暢,感人,很难過。
感谢先生到访、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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